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這是你們在“青春新視界”的首次亮相。請向讀者介紹一下你們的生活、學業(yè)或工作情況。
談波:談波,1964年出生,現(xiàn)住大連,高中畢業(yè)后在大連石化公司上班,去年退休。
鐘嵐:我是江蘇南京人,大學時學的美術,后來又去學了電影,導演過兩部小成本的劇情電影和一些廣告片,作為演員參與過朋友的電影和話劇,也做過舞臺監(jiān)督。目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寫小說和劇本。
瑠歌:我是瑠歌,生長在北京。2019年畢業(yè)于波士頓大學,建筑理論與哲學系本科。目前在全國各地走動,寫詩和小說。
魏思孝:我1986年出生在淄博的鄉(xiāng)下,自大專畢業(yè)后的十幾年間,正經(jīng)上班不到半年,寫作為生。我平時居住在城區(qū),母親住在鄉(xiāng)下,隔三岔五回村住兩天。家里還有五畝地。平時的狀態(tài),就是待著,寫東西,看書,但更多的是無所事事,消磨時日。能自主支配時間,是我追求的生活方式。
韓東:介紹一下你們的寫作情況,取得的成就,或者有何計劃。
談波:寫得少,看得多,無成就,無計劃,但感覺還在。
鐘嵐:我的寫作是從電影劇本開始的,導演的兩個電影也是自己編劇的,此外還給朋友的電影撰寫劇本。我最早的小說是篇自傳性質(zhì)的中篇《好處相逢無一言》,發(fā)表在《今天》上。之后又有一些中短篇在《青年文學》《大益文學》等期刊上發(fā)表。想寫的東西不少,但目前大多仍停留在大腦和備忘中,只待醞釀成熟訴諸文字的一天。繼續(xù)寫中短篇,這就是我下面的計劃。
瑠歌:近一年,我完成了異色短篇系列的十篇小說。詩集《公路旅行》于2020年7月出版,小說集《靈魂住著老頭的少女》也即將出版。2021年計劃寫完長篇小說《十二美人圖》。寫詩是我的日常實踐,活多久,寫多久。
魏思孝:寫作十余年,出過七八本書,最新出版的兩本書是《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主要是寫鄉(xiāng)村的人和事。最新寫完的小說是長篇《王能好》,寫一個鄉(xiāng)村勤勞且酗酒的光棍,也自認為會成為一個有生命力的文學形象。如果說我寫作有何成就,這三本書大致是目前為止,可以拿得出手的。我有時不免會想,世界上本無它們,它們從我筆下產(chǎn)出,會帶給我一種自我陶醉的成就感。接下來的計劃,還是寫部長篇,大致內(nèi)容是,20多歲的年輕人,分別在1990年代、2000年代、2010年代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寫個人的城市化進程。
韓東:關于寫作,你們大致的想法是什么樣的?有何思考?
談波:寫自己能寫的,寫自己想寫的。寫自己,寫身邊的人。描摹深深觸動我的工友、朋友、鄰人,描摹他們的命運軌跡。從腦海中撈回那些纖細微弱的情感漂流物,只撈纖細微弱的。寫作對于我太難了,我自知自明我的大腦更多時候是無規(guī)則的、畫面的、反文字的。我卻幻想著我寫出的文字能引爆讀者。
鐘嵐:堅持個人表達,寫自己相信的,拒絕言不由衷。寫作是與自己的交流、較量,甚至于搏斗,《老人與?!肪褪亲詈玫睦?,僅憑那一點生命與靈魂的觸動來指引方向,到達彼岸,中途不僅會產(chǎn)生新的認識,可能還有奇跡出現(xiàn)。
瑠歌:篇幅有限,說結(jié)論吧:寫作重新構(gòu)筑了日常生活,抵達事實的陌生面;變想象為可觸、可聽、可視的。我的小說從詩歌出發(fā),詩歌從感官與真實出發(fā)。詩歌是戰(zhàn)勝語言異化、推動語言未來、探索語言邊界的第一實踐。創(chuàng)作風格上,我反對抒情、批判,堅持日?;瘜懽?。
魏思孝:平時,我想的最多的事情,是怎么把小說再寫好一點。這個“好”,簡單又復雜:什么才是“好”,如何才能寫“好”。寫作準備期總是令人慌張,還沒有完全進入寫作的狀態(tài),想的最多的是新小說的敘述語氣和切入點的問題,寬泛又無處下手。當進入寫作狀態(tài)時,每天面臨具體的問題,這很實在。我希望在自己的路數(shù)上,彌補過往的不足,有新的探索。但有些符合自己審美的,是難以撼動的。比如,克制、精煉、言之有物。除了文字本身的磨煉之外,還有更廣闊的一面,這一時難以駕馭,是需要時間去積淀的,比如我對生活的體悟、知識的吸取。
韓東:我非常推崇談波的短篇小說,完全是經(jīng)典式的,各個指標都無可挑剔,但一直不被主流文學圈接受。談波你認為是何原因造成了這一狀況?
談波:可能寫得還不夠好,如果“主流文學圈”是一個讀者,只要你的作品足夠好,有足夠的力量,就一定會在他心中起化學反應,這也正是文學的魅力所在,可如果他不是個讀者,那上面的等于白說。
韓東:你的小說非常簡約,描寫的也大多是非知識分子的下層人物,讓我想起卡佛。受過卡佛的影響嗎?
談波:與卡佛相比,在簡約文風上我更接受海明威。海明威的作品我看得多,看得早??ǚ鹗呛髞淼牧?。說實話,卡佛的小說除了幾篇較短的,大多數(shù)我沒能夠看進去,我覺得它們太陌生太模糊太飄忽不定太費腦子了。但他的短篇我看進去了,很是佩服,簡約得“剛剛好”,這很不容易。他有些長一點的則非?!皢簟?,我知道他這是在費工夫營造氣氛,但如果你并沒有被帶入到他的氣氛中,你就會受不了這種“啰唆”。有意思的是,卡佛出身底層,大半輩子生活在底層,寫的是底層,文風卻相當?shù)闹R分子般精巧。海明威出身知識分子(記者),卻簡約到了簡陋。隨著閱讀思考的增多,我也覺悟到了簡約不僅是少用形容詞的事,簡約后頭必須跟著生動,生動就得重視變化,不重樣,不呆板,同理,篇跟篇之間也要做到不“啰唆”,沒有“創(chuàng)新”就沒有必要寫。我在工廠待了近30年,工人說話的方式就是不拐彎抹角,不彎彎繞,這對我有影響。
韓東:鐘嵐是學電影出身,小說中有一種奇怪的冷靜和不介入。電影工作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
鐘嵐:兩者并不矛盾,對我來說都是表達,只是媒介的不同而已。
小說中的距離感是有意營造的,而個人感受與精神世界的外化則更為我所看重。感受不是分析,有種不易言說的含蓄,但對于個人而言卻又是十分真實的,我這么寫是以期達到一種實與虛的微妙平衡。
韓東:《盛會》涉及的內(nèi)容和你的生活有關嗎?你是如何注意到這個人群或者地帶的?
鐘嵐:可能不為讀者所熟悉的人群與地帶,這正是我寫這篇小說的原因之一。目前為止我寫的東西基本都與自己的生活軌跡相關,或有這樣那樣的交集之處。特殊性,甚至于怪異荒誕的所見所聞,往往能夠激發(fā)起我的創(chuàng)作欲。
韓東:瑠歌似乎對現(xiàn)實主義不感興趣,寫法上也很未來和詩意。我想知道對你的寫作產(chǎn)生影響的讀物,你的來源。
瑠歌:我的小說出發(fā)點是詩,詩是我的足跡:從事實的陌生領域,產(chǎn)生的感官與意象。這些體驗,多來自我對城市空間的漫無目的的探索。小說主要展現(xiàn)調(diào)性,于我而言場景即故事。音樂與調(diào)性相通:小說的色彩源自浩室與迪斯科(House& Disco)的溫暖感覺與科技音樂(Techno)的冰冷未來質(zhì)感。小說的哲學框架,受影響自維特根斯坦、休謨與后現(xiàn)代馬克思主義。我常翻閱《紅樓夢》,最喜歡的作家是查爾斯·布考斯基。
準確來說,我對“偽現(xiàn)實主義”不感興趣,即知識分子站在遠處,審視普通人,抽象出道德批判的觀念寫作。
韓東:《月見都市》的故事似乎是設定在某種西方文化背景下,不僅是名稱、環(huán)境這些易見的方面,還體現(xiàn)在思維方式和觀念上,有如在看一部西方電影或西方小說譯本,這樣的考量和傾向是否特意為之?你的其他作品也都是建立在這種文化背景下嗎?
瑠歌:從手法上,《月見都市》是一種拼貼藝術,整合了我的想象、詩歌意象、城市經(jīng)驗與真實人物。我的小說舞臺橫跨中國北疆、20世紀80年代的東京、外星球、某個小島……總體上,它們是由現(xiàn)實構(gòu)筑的超現(xiàn)實,是對未來世界的隱喻。資本主義全球化,帶來了虛假的自由觀念。小說是我內(nèi)心世界反抗的延伸,是認識現(xiàn)實后,堅守的藝術理想。解放感官,平靜面對未知,尋找自由與愛。
韓東:魏思孝的筆法近乎一種“史筆”,讀思孝的小說就像在讀《史記》。思孝你是故意為之的嗎?
魏思孝:小說,最好是內(nèi)容與形式相匹配,忌諱形式大于內(nèi)容。寫鄉(xiāng)村人物時,這種傳記式的寫法,我覺得是適合的。同時我也想加入一些新的寫法,比如《出工》,將王能好和呂長義作一個對照,提供不同的角度。
韓東:你是否說過,要為當代農(nóng)民作傳?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目標。但如何協(xié)調(diào)與文學性之間的關系呢?
魏思孝:我是埋頭寫了四五年后,完成所謂的鄉(xiāng)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王能好》),回頭審視和總結(jié),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做這么一件事。莊重一點說,我每次回到村莊,看到鄉(xiāng)民的生活,那些30多年來一直見到的面孔,有的就這么入土為安了,于是這種去記錄的使命感,難免就更多了。這個寫作主題,為了規(guī)避“鄉(xiāng)土”氣味,更多的是用減法,生硬了些。不過,這確實也符合鄉(xiāng)村,尤其是魯中這片土地的風情,楞、硬。
韓東:請向“青春新視界”推薦一些你們看好的作家,特別是年輕作家,可列名單。簡單說說你為什么要推薦他們,好在哪里。
談波:張敦,敘事高手,小說好看,第二遍還覺得好看。鄭在歡,不用多說,天才,不服你去看《駐馬店傷心故事集》。班宇,有“文學標準”的好作家,即使當下文壇已改為趣味運動會,他仍然會按照奧林匹克的標準訓練,然后照樣在趣味運動會上拿金牌。
鐘嵐:同時代或更年輕的作家我看得不多,自覺沒有資格推薦。
瑠歌:我推薦90后詩人李柳楊。李柳楊的小說尚在探索階段,但原創(chuàng)性使其在千篇一律的偽現(xiàn)實主義浪潮中脫穎而出。李柳楊的小說篇幅短,故事沒有特定地點與社會學語境,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間游走,情節(jié)對讀者觀念亦是一種刺激。面向未來的文學,有閱讀趣味。
魏思孝:這兩年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年輕作家,是楊知寒。她在《連環(huán)收繳》里塑造了燕好這個文學人物。至今想起燕好臨死時,和遠方親人的呼應,都讓我為之動容。在她前不久寫完的中篇《瑞貝卡》里,結(jié)尾年輕人離開故鄉(xiāng),俯瞰土地,細節(jié)之講究,確實令我信服。尤為珍貴的是,她是讓人模糊性別的寫作者。她會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文學疆土,沒有問題的。除此之外,還有李禎、馮鶴聞、孫鵬飛等,他們是我的同鄉(xiāng),平時看得多一點,都沒有工作,以寫作為畢生追求,我們是同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