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你的故事
M離開后的第五天,也有可能是第三天,你想到了A。
你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了。沒有聯(lián)系的原因,自然是因為M。M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她對你的所思所想好像都洞若觀火。某個周六,A在午飯時間毫無預兆地給你發(fā)來一條問候語,恰好被M看到?!安灰俑?lián)系了?!盡盯著你,用請求又像是命令的語氣對你說。從此以后,你真的就很少與A聯(lián)系了。本來,在你和A斷斷續(xù)續(xù)的交往中,你就一直處于被動地位,都是她聯(lián)系你。何況,你也從未想過要與A發(fā)展成為男女朋友關系。
而現(xiàn)在,當你主動聯(lián)系A,并突兀地提出見面的要求時,確實讓她大吃一驚。不過,她還是答應了你,并約定第二天下午六點半在Y城的火車站廣場見面。盡管她的言辭間,流露出顯而易見的不安與猶疑。
為了這個臨時約定的見面,你并沒有精心準備什么,更沒有想到給A帶一份禮物,只是將最近幾日瘋長起來的胡須潦草地收拾了一番,就在那天上午八點半跳上了前往Y城的火車。自然不是綠皮火車。是橘紅色外殼的那種快車。但也快不到哪里去。到達Y城,需要十個小時。在這漫長的十個小時里,你有足夠的時間回憶你和A交往的歷史。
你們交往的歷史,并不復雜。那年,你在Y城一家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一部短篇小說,恰好被A讀到了??赡苁欠浅O矚g,也有可能只是想單純地認識一下,她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你的通訊地址,用那種帶著薰衣草香味的信紙,給你寫了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你早已忘卻,但你仍記得信紙上娟秀而又謹小慎微的字跡,以及薰衣草的香味。也就是從這封信開始,你們建立了聯(lián)系,并在這個通訊發(fā)達的時代成為了帶有綠皮火車意味的筆友。
A是X省人,在Y省N城的一家電子廠上班。你們最初認識的時候,她正忙于參加南方某大學的大專自學考試,每個周末都需要到S城學習,是一個很有上進心的女孩。你自然在回信中給予了許多口頭鼓勵,或許使用的還是長輩的口吻。實際上你們年齡相仿。確實如此,在最初的回信中,你保持著一個小說家應有的禮節(jié)和風度,遣詞造句絕不逾矩。但時間一長,你便對這種純粹得近乎虛假的精神交往失去了興趣,并不盼望A的來信。
可是A的信件仍是一封接一封地由郵差送來。她在信中,給你講述她家鄉(xiāng)X省的傳奇故事、工作上的煩惱;偶爾也會給你寄來幾片在公園里精心挑選而來的落葉(你把它們插到書頁里,做成標本),甚至還給你寄過她自己和她弟弟的照片。弟弟十七八歲,一臉青春痘,而她只見得到一個側(cè)面。由她弟弟的五官和那個并不清晰的側(cè)影,你判斷她并不是一個美人。后來的見面證實了這一點。這更加讓你興味索然,因此你的回信也就更加像是例行公事,潦草應付而已。
但世界上的事情,很難說清楚。
正如很多時候你無法理解自己一樣,也不知道從哪一次回信開始,你在字里行間設置重重煙霧與陷阱,流露出了引誘的意味。讓你做出這一改變的事情,就像A寫給你的第一封信的內(nèi)容,你怎么也想不起來了?;蛟S是她先在來信中言辭曖昧,挑逗了你深藏于黑匣子里某根欲望的神經(jīng),也有可能是你想著她對你例行公事的回信并未失望,仍堅持給你寫信,對你應該是心存某種非分之想的。當然,也有可能是你厭倦了這種索然寡味的關系,企圖借此讓對方覺察到危險而自行終止與你的聯(lián)系??傊?,你在回信中的言辭越來越大膽露骨,近乎無恥了??扇詻]有收到A的絕交信,這更加縱容了你。你多次邀請她到你生活的城市游玩,險惡用心不言而喻??赡苁菍δ阈拇娼鋫?,也有可能真如她在信中所說,工作太忙,抽不開身。如此三番五次地推辭之后,你再次失去了回信的興趣。
就在你差點將A遺忘時,機會終于來臨。A在一封信中告知,她決定在元旦期間來你所生活的城市看看??赡銋s深感惆悵,因為這時你已經(jīng)與M同居。A來的那幾天,正巧遇上雪天。作為正宗的南方人,A從小到大從未見識過真正的雪,非常興奮。她抵達的那天下午給你發(fā)了一條信息:我住在臨江的一家酒店,房間很寬敞,兩張床。你盯著這條信息,讀出了意味深長的暗示,這是你期待已久的。心跳驟然加速,周身血液都往一個地方涌去,緊張與興奮兼而有之。你不禁設想了一番你們見面后的情形以及可能發(fā)生的故事。
車窗外飛逝而過的油畫般的秋景和車廂內(nèi)兜售飲料零食與狗皮膏藥的叫賣聲,多少讓你有點分神。好不容易才把思緒收回到與A第一次見面的事情上來。那個新年的上午,你對M謊稱,你要出去見兩個朋友,一早就約好了的,中午回來。M一臉狐疑,從上到下把你好好地審視了一番,但還是放了行。她受了風寒,身體很虛弱。你允諾回來給她做午餐。
你攔了一輛出租車,朝著你們約定的見面地點飛奔而去。你的心情和你的身體一樣緊張,像繃緊的鼓面,只需輕輕一擊,就可能發(fā)生斷裂。你不知什么時候捏緊了拳頭。拳頭里滲出細密而黏稠的汗液。幻想中的畫面,盡管像夢境一樣模糊不清,卻仍讓你呼吸急促,面容窘迫,像發(fā)酵的面團。
你從出租車上下來,遠遠地就認出了A。與你想象中的模樣有很大差距,她比實際年齡顯老,二十八九歲的樣子,臉型確實與弟弟相似??赡苁莵碜阅戏?,并未預料到會遇上雪天,更未預料到雪天會這樣冷,A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羽絨衫,單薄的肩膀蜷縮著,嘴唇哆嗦,發(fā)紫,眉梢上沾著細細的雪花。你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沖她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
你們就這樣相見了,既未見出多少喜悅,也沒有來一個熱烈的擁抱,而是相顧無言,十分拘謹,不像認識兩年的朋友。
那時正下著雪,可你們并未順其自然地走向那個擺放著兩張床的房間,而是在你臨時滋生的某個念頭的引領下,不可理喻地踏著人行道上的積雪,走向了空無一人的江堤。嗚嗚哇哇的江風,扔來魚鱗一樣密集的刀片,切割著你們的臉頰。A全身都哆嗦起來。你故作紳士,要把外套脫給她。她跟沒聽見似的,對著那道枯瘦的江水喃喃自語:“好帥啊?!蹦銢]有搭話,而是帶著她返回到剛剛見面時的那條街道,跺了跺鞋子上的雪泥,走進了一家餐廳。
你們在一個角落里面對面坐著,吃了一頓異常簡單的午餐,幾乎什么也沒有說。好像該說的與該問的,都在信中說完了問完了。然后,你們在那條陌生的街道上分手。臨別前,你象征性地擁抱了一下A。在她的身上,你沒有聞到熟悉的薰衣草香味。然后,你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了上去。反光鏡中,A不知所措地舉起右手,機械地揮舞了兩下,眼中淚光閃爍。你想,你們再也不會聯(lián)系了。
確實有好長一段時間,A沒再給你寫信,可能有好幾個月吧。可是有一天,你又收到她從南方寄來的長長的來信,不時還會收到一兩條信息。
正是這樣,M才有機會在那個禮拜六看到那條問候語,并正告你不要再與A聯(lián)系。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簡直比雷達還要可怕。那個禮拜六,你在心底對自己說。事實上還有比這更可怕的。
某次,你與M發(fā)生了爭吵。M像刺猬一樣氣咻咻地說,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元旦那天做了什么。你被一陣忽如其來的驚悚捕獲,背脊發(fā)涼。M跟蹤了你,可你卻毫無察覺。但也有可能只是因為懷疑而詐你。
你那天回家,確實有些心虛,做事說話都帶有表演的成分。女人心細如發(fā),捕捉到了你的異常。你做了好幾道拿手菜,M沒怎么動筷子,都被你吃掉了。你的肚子撐成了一個皮球。真是活該。
在火車上,你想著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機會。這幾乎是你此番乘坐長途火車前去與A會面的唯一目的。M的不辭而別,讓你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所糾纏。你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的邪惡。那股邪惡的力量,如同魔鬼,在你的身體里左沖右突,讓你徹夜不能安生。你需要把那個魔鬼釋放出來。
會不會遭到拒絕呢?
你將腦袋靠著冰涼的車窗,閉上眼睛,很快擬定了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下午六點半,你和A在Y城火車站廣場會合以后,乘車前往Y城西城區(qū)著名的泰國餐廳用晚餐,用時兩個小時;沿著游人如織的江邊公園散步,用時一個小時;由于時間已晚,你們不得不入住酒店……至于后邊的事情,應該是水到渠成般順利。她既然同意與你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見面,而且是晚上,肯定已經(jīng)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心理準備。想到這一點,你的身心與元旦節(jié)那天一樣,不由得緊張起來。好像A正站在你的面前。
火車準點抵達Y城。你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在站前廣場上見到了A。她早一刻鐘到站。和上次一樣,你們?nèi)匀粵]有像久別重逢的人那樣擁抱,只是簡單地寒暄一下?;蛟S是做賊心虛,你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你的眼神一直躲閃著,說話也有點緊張。你們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走去。
A走在前邊,挽著一只黑色手提包,藍色工裝襯衣,黑色打底褲,粉色十字拖。她應該是剛剛從電子廠的流水線上下來,換了一雙拖鞋而已。很不幸地,你打量她的背影時,瞥見了她裸露的腳踝。那不是雪白的藕節(jié),而是被南方的日頭暴曬得棕黃的皮膚。你研究過女人的腳踝與顏值的關系,它們自然是成正比的。
見面之前,你在腦海里努力地把A想象得漂亮一些,至少比元旦那天要好看一些,可是想象與現(xiàn)實很難達成一致。你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熱情,像秋日晚間的氣溫一樣,瞬間降溫。你開始打退堂鼓,卻又心有不甘。或許正是從這一刻開始,隨后發(fā)生的事情,偏離了原來的軌跡。
一個你永遠也不會說出的念頭,讓你把那個行事縝密的方案拋之腦后,而是提議先找一家酒店住下。A似懂非懂地瞥了你一眼,默許了。你們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把你們載向一個名叫象村的地方。在一座護欄上吐著金色芬芳的人行天橋下,你們下了車。你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真是奇怪,你以前從未來過。
你像一個象村人一樣,沿著隱秘的記憶在前面帶路。你們登上一架環(huán)形階梯,穿過人行天橋,來到了馬路對面。那里恰好立著一家快捷酒店的招牌。
你們在酒店門前停下,徘徊。你望向A。A沉默不語,右手緊緊攥著手提包的提柄。你伸出右手,試探性地搭向A的肩膀。她的身體本能地扭動了一下,就像被馬蜂蜇了一口,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你觸摸到了她肩胛骨的生硬和身體的抵抗,但她還是在你手臂的推力之下,挪動了腳步。
面對酒店前臺含義復雜的打量,你有點心虛,臉頰發(fā)熱。A也低垂著頭,咬著嘴唇,臉上漂泊著兩團陰云。你們一點也不像情侶。你擔心前臺會報警,或是A忽然從酒店前廳跑掉。但這兩種情況都沒有發(fā)生。
你拿到了一張房卡。
你們乘坐電梯來到五樓,迎面是一條沒有盡頭、光線曖昧,而且在中途數(shù)次分岔的走廊。走廊兩側(cè)都是深藏秘密的客房。你們鉆進了一個由房間和數(shù)字構(gòu)成的迷宮。你讓A走在前邊。你不去想她的臉和腳踝。你盯著她并不性感的臀部,醞釀著一場深刻的災難。你的心和身體再一次緊張起來,好像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都擰在了一起。你無法預測,在那個未知的房間里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A的背影越來越沉重,腳步越來越猶豫,終于停了下來。黑色的手提包垂到膝蓋處,雙手拎著。從兩鬢披散下來的兩綹頭發(fā),遮住了臉上確切的表情。你故伎重演,像在酒店門前那樣,伸出手臂企圖環(huán)著她的肩膀。“不要。”她很不情愿地聳了一下肩。她的肩膀簡直和石雕一樣僵硬。南方的女人,不是水做的么?再這樣走下去,連你自己都要放棄了。但你們已經(jīng)來到房間門口。
你刷了一下房卡,推開房門,兩張鋪著雪白床單的床赫然立在眼前。你呼吸的節(jié)奏頓時變得紊亂。A站在門口,盯著床,踟躕不前。你深吸一口氣,把她拉入房間,順手反鎖上房門。A的手,像大理石一樣冰涼。房間里沒有沙發(fā)。你聽到了心跳聲,它們在房間里像銀魚一樣四處跳躍。不知道是你的,還是她的。
A拎著手提包孤零零地站在房間中央,無助得就像是一個在無意中闖入審判庭、接受審判的女人。你又深吸了一口氣,拉著那只冰涼的手,走到床邊,按了按它主人的肩膀。你的手指觸摸到了阻力。那像水草一樣細密而又充滿韌勁的阻力,讓你有點茫然。你像個傻子一樣,站在A面前,嘴唇里噴吐著白色的霧氣。很顯然,你想說點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你的胸口起伏著沉重的波濤,眼里燃燒著咝咝鳴叫的火星。A緊緊抱著手提包,好像里面裝著她的身家性命。
“你今天是怎么了?看起來怪怪的,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打擊?”對峙了一番,A終于問了你這么一句。但她并沒有抬頭。她在回避你的目光。她的嗓音顫抖。
“沒有?!闭f完,你像個醉鬼,坐到她身旁,將手臂環(huán)上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試圖去撫摸她的腿。但遭到拒絕。
“我要把第一次留給我未來的丈夫。”A將懷里的手提包抱得更緊了,一副哭腔?;蛟S是因為恐懼。
在這件事情上,你其實還是一個新手。那只伸向A的手,十分尷尬地滯留于半空,像一個小丑的分身。你很清楚,你不可能和她走到談婚論嫁的那一步。
“只要兩個人彼此喜歡,為什么還要這樣人為地設置障礙呢?”你搬出了之前在回信中提及的那套理論。
“不——我要把第一次留到新婚的晚上?!盇堅持著自己的觀點,并試圖從你的手臂中掙脫出來。某個極其短暫的瞬間,你不無惡意地揣測,她是在以這樣一種方式,要挾你或者說逼迫你做出什么神圣而又莊嚴的承諾嗎?
你不可能答應,即使在這最關鍵的時刻。
確實是最關鍵的時刻。只要突破第一道防線,后面的事情就水到渠成了。可是A的防線比你想象中的要牢固得多。元旦節(jié)前一天她給你發(fā)的那條意味深長的信息,讓你誤以為只要到了房間,她的防線就會不攻自破。當然,這也有可能只是假象。說不定再加把勁兒,她就半推半就了。于是,你把手伸向了她的衣領,試圖解開那件藍色襯衣上的紐扣。另一只手也沒有閑著,它伸向了襯衣下擺。
A就像一匹受驚的馬駒,從你的手中掙脫出韁繩,倒在床上,像蛇一樣胡亂地扭動起來。這在無形之中鼓勵了你。你的身體瞬間膨脹。你知道,那是你身體里的魔鬼,正在尋找突破口。此時的它,也像蟒蛇一樣在你的身體里翻滾。在魔鬼的慫恿下,你神思恍惚地撲到A身上,全力以赴地去解她襯衣的紐扣……
一切都似夢里的場景。
是一聲比尖刀還要鋒利的尖叫,把你從夢中叫醒。不,是一陣嚶嚶嗡嗡的哭泣聲,阻止了你的瘋狂行動。你被這一幕超出劇本的劇情弄得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才撲火似的捂住了A的嘴巴,求饒般示意她不要再哭泣。差不多是同一時刻,你緩緩地扭過頭,驚恐地盯著房門。但既沒有腳步聲,也沒有敲門聲。
A喘著粗氣,腹部和胸部起伏著,雙手攤開,瞳孔漸漸縮小。你瞥見了她襯衣下擺露出的一小塊腹部的皮膚,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雪白的肌膚。你身體里的火,被水淋過一般,騰起一陣白煙。
“其實,我想今晚去江邊公園散散步的。聽說那里的夜景,很美。”她哭喪著嗓子,對著天花板說。
你想,你是太猴急了,果然吃不了熱豆腐。可是悔之晚矣。你低頭向她認錯,乞求她的原諒,并提議一起吃晚餐,向她賠罪。A沒有說話。她從床上坐起來,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包紙巾,抹干凈了眼淚,整理了一番衣襟上因搏斗而造成的褶皺,扣上了已被你解開的三顆紐扣,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
那頓豐盛的晚餐,吃得相當艱難。你們像元旦那天一樣,面對面坐著,幾乎沒有說什么話。你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剛才的事情,讓你無地自容。你內(nèi)心所有的秘密,都像火鍋中騰著汩汩熱氣的魚雜,暴露在了懸掛于你們頭頂?shù)哪潜K日光燈下。你在接受無言的審判。如果不是她的哭泣,你很有可能已經(jīng)變成了強奸犯。坐在你們周圍的食客,好像都知道了你的秘密。他們的眼神,充滿了審判意味。
餐畢,A堅持買單,但還是被你搶了先。你預感到,這是屬于你們的最后的晚餐。
你們沒再回酒店,而是各奔東西。A趕上了最后一趟回N城的夜班車。你也買到了一列夜行火車的臥鋪票。
在那列開進無盡夜色的火車上,回想起這一天的荒誕經(jīng)歷,你就像《小徑分岔的花園》中的余準博士在證言中所懺悔的那樣,充滿了“無限悔恨和厭倦”。
余準博士殺死了斯蒂芬·艾伯特,而你殺死了自己。
我的故事
M離開后,我過上了一段醉生夢死的生活。酒吧街所有的酒吧,都留下了我的身影。
有一天深夜,我在喝醉后,為了一點口角,與一個手臂上文著一頭孟加拉虎的紅毛打了一架。他抓著我的頭發(fā),把我的腦袋往墻壁上狠狠地撞擊了四五下。巨大而又沉悶的回聲,從世界的另一極傳來。作為回報,我則用一個啤酒瓶子打爆了他的腦袋。他前后左右搖晃好幾下,才重新站穩(wěn)腳跟,用手捂著腦袋。黑色的血液,順著他的手臂像糖漿一樣淌下來。恐懼填滿了他的眼睛。
酒吧里變幻莫測的燈影,讓圍觀者的眼球閃爍出銀色的虛無之光。不知道是世界碎裂了,還是我失聰了。喧嚷的嘈雜聲,在某個瞬間神秘地消失了。只有一條抽象的河流,在圍觀者參差交錯的身影上迸射出火花。我像一個失去重心的人,扒開渾身流竄著荷爾蒙氣息的男男女女,跌跌撞撞地邁向酒吧門口。
世界只是一片幻影。剛邁出大門,眼前一黑,我像一截沉重的木樁,栽倒于硬邦邦的水泥臺階上。不可思議的是,我竟清晰地記得暈倒后的感覺,輕飄飄地,像一片羽毛,就要飛起來。
我不想再回憶后面的事情,譬如如何被酒保搖醒,如何接受警察盤問等等。我盡可能地將這一段記憶從我的腦海里刪除。但這件事情讓我明白,我的生活必須重新開始,我不能再這么墮落下去了。墮落只會讓人墜入罪惡的深淵。而我以為按下重啟鍵的方式,不是發(fā)憤圖強寫幾個牛哄哄的小說,而是重新開始一段戀情。從哪里跌倒,就要從哪里爬起來。新的戀情,被證明是遺忘過去最好的方式。于是,在M離開一個多月后,我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晚上,向B表白了。
那幾天,我正在拉薩參加一個寫作營。而那個晚上,我獨坐于布達拉宮前的廣場上,望著頭頂鈷藍色天幕上觸手可及的碩大星子,我想到人生的縹緲虛無,繼而被一陣深入骨髓的孤獨感所包圍。我打開手機上的通訊錄,把數(shù)百個聯(lián)系人從頭到尾翻了一遍。我把目光定格到B的姓名上。她可能是目前最合適的人選。我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和情緒,撥響了她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后,我們東拉西扯,說了一大通漫無邊際的閑話,直到最后,我們都感到了某種困倦,我才十分突兀地告白:“B,做我的女朋友吧!”B顯然蒙了。電話那頭像黑夜一樣緘默不語。
B工作于本省一個交通閉塞的小鎮(zhèn)。她是那個小鎮(zhèn)上唯一一家新華書店的職員,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收銀臺后邊,等待顧客的光臨,無聊透頂。至于我們是如何認識的,我建議你們不要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了。事實上我也忘記得一干二凈。可能是經(jīng)人介紹,也有可能不是。這與我們經(jīng)常在夢中遇到的情形十分相似——夢中的故事永遠沒有明確的開頭,也沒有確切的結(jié)尾。但有一點,我是非常確定的,就是在此之前,我們從未見過面,而且對彼此都知之甚少——我只知道她夏天剛剛畢業(yè),考進新華書店系統(tǒng),然后被分配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小鎮(zhèn)上。
如你們猜測的那樣,B最終答應了我的請求。
我們開始了這段前途未卜的戀情。從確定關系后的第二天晚上開始,我們就煲起了電話粥。通話前,我往往會步行到公寓樓下的一架葡萄藤下,那里鑲有一個半圓形的木條坐臺,像一個小小的劇場。透過葡萄藤的枝葉,可以望見幾顆若隱若現(xiàn)的星子和像螢火蟲一樣飛行的夜行飛機。
我們最初的通話小心謹慎,甚至有點冠冕堂皇,不怎么像戀人,倒更像是剛結(jié)識的異性朋友,偶爾還會陷入令人尷尬的沉默。但隨著對彼此了解的深入,我們的談話日漸親密。B生活于一個幸福的五口之家,除了爸爸媽媽,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哥哥在上海工作,姐姐已經(jīng)出嫁。而且據(jù)她說,她還從未談過一次戀愛。我起初并不相信,現(xiàn)在但凡在大學念過幾年書的女孩子,有幾個沒有戀愛經(jīng)驗的?但是幾個月后我們唯一的一次見面,證實了這一點。
一個月以后,也許是兩個月,我開始頻頻提及見面的事情。在拉薩的那個晚上,我因為一時沖動,并未認真想過距離的問題。B當時似乎有所顧慮:“夏天,我們隔得太遠啦!”可我?guī)缀跏桥闹馗攀牡┑┑卣f:“距離不是問題,以后想辦法把你調(diào)到省城來?!倍斘覀冋嬲勂饝賽蹠r,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對于陷入戀情的人而言,是致命的。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柏拉圖式的愛情,但這種模式并不適合每一對戀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凡夫俗子。絕大多數(shù)異地戀的結(jié)局,都不美滿。那些開端美好的戀情,不是死于不愛,而是死于距離。距離讓人心碎。在與B的交往中,我就時常產(chǎn)生這樣的錯覺,我是在與一個虛構(gòu)的戀人說話。從旁人的角度看,每個晚上,實際上是我一個人在葡萄藤下對著手機喃喃自語。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這種在語言上秋毫無犯的戀愛關系感到了疲倦,并打起了退堂鼓。因此,我需要見到她,真實地感受到她。
而對于見面的事,B持謹慎態(tài)度。我提出好多次,周末去看她,但都被委婉拒絕?!版?zhèn)子實在是太小啦,你來了沒有地方住,還是等我去看你吧。”她總是這樣說。我推測,是她不想這么早就暴露我的存在,畢竟小鎮(zhèn)上沒有秘密。當然,也有可能是提防我。男人總是值得提防的。
事實上,我說歸說,也沒有真正下定決心。像我們這種從未見過面的戀人,存在著另外一種危險——見光死。B的照片,我是見過的,并沒有帶給我怦然心動的感覺。我有點擔心。擔心她受到傷害。
但這是躲不過的一道程序。難道不是嗎?經(jīng)過一個漫長冬天的鋪墊,終于在次年春天敲定了見面時間。B到省城來。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這一天了。當然,最高興的是我的身體。我那與春天的草木一樣蓬勃葳蕤的身體,提前進入了某種亢奮狀態(tài)。我都替它感到難為情。
那是一個溫暖的禮拜六下午。我仔細地修飾了一番,穿了一身漂亮衣裳,上午還特地跑去理發(fā)店剪了一個新發(fā)型。我抱著一束燃燒的玫瑰去了火車站。這個舉動十分突兀,引來許多旅客的側(cè)目。我守候在出站口,踮著腳尖,在一大撥黑壓壓的旅客里搜索著B的身影。我的眼睛幾乎沒有放過一個旅客,但沒有看到B。我以為記錯了時間,準備掏出手機,給她打一個電話,肩膀卻被人拍了一下。
“嗨,是夏天嗎?”一個小巧玲瓏的女孩出現(xiàn)于我眼前。
這個女孩皮膚棕黃,瘦弱,有點像印第安人。牙齒倒像雪一樣白。我有點不敢相認,但她無疑就是B。她是開朗活潑的,仿佛身體里蘊藏著無限活力。有時我的心情并不好,譬如說正在寫的小說卡在了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難以為繼,或是工作上遭受到不小的打擊,與領導鬧得很不愉快,但只要聽到B的聲音,壞心情就會在瞬間消散。在我的想象中,這么開朗的一個女孩應該比照片上漂亮許多。
我輕嘆了一口氣,但還是將那束玫瑰遞給了她。
我們乘坐出租車回到了公寓。正是晚餐時分,我們步行到附近的一家餐廳用了晚餐。B的開朗健談,調(diào)動起我略顯低沉的情緒。她的談吐與她小巧玲瓏的身體一樣,都像一個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而正是這一點,在某種意義上,證實了她在此之前,確無戀愛經(jīng)驗。她的人生,還是一張白紙。在這張白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的,是不是我呢?我并不確定。我被什么東西困擾著。
我們散了一會兒步。那天天氣真的不錯,晚霞像燃燒的波浪,層層疊疊地涌向遠方。直到天幕上浮現(xiàn)出星星,我們才回到公寓。好像我們都害怕回到公寓,回到那個封閉的、能聽到彼此心跳的空間。
回去后,我們一直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綜藝節(jié)目,直至十點半,B說她困了,想睡覺了。在此期間,我們并未做出任何親昵舉動,連牽手都沒有,更不用說接吻了。我想,我們都在等待某一個時刻的來臨。而現(xiàn)在,她說想睡覺了。我身體里的那頭獅子開始蠢蠢欲動。
我建議她洗個熱水澡,但遭到拒絕。她一定認為這是一個圈套。她簡單地梳洗了一番,就來到起居室,困倦地問她睡哪兒。我滿懷期待地把她帶向令人心跳加速的臥室。那里擺放著公寓里唯一的一張床。我上午剛剛換了一套新買的被套和床單。鋪床單時,我不禁浮想聯(lián)翩?!澳闼模俊彼檬治婢o胸口,警惕地問?!爸挥幸粡埓?,我還能睡哪兒?”我說。“不行,你答應過我的。你睡沙發(fā)?!彼f?!八嘲l(fā)不舒服。”我說?!澳悄闼?,我睡沙發(fā)?!彼車烂C地說。
我不得不睡沙發(fā)。
我戀戀不舍地走出臥室,身后立即響起一陣緊急的關門聲,隨后是反鎖按鈕轉(zhuǎn)動的聲音——她不知道鎖早壞掉了。這兩種聲音在我的身體里引起回聲。好像我身體里的一扇門,也被B關上了。我情緒低落地走回起居室,關掉電視,關掉燈,和衣在沙發(fā)上躺下,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的身體醒著。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對B的身體充滿了想象?,F(xiàn)在,她就近在咫尺,盡管隔著一道門,我似乎仍能聞見她身上若有若無的獨屬于女性的氣息。
我側(cè)耳聆聽著臥室的動靜。B應該不會如此狠心。我想也許她躺了一會兒之后,出于某種不忍,會打開房門,走到我面前,讓我回到臥室去睡覺。但是沒有任何動靜,直至凌晨到來。而在此之間,她也沒有起來到洗手間方便。我無數(shù)次想著推開門走進臥室,但都被先前困擾我的東西阻止了。可是到了凌晨五點,我再也無法忍受。身體里那頭徹夜未眠的獅子,引領我走向了神秘的臥室。
我躡手躡腳地打開門,但還是發(fā)出了響聲。B沒有反應,應該是睡著了。我窸窸窣窣地爬上床,然后窸窸窣窣地褪下褲子,鉆進被窩。正在這時,我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可我一時又不能辨識那聲音。我安靜地躺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在那頭獅子的引領下,伸出手向未知領域探去。我撫摸到了陣陣顫栗。剛剛那陣奇怪的聲音,來自B顫栗的身體。她發(fā)燙的身體在黑暗中顫抖。我想進一步深入,那具受驚的身體,伴隨著牙齒打顫的聲響,在慌亂中迅速向床邊挪去。再挪一點,她懸空的身體就要滾落于地了。我環(huán)抱著她,發(fā)現(xiàn)她居然穿著牛仔褲。
“你答應過我的……”B的嗓音也顫抖著。
“我不會欺負你的。”我的手停止了探索,但也沒有從她顫栗著的細腰上挪開。是的,在我們商量見面的事情時,我答應過B,不會侵犯她。
我們就保持著這一奇怪的姿勢,睡到了天明。其實誰也沒有睡著。我一直在跟身體里的那頭獅子搏斗,以至于精疲力竭。我不知道B的身體里是否也彷徨著一頭桀驁不馴的獅子。我們沒有探討這個話題。但是我隱隱聽到了她吞咽唾液的聲音,隔一會兒,那個被極力克制的聲音,就會響起一次,有時還會連續(xù)響兩次。就像她在迷迷糊糊間,夢見了什么美味佳肴。
窗外鳥鳴啁啾。B起床,拉開窗簾,光線從窗口粗暴涌入,像一條雪亮的瀑布。她面對窗子,左腿站立,右腿跪在一把椅子上,略微低著頭,動作嫻熟地把頭發(fā)挽起來,然后從嘴中取下皮筋,束上馬尾。我躺在床上目睹了這一切。我感覺她今天的表現(xiàn)與昨天截然不同。究竟是哪里不同呢?又說不出。直到多年之后,我回憶這一幕時,才恍然大悟:B在這個早晨的行為舉止,已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好像她已與我在那間公寓里生活很多年了。
梳洗完畢,我們到附近的一家早餐店去吃早餐。B神情歡愉地走在前邊,像只小鳥。很不幸地,上臺階時,我從她的背影上,忽然瞥見一位前任的影子。她們的背影真的有幾分神似。這個無意間的發(fā)現(xiàn),讓我做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我把伸出去準備捉住她左手的右手,縮了回來。
上午,我們?nèi)チ私纪獾囊粋€公園游玩。返回途中,一家新開樓盤的營銷人員正在馬路邊散發(fā)宣傳單。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guī)е鳥去了售樓處,在一位穿著黑絲襪的售樓小姐的帶領下,我們參觀了一套裝修風格十分先鋒的樣板間。
下午,我將B送到了火車站。她上車前,我擁抱了一下她。這個日后將變得豐滿起來的女孩,不可能知道,我已把昨晚她身體里那奇妙而又真實的顫栗儲存到了記憶里。那種顫栗,我再也沒有感受到。
責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