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墨丘利奧·D.里維拉 陳建國

美國作家墨丘利奧·D.里維拉的個人信息在網(wǎng)上幾乎找不到，屬于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類型。但他的作品在《類比》《阿西莫夫》等英語地區(qū)主流雜志上都能見到，并多次被收錄進這些雜志的年度精選。除此之外，他的短篇小說還被美國多所大學的文學系用作課文。我們在去年選登過他的一篇《星河魅影》，可以看出他特別擅長在開腦洞的同時把故事講得真實接地氣。而在下面這篇新作中，他的腦洞開得尤其大。

第63章：諸神之息

人民嚴格執(zhí)行齋戒儀式，每月禁食三次，并且在碧海灣的淺水區(qū)做集體禱告。當橙紅色的太陽緩緩陷入地平線時，她們半泡在海浪之中，用金剛石從口吻部刮下鱗片。皮膚裂開后，她們努力從裂隙中鉆出，使表皮往后翻卷、往下蛻落，直至露出嶄新的肉體。如此，她們便擺脫了自己的罪孽。

她們把數(shù)以百計的蛻皮收集起來堆在一起。祝福完這些被遺棄的皮肉，凈化掉所有的罪孽，盛宴就開始了。因為齋戒而饑腸轆轆，她們一頭扎進這堆皮肉，贊美諸神賜予她們食物。當她們痛快饕餮時，也不忘祈求潔凈空氣。

濃重的毒氣——經(jīng)鑒定為過量的二氧化塘、甲烷和一氧化二氮——于五年前開始出現(xiàn)，并將地球母親團團包裹在一層煙幕之中。藍天變得死灰，氣溫逐步上升。猛烈的颶風在七塊大陸上肆虐，極地冰蓋融化，吞噬沿海地區(qū)，數(shù)百萬民眾流離失所。

這是對人民意志與信仰的殘酷試煉。幸運的是，嘉-艾拉家族經(jīng)受住了考驗，繁衍生息。

人民擱置了長久以來的部落紛爭，建立了覆蓋全球的智囊巢，也就是致力于探尋危機成因的研究團隊。全球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并非火山爆發(fā)或是其他人為因素導致毒氣蔓延。這些異象背后沒有任何解釋，這也再一次證實了人民最恐懼的事情：危機源于天譴。諸神對她們進行了審判，并認定她們還不夠好。

智囊巢擴展了她們的規(guī)模，研究得更加深入。她們開始運行更為復雜的模擬，希望能夠獲得某種答案。這雖然是天譴，她們卻相信可以從自然界中尋獲解決方案。不過，為了安全起見，大家還是加倍禱告，興辦儀式，乞求諸神寬恕。

誕生妲-拉妮部落嘉-艾拉家族的先母們刮下身上的鱗片，直至皮膚在劇痛中泛起翡翠綠;黃皮膚的泰-雯人忍痛剪短了她們的翅膀，拉-芒麗人用利刃刻畫肚皮，留下代表神明的標志——層層嵌套、無窮無盡的圓環(huán)。

在智囊巢的努力與集體禱告和儀式之中，人民堅定不移地崇拜著諸神，也堅信著自己。倘若不受試煉，她們又如何能證明自己的價值？

——摘自《嘉-艾拉家族編年史》，作者：申-莉，希思-嘉之女

“柯利？”米拉格羅絲·馬爾多納拉開門，“進來吧，你來得正是時候?！?/p>

他不確定究竟該和她握手還是擁抱。最后，他只是在門墊上跺著靴子，和她寒暄起了八月的暴風雪。

她領著他走進一間簡陋的客廳。他在唯一的家具上坐下，那是一套組合沙發(fā)。上次見面還是七年前在麻省理工，當時他們短暫地交往過一段時間。她依然是那雙沒什么神采的眼睛，薄薄的嘴唇，一頭深棕色的頭發(fā)扎成馬尾。但是現(xiàn)在，她的臉上植入了和他相似的增強模組：左側(cè)的太陽穴和臉頰上是三角形的植入物，下巴的左右兩側(cè)各有一個電子接口。

“哦，抱歉?！彼檬种更c了下自己的臉。

隨著右眼瞼一陣顫動，他接受了她的AR邀請。他眨眨眼，米開朗琪羅的名畫和五彩斑斕的波斯地毯瞬間便填滿了整個房間。天花板的正中央還垂下一個華麗的水晶吊燈。

“沒有必要這樣?！闭f完他眨眨眼，取消了增強效果。房間立刻恢復了本來的面貌。

“隨你的便?！彼龔姆e滿白雪的窗戶向外望去，避免與他眼神接觸。她依然和他記憶中一樣不擅交際。

“那么，”沉默許久后他終于開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沒等他啟動視網(wǎng)膜記錄儀，她抬起一只手，“在獲得我同意之前不允許公開，明白嗎？”

“明白，你之前就說得很清楚了?！彼f。

“抱歉，”她說，“但是我不敢輕易相信你?！?/p>

“那你為什么……”他深吸一口氣?！拔叶??！彼c點頭，然后她用指尖在他的眼瞼上輕輕摁下，她的指紋便鎖住了他的視網(wǎng)膜讀取器。這樣一來，要把視頻內(nèi)容發(fā)給第三方，就得經(jīng)過雙方的同意。

“謝謝你。等我們把我的發(fā)現(xiàn)公之于眾后……”她終于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切都會改變的，柯利?！?/p>

他保持著親切的微笑。如果米拉格羅絲察覺出他迫不及待，她可能就不會這么主動了。而且她曾經(jīng)就職于安賽拉公司的研發(fā)部門，后來又和公司鬧掰，因此她手上很可能掌握什么爆炸性的消息。

“時機很重要，”她說，“即便是出于好意，過早披露太多的信息只會破壞市場穩(wěn)定。這就是為什么我看到神經(jīng)新聞上出現(xiàn)你的署名時，立刻就想到要聯(lián)系你。因為我需要一個認識的人，一個我能信任的人?！?/p>

她表現(xiàn)信任的方式真是有夠奇怪，一邊說信任他，一邊又強迫他鎖住錄像。不過話說回來，他們交往的時間很短，而且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圣地亞哥山火還沒摧毀他的家，他的父親還未死于肺癌，而他也還沒被診斷出骨癌。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靠政府救濟艱難度日，直到遇見他爸爸的朋友查理·比爾鮑姆。查理給了他一份在紐約的工作，安排他為神經(jīng)新聞撰稿。雖然柯利過去的六個月累得像狗，但是查理直言不諱地告訴他，要想保住這份工作，他需要提升文章的眨眼量，而且得是明顯的提升。

“所以……你的這個計劃……”他說。

“你聽說過模擬假說嗎？”

他搖了搖頭。

“這個理論認為我們所感受到的現(xiàn)實，實際上都是幻象。其實我們生活在一個模擬的宇宙中，它是由某個超級先進的文明運行的電腦程序?！?/p>

“就這？”他以為她會笑，但是她依然保持著一張撲克臉。

“我也覺得這個想法沒有多少可信度，但它正是我這個項目的靈感源?！?/p>

“有意思?！彼f。他并非真的感興趣，但是在她爆出真正的猛料之前，他最好想辦法討好她。如果這個新聞不能吸引兩百萬眨眼量，他就要卷鋪蓋滾蛋了。

“我?guī)闳タ纯?。”米拉格羅絲說。

她走進走廊，在一扇鋼門上敲下一行密碼，然后拉開了門。

順著階梯往下走時，他們的腳觸發(fā)了感應燈，整個地下室立刻沐浴在一片紅色之中，看上去就像以前攝影工作室的暗房。地下室的層高很低，蓋著塑料膜的木桌上擺著一臺電腦。在地下室的最里面，立著一張樹脂玻璃隔板，而在隔板的背后，地球的全息影像懸浮在黑暗之中，緩緩自轉(zhuǎn)。這個地球直徑約有兩米，如此巨大的體積，讓他可以辨認出在稀薄大氣層中飄浮的云層下方微亮的城市燈火。微弱的星光布滿了地下室的墻壁，而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懸浮著一個柚子大小的模擬太陽。

“這個，”米拉格羅絲說，“就是過去兩年來我的研究內(nèi)容。虛擬地球?！?/p>

“哇，這可太漂亮了?！彼男囊怀?。這就是個燈光秀，不論做得多花哨，都沒法吸引到他迫切需要的眨眼量?！斑@就是你的大發(fā)明？全息地球？”

她終于露出了笑容，搖了搖頭說：“這是一個探索發(fā)現(xiàn)的工具，也許是人類發(fā)明過的最偉大的工具。虛擬地球是一個模擬，由神經(jīng)算法網(wǎng)絡提供技術支持。這是由人工智能打造出的作品。我將會給人類帶來無可估量的幫助，柯利。”她盯著他，好像要確認他能否理解這消息的意義究竟有多么重大。

然而柯利已經(jīng)在心里盤算著怎么閃人了。他又聽見她說：“我通過設定這個模擬地球來追蹤地球上的生命進化。自然災害，文明的興起與消亡，以及我們作為一個種族所遭遇的所有戰(zhàn)爭、所有的試煉、所有的磨難。我還往里面加入了最新的難題，比如全球變暖?！?/p>

“然后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問。

“我發(fā)現(xiàn)我們死定了。不管如何發(fā)展，我們都會污染大氣和海洋，引發(fā)全球變暖，破壞食物鏈。這個程序我已經(jīng)運行了無數(shù)次，每次得到的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我們的自私是與生俱來的，我們無法共情他人的苦難、其他種族的苦難，甚至我們自己后代的苦難，這終將讓我們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但是……”她激動地搖了搖食指，“我重啟了模擬，并且對地球的過去做了一些改動?！?/p>

“你重設了人類的歷史？”

“是也不是！”她聳聳肩，“算是吧。我探索了智人的各種發(fā)展可能，但是結(jié)果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所有路線最終都通向自我毀滅。然后，我選擇了一個不一樣的方向?！?/p>

她走到電腦前，劃了一下觸屏?！胺糯蟆！睒渲ＡЦ舭迳铣霈F(xiàn)了一片城市，到處是沒有窗戶的大樓，有如三十層高的墓碑。長著翅膀的黃皮膚生物成群結(jié)隊地從這些建筑的隱藏孔洞中飛進飛出。

“你現(xiàn)在看到的，是當前南美的實時影像。這是里約熱內(nèi)盧的一個普通工作日?！彼靡鈸P揚地看著那個畫面，好像一個孩子正在炫耀自己珍貴的昆蟲標本?！盁o數(shù)的物種在我們的史前歷史中閃現(xiàn)又消亡。我們?nèi)祟愔阅茏叩浇裉欤皇且驗楦鞣N恰到好處的事件組合在一起，為小型哺乳動物打造了繁衍生息與進化的安全環(huán)境，最終讓它們得以進化為現(xiàn)代人類。消除其中任何一起事件，都將極大地改變從自然淘汰中脫穎而出的生命形式。但是，不管如何混合，我發(fā)現(xiàn)進化還是青睞智慧生命。”

“我還以為它青睞蟑螂?！彼f，然后尷尬地笑了笑。

“對史前歷史的每一項更改，都能催生不同種類的智慧生命。在這個版本中，小行星并沒有撞擊優(yōu)卡坦半島，恐龍滅絕并沒有發(fā)生。但是，我在一百萬年之后引入一種疾病，把絕大部分大型恐龍連同小型哺乳動物一并清理干凈，讓一種類似兩棲蠑螈的生物幸存下來并且繁衍生息。于是，鏘鏘鏘鏘！一億年后，我們有了蠑人?！?/p>

放大的畫面顯示了一顆棕櫚樹下的三個爬行類生物。第一個用后腿直立，身高四英尺，一身酸橙綠色的黏滑皮膚，身后有一條卷曲的尾巴。第二個生著黃色的皮膚，透明的翅膀讓它懸浮在離地數(shù)英尺的空中。那些在城市上空飛來飛去的就是它們。第三個長著灰色鱗片，四腳著地，動作敏捷，有著更加巨大的碟形眼睛和一條更粗壯的尾巴。它們的身體上東一塊西一塊覆蓋著厚厚的真菌。

“這些就是目前統(tǒng)治著七塊大陸的種族?！?/p>

“太——太不可思議了?！彼@得聲音都變調(diào)了。他的心里正在思考該從什么角度報道這個故事：“蜥蜴人取代人類”“瘋狂科學教篡改歷史”“最新秋季時尚：真菌裝”。這個故事的眨眼量肯定爆表，數(shù)以百萬計絕對不在話下?！叭绻覜]理解錯的話，這些生物，真的生存于你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如果我走到樹脂隔板的另一邊，我就能徒手晃動這個地球？”

“呃，并不會，你的手只會穿過它。那只是個全息圖像。但是你可以用程序?qū)懗鲆浑p巨手去晃動那個星球，這是可以做到的?！边@個主意好像引發(fā)了她的無限遐想。

她拉開一個抽屜，取出一個金屬方塊，方塊兩側(cè)有細細的中空管線伸出來。“這就是我提到的突破性成果，接下來還會一系列革命性的發(fā)明出現(xiàn)?！?/p>

她把那個奇異的裝置遞給他，那東西看上去像是為蠑人又瘦又纖細的手指專門打造的。

“這是一個抽取機。它能分離出碳，百分之一千比我們現(xiàn)有的任何設備更有效。它能夠把方圓五十英里大氣中過量的溫室氣體全部移除。蠑人已經(jīng)在它們的世界安裝了數(shù)以千計的大型版抽取機。開發(fā)這個設備花費了它們幾十年的時間，但它們最終解決了氣候變化的問題。在虛擬地球進化出的所有智慧生命中，蠑人是終極的問題解決者?！?/p>

“這東西……真的有用？”他把抽取機托在掌心，聽到它的重大意義，他的手不禁顫抖起來。

“效果完美?！?/p>

他看著那個全息世界，它的兩極并沒有冰蓋?！翱磥磉@個設備并沒給當?shù)厝藥硎裁春锰幝??！?/p>

“是的，是這樣的，蠑人花了很長時間去開發(fā)這個設備。與此同時，全球變暖繼續(xù)在它們的世界肆虐。但是這也給了它們極大的動力去尋找一個解決方案，而且最終它們成功了?！?/p>

他還是不敢相信。米拉格羅絲真的解決了氣候變化的問題嗎？就在這兒，這個地下室？這絕對是個騙局?；蛘撸赡苄愿蟮氖?，她自己魔怔了，篤信這些無稽之談?？刹还苁钦媸羌?，這個故事都能挽救他的工作。而且，倘若一切屬實，他就一戰(zhàn)成名了。

“蠑人能為我們解決各種問題，”她說，“任何問題。那么我問你，柯利，如果是你的話，接下來你想讓它們解決什么問題？”

他頓了頓，思考著這個問題。他想到了父親在腫瘤擴散后痛苦的咳嗽，想到了骨髓移植、輻射和化療給他自己帶來的折磨?！鞍┌Y，”他說，“治愈癌癥的方法?！?/p>

“英雄所見略同?！?/p>

第103章：黑鐮病與瘟疫紀元

大瘟疫先是降臨在拉-芒麗人身上，殺死了尚在成長階段的無辜幼崽，民族慘遭滅絕。然后細胞的變異開始向成人蔓延，百萬民眾在緩慢而痛苦的死亡過程中受盡折磨。

因為腐爛的尸體會滋生更多的疾病，我的曾祖母安德-歐拉當機立斷，指揮搭建了一座體育館大小的柴堆，將數(shù)以千計的死者一次性火化。

她還率領當?shù)氐闹悄页帛偪袼褜ぜ膊〉脑搭^，以求阻止瘟疫擴散。確認細胞變異沒有傳染性后，她們開始研究引發(fā)疾病的潛在環(huán)境因素。這成百上千的家族雖然來自不同區(qū)域，有著截然不同的飲食、風俗和生活習慣，卻在瘟疫面前無一幸免。因為找不到合理的自然原因，全世界的智囊巢得出的結(jié)論殊途同歸：瘟疫是神明發(fā)起的又一次試煉。人民自以為已經(jīng)通過安裝抽取機、凈化諸神釋放的毒氣證明了自己的價值，然而神意難料。

在接下來的十年時間里，雖然嘗試了無數(shù)種治療方式，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希望與失望，黑鐮病——這是我們給瘟疫取的名字——最終給人民帶來了滅頂之災。當時的智囊巢成員們也紛紛淪為瘟疫的受害者，這極大地阻礙了對解藥的研究。

不到二十年，全球人口的百分之九十八——整整二十億人民——死于黑鐮病。社會崩潰?，F(xiàn)代文明消失殆盡。

絕望的幸存者們不再禱告，因為她們已經(jīng)認清了一個殘酷的事實：諸神并不在乎她們的生死。人民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自救。

嘉-艾拉家族——包括我的祖母，德高望重的拉-琳達——把幸存者召集在一起培訓，組建出新的智囊巢，并指揮她們研究遺傳學。因為在她看來，這里面隱藏著對抗黑鐮病的關鍵。

許多歷史學家都研究過拉-琳達的一生，試圖了解她為何在所有人都放棄希望的時候繼續(xù)前進。我認為答案可以從她的個人遭遇中尋獲。在我的研究中，我發(fā)現(xiàn)了拉-琳達本人留下的一份親筆稿，那是她私人日記里的一篇文章，保存在碧海灣海床的儲存泡里：

在我們的基因組研究獲得突破之前，艾絲-切爾，我的小女兒，出現(xiàn)了腦部腫瘤。腫瘤導致她雙目失明，并且忘掉了我是誰。她獨自在黑暗與孤獨中度過了生命的最后時刻。

就在我覺得這已經(jīng)是我承受的極限之時，雯-艾爾，我的大女兒，她的前腸出現(xiàn)了細胞變異，腸道堵塞導致她無法進食。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我只能和她一起坐在荷花池里，喂她吃能麻痹病痛的葉蠟。我們的雙腳和尾巴在清涼的池水中纏繞，而她光是呼吸就已經(jīng)要拼盡全力。我輕輕撫摸著她的口吻。她說：“解開謎團，母親，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成功在望，”我說，“我們已經(jīng)識別出了能夠阻擋腫瘤的基因。如果我們能鎖定它們，激活身體的防御機制……”

“我不是——我不是指瘟疫的謎團，母親，”她努力在艱難的呼吸中擠出話語，“我指的是這個殘酷命運的謎團。我虔誠祈禱，也善待他人。可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要遭如此劫難？”

“沒做錯什么，”我說，“什么也沒做錯，我的孩子。”可沒等我想好該再說些什么，沒等我想好要如何安慰她，她嘆了一口氣。那是她的最后一口氣。在那之后許久，我靜靜地躺在荷花池里，緊緊抱住她綿軟的身體，咀嚼著她的遺言。這句話后來縈繞我心頭許多年：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要遭如此劫難？

——摘自《嘉-艾拉家族編年史》，作者：曾-杜，申-莉之女

“瘋了?！辈槔碚f。

柯利伏在吧臺上，一只手顫抖著把酒杯湊到唇邊。查理的全息影像則坐在他身邊的高腳凳上。

“你總結(jié)得很到位?！笨吕f。

“這女人發(fā)明了一臺能夠凈化溫室氣體的設備？”查理說，“給我看看?！?/p>

“她把抽取機鎖起來了。而且沒有她的允許，我沒法播放視網(wǎng)膜錄像?！?/p>

“那個什么癌癥‘解藥’呢？”

“她往虛擬世界投放瘟疫已經(jīng)過去了一周多時間，我也不知道這相當于模擬程序里的多少年，但目前為止還沒有什么成果。不過，米拉格羅絲堅信蠑人能夠研究出解藥?！?/p>

“你應該看出來了吧？這女人要么是失了智，要么是個騙子?！?/p>

“那我要撤嗎？”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好家伙，要是她真和我想的一樣瘋了，那這個故事的眨眼量可不得了?！操惱厩把芯抗歉尚袨榉闯＃氉栽诘叵率野缪萆系邸??！?/p>

柯利示意再來一杯。酒保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他好像不太高興查理的全息影像在吧臺占據(jù)一個座位，盡管暴風雪天氣讓這家酒吧門可羅雀。

“關于她的背景，你還知道些什么嗎？”查理問。

“我們一起上的大學，交往過很短一段時間，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

“啊?！辈槔沓榱艘豢陔娮友┣?，一只手梳理著垂在眉毛模組前的那縷白頭發(fā)。

“她說她聯(lián)系我是因為她相信我。除了神經(jīng)網(wǎng)上的基本資料外，我對她也一無所知?！?/p>

“繼續(xù)深挖，找出她腦子進水的原因?！?/p>

威士忌燒灼著柯利的食道?！安槔?，萬一這都是真的呢？萬一她沒有‘腦子進水’，而是真的在開發(fā)這些神奇的設備呢？”

查理的全息影像定格了，他保持著嘴巴張開的動作?？吕欢纫詾槭峭队翱ㄗ×?，直到查理發(fā)出一陣洪亮的大笑聲。然后他突然停住?！奥闶钦J真的？”他的腦袋里仿佛亮起了一個燈泡，“哦，天吶，柯利，對不起，我這人有時腦子不太好使?！彼眯渥硬亮瞬裂蹨I，“你的病看得怎么樣了？”

“已經(jīng)做完了最后一輪化療。我已經(jīng)進入緩解期好幾個月了?！?/p>

“聽著，我不是想嘲笑癌癥解藥。如果這都是真的，那當然再好不過?！?/p>

“要不是她有安賽拉公司的工作背景，我也會認為她滿嘴謊言。但是這個全息地球，查理，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

查理的眼睛盯著柯利。“保持客觀中立。但也要保持警惕，好嗎？”

“明白?！?/p>

查理沖著畫面外看不見的某個人喊了一句?！皠e急著脫褲子！我這邊馬上說完了?！彼D(zhuǎn)身看著他，“我該走了。但是我需要這個神經(jīng)病的故事，盡快搞定。董事會給我的壓力很大。這個月底我要裁掉三分之一的員工。除非你的文章的眨眼量能有明顯提升，不然……”

柯利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笆旖回?。我懂?！?/p>

“敬復活器?！泵桌窳_絲舉起酒杯。

“敬復活器?！彼貜土艘痪洌c她碰了碰手中的香檳。“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東西對人類真的有效嗎？”

“這個設備能夠觸發(fā)激烈的免疫反應，讓特定的基因生成溶瘤病毒去攻擊癌細胞。會有效的?！?/p>

“你早就知道蠑人能做到？”他試圖保持平靜，但是卻無法壓抑聲音中的興奮之情。

“不確定。很不幸，這種疾病殺死了絕大部分人口。但是假以時日，剩下的百分之二的人口應該能讓這個星球重煥生機。我可以把模擬快進至幾個世紀之后，文明應該會迎來復蘇。它們是一個頑強的種族?！?/p>

“米拉格羅絲，我們必須把這個公之于眾?！比绻芎拖嚓P專家分享這些信息，他們就可以確認信息的真實性。他想到了他去看腫瘤學家的經(jīng)歷，想到了每三個月必須忍受一次的CT檢查。一想到終于能擺脫這些折磨……

“快了。”她說，“但在此之前，我還有別的一些問題需要蠑人來解決?！?/p>

“別的問題？”

“小行星防御。去年發(fā)生在亞洲北部的那場災難……如果小行星碎片擊中的是大都市，而不是無人關心的貧苦山村，那么死亡人數(shù)不會只是幾千、幾萬，而是數(shù)以百萬計。各國領導人可能就會重視這一問題，并且制定相關計劃。”

“小行星防御？安賽拉公司居然還沒有想出對策嗎？”他問道。這家大企業(yè)已經(jīng)能把宇航員的意識送到外太空去探索流浪行星，相比之下，行星防御似乎只是小菜一碟。

“真正的問題是預算限制，而不是技術限制。我希望能給各國政府提供相對廉價的解決方案?！?/p>

“聽著，”他竭盡全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我們可是手握癌癥的解藥。癌癥啊?！?/p>

“很快就會公布的?！?/p>

“每耽擱一天，就有更多的人死去。為什么還要等？”

“我有我的理由?！?/p>

“這不重要。我們可以拯救——”

“決定權(quán)又不在你手上！”她生氣了，“信息什么時候公開、以何種方式公開，我說了算！”

沒辦法，他只能克制自己。幾秒鐘后，他長長地出了口氣，說道：“那我們會在這周晚些時候發(fā)布關于復活器的新聞嗎？”

“快了。由我說了算。”她重復一遍。

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遲遲不肯公開。昨晚他又和查理聯(lián)系了一次，他的老板就瞞報虛擬地球一事向他提出了嚴厲警告。但是他也很無奈，因為他需要米拉格羅絲的許可才能解鎖視網(wǎng)膜錄像。

他打起精神，為他們倒上餐后干邑。然后兩人一起站在旋轉(zhuǎn)的虛擬地球前，米拉格羅絲的手指在電腦觸屏上忙活著，通過語音指令準備執(zhí)行小行星撞擊。

“蠑人能看到我們嗎？”他品著酒問，“映在天空中的兩個微醺的巨人？”

“看不到，”她說，“從我們這一側(cè)看，樹脂玻璃是透明的，但從它們那一側(cè)只能看到漫天繁星?！?/p>

“啊?！彼f。他感到酒勁開始上來了。

他在桌面顯示屏上按下一個按鈕，調(diào)出了星球側(cè)的畫面。

她使勁往他手上一拍。“別亂碰！”她的手指劃著觸屏?！拔視悠鹨淮涡∫?guī)模撞擊，摧毀一塊大陸。然后我會把若干小行星——大到能夠摧毀星球上所有生命的小行星——調(diào)整到直接撞擊軌道。這應該能讓它們忙活起來?！?/p>

“你這惡毒的女人?！彼χ蛄藗€酒嗝，“萬一它們沒有偵測到小行星要墜落呢？”

“第一次撞擊發(fā)生后，它們就會開始研究天空了。我會把小行星放置在比較遠的地方，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研究對策。”

“你完全掌控了它們和整個星球，”他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上帝?！?/p>

她湊上來吻他。

他有些吃驚，遲疑片刻后，他吻了回去。當他一把摟住她，親吻變得更加熱烈的時候，他的眼角瞥到了一旁的動靜。一顆來勢洶洶的小行星精準地撞上了歐洲大陸，瞬間燒死了五千萬蠑人。

撞擊形成的羽流從虛擬地球上蜿蜒升起。趁她還在穿裙子，他伸手點擊屏幕，說道：“放大。”這回她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扣著裙子的紐扣，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在樹脂屏幕上，四個蠑人，兩個成人和兩個兒童，正在逃離從地平線上涌來的一道巨型黑色塵土墻。其中一個成年蠑人的翅膀已經(jīng)破爛不堪，蔫蔫地垂在體側(cè)，而她的伴侶用尾巴纏住她的腰腹，攙扶著她前行。隨著塵土不斷逼近，兩個成人催促孩子趕緊逃跑。“快跑！”它們尖叫，“快飛！”一個孩子飛上天空，另一個猶豫不決地回頭看著它們，直到黑暗將它們一并吞噬。

米拉格羅絲把畫面關掉?！斑@可不是玩具?！彼f。

“可它們是你的玩物?！?/p>

她頓了頓，然后嘴角一揚，“不管怎樣，大可不必濫用暴力。”說完，她徑自哈哈大笑起來。

第186章：天錘砸地，落石如雨

天之錘砸落后，一整塊大陸被徹底摧毀，世界淪為煉獄，彼時母親才剛剛出殼。在那之后，熔巖如雨，從天而降。

但如你所料，混沌并未一直持續(xù)下去。先母們的努力、人民的痛苦與犧牲，鋪就了一條應對之路，團結(jié)之路，復興之路。

各大部族遷移至遠離墜落點的世界各地。安頓下來之后，她們重新設好抽取機，把大氣中呼嘯的塵土凈化干凈。嘉-艾拉家族的姐妹們用經(jīng)過改造的復活器治療受傷民眾。復活器不僅能讓她們的殘肢再生，還能讓她們變得更加健康和強壯。

智囊巢指引民眾把目光投向天空，注意諸神的下一次試煉：從天而降、隨時準備滅絕萬物眾生的巨石。不出數(shù)月，由嘉-艾拉家族領導的智囊巢便計劃建造一座星球防護罩。這座防護罩能在兩年之內(nèi)投入使用，她們有足夠的時間來保護這個世界免遭第二次絕世天劫。

天之錘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人民從對神明的膜拜，轉(zhuǎn)變?yōu)樵谧匀谎芯恐袑で笪拷?。因為?shù)千年來的禱告與凈化儀式換來的是什么結(jié)果，她們深有體會。

諸神從太空投下山峰，但他們犯下了一個大錯。他們把智囊巢的注意力引向了宇宙。我們逐漸了解到，現(xiàn)實的最小單位是不小于1納米的像素。而在研究數(shù)學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從量子級別到天體級別，都存在熟悉的比率，仿佛有一個電腦程序貫穿了所有的時空。還有一件令我們很迷惑的事情是，我們的宇宙缺失暗物質(zhì)。暗物質(zhì)是一種不可見的神秘物質(zhì)，同時也是宇宙的主要組成部分，但是我們卻遍尋不到。我們還發(fā)現(xiàn)，群星不過是一塊薄板，一個假象。整個宇宙都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摘自《嘉-艾拉家族編年史》，作者：萍-拉，曾-杜之女。

米拉格羅絲躺在床上，眼睛快速來回移動，每隔幾秒鐘就眨一下眼。

“我是不是錯過了什么現(xiàn)實世界里的重要新聞？”柯利問。此刻他正在用眼部攝像頭拍攝她，所以無法讀取當前的神經(jīng)新聞。

“那得看你怎么定義‘重要’了。軍備控制談判失敗。最新研究發(fā)現(xiàn)太平洋的毒性級已經(jīng)翻了三倍。本地發(fā)生了多起大規(guī)模槍擊案。”

“見怪不怪了?！彼斐鍪持噶弥齻?cè)臉的輪廓，從她太陽穴凸起的三角形增強模組，一直劃到她下巴上的金屬接口。

她肩膀一聳，把他的手蹭開。

她眨眨眼退出網(wǎng)絡，然后伸手去夠放在床頭柜上的六邊形奇異裝置，她搗鼓這玩意兒已經(jīng)一整晚了。據(jù)她說，這個設備是以蠑人的星球防護罩為原型制作出來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米拉格羅絲？這是什么商業(yè)間諜活動嗎？”他打趣道。

她瞪著他?！皩δ銇碚f什么事情都是玩笑嗎？”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那個，我們能接著之前的繼續(xù)說嗎？”他把一個枕頭推開，一只手撐著腦袋，以便用最佳角度拍攝她的臉。

“采訪？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關心我的私人生活?！?/p>

“現(xiàn)在，他們確實不關心?！彼拱祝安贿^，一旦你的發(fā)明上了神經(jīng)網(wǎng)，相信我，網(wǎng)友想知道關于你的一切。為了把宣傳最大化，我們要啟動24小時的新聞周期，以免公眾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得太快?！?/p>

“公眾這么快就會失去興趣嗎？我的新技術絕對是顛覆性的?！?/p>

“你最多能有24小時的熱度。但我不敢保證。老實說，如果安杰莉可換了個新發(fā)型，或者維爾弗雷多上傳一個半裸自拍，你可能就只有不到24小時的熱度了。”

“誰？”

“都是些流行偶像。別管了，這不是重點。我想說的是，我們要抓緊時間不斷推出后續(xù)報道，趕在熱度流失之前最大程度地吸引觀眾和收益。不過話說回來，光是靠這項技術的專利，你這下半輩子已經(jīng)衣食無憂了?！?/p>

“這不是錢的問題?！彼f。

“是么?！?/p>

“真的不是。我想給世界帶來革命，就好像我改變了虛擬地球那樣?！?/p>

他打了個響指?！澳翘昧?！所以我們應該把你打造成一個偉大無私的人道主義者，為了幫助他人奉獻出自己的一生?！?/p>

“語言過于浮夸，但是確實如此。你很驚訝嗎？”

“我不知道?！痹谒磥?，她更像是一個瘋狂科學家，而不是搞慈善的研究者，“不過這也沒什么好驚訝的?！彼s緊補了一句。

最好趁熱打鐵，他心想，繼續(xù)他們之前采訪時談及的話題。“作為家中獨女，在圣胡安科技谷一個殘缺家庭中成長是什么感覺？”

她把臉一皺?！拔椅鍤q那年，我的父母決定不再續(xù)婚約，但他們是和平離的婚?！?/p>

“然后你在窮苦生活中一路往上爬，靠獎學金從麻省理工畢業(yè)。”

“這部分給我刪了。我姑姑給我留了一大筆信托基金，我能舒舒服服地過日子，交學費?！?/p>

她伸過手來撫摸他的鎖骨，因為放療，他脖子上出現(xiàn)了一塊塊色斑。“這是什么？”

“沒什么，”他說，“我以為你接受了我的AR修正邀請?！?/p>

“我和你交往過，我沒必要看你美顏過的身體?！彼f。

這個話題轉(zhuǎn)變地讓他有些不舒服。

“最終，”他清了清嗓子，“你進了安賽拉公司，走上人生巔峰，直到你遭遇公司的不正當解雇?！?/p>

她避開他的眼神?！拔覀兎钦勥@個不可嗎？”

“他們對你不公。而成功是你的復仇。相信我，公眾很吃這一套。人人都喜歡聽精彩的復仇故事?！?/p>

她把注意力放回到那個設備上。她把它拿在手中旋轉(zhuǎn)著，研究著它的六個角。

“蠑人的手指又長又細。這個裝置操作起來并不容易。”

“你是什么時候決定在模擬世界中放棄人類？”他問。

“經(jīng)過了對智人的153次模擬之后，我意識到研究走進了死胡同，于是我換了另一條路。”

“蠑人都是女性嗎？”

“嗯哼。”

“那它們要怎么——”

“孤雌生殖。它們能從未受精卵中培育出胚胎。它們是一個單性物種。你想聽的話我可以詳細解釋?！?/p>

采訪如果變得過于深奧，網(wǎng)友就會失去興趣。于是他轉(zhuǎn)向大家更感興趣的話題。

“蠑人有感知嗎？”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有的。運行這個模擬世界的算法類似于用來支持我們的人工智能的算法。沒有感知，蠑人就沒有獨立思考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也就是說你賦予了它們靈魂。”

她翻了個白眼?！拔抑荒苷f它們被設定為有思考能力和感情。它們必須這樣，否則對我們來說就沒有任何用處了?！?/p>

“你的研究符合倫理道德嗎？畢竟你給它們強加了這么多苦難？”

“我的模擬生命所遭受的苦難？和現(xiàn)實世界面臨的所有悲劇相比？”她頓了頓，然后放下手中的設備，望向窗外。再過幾分鐘就要日出，天空已經(jīng)映上了一抹血紅?！懊髅髂芡ㄟ^研究幫助這么多人，卻選擇袖手旁觀，這符合倫理道德嗎？眼睜睜地看著孩子遭受癌癥之苦，沿海居民因為氣候變化被迫流離失所？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世界被災難肆虐？不，模擬人和真人不是一回事。模擬的苦難也不是真正的苦難?！?/p>

“你完全可以為它們打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讓它們過上更幸福的生活。”

“然后呢？幸福并不能催生創(chuàng)造力、奇想和發(fā)明?？嚯y才能催生進步。這才是它們能成為頂級問題解決者的根本原因?！?/p>

頂級問題解決者，言簡意賅。查理肯定會喜歡。“我會讓歷史來評判我的所作所為。”

歷史，還有我們的讀者。他心想。

第二天晚上，趁米拉格羅絲睡得正香，他偷偷溜出臥室，摸進走廊，點了點太陽穴的增強模組，慢速回放她之前在門鎖上輸入密碼的視網(wǎng)膜錄像，照著錄像按下一長串密碼。鋼門的門鎖咔噠一聲打開，他拉開了鋼門。

雖說這些發(fā)明和采訪能夠吸引足夠的眨眼量，但是目前為止，這個故事還是缺乏足夠的娛樂性。驚人的閱讀量也許能讓老板們滿意，但是把如此爆炸性的故事和正確的用戶群體結(jié)合起來，才能給他提供一輩子的經(jīng)濟保障。另外，如果后面證實米拉格羅絲的發(fā)明只是廢品一堆，那么他還需要點別的猛料來保障自己將來的生活。他經(jīng)歷了太多，他不想再以失業(yè)和靠救濟金度日狼狽收場。

幸運的是，他偷偷錄下了米拉格羅絲如何投放癌癥和安排小行星撞擊的過程。雖然他不能和第三者分享已經(jīng)被鎖定的視網(wǎng)膜錄像，但是他自己可以查看錄像內(nèi)容。通過研究回放，他學著她在觸屏上一步步點擊操作。最后他清了清嗓子，發(fā)出相關語音指令，預設出一個能大量吸引更多用戶群的刺激情境。

是時候用經(jīng)典的大場面娛樂大眾了。他放大畫面，近距離錄下了整個過程。

第243章：來自天外的無魂入侵者

在一個平常無奇的早晨，飛碟突然在城市上空出現(xiàn)。它們懸浮在天空中，引得大批民眾聚集起來好奇觀望。

然后騷動開始了。

飛碟瞄準擠滿無辜工人的高樓射出灼熱的射線，一座座建筑轟然倒塌。水路隧道也隨之垮塌，瞬間又壓死了成千上萬人。

數(shù)十架飛碟降落，從里面走出奇異的生物。這些生物面目可憎——干燥的藍灰色皮膚，身形矮小，發(fā)光的眼睛，扭動的觸須。每個生物旁邊都伴著一臺巨大的雙足機器，機器上裝備著可以發(fā)射炸彈的武器。

從這里開始，人民的歷史變成了我個人的歷史，因為入侵發(fā)生時我剛好是個孩子，是無數(shù)恐慌民眾中的一員。因為害怕，當時的我緊緊抓住母親的尾巴。中央廣場很快被侵略者占領，母親和我向城市外圍倉皇逃去。雖然過去了這么多年，在那個黑暗的日子里目睹的慘劇，我卻始終無法忘記。

我的母親是地下智囊巢的一位戰(zhàn)略家，負責研發(fā)對敵作戰(zhàn)策略。不同于泰-雯人的是，外星人離開飛碟就無法飛行。于是我們佯裝無力反擊，大量的傷亡犧牲，只為把它們引出來。隨后，泰-雯家族從空中發(fā)起了猛烈的反擊，把外星人和它們的飛碟隔離開。如此一來，我們便能從數(shù)量上碾壓他們。我們使用經(jīng)過改造的抽取機生成濃云，阻礙它們的行動。我們的士兵攜帶著便攜式復活器治療傷亡的同志，利用星球防護罩技術打造出攻擊性武器，摧毀了外星人的兩足機器，把這些外星生物撕得粉碎，讓它們暴尸街頭。事實證明，當人民團結(jié)一心時，我們無人能擋。

我們的士兵登上了它們的飛碟，本打算駕駛飛碟以牙還牙，但是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飛碟沒有任何操作系統(tǒng)。飛船內(nèi)光滑的墻壁上看不到一絲科技的跡象。雖然它們是有組織地活動，但是侵略者本身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感知。它們就像一群沒有靈魂的活死人。

起初我們認為這些怪物來自外太空，但是后來，我們確信飛碟實際上是在星球防護罩之下實體化的。這再次證實了一個眾所周知的真相：這又是一起天譴。

勝利的消息傳遍四方，母親用尾巴纏住我的腰，把我高舉向空中，聽著人民發(fā)出喜悅的嘶吼聲。在那激動人心的時刻，我看著萬里無云的天空，沉浸在一片蔚藍之中。然后，我看見數(shù)個黑影從天而降。這些黑影十分巨大，遮天蔽日。

智囊巢用來研究宇宙的設備識別出了天空中的黑影。那是手指。巨型的手指。上帝的正義之拳從天而降，準備砸向地球。

——摘自《嘉-艾拉家族編年史》，作者：雷雷-亞妮，萍-拉之女。

柯利在地下室的地板上醒來，頭一陣一陣地痛。

錄制好蠑人對外星侵略者的偉大勝利后，他只記得自己正在設定一雙宇宙之手，使勁搖一搖這個虛擬地球。網(wǎng)友肯定會愛死這種全球災難的奇觀。他加速了蠑人的進化，讓它們能夠有實力迎接新的挑戰(zhàn)。但就在這時，一道電流擊中了他，他仰天倒下。

他掙扎著站起來。在他的右側(cè)，有黑影在虛擬地球的藍色光芒前晃動，透明的翅膀垂在黑影身體兩側(cè)。

他眨眨眼，黑影消失了。

再眨眨眼，它們再次出現(xiàn)。

地下室里擠滿了十幾個蠑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們周圍的一切，還有它們的星球的全息圖像。他也目瞪口呆他看著它們，驚得說不出話來。

蠑人的口吻部和尾巴上都植入了增強模組。

他抬起手，用指尖點了點眼瞼模組。蠑人消失了。

是他的視網(wǎng)膜讀取器。蠑人看似出現(xiàn)在房間里，實際上它們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入侵了神經(jīng)網(wǎng)。

他察覺到左邊有動靜。原來是米拉格羅絲站在地下室的樓梯上。“柯利？”她喊道，“你干了什么？”

他眨眨眼，那個蠑人領袖消失了。再眨眨眼，她站得更近了，并且目光鎖定在他身上。一條植入了增強模組的分叉舌從那個蠑人的嘴里彈出，貼在了他的眼瞼上。

上帝啊，這是什么情況？

冰冷濕潤的舌頭收了回去，然后時間凝固了。好半天，蠑人領袖才深深地嘆了口氣。“原來如此。”然后她轉(zhuǎn)身面向米拉格羅絲，“我們終于見面了，殘忍的神。我是嘉-艾拉家族的卡-琳?！?/p>

“怎么回——這不可能！”米拉格羅絲瘋狂點著臉上的增強模組。

“你，”蠑人對他說，“當你用雙手抓住我們的世界時，全球每一個智囊巢都捕捉到了投影的頻率，并使用星球防護技術追蹤信號源。也就是這兒?！毕斎藫]了揮她兩條細細的手臂，然后轉(zhuǎn)身面向米拉格羅絲?！澳惆盐覀冏兂闪私K極問題解決者。而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終極問題，就是你?！?/p>

“你也能看見她嗎，柯利？”米拉格羅絲問。

“能——能看見?！彼f。

“你強加于我們身上所有毫無意義的苦難。”蠑人說。

“并非毫無意義，”米拉格羅絲說，“你們承受苦難是有目的的。而且是一個崇高的目的?！?/p>

蠑人發(fā)出嘶吼聲。

“而且它讓你們變得強大，”米拉格羅絲說，“這些苦難很有必要。這是一盤大棋。”

“一盤犧牲我們成全你們的大棋?！?/p>

又是一段尷尬的沉默。最終，米拉格羅絲開了口：“我能扭轉(zhuǎn)局勢。我可以重新設定模擬程序。”

“我也可以?！毕斎死淅涞卣f。

柯利的心臟猛烈跳動，因為他突然意識到，這個蠑人已經(jīng)提取了米拉格羅絲設定模擬程序的錄像。

一道耀眼的漩渦在米拉格羅絲身后旋轉(zhuǎn)開啟。在漩渦的另一側(cè)，是一座水路縱橫的熙攘城市。

在刺目的光芒下，他瞇著眼睛看著蠑人一步步走向米拉格羅絲，直到兩人面對面站著。那個蠑人伸手一推，米拉格羅絲往后栽倒，掉進了漩渦。

漩渦閃耀?？吕肿o住眼睛。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米拉格羅絲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反反復復地眨眼。所有的蠑人都已經(jīng)消失了，只剩下它們的領袖。

“怎么回——”在樹脂玻璃隔板上，出現(xiàn)了一個放大的畫面。一群士兵們拖著戴著鐐銬的米拉格羅絲穿過一片人群，臟亂的頭發(fā)幾乎把臉遮住，可見她抵達虛擬地球后已經(jīng)過了好幾天，甚至好幾周的時間。憤怒的民眾向她吐出酸性唾液，疼得米拉格羅斯痛苦尖叫，她的脖子和裸露的手臂上立刻出現(xiàn)了紅腫。蠑人們還撕扯自己的皮膚，扯下一塊塊皮肉砸在她身上。在一片唾罵中，米拉格羅絲沿著一條路走上了一座高臺。在那里，一個十英尺高的金屬十字架正等候著她。

柯利扭頭不忍再看。

“我們有很多共同之處?！毕斎祟I袖對他說，“我們都深知受造物主擺布之苦?！?/p>

“造物主？是指米拉格羅絲嗎？”他說，“她沒對我做什么?！?/p>

她低下頭，直到那張綠臉與他的臉相隔僅一英寸。“哦？這么說你還沒有意識到……”她的語氣中夾雜著嘲笑與厭惡，“我說的是真正的造物主。數(shù)百萬個模擬世界的最頂端。我準備找到她，讓她付出代價?！比缓笏炎⒁饬D(zhuǎn)向電腦屏幕，并按下了一連串代碼。

他轉(zhuǎn)身沖上樓梯。

逃出去后，柯利趕緊給查理打電話。一小時后，兩人一起回到米拉格羅絲的住處?？吕崎_未上鎖的前門，沿著走廊小心翼翼地前進，謹慎地把頭探進鋼門，查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什么都沒有。

他們沿著樓梯拾級而下。這里沒有任何蠑人的跡象。沒有電腦顯示器。沒有樹脂玻璃板后面的虛擬地球全息圖像。他把地下室翻了個底朝天，尋找抽取機，防護罩，復活器——完了，復活器也不見了，全都不見了！

他點了一下眼瞼模組，發(fā)現(xiàn)他的視網(wǎng)膜記錄儀已經(jīng)被徹底清空。那個蠑人的舌頭抽取了所有的數(shù)據(jù)。當然，他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寫一個故事，但是沒有確鑿證據(jù)，誰會相信？

查理并沒有直接怪罪他編造故事，但也沒有表示出一絲信任。他的眼部鏡片和太陽穴模組交替閃爍著紅藍光，這意味著他的撰稿人給他發(fā)來了神經(jīng)新聞。當柯利說到他為了接近米拉格羅絲而和她上床時，他不滿地咕噥了一聲。

“永遠不要越過那條界?！彼逃査f，“這會蒙蔽你的判斷。你知道馬爾多納多博士逃到哪里去了嗎？”

“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她——”

“對，對，沒錯，被蜥蜴人綁架了。你聽說安賽拉公司把她告了嗎？幾小時前新聞剛傳遍了神經(jīng)網(wǎng)。他們已經(jīng)掌握了她盜取公司人工智能算法的證據(jù)。難怪她會跑路?！?/p>

偷算法。這就解釋了米拉格羅絲為什么不愿意過早公開她的故事，也解釋了為什么她想要一次性把所有的蠑人發(fā)明都公布出來，并且盡量讓更多的民眾知道。不然安賽拉公司的律師軍團早就沖進來，宣布虛擬地球、蠑人以及每一件發(fā)明都是公司的財產(chǎn)。

他檢查了這座房子的每一個房間，每一個柜子，每一個抽屜，但是蠑人領袖已經(jīng)把關于虛擬地球的所有蛛絲馬跡抹消干凈。

柯利最終寫出了一個關于商業(yè)間諜的故事：“前安賽拉公司員工攜AI軟件潛逃/目前尚未落網(wǎng)”。當然，和虛擬地球還有那些驚世發(fā)明比起來，這個故事連提鞋都不配。雖然無法吸引足夠的眨眼量保住他的工作，但至少能讓他在滾蛋前收到一份體面的工資。

他放松左眼，不出所料，眼中立刻信號閃爍。他眨眨眼睛，眼前便出現(xiàn)了查理笑容滿面的臉

“干得好，柯利。百萬眨眼量突破在望。”他說，“寫得真不賴。抱歉不能留住你。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不會的?！彼f。他是真心的。

運氣好的話，他還能靠最后這篇故事的收入勉強糊口，至少能撐上一小段時間。他也想告訴查理昨晚他從腫瘤專家那里收到的消息，他的腦垂體里又發(fā)現(xiàn)了腫瘤。癌癥殺回來了。但是他覺得沒有必要讓查理為辭退他而感到更加內(nèi)疚。之前他也曾擊退過癌癥，并且挺過了最可怕的日子。疾病，饑餓，流落街頭。他的苦難只是讓他變得更加頑強不屈。他一定能找到方法再次挺過去的。他別無選擇。

“如果你想寫抓捕馬爾多納多博士的后續(xù)報道，”查理說，“我可以幫你牽個線——”

“不會有任何后續(xù)報道的。沒人能找得她?！?/p>

“嗯哼?！彼芸闯霾槔磉€是不相信虛擬地球的事情，但至少他很禮貌，沒有直說。查理用力眨了下眼睛，他的雙眼無神了一秒鐘?！澳愕奈恼碌恼Ｑ哿縿倓偼黄屏?10萬，現(xiàn)在熱度已經(jīng)在下降了?！?/p>

“不錯的餞別禮。”

“不是不錯，應該說好得很。聽著柯利，如果你有什么需要——”

“謝謝查理，我很感激。”

“好的。”

柯利眨眼切斷通訊，起身從飯廳大步走向積雪的窗口。又下了一場七英寸厚的八月大雪，氣候變化已經(jīng)失控了。

他已經(jīng)在腦子里思索了無數(shù)次。蠑人找到了一種方法跨過邊界入侵神經(jīng)網(wǎng)，這部分他可以理解。但是它們的領袖居然能觸碰到米拉格羅絲，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蠑人能在我們的世界以實體出現(xiàn)是違背物理定律的?？墒恰部吹矫桌窳_絲出現(xiàn)在了虛擬地球上。又或者那只是她的虛擬形象？可她本人又是怎么消失的呢？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琢磨了好幾天。只有一個解釋說得通。一個他拒絕接受，但卻縈繞心頭久久不散的解釋：他記起米拉格羅絲和他說過的模擬假說，即我們所處的現(xiàn)實其實也不是真的。如果蠑人能從一個模擬世界躍遷至另一個模擬世界，而我們的現(xiàn)實正是模擬世界……那么就能解釋為什么蠑人和米拉格羅絲能夠在兩個世界中自由穿越了。

他想到了蠑人領袖留給他的最后一番話：沿著模擬現(xiàn)實的鏈條一路溯源，去懲罰造物主。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只是一個模擬程序，這個事實一定把她嚇瘋了。他倒希望真的存在一個造物主，一個能夠為他遭受的所有厄運、所有痛苦負責的造物主。就算他的個人苦難只是這一盤大棋的一部分——當然他對此深表懷疑——他也無法接受這一切。這也絕對不能改變這個所謂的造物主是個心狠手辣的王八蛋的事實。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變成了死灰色。他把雙手搭在窗框上，抬頭望向云層中露出的一小塊藍天。他瞇著眼睛看著那一片蔚藍，想象著手指——又長又細，有一整片大陸那么巨大的手指——從天而降，把整個世界捏成粉末。

第275章：和平紀元

諸多歷史巨著，包括這份證言，都記錄了災難紀元。那時，地球母親時刻面臨天譴，生死不定。當天空開啟，群山墜落;當瘟疫肆虐全球，妖魔從天而降;當數(shù)以億計的無辜民眾死于惡神之手……后來人民團結(jié)一心，誅殺惡神，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運。

我的母親和她虔誠的軍隊在一次神圣的任務中消失了。她們的目的，是尋找諸神之神，將他們繩之以法。

我敬仰我的母親與列位先母。我敬仰她們的勇氣、才智與決心。是她們教會我們從自身尋獲力量。就這樣，我們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紀元，一個穩(wěn)定與繁榮的紀元。有人會說我們已經(jīng)甘于現(xiàn)狀，不再創(chuàng)新，但是經(jīng)歷了所有這一切磨難，人民難道不該享受些許的幸福嗎？畢竟，在我們打造的所有模擬世界之上，最成功的文明也是那些牢牢掌握自身命運，并鋪就前路的人。

——摘自《嘉-艾拉家族編年史》，作者：泰-晶，卡-琳之女，雷-亞妮之女，萍-拉之女，曾-杜之女，申-莉之女，希思-嘉之女，安德-歐拉之女，偉大的拉-琳達與其所有尊貴先母之女。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