鄭博文
漫長的歲月流轉(zhuǎn)里,總會有人把你看作珍藏。
暑假去了一趟海灘,在海邊的農(nóng)舍里聽山林鳴海濤,看星光輕吻海水。夜風柔吹,吹皺了歲月海洋,也就漾開了時間的潮汐。
潮落潮漲,歲月的浪花打濕了信箋,順帶著暈開過往。年少時結(jié)交的好友,現(xiàn)在天各一方,兩個人用書信互訴衷腸。鴻雁在兩地來來往往,信中的話語我句句珍藏。后來他搬了家,我的回信便再也沒有了下文,這件事也漸漸地被置之腦后。直到暑假某個清晨整理書桌時,翻出了舊時的書信。我坐在地上,看著信箋上一筆一畫寫下的童年故事,緩緩地追憶那段時光里歷久彌新的友情和那些童言無忌。
晨光熹微,打在紙上,我一時有些恍惚,不知泛黃的是這信箋,還是微亮的日光。金色的陽光里,我拿著一疊信紙走到書桌前,想以老友的身份去給他寄一份叫思念的東西;可是無奈找不到地址,只得無言地合上筆蓋。
歲月將回憶染成了金色,我拿著信箋,默默地想:或許朋友就是這樣:在生命的旅途中,我們恰巧相遇了,彼此看對方很順眼,我們點頭微笑,接著結(jié)伴走了一程。緣分到了就相遇,緣分沒了就別離。緣深緣淺,緣聚緣散,隨緣即可,不必傷感。潮汐聲里,就算想象不出他現(xiàn)在的模樣,我也有幸追憶那段過往。
就像是兩片秋天的落葉,在空中相逢共舞片刻,便各自墜向自己的河流,無意驚動了歲月流水里浮沉的桃花瓣。
在那個陽光灑滿寫字臺的清晨,與那些字跡端正的書信一起被找出來的,還有一些稚嫩的詩篇,語句早被歲月的潮水沖得凌亂,但依然可以在字句里看到桃花若隱若現(xiàn)的紋理。
思緒被拉回到從前的桃花灼灼的日子。那些日子,總會挑個時間去尋訪桃花,或是市民廣場上“無人不道看花回”的熱鬧,或是臨海城桃花節(jié)“山上層層桃李花,云間煙火是人家”的煙火氣息。光是訪桃花也未必能盡興,得在午后驅(qū)車趕回家,找張紙胡亂地寫些詩句,趁著陽光還能酣酣地照在寫字臺上,趁著燕子剛飛回巢中還在呢喃,把流水般的詩行傾瀉在紙上,倒映出桃色天空里衣冠緋紅的身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看桃花的時間漸漸地少了,回憶深處卻還在下著瓢潑的紅雨。本以為那些誕生于春意盎然的午后的詩篇早已被時光葬在了某個角落,但如今當我重新將它們找出,鋪平展開時,我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雖歷經(jīng)歲月潮汐的沖刷,那個緋紅的身影依舊笑看春風,風姿綽約。
我不明白,為什么即使是現(xiàn)在,我對春天的桃花仍會有如此難以言說的情愫。如果說世界上的萬物都有著自己的因果,那如此情愫可能是我多年前訪桃花種下的因、所收獲的果。如今,這個忙碌的高中暑假里,它隨著歲月的潮水無堅不摧地向我奔流而來。
時光無言,如此這般。我品嘗著“年年歲歲花相似”的喜悅,卻不曾想到自己會聽到人面不知何處去”的悲聲。
今年的五一假期,我懷著輕松的心情回鄉(xiāng)下去拜訪親朋好友。剛邁進自己的房間,就聽到了數(shù)學老師突發(fā)心梗的噩耗,我忘了我是怎么蒙住頭痛哭流涕的。下午打開數(shù)學作業(yè)本,沒寫幾道題,耳邊便響起了老師嚴厲卻細致的話語聲。我拿起手機顫抖地打字,問朋友:自己怎么這么脆弱這么容易崩潰!她在屏幕的另一頭安慰我:如果哭出來能好一點,那為什么不呢?理性慢慢地回到了我的身上。不知是淚水還是暮春的雨,默默地打濕了萬物。
那天晚上,我獨自走到了鄉(xiāng)下七層樓的樓頂,坐在陽臺上??床灰娫铝?,心下一陣凄涼,許久前看到的一段段文字漸漸在腦海里清晰起來:
古人說: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古人說: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古人說: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古人說的不是西樓,道的盡是離愁,“情不深不生婆娑,愁不濃不上西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此時的我,正在路過一座西樓,而歲月的流水不允許我駐足停留。我痛恨自己在命運與時間面前的無能,卻只能怒喊,也從此清楚地認識到人在所謂“天命”面前的無力。我能做的,只是把我對老師的敬愛與思念鐫刻在海邊的礁石上,任憑潮汐拍打,那聲音使我忘不掉刻在生命里的師恩。
但留給我的,也只有潮汐里孤帆似的敬愛與思念了。
夜風輕撫眼眉,時光撥動豎琴,樂聲把我拉回到海邊的茶桌上,眼前是稻草燈里搖曳的光影,身邊是大人們在輕松地聊天,嗅到的是清苦的茶香,聽到的是不絕的濤聲。歲月像是被浸泡在這混合物中的標本,一覽無余地把那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向我展示。我靜靜地閉上眼,想著這些過去的人、過去的事、正在過去的人、正在過去的事,還有那過不去的人、過不去的事……置身搖椅上,仿佛置身于舟中,任憑歲月的潮汐將自己慢慢流放,然后學著告訴自己:小舟從此逝,但也要逍遙度人生。
歲月很短,不過是幾十年匆匆地走馬燈。時間的劇場永遠在悲歡離合中上演,而那劇場的主人卻永遠不停地從他的酒杯里斟出千百萬個像我們一樣的酒花,酒花的堆疊成了潮汐的浮沫。你或許會在其中淘到屬于你的珍藏,也有可能成為別人的寶藏,成為歲月里永遠在失去,卻永遠在愛著的靈魂。
【簡評】作者以冷靜的文字,講述發(fā)生在自己生命中的悲歡離合的故事,抒發(fā)這些故事帶給自己的感受和感悟?!傲魉鼛ё吖怅幍墓适?,改變了一個人”,有心的作者拿起了筆,記錄往事所留下的痕跡,這是文字的價值之一。作者對人生的思考由來有自,對我們亦有啟迪意義。
【他山之玉】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變成了一個容易著急的人。
行年漸長,許多要計較的事都不計較了,許多渴望的夢境也不再使人顛倒,表面看起來早已經(jīng)是個可以令人放心循規(guī)蹈矩的良民,但在胸臆里仍然暗暗地郁勃著一聲悶雷,等待某種不時的炸裂。
仍然落淚,在讀說部故事諸葛武侯廢然一嘆,跨出草廬的時候;在途經(jīng)羅馬看米開朗琪羅一斧一鑿每一痕都是開天辟地的悲愿的時候;在深宵不寐,感天念地深視小兒女睡容的時候。
忽焉就四十歲了,好像覺得自己一身竟化成兩個,一個正咧嘴嬉笑,抱著手冷眼看另一個,并且說:
“嘿,嘿,嘿,你四十歲啦,我倒要看看你四十歲會變成什么樣子哩!”
于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開始等待起來,滿心好奇興奮伸著脖子張望即將上演的“四十歲時”,幾乎忘了主演的人就是自己。
好幾年前,在朋友的一面素壁上看見一幅英文格言,說的是:
“今天,是此后余生的第一天?!?/p>
我諦視良久,不發(fā)一語,心里卻暗暗不服:
“不是的,今天是今生到此為止的最后一天。”
我總是著急,余生有多少,誰知道呢?果真如詩人說的“百年梳三萬六千回”的悠悠櫛發(fā)歲月嗎?還是“四季攸來往,寒暑變?yōu)橘\,偷人面上花,奪人頭上黑”的霸道不仁呢?
——張曉風《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