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
讀汪曾祺,不知怎么想起了《西游記》第八十六回里樵夫母子請八戒師徒們吃的一桌野菜宴:
八戒笑道:“聒噪聒噪,放快些兒就是,我們肚中饑了?!遍宰拥溃骸熬陀校【陀?!”果然不多時,展抹桌凳,擺將上來,果是幾盤野菜。但見那:嫩焯黃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薔馬齒莧,江薺雁腸英。燕子不來香且嫩,芽兒拳小脆還青。爛煮馬藍(lán)頭,白熝狗腳跡。貓耳朵,野落蓽,灰條熟爛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窩螺操帚薺。碎米薺,萵菜薺,幾品青香又滑膩。油炒烏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兒菜,四般近水實清華??贷溎?,嬌且佳;破破納,不穿他;苦麻臺下藩籬架。雀兒綿單,猢猻腳跡;油灼灼煎來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燈娥兒飛上板蕎蕎。羊耳禿,枸杞頭,加上烏藍(lán)不用油。幾般野菜一飡飯,樵子虔心為謝酬。
粗粗地數(shù)了一下,樵夫母子——其實是吳承恩擺上桌來的野菜竟有三十八種之多!
吳承恩好像沒有在鄉(xiāng)下種過田,那他怎么會知道這么多的野菜名目?原來,老吳全是從比他大三十四歲的隔壁鄉(xiāng)鄰、高郵人王磐那兒抄來的。
王磐,字鴻漸,號西樓,好讀書,有雋才。王磐擅散曲,善俳諧,除極負(fù)時譽的《西樓樂府》《西樓律詩》外,還有一本大得美文家、美食家汪曾祺先生多次稱道的《野菜譜》。
汪曾祺先生在《故鄉(xiāng)的野菜》中花了不少筆墨寫到王磐的《野菜譜》,寫得不過癮,又專門寫了一篇《王磐的〈野菜譜〉》,說:“我對王西樓很感興趣……早就聽說他還著了一部《野菜譜》,沒有見過,深以為憾。近承朱延慶君托其友人于揚州師范學(xué)院圖書館所藏陶珽重編《說郛》中查到,影印了一冊寄給我,快讀一過,對王西樓增加了一分了解……他的《野菜譜》只收了五十二種,不過那都是他目驗、親嘗、自題、手繪的。而且多半是自己掏錢刻印的——誰愿意刻這種無名利可圖的雜書呢?他的用心是可貴的,也是感人的。”
《野菜譜》有明嘉靖年間刻本,題為“高郵王磐鴻漸著,郡人王應(yīng)元一之甫?!?。王磐嘉靖三年自序中明確記載,該書收錄野菜六十種,《說郛》為節(jié)錄,故數(shù)量略少。
六十種野菜中,我所認(rèn)識的只有白鼓釘(蒲公英)、蒲兒根、馬蘭頭、青蒿兒、枸杞頭、野菉豆、蔞蒿、薺菜兒、馬齒莧、灰條。其余的不但不識,連聽都沒聽說過,如“燕子不來香”“油灼灼”……
《野菜譜》上文下圖。文約占五分之三,圖占五分之二?!拔摹痹诓嗣笥袃扇姓f明,大都是覓食的時間和吃法,如:
名蒲公英,四時皆有,唯極寒天,小而可用,采之熟食。
后面是近似謠曲的通俗的樂府短詩,多是以菜名起興,抒發(fā)感慨,嗟嘆民生的疾苦。窮人吃野菜是為了度荒,沒有為了嘗新而挑菜的。我的家鄉(xiāng)以前很窮,因為多水患,《野菜譜》幾次提及,如:
眼子菜,如張目,年年盼春懷布谷,猶向秋來望時熟。何事頻年倦不開,愁看四野波漂屋。
貓耳朵,聽我歌,今年水患傷田禾,倉廩空虛鼠棄窩,貓兮貓兮將奈何!
災(zāi)荒年月,百姓棄家逃亡,賣兒賣女,是常見的事,《野菜譜》有一些小詩,寫得很悲慘,如:
江薺青青江水綠,江邊挑菜女兒哭。爺娘新死兄趁熟,只存我與妹看屋。
抱娘蒿,結(jié)根牢,解不散,如漆膠。君不見昨朝兒賣客船上,兒抱娘哭不肯放。
讀了這樣的詩,我們可以理解王磐為什么要寫《野菜譜》,他和朱橚編《救荒本草》的用意是不相同的;同時也讓我們知道,王磐怎么會寫出《朝天子·詠喇叭》那樣的散曲。我不得不想到詞兒:人民性。我覺得王磐與和他并稱為“南曲之冠”的陳大聲有所不同。陳大聲不免油滑,而王磐的感情是誠篤的。
《野菜譜》的畫不是作為藝術(shù)作品來畫的,只求形肖。但是王磐是畫家,昔人評其畫品“天機獨到”?!墩f郛》本是復(fù)刻的,刻工不佳,我非常希望能看到初刻本。
我覺得對王西樓的評價應(yīng)該調(diào)高一些,這不是因為我是高郵人。
現(xiàn)在我把《說郛》里收錄的王磐《野菜譜》中的六十種野菜名目抄在下面,它們是:
白鼓釘、豬殃殃、剪刀股、絲蕎蕎、牛塘利、浮薔、水菜、看麥娘、狗腳跡、破破衲、斜蒿、江薺、燕子不來香、猢猻腳跡、眼子菜、貓耳朵、地踏菜、窩螺薺、烏藍(lán)擔(dān)、蒲兒根、馬攔頭、青蒿兒、藩籬頭、馬齒莧、雁腸子、野落籬、茭兒菜、倒灌薺、灰條、烏英、抱娘蒿、枸杞頭、苦麻苔、羊耳禿、水馬齒、野莧菜、黃花兒、野荸薺、蒿柴薺、野菉豆、油灼灼、雷聲菌、蔞蒿、掃帚薺、雀兒綿單、菱科、燈蛾兒、薺菜兒、芽兒拳、板蕎蕎、碎米薺、天藕兒、老鸛觔、鵝觀草、牛尾瘟、野蘿卜、菟絲根、草鞋片、抓抓兒、雀舌草。
由于關(guān)系到民生疾苦,歷代記錄野菜之類的書很多,僅有明一代就有不少。除王磐的《野菜譜》之外,《說郛》收入的還有鮑山的《野菜博錄》、屠本畯的《野菜箋》、王世懋《學(xué)圃雜疏》中的《瓜蔬疏》,還有未收入的周定王朱橚的《救荒本草》等。
王磐的《野菜譜》——又名《救荒野譜》,四庫農(nóng)書存目提要評曰:其書“所記野菜凡六十種,題下有注,注后系以詩歌,又各繪圖于其下。其詩歌多寓規(guī)勸,似謠似諺,頗古質(zhì)可誦”。因其不但記有各種野菜采食時令及食用方法,還有圖有詩,所以問世后影響很大,是明代四部通行的植物圖譜之一。比王磐稍后的農(nóng)學(xué)家徐光啟編撰農(nóng)業(yè)科學(xué)巨著《農(nóng)政全書》,除了收入朱橚的《救荒本草》,也將王磐的《野菜譜》全本予以收錄,并冠有王磐寫于嘉靖三年(1524)春的自序,以及張綖的跋語。王磐的《自序》如下:“谷不熟曰饑,菜不熟曰饉。饑饉之年,堯、湯所不能免,惟在有以濟之耳。正德間,江淮迭經(jīng)水旱,饑民枕藉道路,有司雖有賑發(fā),不能遍濟。率皆采摘野菜以充食,賴之活者甚眾。但其間形類相似,美惡不同,誤食之或至傷生,此《野菜譜》所不可無也。予雖不為世用,濟物之心未嘗忘,田居朝夕,歷覽詳詢,前后僅得六十余種,取其象而圖之,俾人人易識,不至誤食而傷生。且因其名而為之詠,庶乎因是以流傳,非特于吾民有所補濟,抑亦可以備觀風(fēng)者之采擇焉。此野人之本意也。同志者因其未備而廣之,則又幸矣。嘉靖三年春三月高郵王磐識?!?/p>
王磐的《野菜譜》刊本并不普及,所以許多人得到后都很寶愛。據(jù)周作人《魯迅的青年時代》第七《影寫畫譜》記載,魯迅少年時,曾從家里的大書櫥亂書堆里看到過一本徐光啟的《農(nóng)政全書》,皮紙大本,就是附刻有王磐的《野菜譜》的最后一冊。魯迅愛不釋手,不僅抄寫了其中的文字,還用薄紙將那六十幅圖片影描下來,然后合訂成冊,可見他對這本書的喜愛。用魯迅自己的話說,讀這一類書,不僅讓他從感情上與“下等人”接近,而且培養(yǎng)了自己對植物學(xué)、文學(xué)和美術(shù)的濃厚興趣。
有趣的是,《說郛》中還收有署名余姚滑浩《野菜譜》一卷,亦采錄有各種野菜六十種,名目與文字內(nèi)容與王磐《野菜譜》全同,只是“水馬齒”移至“黃花兒”后,“野菉豆”作“野綠豆”,同時多一序言而無圖譜。
嗣后,清康熙中陳夢雷原輯、世宗雍正時命蔣廷錫重輯的《古今圖書集成·草木典》第八十卷《雜蔬部匯考》,于王磐《野菜譜》僅錄其《自序》,不及正文;而于滑浩,序言及正文則全部收錄,也有點莫名其妙。
《說郛》及《草木典》所收滑浩的《野菜譜序》略曰:“士君子一生出處,不在廊廟,則在山林。故得意而鳴其盛則寄詠于膏雨之黍苗,或失(《草木典》作矢)音于朝陽之梧實。意之所至,吟誦隨之。即或泉石自娛,而《茶經(jīng)》《食譜》以至溪毛澗芷之微,無不可以供塵余而資談噱,此亦山林韻事,不得志于時者之所為也。余向以忤珰謫居舊圃,徜徉于蕺山、蘭渚之間,莼羹藿食,性若安之矣。暇簡笥中書,見所謂《野菜譜》一帙,皆出尋常藝植之外。因各系以詩。嘯詠之余,每饒野意。雖不敢比于先賢菜窩諸說,然而托物寓言,聊以備園叟農(nóng)書之外史云爾。昔賢之詠菜,有曰:民間不可一日有此色,士君子不可一日不知此味。夫使民間菜色不形,而吾儕各無忘咬菜根之初念。在廟廊則憂其民,在山林亦不敢不憂其君。出處之間各成其適,其敢曰肉食者鄙,而詡詡矜于藿食以自傲也哉!”
按,滑浩,字宗源,浙江余姚人。明成化十一年進(jìn)士,知臨淮縣。據(jù)光緒《余姚縣志》卷二十三《列傳七》,滑浩為官清正,政令嚴(yán)肅,威惠并行。后升工部主事,又遷南京主事。因觸忤劉瑾罷歸。后復(fù)補南昌郡守。同書卷十七《藝文上》收其《野菜譜》一卷,云:“滑壽子孫為余姚人,滑浩是其孫?!被瑝勰嗽t(yī)學(xué)家,本河南襄城人,后移居余姚,其后裔遂漸著。觀此,這位滑浩似乎并非是無行文人?;啤兑安俗V》明顯晚出,很可能是民間書坊為牟利而盜版,托名于滑浩。
最早指出滑浩《野菜譜》出自王磐,是日本天野元之助,其所著《中國古農(nóng)書考》收滑浩《野菜譜》一種,論曰:“全書收載野菜六十種,除省略王磐之繪畫及排列次序有所變更外,正文全是王磐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