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里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00)
伴隨我國社會經濟的發(fā)展,針對國家安全犯罪活動的行為主體日益復雜化,對法益的侵害也呈現(xiàn)出多層次、寬領域的特征?,F(xiàn)階段我國針對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行為,缺乏科層性、系統(tǒng)性的犯罪評價,且對單位危害國家安全行為處罰模式的研究有待進一步深化。
如果以我國《刑法》分則第一章中的相關罪名為對象進行分析,會發(fā)現(xiàn)刑法分則第一章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量刑,主刑自管制至死刑均有涉及,附加刑也涉及了剝奪政治權利及沒收財產兩種處罰措施。如果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懲治的對象是自然人,上述刑種應當能夠涵蓋量刑的需要。但是如果將單位放置在處刑范圍的話,由于單位的特殊性,對單位處以自由刑、死刑或剝奪政治權利都難以執(zhí)行,而沒收財產的處置方式也很難徹底消除單位的再犯危險性??梢?,現(xiàn)有的處罰設置不足以規(guī)制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
與自然人相比,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具有更大的社會危害性。在危害國家安全行為的實施過程中,單位能夠根據(jù)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利用手中的資源對信息進行整合處理,對相關課題進行研究預測并得出與實際情況相近的結論。這種預測結論可以基于公開發(fā)行的資料和社會調研,甚至不需要通過傳統(tǒng)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行為方式便能掌握我國的核心機密。從罪責刑相適應的角度來看,將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放置在我國刑法分則的第一章,表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社會危害性應當是最嚴重的,對相關犯罪的處罰也理應較重。從社會危害性的角度來看,組織策劃危害國家安全犯罪行為的單位,其行為的社會危害性要遠大于實施具體行為的個人。但在司法實踐中,對于組織指派相關行為人實施任務的單位,現(xiàn)階段的刑法卻沒有規(guī)定處罰的方式和手段,這就使得相關犯罪的處罰陷入了組織實施的單位不受處罰,具體行為人卻接受較重刑事處罰的境地。這顯然不符合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重罪重罰、輕罪輕罰的基本要求。
從整體性的角度看,現(xiàn)有刑法體系中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罪名設置、刑罰構建以及責任承擔都很難滿足整體性的要求。一是在刑法分則“危害國家安全犯罪”一章中并未形成明確的針對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行為的懲治體系,對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很難通過刑法予以規(guī)制。二是即便是從整個刑法分則的罪名設置上來看,盡管可以就單位危害國家安全行為過程中的具體行為以其他罪名的方式予以規(guī)制,但是這種評價方式也無法準確評價該行為可能對國家安全造成的危害性。
由于單位的特殊性,自由刑、剝奪政治權利刑的設置于單位而言無法實行,而財產刑所罰沒的金額對一些資金充裕的涉案單位而言實乃九牛一毛,不具有防止再犯的可能。這給立法者就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刑罰設置提出了新的要求。
對于單位危害國家安全行為來說,筆者認為應當以能否降低行為的社會危險性作為處置該類犯罪的評價目標。
現(xiàn)行刑法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采取的處罰方式是對實施犯罪行為的行為人或直接責任人進行處罰,對于是否應該對單位進行處罰則采取了否定的態(tài)度。以“心理強制說”為分析工具來看,由于參與犯罪的自然人可以通過實施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獲得巨大收益,且獲得的收益遠大于受到法律懲罰的痛苦,因此參與人不會從心理上主動抑制犯罪。對直接責任人員的處罰既無法防止相關自然人的犯罪危險性,也難以防止單位另行收買、雇傭自然人從事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行為。而就單位而言,由于參與危害國家安全犯罪行為的單位有其特殊性,其犯罪所需經費往往由境外國家或機構直接撥款。即便存在罰金刑,當罰沒的金額遠遠低于該單位可能從境外得到的撥款以及通過其犯罪行為可以獲得的聲望、收益和利益時,其作為處置此類犯罪的手段也不足以防止其犯罪危險性。
“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規(guī)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盵1]對于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來說,無論犯罪行為的最終實施者是誰,也無論在整個犯罪行為實施的過程中單位各成員扮演了什么角色,其獲取國家秘密、侵犯國家安全所致的犯罪結果都應歸結于該單位。單位根據(jù)所得的各類信息或出售、或用以完成其他國家、組織委托的項目以收取報酬。由于相關工作需要單位進行組織籌劃,單位中的任何成員,如果不從屬于單位,沒有在單位中的地位和職責,都不能成功實施相關的犯罪行為。從某種程度上來看,無論是從事何種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其行為都只是單位實施犯罪的工具或手段,單位會視不同需求尋找不同的“工具人”??梢?,這種犯罪具有再犯危險性的應當是單位而不是個人,對于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刑法評價而言,其目標也應當是減輕單位對國家安全的犯罪危險性。
從刑法角度而言,現(xiàn)階段“單罰制”的處罰原則已經不能滿足懲罰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需要,應當適用“雙罰制”的處罰原則。
如果只對個人進行處罰,很難評價單位在危害國家安全犯罪中扮演的角色。如果只對單位進行處罰,盡管肯定了單位在危害國家安全犯罪中作為犯罪主體的存在,但如果單位通過犧牲單位成員來達到危害國家安全的目的,則單位不需要承擔任何刑事責任,刑法也就無法對單位實施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行為進行評價。事實上,單位自身與自然人在危害國家安全層面上聯(lián)系緊密、無法分離,然而“單罰制”的處罰模式卻使得犯罪主體和責任主體相分離,違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因此,在單位滿足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構成要件的情況下,應當實行雙罰制,既對單位自身進行處罰,又對實施具體犯罪行為的自然人進行處罰。當然黎宏教授在總結有關國家法人刑事責任的發(fā)展動向時認為,單位責任在制裁原理上正從代位責任原理向追究法人自身責任的責任原理轉變。[2]就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犯罪而言,也存在一個從代位責任向追究單位自身責任上的轉變,如何使單位罰當其罪,是下一步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法制體系發(fā)展的方向。
法人形態(tài)主義認為,法人的本質應當由三個要素構成,即法人的主體性、目的性和實體構造性。就法人而言,其是法律基于特定的目的而建構的,特定目的構成法人概念的基本要素。[3]從主體性上看,單位作為擬制的人格主體,對單位處以資格刑是限制其擬制人格的表現(xiàn),具有合理性、適格性。按照法人形態(tài)主義的模式來看,限制單位的營業(yè)自由、吊銷單位營業(yè)資格等手段,實際上是限制或毀滅了法人的主體地位,排斥了法人作為“擬制的人”的社會人格。而對單位處以責令停產停業(yè)、暫扣營業(yè)執(zhí)照、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或經營許可證等處罰,實質上也就限制了單位“活著”的自由,剝奪了單位的“生命”。根據(jù)法律保留原則,對于限制單位資格的處罰,可以由行政機關來決定,對于剝奪單位資格的處罰,應當由法院予以決定。
在對單位從事某些活動的資格限制上,考慮到單位某些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尚未形成現(xiàn)實緊迫的危險或造成后果,可以考慮對單位適用限制性的行政處罰。一是可以限制某些單位的經營范圍或從事特定業(yè)務活動的資格。例如對于資助危害國家安全活動的單位,在相關組織、單位通過特定的渠道或與被資助人進行業(yè)務往來等方式的情況下,可以限制資助單位從事相關業(yè)務的種類和范圍。二是可以限制相關單位的活動區(qū)域和工作地點,準許或禁止其在某些特定區(qū)域活動??紤]到某些單位在危害國家安全活動中存在較多的域外因素和痕跡,域外單位自身或通過其代理人在我國某些區(qū)域開展活動,行為后果歸結于該域外單位的,可以劃定區(qū)域,限制相關單位的業(yè)務活動,并根據(jù)實際情況賦予相關部門就近監(jiān)管的權力。三是可以限制某些單位業(yè)務往來的對象。對于某些已經由《反間諜法》《刑法》處罰過的個人,可以通過設置雙向黑名單的方式,限制上述個人同某些單位進行往來。同樣對于某些已經有危害國家安全行為痕跡的單位,可限制上述對象同該單位進行往來,以此通過阻斷聯(lián)系渠道的方式防止危害國家安全行為的發(fā)生。此外,應當根據(jù)單位危害國家安全行為的具體情況,設置從短期到永久不同期限的限制。在充分考慮涉案單位的行為危險性以及合理的期限限制的基礎上,由職能部門責令相關單位整改,在該單位不再具有危害國家安全行為的可能性后可撤銷相關限制,使其重新具備活動能力。
在對單位資格剝奪的處罰上,應以刑法為基礎,采取剝奪單位經營資格和剝奪單位存續(xù)資格的手段,達到依法懲治犯罪、維護國家安全目的。如前文所述,在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中,設置剝奪單位資格刑作為對單位的懲治手段正是基于單位的法人主體性、法人設置的目的性和其具有的實體構造性。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的犯罪單位,單位的擬制人格應當被承認,加之其行為社會危害性較為嚴重,應當由刑法對相關單位的犯罪行為進行調整。
具體來看,在剝奪單位經營資格刑上,對于某些以提供信息調查和咨詢?yōu)橹鳡I業(yè)務的單位而言,其營業(yè)范圍可能多種多樣,如若某些業(yè)務活動危害到國家安全,可以通過剝奪經營相關業(yè)務的資格而非剝奪單位存續(xù)資格的方式,以限制和剔除該單位在某些方面的經營權利。在剝奪單位存續(xù)資格刑上,對于某些單位,由于其設立或經營目的即是危害我國國家安全,其機構組成、人員設置也是圍繞這一目的服務的。對于這一類單位,其犯罪危險性較強,犯罪造成的社會危害后果較為嚴重,如若對此類單位繼續(xù)保留,既不能對我國的社會經濟產生積極影響,也缺乏繼續(xù)存在的合理性,“達摩克利斯之劍”式的危險結果不僅使社會難以容忍,還對有可能從事相關違法犯罪活動的人員釋放出不良信號。應對此類單位予以剝奪存續(xù)資格的處罰,吊銷其營業(yè)執(zhí)照或責令關閉營業(yè)機構及場所,以最嚴厲的方式達到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的統(tǒng)一。
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單位的一些不法行為對國家安全造成的危害越來越嚴重,對相關單位行為的規(guī)制需要系統(tǒng)性的思考。構筑有針對性的、科學的處罰體系,在處置單位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中,通過設置行政處罰和刑事處罰二元制的模式,以引入資格刑方式更準確的評價行為主體的行為模式和法律后果,進而降低再犯危險性,減少損害后果的發(fā)生,對維護我國國家安全有著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