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同友
沈文武出了羅城高鐵站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了,比原計劃遲到了三個小時。他沒想到高鐵也會晚點,所以訂的是到羅城的最后一班車。按他的計劃,到羅城高鐵站才四點鐘,那個時間點后還有好幾班城際公交從羅城高鐵站出發(fā),一個小時后就會直達那個叫“浮莊”的度假酒店。
沈文武是個做事很有計劃的人,浮莊他又去過不下三次了,所以他才那么篤定。但人算不如天算,這一回他沒想到這趟高鐵竟然莫名其妙地晚點了,而且一晚就晚了近三個小時。秋天的夜黑得早,拖著拉桿箱出了站前廣場,天色已經黑透了。沈文武有點茫然地看著穿梭來往的人群,每一個人似乎都成竹在胸,知道坐什么車,往哪里去。沈文武其實坐在高鐵上時也百度搜索了一下,這個時候,城際公交已經停開,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出租車,但因為這個時節(jié)不是旅游度假旺季,往浮莊去的車大都要價很高,一般不少于兩百元。他倒不是特別心疼錢,當然多花錢總是讓人不爽,更主要的是覺得自己這么大年紀了,辦事還這么不靠譜,要是訂票時往前提一兩個小時,而不是卡著點,說不定就不需要這樣折騰了。問了幾輛出租車,一聽說是去浮莊的,司機們異口同聲報出了二百五的價格。這讓沈文武有點惱火,他們一定是聽出了他的外地口音,故意宰客,他不相信所有的司機都這樣。于是,見一輛問一輛,眼見著過去了五六輛車,都沒有降下價來,看來眼下確實是賣方市場,買方沒有定價權。沈文武準備自動往上提價,這時,一輛出租車又在他身旁停了下來。沒等他低下頭去問,一個女人裹得嚴嚴實實的,旋風一樣沖到了他面前,搶著問司機,去不去浮莊?
司機說,去,三百。
女人愣了一下,不打表?
司機哧地笑了一下,那么遠,打表你更虧的,遠不止三百。
女人看看天色,拉開門準備上車了,沈文武按住了車門。他們倆對望了一眼,女人臉部隱沒在頭巾里,只留下兩只黑眼睛,眼里轉動著的滿是不解。
沈文武對司機說,二百二,我老坐的,平常都二百。
司機瞄了眼沈文武和那個女人,以為他們是一伙的,偏了下頭。上吧,說好了啊,這個價格可是沒有票的。
沈文武說,可以。說著,他沖那個女人笑笑,示意司機將后備箱打開,將自己和女人的拉桿箱一并放了進去,然后坐上了副駕駛。
女人坐在后座上,剛一坐上就吁了一口氣。
沈文武說,你是去參加九局的培訓班的?
女人解開頭上的圍巾,又解開緊圍著的風衣,甩甩披肩的長頭發(fā),像一只舒展開羽毛的禽鳥。她立即叫了起來,你也是?
沈文武“嗯”了一聲。
好巧,女人說,還沒上課就碰上同學了。
沈文武笑笑。他從后視鏡里看到這個女人露出來的面孔,估摸著大約四十多歲,聽她說話,吳儂軟語的,像是江浙滬那邊的人,臉孔嘛,倒并不是那種與之相匹配的嬌小柔和,談不上漂亮,但也找不出缺點,鼻子是鼻子,嘴唇是嘴唇,都符合著眼下的審美需求,但長在她的臉上就是讓人感覺有那么一丁點的別扭。大約是感覺到了沈文武審視的目光,女人扭頭去看窗外的夜色。
去浮莊的路是省道,且多是山路,高高低低彎彎曲曲,兩邊是黑漆漆的群山,小車行駛在黑暗里,像一只小船在大海上漂浮。一時,只聽見汽車的引擎聲,以及窗外山上各種秋蟲的集體鳴叫。
沈文武很快感到有一種深深的疲倦感從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向四周擴散,很快全身都像一攤水,無力地晃蕩著,而干燥的土壤在貪婪地吸附他,很快,他就會滲透進地底,然后,被深深的泥土吞噬,如同從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一樣。從年初開始,這種感覺隔三差五地就會襲擊他。他想抽煙,手在口袋里摸了幾下,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他知道這疲倦感的由來,這一切都因為兒子小松。在外人眼里,他沈文武這一輩子過得挺順的,好運氣似乎一直是他家里的常客。他讀大學,雖讀的是一般的大專院校,但臨畢業(yè)那一年,學校升格,成了本科,他不費力氣就獲得學士學位,在那個年代可是很有分量的。工作后,晉升,分房子,娶老婆,生孩子,哪一步都沒落下。唯一的兒子小松從小就聰明聽話,一路讀重點小學重點中學,最后讀到上海的一所全國重點大學,考研,讀博,又順利考到國家部委單位派駐上海辦事處。他今年55歲了,小松31歲,卻一直沒有談戀愛。沈文武并不太擔心小松的婚姻,他知道現在越是大城市,剩女越多,男孩越是好找對象,所以,妻子每次向他嘮叨著,要想辦法讓小松趕緊找女朋友,他都不接話茬。他心里想,就憑我們家小松這條件,到四十歲再找也不嫌晚。
年初,沈文武又到上海去出差,順便去小松那里看看。小松才工作兩年,就已經在徐家匯買了套四十平的小居室,一個人住,小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小松本來說好了,晚上和沈文武去吃個飯,但臨到傍晚,他打電話給沈文武,說單位上突然有個事,領導要他們部室加班,他要遲點回來。老爸你就先四處走走逛逛,隨便吃一點,留點胃口,晚上我回來后補你一頓大餐。他在電話里笑著對沈文武說。
自從小松到上海來讀大學后,沈文武來上海的次數就多了,除了和妻子一起來看望小松,單位里出公差到上海,也大多讓沈文武來。上海灘的萬國公館、世博園、豫園,都看了個遍,可是他越看越覺得這個城市高深莫測,不是他一個小地方的人所能了解的,這不是他的上海,而只能是小松的上海,所以后來再到上海他就基本不去傻乎乎地逛街了。這回也一樣,他安心待在小松的房間里,想睡覺,又睡不著,干脆給兒子搞搞衛(wèi)生吧。就動手拖洗地板,擦窗臺,抹家具。他把窗簾拉開,讓陽光透進來,照耀得房間里一片明晃晃的。他干得很帶勁,很有成就感,心里也一片明亮。后來,他看著房間里的移動立柜,覺得擺放的位置不太科學,有點遮擋陽光,可以再往旁邊移動一點,便去推拉。不料,用力過猛,把柜門拉開了,柜子里的東西嘩啦一下沖了出來。
一件東西撞開柜門,哐當一聲巨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嚇了沈文武一跳。
呀!這是快到了吧!沈文武猛聽到那女人一聲喊。
抬頭看,車子已經盤旋在山腰了,在拐彎時,可以看見山頂上一排排紅色的燈火,在暗夜里顯得更為飄忽,像浮在空中一般。他知道,浮莊確乎是快要到了,伸手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香煙,湊在鼻子前嗅嗅。
女人的聲音似乎溫柔了起來,說,你想抽就抽唄,開著車窗就是了。
沈文武悶了嗓子說,不急,再轉一個彎兒就到了。
果然一個彎兒就到了。下了車,因為坐在副駕駛位置,沈文武搶先把車費付了,又幫女人從后備箱里拎出行李箱。到了酒店大堂,登記房間時,女人眼睛一亮說,哎呀,你也姓沈?我也是呢。
沈文武看報到手冊上的學員名單,只有兩個姓沈的,那另一個叫沈詩梅的就是這位了,名單后面標注她的工作單位是九局下屬上海分局的一個分公司。哦,她是上海人。
拿到房卡,上樓進到電梯時,就他們兩個人,沈詩梅的眼神突然亮得不太正常,她盯著沈文武看。這讓沈文武很不自然,他想,這是幾個意思?電梯門開了,沈文武率先走出去,想逃避沈詩梅黏稠的目光。
沈詩梅卻跟在后面攆了一句,哎,你真的姓沈?你在上海生活過嗎?
沈文武停下步子,回頭看了看,沈詩梅除了說的這句話有點奇怪,別的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他說,我生下來就姓沈啊,姓沈又不能免稅,有必要造假么?上海?他看了她一眼,冷冷地說了句,我不喜歡上海,我沒有在那里生活過,我也不會在那里生活。他說著,加快步伐往前,像是小跑。
他不知道身后的沈詩梅是副什么樣的表情,估計鼻子氣歪了吧。
第二天是開班儀式,沈文武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安排和沈詩梅坐在一排。而她竟然一點也沒有生氣,很溫柔地甚至有點討好地看著自己。沈文武想,也許她是感謝自己為她代付了車費吧,可那也不需要這樣子表現吧。
九局是央企大局,員工多,業(yè)務范圍廣,這樣的單位更注重人才培養(yǎng),因此每年都要在浮莊開幾次不同層次的系統(tǒng)內員工的培訓班。這種為期十多天的培訓說白了,主要作用是促進系統(tǒng)內人員的相互交流,另外的一個性質是給員工們放松放松,半學習半度假,有點獎勵的意思,因此來的多是各地各單位的先進工作者。按道理,沈文武都來過好幾次了,這次本來輪不上他的,可是領導看他這一年來狀態(tài)一直低迷,整天恍恍惚惚的,就特意說服了人事部門,還是讓老沈去吧,老同志了,就照顧一次。
開班儀式照例是老一套,局里一位工會主席講話,一位人事處的處長強調紀律,然后是學員代表發(fā)言。沈詩梅是代表??吹贸鰜恚@是個上進中年,她精心把自己收拾了一下,雖然普通話的口音中仍帶著上海腔,但沈文武還是覺得她不像上海女人,上海女人似乎不像她這樣的。可是,上海女人應該是什么樣的?沈文武也不知道,他為自己這種奇怪的想法而感到可笑。沈詩梅態(tài)度認真,發(fā)言稿下了工夫,讀得也極認真,像小學生第一次公開上臺發(fā)表演講,能發(fā)現她還有一點點緊張,捧著稿紙的手顫動如振翅的蝴蝶。
開班儀式結束后,便開始正式培訓,課程都安排在上午,下午是自習和小組討論,其實就是讓大家伙兒各自找樂去。浮莊這地方孤獨地浮在山上,又不是一個對外開放的景點,沒有多少車往返,要下山還得找酒店租車,所以主辦方也不擔心學員們亂跑。沈文武是九局系統(tǒng)的老員工了,一進教室,就發(fā)現有三四位過去便認識的。他們熱情地和他打招呼,約著下午打摜蛋和喝酒。過去這兩件事是沈文武的愛好和特長,他們說老沈不愧名叫“文武”。摜蛋是這幾年流行于江蘇和安徽地區(qū)的一種撲克牌的打法,考驗的是算牌和記牌,而喝酒考驗的是體力與酒量,一文一武,老沈總是能于波瀾不驚中化解對手的挑戰(zhàn),最終取得勝利。
但現在沈文武不想碰這些。他忽然發(fā)現,摜蛋這種游戲太沒意思了,無非是大壓小,強欺弱,變來變去就是那些招數,他一點也不想玩了。而喝酒,之前無論多兇險的酒場,他幾乎沒有醉過,他甚至很享受酒至微醺后的那種朦朧、跳脫、出神的狀態(tài),可現在他變得聞不得酒。有一次,單位招待省局來人,他剛喝了一杯酒,立即胃內犯惡心,翻江倒海,沒等跑到衛(wèi)生間門口,就吐了,吐得昏天黑地,苦膽都吐出來了。
因此,第一天上完課后,沈文武悄悄地坐在自助餐廳的一個小角落里,埋頭吃飯,吃完飯后,又迅速地回到房間。想了想,他果斷地將手機置于免打擾狀態(tài)。管他呢,先睡個午覺。
年初在上海發(fā)現了兒子的那個秘密后,沈文武便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整晚整晚睡不著,一躺到床上,剛有了點睡意,就要跨過現實的門檻去往夢鄉(xiāng)時,那個從柜子里跑出來的家伙,便沖著他哈哈大笑,他一拳打過去,卻把自己打醒了。摸摸臉,臉龐兩邊濕漉漉的,是眼淚。那以后,他不敢和妻子睡一張床,他怕妻子發(fā)現了自己的淚水,而自己又不敢向妻子報告他的發(fā)現。他以治療失眠為由,和妻子分床睡了。每當失眠的時候,他就恨那個柜子里的家伙。當初,在小松的房間里第一次見到它,他曾經想將它扔了,燒了,剁了。但在地板上坐了半天,他還是將它扶了起來,照原樣塞進了柜子里。他在小松的房間里再也待不住了,他也沒有給小松留個紙條,就跑了,自己去酒店開了個房間,第二天一早坐高鐵回家了。那天晚上,小松不停地打他電話,發(fā)微信語音,問他跑到哪兒去了,說好了一起去吃大餐的,他怎么不辭而別了。小松怎么打他電話,他都不接聽,也一個字沒回。后來,大概小松意識到了什么,終于不打他電話了。他們父子倆從那以后,也很少說話了,有什么事,都是通過第三方——他的妻子、小松的母親——來傳話。
沈文武希望自己在浮莊能睡個好覺。以前,在浮莊培訓時,他特別喜歡這里的安靜,每天中午和晚上都睡得很沉。但那個柜子里的家伙竟然一路跟蹤他到了浮莊,他剛閉上眼,享受著房間后面山林里的松濤聲和鳥鳴聲,正要入睡時,那個家伙又來了,臉上還是那種淫邪的惡毒的表情。沈文武翻過身,將頭埋在柔軟的枕頭下,兩手在身體兩側劃動著,像一條在深海里的魚,他嘗到了海水的咸澀。
睡不著,沈文武也不想起床,他索性拉開窗簾,看窗外的天色一點點變暗,腦子里的云朵聚聚散散飄來飄去。
到了用晚餐的時間,有人敲門,敲得很有節(jié)奏,像彈奏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盤。開門一看,是沈詩梅,她一點也不見外,張口就說,哥,吃晚飯了,再遲自助餐廳就關門了。
沈文武愣怔著說,哥?
沈詩梅說,都是一個沈嘛,你可不就是我哥嗎?她說著,笑了起來。
隨后的幾天里,沈詩梅和沈文武仿佛有了默契,一到傍晚的飯點,她就會來喊他,一起找個小角落,把別人屏蔽掉,兩個人默默對付著面前的一盤飯菜。自助餐提供免費的酒水和飲料,他們就喝果汁,一杯喝完了,天也就黑透了,他們就一起在山上的健身步道上散步。這樣一來,別的人都以為這兩個人發(fā)展成那種情侶關系了。沈文武一開始還不自在,后來發(fā)現這樣也挺好,就不需要每天向那幾個老熟人解釋,為什么不再參加他們的摜蛋和喝酒聚會了。
培訓班過了一半的時候,那天晚上,他們倆又在山道上散步。前一天,下了一陣秋雨,天氣又寒涼了一些,山上草叢里秋蟲的叫聲顯出了一點蕭瑟的意味。
之前的那幾天,他們在一起散步時,并不怎么說話,沈文武只顧著悶頭往前走,他身高腿長,沈詩梅只有三步并作兩步走,才能勉強趕得上他,他們倒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的競走比賽。但這天晚上,他們走到了一處亭子邊,沈詩梅突然說,哥,我們坐一會兒吧,你看這里多美啊。
亭子叫“浮亭”,前后透空,左右圍著一叢叢芭蕉和紫竹,四角飛檐翹起,建在一個懸崖上,對面是一個水庫,水庫再過去是連綿的群山。沈文武來浮莊,最喜歡的就是在這里喝茶、閑坐,但這一回來,他每次都匆匆和它擦身而過,再也不肯多看它一眼。沈文武沒有停下步子,頓了一下繼續(xù)往前趟,沈詩梅攆上去,拉著沈文武的胳膊,搖著說,哥,坐一會兒,喝會茶,我?guī)Я瞬杈摺?/p>
沈文武這才發(fā)現沈詩梅還背了一個布包。她拉著他,坐到亭子中間的茶桌邊,然后,嫻熟地從背包里取出一套茶具來,茶壺、茶杯、公道杯、茶罐、茶匙、茶墊,還有一個暖水瓶。像是表演茶藝一樣,她泡著茶,然后隔空遞過來一杯。茶是紅茶,味道醇厚爽口,正適宜在這樣的夜晚細品。沈文武喝了一口茶后,身子放松了下來。
沈詩梅說,我發(fā)現,我喊你哥的時候,你從來沒有答應一聲。
沈文武對夜空翻了一下眼睛說,這茶不錯。
沈詩梅說,你別岔開話題嘛,你是不是認為我這個人有毛?。?/p>
沈文武搖頭,又點點頭,也不知道黑暗中沈詩梅看清楚了沒有。
沈詩梅說,別搖頭,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毛病了,這毛病都發(fā)了有一年多了,我喊你哥哥,就是一種病癥的表現。
沈文武說,莫非這世界上還有一種喊哥哥的病?
沈詩梅不理會沈文武的嘲笑,她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沈文武說,秘密?他這么問著的時候,腦子里突然又蹦出了在兒子小松房間里的那個東西。對他來說,那也是秘密,可是,他從來不愿意讓別人知道。他打定主意,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包括對自己的妻子。我不需要聽什么秘密,他心里想。
沈詩梅又為他續(xù)上了茶,聽我說說我的秘密吧,我需要一個哥哥來聽,我快要被這秘密憋死了。
沈詩梅的聲音里透出一股執(zhí)著與憂傷,還有一種深深的疲憊,這讓沈文武突然有了一種愿意傾聽的欲望。你說吧,我聽著。他說。
你應該從口音里聽出來了吧,我并不是一個從小生長在上海的上海人,我在蘇北出生,長大,直到18歲時考入上海的大學,才最終落戶到上海,是被上海人稱為的“新上海人”。
哦,上海。沈文武想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時電視臺熱播電視劇《上海灘》,他恰在讀大學,正談著戀愛,電視里許文強和馮程程的愛情故事讓他和女友唏噓不已,電視主題曲《上海灘》更是唱遍了整個中文系宿舍樓,“愛你恨你,問君知否,似大江一發(fā)不收……”他還記得,同宿舍里有個搞怪的同學,在唱這首歌的時候,總是故意將“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唱成了“膿包,膿流……”沈文武很生氣,他覺得這個同學玷污了神圣的愛情,玷污了上海灘那生長著傳奇與財富的國際化大都市。有一次他實在忍受不了,就為這和那個同學在宿舍里干了一架,結果被打得眼眶青腫。后來,當兒子考大學填報志愿時,他強烈地要求兒子報考上海的學校。兒子小松到上海上大學,他高興極了,送小松到校時,他一路上都在心里默默唱著那首“上海灘”,一路上的心情與江水共澎湃。
可是,我父母卻都是地道上海人。我父親曾經是上海一家醫(yī)院最有名的醫(yī)生,聽說他曾經給宋美齡治過病,我母親的娘家以前在十六鋪碼頭那里做貨運生意,家里有幾條貨輪,也算是資本家的大小姐了。后來,母親娘家的貨運公司公私合營了,父親在醫(yī)院里受到排擠,在上海待得很無趣很難受,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父親就帶著我母親和我大哥回到蘇北老家鎮(zhèn)上,在那里做了鎮(zhèn)醫(yī)院的一名普通醫(yī)生,安定下來后,又生下了我二哥和我。
這些家史都是公開的,沒什么秘密,我母親不知對我說了多少遍。但是在我十多歲時,我發(fā)現了我們家的一個秘密,我原來還有個哥哥。我其實小時候的名字叫沈四妹,后來我嫌這名字太土氣才改過來的。我第一次琢磨我這個名字的時候,便問我父親,我為什么是四妹呢?按照排行,我應該是三妹才對啊。我父親把我摟在懷里,摸著我的頭頂心,望著南方,不說話。我又去問我母親,我母親很夸張地把我一頓臭罵,但她的眼神暴露出了她的心虛與慌張。
我便把探秘的重點放在我大哥身上,因為出生在上海,離開上海時已經有七八歲了,他約略知道一些事。有一次,他被我纏不過,便悄悄告訴我說,你們還有個哥哥,丟在上海沒有帶回來。我吃驚地問,難道那個哥哥是賣給別人家了?大哥壓低聲音說,沒有,你們那個哥哥啊,另有一個媽媽。看著我一臉糊涂的樣子,大哥說,嗨,我們的父親哪,他原來在上海另外有一個老婆,和那個老婆養(yǎng)了一個兒子,那個人就是我的弟弟、你們的哥哥。
少年的我一聽是這么回事,父親原本高大的形象立即在我心里坍塌了。原來他果真是腐朽的資產階級的一員。我開始拒絕他的一切,我不再喊他“父親”,不再與他對視和交流眼神,他說什么我都當成風,從來也不會聽見;我不和他一個桌上吃飯,只要他上桌,我立即端了飯碗夾了菜遠遠地離開他。可是,不知怎么了,隨著我一天天長大,我卻越發(fā)想念我那在上海的哥哥。我討厭在蘇北的這個家,包括父親、母親和兩個哥哥。無數個夜晚,我一個人想象著上海哥哥,他一定比我的兩個蘇北哥哥英俊,一定比他們有學識,一定比他們有趣得多,也一定很溫柔,他在我少女的心中,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我太想知道關于上海哥哥的一切了,可是我大哥告訴我的只有那么一丁點,根本喂不飽我的好奇與思念。后來,我大哥告訴我,我們的小姨娘與我母親在上海共同生活過一段不短的時間,我們家搬到蘇北后,她嫁到了蘇州,她應該知道得更多。
我于是吵死吵活要去蘇州看望小姨娘。那年寒假,我終于去了蘇州,從她那里,我得以知道了更多的我上海哥哥的消息。小姨娘端詳著我說,你那上海哥哥長得比你好看多了。她這樣說,我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那就對了,我上海哥哥就是應該比我長得漂亮一百倍。
按小姨娘的回憶,我上海哥哥的母親是個知識分子,原來在上海教會學校當老師,姓梅。這個梅阿姨和我父親是在法國留學時認識的,那時就好上了,但不知為什么,我父親后來卻娶了我母親。那個梅阿姨懷了我上海哥哥,一直一個人在外單獨生活,我父親曾經和我母親商量過,讓梅阿姨搬過來一起居住,我母親似乎也沒有不同意,但梅阿姨自己不愿意。六幾年的時候,父親要舉家搬遷到蘇北,那個梅阿姨還去送了父親。
那個上海哥哥長得是什么樣子的呢?我急切地問小姨娘。
小姨娘想了想,在她房間的樟木箱子里摸索,終于摸到了一個小塑料袋。打開塑料袋,是一張張老照片,其中有一張四寸的黑白照,我一看照片就明白了,那是我父親和那個梅阿姨以及那個上海哥哥的合影。照片上的那個小男孩大概不到一歲,卻睜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帶著一副思索的表情,嚴肅地打量著這個世界。他的眼神里有著強大的鎮(zhèn)定和深沉的憂郁,和他相比,父親和梅姨顯得那么平庸與局促。小姨娘說,這是你父親當年離開上海時扔掉的,我悄悄撿了回來,現在,該由你保管了。
我天天盯著那張照片看,準確點說,是盯著其中的上海哥哥看。當然,僅憑著這一張發(fā)黃的照片,是很難想象長大成人后的上海哥哥的形象的。但我還是以此為藍本,勾勒著上海哥哥,他的眼睛、鼻子、耳朵、額頭、眉毛、頭發(fā)、笑容,我把他從嬰兒到幼兒到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到中年的成長過程一一在腦海里放映。我設想著他的第一次上學,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第一次去旅行等等情景;我甚至還為他設計了幾個好朋友,他和他們怎么樣爭執(zhí)、談論以及在飯局上說笑話。我相信只要他出現在我面前我就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他來,我堅信我這一輩子肯定會找到他,他也一定在一個地方等著我去相認。
因為我的上海哥哥,我順帶著對上海這座城市有了好感,對梅阿姨有了好感;也就在那時,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沈詩梅。雖然聽說,有一些上海人很看不起我們蘇北人,但我還是向往著這座城市。我突然愛學習起來,我要回到上海,去和我的上海哥哥相遇,我知道,我只有通過考上大學才能實現這一目標。
我果然考到了上海的重點大學。到上海學校報到的那一天,天空中下著細雨,看著翻滾的黃浦江水和當年老租界那些萬國老建筑,下船時,我出現了一個幻覺,我以為上海哥哥就在碼頭上,他微笑著,撐著黑傘來迎接我。我站在碼頭上好半天不愿意離開,最后,碼頭上空無一人了,我才一個人獨自撐著巨大的黑夜到了學校。
大學四年,我最喜歡去的地方還是外灘。我坐在那里的長條椅上,人越多我就越興奮,我癡癡地看著經過我面前的人群,搜尋著我心中的上海哥哥,我相信,如果針在大海里,那有心人就一定能撈到那根針。四年過去了,大學畢業(yè)了,我以良好的學業(yè)表現留在了上海,分配進了九局的上海分公司,我終于成功地成了一名上海人,在上海結了婚,買了房子,生了孩子。你知道,在上海生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整天忙忙碌碌的,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忘了,我還有個上海哥哥,或者說,我已經不太相信我會遇見我的上海哥哥了,我相信在大海里是撈不到一根多年前丟失的針了。
沈詩梅說到這里,喝了一口茶,又給沈文武添了一杯。
黑暗中,啜茶的聲音像一道亮光。
沈文武突然問了一句,你第一次去上學報到是自己一個人去的上海?
沈詩梅說,是的,我蘇北哥哥要送我,我不讓他送。
沈文武“哦”了一聲,不再言語。懸崖下的水庫里,不知是什么東西落入水中,“咚”,波心晃動,亭子兩邊的芭蕉與紫竹也輕微地晃動起來。沈文武記得,當年小松接收到上海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后,也提出要一個人去學校報到,但后來自己還是不放心,堅持要去送小松。幫助小松完成一切報到手續(xù)后,時間還早,他就一個人在學校旁邊的一處公園里閑逛。逛著逛著,有點累了,看見公園里有一個公廁,便去方便。進去一看,所有蹲位前的活動板門都被拆卸走了,幾個如廁的人光著屁股蹲在那里,很有些不雅觀。他出來后,看見保潔員正在外面打掃衛(wèi)生,便隨嘴問了句,那些門板怎么都被拆了?保潔員是個河南人,他操著一口中原話說,日他媽媽的,都是同性戀搞的,經常有同性戀在里面隔著門板胡搞,上頭就通知把門板全拆了算了。沈文武一驚,有那么多同性戀?保潔員老頭一揮手,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大都市嘛,這有什么稀奇的?那天,坐在小松房間的地板上,看著那個倒在地上的家伙,沈文武忽然又想起了那個保潔員老頭說的話。倒在地上的是一個機器人,男機器人,一個赤裸的男機器人,它像個真人一樣,頭發(fā)、皮膚、骨骼、體毛、肌肉,還有那隱私的部位。他立即知道了這是干什么的,立即想到了小松成長中與別的男孩子不一樣的地方:他一直沒有和女生談戀愛,他的微信頭像放的總是俊美男生的照片……
沈文武又想吸煙了,他摸出香煙,點著了,一點暗紅在黑夜里像一?;鹛?,火炭燒灼了他的回憶。他深吸了一口煙,吐出來,問沈詩梅,后來呢?
沈詩梅反問了一句,梅叢元這個名字你知道的吧?
沈文武說,好像在哪里聽說過,這名字挺熟的。
沈詩梅說,他是我們九局的常務副總經理啊,這幾年局里的好多重大改革都是他在推動的,人家是上海復旦畢業(yè)的高材生。
沈文武說,難道,他就是你的上海哥哥?
沈詩梅不理會沈文武的提問,她自顧自說下去。
去年底,梅叢元來我們分局調研,本來像我們這種級別的員工是見不到他的,但那天,他執(zhí)意要去基層公司看看,慰問一線的職工,就到了我們分公司,我被安排負責在展板前介紹我們分公司是如何開展信息化建設的。一見到他,我腦子里轟地一下炸裂了,我覺得他一定就是我的上海哥哥,這么多年的等候,原來就是為了這一刻的相見。那一剎,我的腦子里煙花怒放,無數個場景滾動,無數個記憶膨脹。結果,那天他問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我一點也記不得了,我像個得了傷寒病的人,不停地哆嗦,全身發(fā)燙,一臉通紅,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我們局領導見狀趕緊讓另一個員工頂替我介紹相關情況??粗穮苍x去的背影,我一個人躲到衛(wèi)生間痛哭了好一頓。
我開始搜集有關他的一切信息,籍貫、簡歷、活動照片,不僅通過網絡,還專門到圖書館查閱一些往期報刊。我越來越堅信,他就是我的上海哥哥,他的籍貫是上海,也在上海讀的大學,后來考到國外,海歸后去了九局,從基層干起,一步步走上了領導崗位。我對比了他與我父親中年時的照片,雖然父親的氣質沒法和他相比,但他們的臉型、眼睛、眉毛等等,都非常相似。我還千方百計打聽到了一個重要線索,是局里的黨辦秘書告訴我的,他說梅總這次到上海,順帶著想辦一件私事,他準備將他老母親帶回北京居住,梅總的父親已經不在了,母親姓梅,老太太很長壽,現在還一個人住在上海的一家高檔養(yǎng)老院里,但老太太很固執(zhí),就是不肯搬走。這個消息更加坐實了我的猜想,他不姓沈而姓梅,是跟母親姓的,一切就符合邏輯了。我興奮得幾天沒有睡好覺,我差點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我蘇北的大哥和二哥。最后,我強壓下這份喜悅,我想再得到更進一步的確認,因為我以前曾經在他們面前稍稍提過找上海哥哥這事,他們全都把我當作神經病。
我在一個周末專門去了那家高檔養(yǎng)老院,見了那位梅老太。梅老太已經有點老年癡呆癥了,我拿出那張照片給她看,她毫無反應。我指著照片上的那個梅阿姨問她,這是你嗎?她看了一下,搖搖頭。我又說出了我父親的名字,她沒一點表情。我不死心,又從護理人員那里找到了她的戶口本,又憑著戶口本去找她的個人檔案。這一看,我傻了眼,這個梅老太從來沒有出過國,更不要說留學了,她也從沒在教會學校教過書,她只是一個街道工廠的出納員,一直到退休都是。
我不相信,我一點也不相信,怎么會是這樣呢?我覺得,可能是這老太太偽造了她過往的歷史,你想,她一個孤兒寡母的,如果又是留學國外,又是在外國人辦的教會學校工作過,在剛解放那一段時間里,這身份還不夠她受的?她一定是偷偷更改了身份資料,包括后來她不愿意和我父親一起生活,都是出于相同的考慮。這是一個多么智慧的母親哪,只有這樣智慧的母親才能生養(yǎng)和教育出梅叢元那樣優(yōu)秀的兒子——我的哥哥來。
沈詩梅越說聲音越小,最后近乎是自言自語了。從竹林里飛出來一只夜鳥,很突然地叫了一聲“嗚哇——”,就消失不見了。
沈文武咳了一聲,他輕了聲說,茶涼了,回吧。
沈詩梅像是從一場夢境中醒來,她說,哦,我想給他寫信,我寫了很多信,復印了那張照片,可我不敢寄出去,畢竟他是那么大的領導干部,而且聽說他又被重用了,最近被調到了一個直轄市當副市長了。
沈文武說,你是怕一旦真把那信和照片寄出去了,就可能要永遠失去了你的上海哥哥吧?沒等沈詩梅回答,他又追了句,因為,你心里更需要有那么一個上海哥哥存在。
沈詩梅沉默著,卻不起身離開。良久,她才說,謝謝你聽我說了這么多,我這次來參加培訓,就是想靜下來,理一理思路,我該不該去找我的那個上海哥哥,我需要一個人傾聽,謝謝你。她說著,站起來,做出鞠躬的架勢。
沈文武趕緊站起來說,不用,不用。
培訓班結束的那天,沈詩梅因有事提前離開了,她給沈文武發(fā)了個微信:再見,歡迎來上海。
沈文武看著微信,沒有回復。但從那以后,他多了個習慣,有事沒事的,總要打開搜索網站,搜尋關于梅叢元的一些報道,關注他的行蹤,有時看著他出席公開活動的照片,也忍不住端詳半天。
大概半年后的一天,沈文武又上網搜索梅叢元。不料,卻發(fā)現他上了熱搜,原因是這位副市長自己駕車在外地出了車禍,車子撞上了匝道邊的立柱,油箱起火爆炸,人車俱焚。網上關于這件事有一些議論,有的說該副市長是駕駛私家車出去辦事出事的,事出偶然,實在可惜;有的則說,該副市長被從九局調出到地方任職,是紀檢部門的調虎離山計,以便徹底查辦他在九局的一些經濟問題,他察覺后,便獨自駕車出行。
看著這些,沈文武忽然想起沈詩梅。他想問候她一下,便給她的微信發(fā)了個請喝茶的表情。不料,沒發(fā)出去,對方拒收,這說明她已經將他這個曾經的“聽眾哥哥”拉黑刪除了。
沈文武愣了下,也順手將沈詩梅的微信刪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