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坐在桌前,低頭看著放在桌面上的手機。手機已經調到了錄音狀態(tài),純白色的,這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她對自己說,好吧,那就開始吧。
這樣平淡的上午,很有儀式感。內心涌蕩著神圣的暖流。她的聲音像山間的溪水在屋子里流淌。她仿佛看到了自己青絲飄逸的樣子,看到了一間擠滿了學生青春笑臉的教室,看到了從寬大的窗戶照進來的和煦陽光,她漸漸地看清了每一名學生的面龐。她的心里默默地念著他們的名字,“黃建國、梁頌、鄭言西……”
時光如灰塵般,在她的記憶中慢慢降落。她看到了一只滿是皺紋的手,那只手拿起一本斯威布著的《希臘的神話和傳說》,“天和地被創(chuàng)造了,大海漲落于兩岸之間。魚在水里頭嬉游。飛鳥在空中歌唱。大地上擁擠著動物。但還沒有靈魂可以支配周圍世界的生物。這時有一個先覺者普羅米修斯,降落在大地上?!边@是希臘神話傳說中有關普羅米修斯的一句話,對著手機的話筒,她讀了出來。只有聲音能讓她忘記年齡,忽略遺忘和蒼老對她生命的覆蓋。那聲音不像是從她的嘴里發(fā)出來的,更像是出自她身體上的每一個毛孔,當她朗讀的時候,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毛孔張開著,如同正在喝水的花朵。
每天上午八點三十分,她都會把臥室的門關上,窗戶關嚴,以保證屋內的安寧,像以前的每一堂課之前一樣,她對著鏡子,整理一下頭發(fā)和衣服,然后坐在桌前,開始朗讀和錄入。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下午,一覺醒來,她就斜靠在沙發(fā)上,把手機放在旁邊的床沿上,認真地傾聽著自己的聲音?!八种@火種降到地上,即刻第一堆叢林的火柱就升到天上。宙斯,這位主神,當他看見火焰從人類中間升起,且火光射得很廣很遠,這使他的靈魂感到刺痛?!蹦锹曇綦m然越聽越感到陌生,可她還是被那聲音感動,每一次都熱淚盈眶。這朗讀之聲,似乎從來沒有離她很遠。
作為教師的歲月已然成為回憶。她在課堂上一邊來回走動,一邊朗讀課文,一邊觀察著學生們的表情,她能聽到她的聲音在四十多平方米的教室里回蕩著,像是涼爽的夏季里回旋在山谷的風。她迫切地想讓他們再聽到她的朗讀。
電話那頭是他的學生董仙生,三十五年前,他是那屆高中四班的班長,是她最信任的學生,直到現在也是。他的頭發(fā)也開始花白了?!跋缮?。”她的語氣仍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簡老師!”時隔數十年,董仙生對老師也還是畢恭畢敬。
“還記得我的聲音嗎?”
“聲音?”他的腦子里閃過片刻的茫然,他上周才去看過她,“什么聲音?”
令她滿意的是,董仙生的人生軌跡,與她希望的一樣,學習優(yōu)異,事業(yè)有成。她為此而驕傲。她把董仙生出版的書放在書柜最顯眼的地方,以便自己能夠每天都能看得到。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她就會對丈夫說:“他是我的驕傲?!闭煞蛐战退粯邮抢蠋?,教物理。
透過通向陽臺的門窗,只能看到丈夫的脊背。一到夏天,潮蟲便開始出現在陽臺上,它們還不想要陰涼的空氣,三三兩兩緩慢地向臥室進發(fā)。丈夫開始在陽臺上忙碌,用石灰堵住瓷磚的縫隙。丈夫說:“我知道,你已經說過無數遍。董仙生,董仙生。這三個字越來越讓人討厭了。就像是……潮蟲?!?/p>
“你怎么能把他比喻成潮蟲?”她憤憤不平地說。丈夫平庸而失敗的一生是阻擋她生活指針轉動的一塊石頭,讓她感覺到時間的難熬。
聽到她的聲調變了,丈夫便退縮了。他直起腰,放下偏鏟,連手上的石灰都沒洗,拿起他的帽子,匆忙從家里逃離了。
“我的聲音?!彼Ц吡寺暳?,“我讀課文的聲音?!?/p>
“啊,讓我想想?!倍缮鷩肃榈馈K{悶,退休多年的簡老師為什么突然想起她自己的聲音。
她說:“你不用去想了。我剛剛學會了在APP上朗讀作品。你打開APP,搜一下我的名字,南飛的孔雀。我讀的是斯威布著的《希臘的神話和傳說》,你聽一聽,關注我,評論一下,點個贊。”
她的聲音歡快、急切。董仙生愣了一下,隨后說:“好的,簡老師,放心吧。我會的?!?/p>
放下手機,回味一下剛才通話的情形,她沒有從董仙生的口氣中聽到興奮。她以為他會和她一樣感到欣喜。她莫名地有些緊張,猶如初次登上講臺。她索性站起來,在屋子里來回走著。她瞥見陽臺上的花,除了朗讀,還有其他的事等著她做,但她并沒有打開陽臺的門。那盆茉莉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開花了,綠油油、薄薄的葉子瘋長著。
時間過得太慢,一個小時仿佛一天,她再次給董仙生打電話,“你聽了嗎?”
董仙生支吾道:“沒有……我……我一直在開會……”
她失望的聲音像是墻上那塊頑固的蚊子尸跡,“好吧。好的”。
又過去了一個小時……
董仙生打來了電話。她興奮地接了電話:“你聽了嗎?”
董仙生說:“聽了。簡老師。我很感動。像是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回到了我熟悉的課堂,看到年輕時候的您?!?/p>
“你真的是這種感覺?”
“是真的。千真萬確。”董仙生語氣堅決。
她如釋重負,急迫地說:“那其他人呢?”
董仙生疑惑不解:“什么其他人?”
“你們班那些同學,他們,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她口氣中滿含著期待。
董仙生明白了老師的意思,急忙說:“我會給他們說,讓他們也聽您的朗讀。就像朗讀我們熟悉的生活。”
“你不要忘記,一定要告訴他們……”她叮囑董仙生,這個她最依賴的學生,他從來都是那么穩(wěn)妥,她相信他不會令自己失望。
丈夫在八點半之前會準時出門,這是兩人的約定,那之后,是她錄音的時間,那個時候,小區(qū)里沒有孩子們的喧鬧。丈夫斜著眼睛看她:“錄那些有什么用,你讀了一輩子,我都煩了,你還讀不夠?!?/p>
“我又不是讀給你的?!彼f。人越老,她越覺得丈夫的一些行為不能忍受。
“你該出去走走。”他出去時警告妻子。
“現在他們又向著新的冒險的旅途出發(fā)。接連四十天,一陣西北風阻撓著他們的航行,直到祭獻和祈禱了所有的十二神祇之后,才又加速前進……”
錄了半個小時,她感覺到了疲憊,便閉上酸疼的眼睛,想著聽她聲音的聽眾,想著那些曾經年輕的面孔、入神的表情。他們在她的腦子里一一閃現,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她都無法抵抗時間的無情,真的老了,她的記憶力越發(fā)的差了,那些面孔有的稍縱即逝,有的干脆是模糊的。除了耳朵,她覺得哪兒都有問題,哪兒都像生了銹似的,總是聽到身體的某個部位有摩擦的聲音。她站起來,在箱子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個漆紅的木匣子。因為藏在箱子的最深處,匣子的顏色很鮮亮,她莊重地把木匣子打開,里面憋得太久的東西便急促地跳出來幾張。那是一張張十寸的畢業(yè)照,從她一九八○年師專畢業(yè)當高中老師,到退休,她一共帶了十九個畢業(yè)班,就有十九張畢業(yè)照。每次收到畢業(yè)照,她都立即把它封存在這個匣子里。照片像是昨天剛剛照的,表面的光能映出她的面龐,散發(fā)著樟木的香氣。她想,那些特別在意的東西,雖然時光久遠,但歷久彌新。她找到一九八五屆畢業(yè)班的照片。戴上花鏡,仔細地辨認著上面的每一個人。
董仙生走進來時,她還在端詳著那張照片。那張照片已經在她手里兩天了。它的重量好像發(fā)生了變化,由輕飄飄的一張紙,變得越來越重。此時,她聽到了敲門聲,便放下照片去開門。“你終于來了,我等你兩天了,”她對滿臉疑惑的董仙生說,“你不會馬上就走吧。”
董仙生羞愧地說:“請您原諒,太忙了,我不能常來看您。今天,我的時間都留給了您?!?/p>
照片擺在桌子的正中央。董仙生一眼就看到了。照片的兩邊,一副老花鏡,一個放大鏡,臺燈還開著,白色的熒光燈使陳年照片表面泛著青色的光。她并沒有先說到照片,而是問他:“你在聽嗎?”
董仙生說:“是的,您播的所有的我都聽了?!?/p>
“那其他人呢?你們班那些人呢?”
他有些猝不及防,“其他人,應該也都聽了”,簡老師的目光里仍然溫暖如春,卻讓他心虛。
她說:“你說話吞吞吐吐,你不能保證?!?/p>
他想辯解一下:“我告訴了所有的人。他們肯定都在聽。”
“真的是所有人?”
董仙生的臉頰在冒汗,顯出了慌亂,像是學生在躲閃老師的提問。
她沒再追問,反而安慰他:“有幾個人,他們給我發(fā)了微信和短信,他們真的在聽。什么事,交給你,我是最放心的?!?/p>
董仙生如釋重負,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老師,您怎么突然想朗讀了?”
她略微愣了一下:“那天早晨,我從家里出去,路過四十三中,聽到臨街的教室里傳出朗朗的讀書聲,是一個女孩子,聲音清爽干凈。我平時不從那里經過。那一刻,我突然被吸引住了,站在那里,直到她把那篇課文讀完?!?/p>
“讀的哪篇課文?”董仙生問。
“《孔雀東南飛》?!彼难凵衩噪x,思維顯然回到了那天教室外。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上高中時,我背得滾瓜爛熟,”董仙生自豪地說,他又搖搖頭,“可惜,我現在只記得這兩句了?!?/p>
停頓了一會兒說:“也許有的人還能背下來?!?/p>
董仙生笑出了聲說:“不可能的。我覺得每過一天,我就會忘掉一個字,更別說整個句子了?!?/p>
“你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不怪你。但我堅信,會有人仍然記得它,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
董仙生沒有反駁老師,而是問:“所以您想重新拿起書,開始朗讀?”
她沒有直接回答學生的提問,就像當年在課堂上,她喜歡用一種暗示的方式,啟發(fā)他們,讓他們自己去領悟,而董仙生是那個領悟能力非常好的學生。她拿起了照片:“你還有這張照片嗎?”
他接過來,照片新得讓他無法相信,還以為時光倒流,那上面的人仿佛從來沒有經過時間的洗禮,從來就沒有老過。他看到了上面的自己,意氣風發(fā),目空四海,“肯定有的。但已經有好多年不見了,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您這張怎么像是剛剛照的?”他說。
“這張照片,你認真看過嗎?”她問,她觀察著學生的表情。
“早就忘記了?!?/p>
“你看看,有什么問題?”她盯著董仙生。
他又認真地看看,搖搖頭:“沒啥問題呀。就是一張普通的畢業(yè)照啊?!?/p>
“你能認出照片中的每一個人嗎?”她扶了扶花鏡,眉頭緊鎖著。
“不能,”董仙生看了半天也認不全,“我只能認出一少半?!?/p>
她向陽臺看了一眼,那盆茉莉花的葉子看上去有些蔫,無精打采地耷拉著:“我認出的人更少。只有幾個人。但是有一個人,我卻始終沒有找到。不管時間過去了多久,我相信,我還是能從幾十個人當中,把她找出來。對她,我記憶深刻。”
“誰?。俊倍缮唤浶牡貑?。
“宋曉兮。”她說完,像是被蟲子咬了一樣,露出痛苦的表情。
董仙生吸了口氣,涼颼颼的,心被激了一下,臉竟紅了:“簡老師……”他錯愕地看著老師。
她把頭低下了:“我知道你不想提到她,我也不想揭那個瘡疤??墒悄阒绬?,自從那天我聽到了從教室里傳出的朗讀聲。我就想到了她。”
董仙生呆呆地坐著,他在努力想著什么,也在努力克服著什么。
“這上面沒有她,照片上沒有她??隙]有,我認不出別人,但我一眼就能認出她的樣子,她自然卷曲的頭發(fā),翹得高高的下巴,挑釁的目光。你知道為什么她沒有照畢業(yè)照嗎?”她的聲音有些憂郁。
自從她說出那個名字后,董仙生就處在恍惚的狀態(tài)之下,像是喝醉了酒。
“仙生?!彼嵝训?。
“不知道?!彼穆曇艉苄?,小到幾乎聽不到,而老師的聲音,嗡嗡的,大而嘈雜。
后來,他越來越不在狀態(tài),精神明顯不集中,此時,江老師從外面回來,董仙生匆匆和他打了聲招呼,便逃走了。
丈夫說:“仙生這只潮蟲是不是被你踩了一腳?!?/p>
她氣鼓鼓地說:“你這個尖酸刻薄的老頭,一輩子都改不了?!?/p>
我不喜歡她,從來就沒有喜歡過。
在我的印象里,她天生的鬈發(fā)是她引以為豪的資本,眼睛像貓一樣。每天上課時都拿出一個鏡子照過來照過去。如果她還有什么可取之處,那就是朗讀。那是她身上唯一的優(yōu)點。
也許你并不這樣認為,對我來說,卻是真的。她就是在課堂上讀那篇《孔雀東南飛》時,讓我驚詫了。她的朗讀不僅僅是抑揚頓挫,有韻律上的美,而是真帶著情感去讀,真正用心地去讀。等她讀完,我的眼睛濕潤了。我教了無數的學生,只有她的朗讀讓我記憶深刻。她天生應該靠嗓子去吃飯。后來我一直想從朗讀這一點去鼓勵她,可她并不領情。我給了她機會,我甚至把班上唯一一個參加市里朗誦比賽的名額給了她,她卻沒去。她驕傲,我都不知道她驕傲的動力是什么。她固執(zhí)、冷漠,抽煙、逃課。這一切我都能夠忍受,我還是希望能夠靠我的努力拯救她。最后,讓我們徹底決裂,矛盾無法解決的是那個原因,你知道的。那年秋天一開學,我看到了她和你在一起,你們之間雖然并沒有親密的動作,但是一個眼神我就能看得出來,她的目光一直長在你身上,你們戀愛了。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因為你是班長,你是那個班的靈魂,你是要讀大學,有個好的工作,要擁有美好前程的。這樣的事怎么能發(fā)生在你身上。
我制止了你。我知道,任何說辭對她都沒有用。我已經完全忘記了你當時的神情,但我無法忘記自己的憤怒。你答應了,你答應了和她斷絕一切來往。從一開始你就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是一個對自己的前程負責的學生,在我眼里,只有這樣的學生才配擁有美好的未來。我很慶幸,在你就要滑向生命中的黑暗旅程時,我及時地制止了你,讓你懸崖勒馬。說實話,我當時并沒有考慮宋曉兮的感受。我完全否定了她,排斥了她。我以為,這樣做對你、對她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我記得那天晚上,大家都在上自習,她卻走進了我的辦公室,站在我面前,眼里沒有淚水,只有仇恨。她盯著我,眼睛里有一股邪惡的火氣。我沒有退縮,大義凜然地說:“你想干什么?”我們用目光對峙了足足有兩分鐘。然后她怒氣沖沖地質問我:“我們相愛,和你有關系嗎?”
我反駁她:“當然有關系。你可以不要你的前程,不考慮你自己的未來。但是董仙生不行。我不能眼看著你把她拉下水,讓他失去上進心,淪落成和你一樣的人。”
“我是什么樣的人?你說?!彼穆曇粲旨庥指?。
“你是什么樣的人,你自己難道不知道?”我譏諷她。
“不知道。”
在我心里,一直有一個詞是和她重疊在一起的,我忍了忍,沒有說出口。
她卻不死心:“你阻止不了我。”
這句話徹底惹怒了我,一股怒火沖上頭頂,我對她吼道,不許再去勾引他。
她反而笑了,是那種輕蔑的笑。她說,想都別想,你以為你想怎樣就能怎樣。
我終于還是沒有忍住,罵她:“小娼婦?!蔽蚁?,當時的我真是氣瘋了,我覺得當時我的頭發(fā)都是豎起來的。
她眼睛里的邪氣并沒有減弱,相反卻凝聚一團,仿佛充滿著更大的能量。她走時那句話,這幾天一直在我腦子里響著,有時候深夜里也會鉆進我的夢里,把我驚醒。她用那股邪氣掃著我說:“我恨你,你會后悔的。”
那之后,她快速滑向了邪惡的深淵,頭也不回,成了一個無法無天的學生,一個失足少年,一個令老師們頭疼的人。她與社會上的小流氓天天混在一起,打架斗毆、違反校紀,無所不為。因此她多次受到學校的處分,但這對她來說,已是家常便飯,成為她真實的生活,她毫不在乎。有好幾次校長都想把她開除,在我的堅持下,才沒有讓這件事成為現實。
你們畢業(yè)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而我后來零星得到的她的信息都與邪惡有關。你們畢業(yè)后若干年,我從你們班的黃躍松那里聽到了她的消息,他與她同在郵局工作,據黃躍松講,她起初是個郵遞員,騎著綠色的自行車,走街串巷去送信件。但是很快她就不再受那種風吹雨淋之罪了,其中的原因,黃躍松吞吞吐吐,語焉不詳。直到后來當她攤上官司,被判刑后,黃躍松才透露,她與郵局的領導發(fā)生婚外戀情,屢屢逼迫領導給她調動工作,因未達到目的,便用刀捅了領導。領導沒死,她卻進了監(jiān)獄。知道這個消息后我義憤填膺,仍然能夠感覺到她令人驚懼的眼神,我對黃躍松說,這是她的宿命。
我對她的看法從來沒有改變過,從來沒有試圖原諒過她,也從來沒有試圖寬宥過她。但是那一天,隔著墻,我聽到了校園里傳出女孩子清脆的讀書聲,聽到《孔雀東南飛》那篇課文的朗誦時,仿佛是天外之音,我恍惚覺得那個朗誦的女孩子就是宋曉兮。我在那里站了有半個小時,腿酸了,背也隱隱作痛。我老了,我倔強的一生快要走到盡頭了,早晨的陽光像是穿透巨大的冰塊漏下來,罩著我。那朗讀之聲瞬間帶著我瀏覽了一下我簡單的人生。我突然間發(fā)現,有太多不可原諒的事情在我身上居然也發(fā)生了,有背叛,有怨恨,有邪念,有詛咒,有過失……這一切,怎么會出現在我的人生之中?瞬間我就崩潰了。站在那里的我抱著肩膀,泣不成聲,冰冷的陽光緊緊地包裹著我,把我的淚水凝結成淚珠。
“您要原諒宋曉兮嗎?”隨著她的講述,董仙生的身體也戰(zhàn)栗著,好像站在墻外的那個人也是他。
“也許她應該原諒我?!彼槠痪^白發(fā)從鬢角散落下來。
董仙生有些慌亂,不知所措。老師在追憶的過程中,他一直坐立不安,心神不寧。簡老師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講述,驚訝地看著他臉上呈現的奇怪的表情,看著他局促不安的樣子,看著他臉上突然冒出的汗水。
“也許她能夠聽到我的聲音?!彼f,越過窗戶,目光投向遠處,她的神情落寞。
“那又怎樣呢?”而他的聲音,傳入他自己的耳朵里,感覺遙遠、陌生。
她憂傷地說:“誰知道呢,不管她現在在哪里,不管她的人生在以后漫長的歲月中發(fā)生了什么,也許她在等待著我的聲音,而我也在等待著把我的聲音傳遞給她?!?/p>
與老師相對樂觀的態(tài)度相比,董仙生顯得十分悲觀,他臉色難看道:“她不會聽到的,人海茫茫,她可能早就忘記了自己喜歡朗讀,早就忘記了您的聲音?!?/p>
她把目光從窗外拽回來,用犀利的目光盯著學生董仙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覺得,你知道她在哪里。你知道嗎?”
董仙生被老師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他躲避著老師的目光,手不知放到何處,嘟噥道:“我只知道,從監(jiān)獄里出來,她去了南方,在南方的某一個城市。”
“我就說,你肯定知道?!彼冻鲆唤z詭異的笑容。
董仙生被老師的笑容弄得更加緊張,慌忙說:“我只知道這一點,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p>
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掩蓋了董仙生的窘態(tài),他接了個電話,說了幾句,便告別老師,倉皇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都在錄音,一遍又一遍,她心情郁悶,漸漸覺得自己的朗讀出了問題,聲音修飾得太多,過于精致,就像是精心打扮的生活。開始時,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是懸浮在高山上的朝陽,清朗明凈,清暉撒遍山谷。之后,聲音在下沉,像懸于山腰的浮云。最后,它落入了山澗,在樹木巨石間翻滾。坐在那里的她有些絕望,猶豫是不是需要停下在App上的朗讀。
她把手機伸到丈夫面前,想讓丈夫聽一聽,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丈夫卻沒有耐心,他揮揮手說:“我聽了一輩子,不想聽了。”知道無法從丈夫那里得到答案,她只好求證于董仙生。她給他打電話,讓他來一趟。可是等了好幾天,也沒有等到自己最信任的學生。她忐忑地對丈夫說:“以前,不管什么事,交代給他的,他都主動及時地去辦。可是我的話,如今不大管用了。”
丈夫有點幸災樂禍地說:“也許和我一樣,他也聽夠了?!?/p>
“不可能,”她自信地說,“他從來不像你這樣。”
她終于等不及了。
當她出現在董仙生辦公室時,看到了學生臉上的驚訝之情。她說:“我等你你不來,只好自己來了。我是不是特別討人嫌。”
董仙生急忙否認:“怎么可能。什么時候您都受歡迎?!?/p>
很久沒有來學生的辦公室,她走到窗前,低頭向外望去,看到的風景越多,世界變得越小。她還是習慣于仰頭看世界,她感覺頭暈目眩:“你這里太高了,心臟都像要蹦出來,向下跳?!?/p>
“這又不是蹦極,”董仙生給老師沏茶,“我都習慣了,再高也沒有事。我曾經去過咱們市最高的建筑,開元大廈,據說有二百四十多米高。站在樓頂,向下看,蕓蕓眾生看上去很可憐。”
“我才不會爬那么高的樓,”她坐下來,手撫著胸口,才稍稍有些心安,“我等了你很多天。你好像在躲著我。”她幽怨地說。
董仙生解釋說:“沒有。我剛剛去海口開了一周的會,昨天深夜才回來。”
“那也許是個理由,”她觀察著學生辦公室里的陳設,干凈整齊,就像他漂亮的人生軌跡一樣,“我遇到了難題。沒有一點信心了。”她郁悶地說。
她堅持要學生一起聽聽她的朗讀,辨別一下聲音。她說:“越聽,越覺得聲音不可信了,像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像以前的我,又像是陌生的我。”
她莊重地打開手機,聲音從手機里傳出時,她正襟危坐,像是一個年邁卻專注的中學生。
“現在兩人都鼓翼上升。父親飛在前頭,如同帶領著初出巢的幼雛的老鳥一樣。他機敏而小心地扇動著他的羽翼,使他的孩子可以照著做,并時時回看他孩子跟隨得怎樣。起初一切都很順利,他們經過左邊的薩摩斯島,又掠過得羅斯和帕洛斯。他們看見別的一些海岸都向后退并且消失,這時伊卡洛斯由于飛行的輕便變得更加大膽,越出了父親的航線,懷著青年人的勇氣飛到高空中去……”
辦公室里很安靜,他們兩人側耳諦聽,時光好像停留在過去的某一時刻。后來,她按下暫停,悲傷的語氣在屋子里彌漫,她說:“你聽到了嗎?多么令人失望的聲音。我準備打退堂鼓,中止我的朗讀。”
“別停下來,”董仙生不解地說,“為什么呢?簡老師,別停下來。這聲音是我人生的動力,是我美好的回憶,是我成長的源泉。我想聽,真的,這幾天我一直在聽,一直在聽??臻e時在聽,睡覺前在聽,出差去南方的列車上也在聽?!?/p>
“你說的是真的?”她懷疑地看著學生,她一直在等著這樣的回答,可是當這樣的答案到來時,她卻高興不起來。她站起來,凄涼地說:“算了,你不用安慰我這個老太婆。你看看下面稀稀落落的留言和評論?!?/p>
董仙生把失魂落魄的她送到單位門口的公交站臺,但一直沒有放棄勸她,有好多人希望聽到老師的聲音,想重溫那美好的無拘無束的青春時光:“所以,請您繼續(xù)朗讀吧,讓在祖國各地的同學們都能聽到您的聲音?!?/p>
她未置可否。車來了,她擠上公交車。車子開動,她看到董仙生一直站在那里目送著公交車,像是被公交車遺棄在那里的一個孤獨乘客。
來自學生董仙生的鼓勵,一度給了她一些鼓舞,使她重新審視從手機里傳出來的聲音。他幾乎每天都在向她傳遞著樂觀的信息,通過微信,他告訴她,他又找到了某個同學。事實如同董仙生說的那樣,他突然加快了步伐,四處聯絡,在他的發(fā)動下,她突然發(fā)現,自己播講的《希臘的神話和傳說》多了一些聽眾。她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又一個問候,其中有一個叫王松濤,他興奮地寫道,“真沒想到,就是這個聲音,讓我喜歡上了讀書,讓我讀了大學。”他并不在他們生活的這個城市,而是在西班牙巴塞羅那。她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留言,也收獲了更多的贊揚。他們都把自己的名字留下來,大部分她都記不得他們的容顏了。
他甚至自作主張地把她帶進了監(jiān)獄。
他說:“聽了您的朗讀,有人特別想見見您,他也是您的學生。但他不是我們班的,他叫袁英。二○○○年畢業(yè)的?!?/p>
一路上,她都在車上想著這個叫袁英的學生。整整一個小時,這個名字都在她腦子里旋轉,也沒讓她想起他的模樣和他的言行。袁英五短身材,胖胖的臉,紅黑色。她想不起他是誰。他是個在押的囚犯,這是她沒想到的。穿著囚服的袁英眼淚汪汪地看著她,講他是如何聽到老師的聲音,讓他很悔恨自己以前沒有珍惜在學校的時光,好好學習,好好做人,那樣他就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她給了他需要的鼓勵,她說了很多打動她也打動學生的話。她說,做一個對社會有價值的人,做一個對得起自己良心的人,不管什么時候都不算晚。袁英感動得涕淚縱橫,發(fā)誓一定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出獄后努力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返回的車上,董仙生說起他是怎么遇到袁英的:“二監(jiān)獄請我去給他們做個講座。無意中見到了他。我提到了您,就順便讓他聽了一下您的朗讀。”
那個發(fā)誓要好好改造的袁英謙恭的臉,好幾天都在她的腦子里,這給了她信心,同樣給予她莫大寬慰的是隔三岔五一些早就失去聯系的學生,他們都是聽到她的朗讀而主動地聯系她,加她的微信,發(fā)來短信,給她打電話問候,訴說美好的高中生活,贊美曾經年輕的簡老師動聽的朗讀,給他們留下一個嚴厲而美麗的印象。
于是,她加快了朗讀的速度,當那本書中的文字變成她的聲音時,她能感覺到它們是跳動的,是有生命的。她對丈夫說:“你聽聽,它們就像是跳躍到過去的精靈?!?/p>
丈夫我行我素,對她的朗讀沒有任何興趣。他還在陽臺上鼓搗那些裸露在外的小洞,他說:“還是有潮蟲。我昨天下午看到一只。我把洞都堵住了呀,它從哪兒冒出來的?”
她不滿地看了一眼丈夫瞎忙碌的身影,他的一生就是這樣,雖然忙忙碌碌,卻碌碌無為。她嘆息著,目光掃到了那盆茉莉花,它的葉子正在慢慢地枯萎,她想,它怎么就不開花呢。
她又拿出了那個樟木匣子,把畢業(yè)照擺滿一床,一九八一屆、一九八五屆、一九九○屆……她把那些已經成為她聽眾的學生,逐一地從那上面辨認出來,這花費了她許多時間,而更多的辨認是徒勞的,因為記憶早就停滯在那個逝去的固定時刻。雖然如此,她卻樂此不疲。
那天下午,當她在那張一九九三屆畢業(yè)照上耗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眼前突然晃了一下,屋內的景象頓時失去了顏色,她還以為是黃昏即將來臨的緣故,她直起脖子,站起身,想要向外張望,徹頭徹尾的黑暗就到來了,眼睛一下子就閉上了,一切知覺都停止了。等她醒來時,是在醫(yī)院,病房里燈光明亮,窗外已是萬家燈火。丈夫告訴她,沒什么大問題,是血壓升得太快,輸兩天液就回家。他說:“別再沉迷于過去。你要到戶外去,多走走,多呼吸些新鮮空氣。”
董仙生到來后,把打盹兒的江老師勸回了家。她無兒無女,董仙生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他關切地看著她,那目光讓她覺得溫暖。
她說:“老了,什么都不能干,活著還有什么用?!?/p>
董仙生寬慰她幾句。然后自我檢討說:“可能是我太著急,把您的學生們都發(fā)展成了您的聽眾,他們蜂擁而來,您有點顧不過來了,累了,身體無法承受?!?/p>
“沒事,我真的很高興?!彼芍缘卣f。
頭還有些暈,眼睛還有要關閉的兆頭,她視線中的學生董仙生精神有些萎靡,她想起來,自從她開始朗讀以來,他的情緒始終很低沉。她說:“你也該歇一歇,你的情緒看上去不太高?!?/p>
因為被老師看透了心思,董仙生羞愧萬分,他咬了咬牙,知道是該向老師袒露心跡的時候了。
“我不想再隱瞞您。我以為從此與那個叫宋曉兮的再無任何瓜葛,直到那天您提起了她,”董仙生垂頭喪氣,表情中帶著痛苦,“我早就習慣把她遺忘,就像許多不想觸碰、不想揭開傷痕的往事。”
她驚訝地看著他,看著他把手插進自己的頭發(fā),目光中滿是懊悔:“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會時時想起她?!?/p>
粗重的呼吸聲,伴著他陰沉的臉,好像病房里的燈光變得昏暗起來一樣:“上次您說,畢業(yè)照里沒有她,您根本沒有意識到,為什么畢業(yè)照里沒有她。但是,我知道。那天我負責組織照相,所有的人都到齊了,唯獨沒有她。我找遍了學校的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她。只好放棄了,我站在同學們當中,當照相機的快門響起的時候,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笑容。您注意過沒有,只有我的表情是僵硬的?!?/p>
“她意識到了,她的生活將和你們這些人分道揚鑣?!彼聹y著。
“不是,”董仙生搖了搖頭,“從我們倆被迫分開后就分道揚鑣了?!?/p>
“你恨我?”她不安地問。
董仙生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的燈,撓撓頭說:“當時有,您不知道,當時我被她迷住了。我是被她的聲音迷惑住的。有一段時間,您經常讓她站起來讀課文。她的朗讀有時候輕風細雨,有時候狂風大作,有時候如沐春風,有時候就像站在懸崖邊,害怕卻又充滿渴望。所以我忍不住對她說,她的朗讀把我的心掏了出來,就像暴露在陽光下。她對我說:‘你以為我是讀給誰聽的?我就是讀給你一個人聽的?!?/p>
她哼了一聲。
“聽了那句話,我便繳了械?!闭f到這里,董仙生還有些害羞地低下頭。
“年輕時誰都會犯錯。那后來呢?”
“后來,”他改變了一下身體的姿勢,好讓自己舒服一些,“后來看著她變成那樣子,我就有些暗自慶幸,才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你也覺得我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了?!闭f起那個早就遠離他們生活的人,她也感覺到有一絲沉重感壓迫著,她示意董仙生把她扶起來,斜倚在床頭。
“我也以為我不會再與她相遇,我們的生活差異太大。但是生活總是和我們開玩笑。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慌張地跑到了我家里,她說她殺了人,可能警察在四處找她。她眼淚汪汪,身體發(fā)抖,目光驚恐,嘴唇發(fā)青,手上還沾著血跡。她在沒有得到我的回答時,先借用了衛(wèi)生間,把血跡洗干凈,頭發(fā)整理一下,還稍稍化了化妝。等她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仍舊光彩照人?!彼枋鲋畷r,不斷變幻的表情印證著一點:逝去的生活不是言語間的閃爍,而是刻骨銘心的遺忘與喚醒。
她的表情也隨著他的講述而切換著,她明明知道了結果,可仍然對過程充滿著驚奇?!八且粋€危險的人,人生充滿著懸疑?!彼f。
董仙生沒有注意老師的神情,他接著說:“那個夜晚,那個她來求助于我的夜晚,后來被我遺棄在我人生道路的路旁,徹底地埋藏了。我不想回首,不想接受。可它發(fā)生過、存在過。我知道它會在某時某刻重新出現,等待著我?!?/p>
“你不能用道德審判影響自己,那是犯罪?!?/p>
董仙生沮喪地說:“我也以此來安慰我。那天晚上,我拒絕了她,我甚至義正詞嚴地指責她不應該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在罪惡的深淵里越陷越深。我給她唯一的建議就是讓她去自首,爭取寬大處理?!?/p>
“你做得沒錯?!彼闪丝跉?,她擔心的事情沒有發(fā)生。他的選擇總是在她的預料之中。
“可是我從此就有了負罪感。它時不時地從生活的某個縫隙里冒出來,深深地刺痛我一下。那天晚上的情景經常出現,而且從未褪色,就像發(fā)生在昨晚一樣,就像您匣子里的畢業(yè)照。我能看清楚當我拒絕她后她的眉毛在抖,一根根的,堅硬,像針一樣。她流淚了,但很快就抹去了眼淚,面色鐵灰,絕望地對我說對不起,我想到了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我以為那是真的。她頭也不回地走了,”董仙生絕望地說,“這一次,我的痛苦更甚更重。”
她把手伸過去,拍拍他的手背,一股涼意傳遞過來:“都是我的過錯?!彼凉M懷歉意。
董仙生搖搖頭,眼睛失去了光澤,說道:“和您沒關系。最終她進了監(jiān)獄。我打聽到她在哪個監(jiān)獄,每年都給她寫封信,鼓勵她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我甚至還鼓勵她發(fā)揮朗誦的長處,為自己的牢獄生活帶來一點樂趣,為自己以后的生活做個好的鋪墊。卻沒有收到她一封回信。我關注著她,她出獄后去了南方,去她父親的家鄉(xiāng)了。從此,再沒有人見過她。”
當兩個有著同一個秘密的人互相敞開心扉時,他們發(fā)現,記憶在某年某月停滯下來,仿佛在等待著,等待著他們在那里相會,而另一個擁有此秘密的人,早已揚長而去。
兩天之后,她被董仙生接出院時,兩個人誰也沒再提宋曉兮,他們目光相遇的那一刻,竟都有些尷尬與羞澀,同時把頭扭向了一邊。車上,天氣、物價、醫(yī)療成了他們談話的主題。
她沒有停止朗讀。董仙生同樣沒有停止發(fā)展她的聽眾。在她主播的內容下面,她看到了緩慢增多的評論和贊。到了夜晚,她躺在床上,打開App,找到屬于她的那個世界,定好結束的時間,聽著自己的聲音在枕邊響起:“這囚徒的苦痛被判定是永久的,或者至少有三萬年。他大聲悲吼,并呼叫著風、河川和萬物之母的大地,來為他的苦痛作證,但他的精神仍極堅強……”
夜色深沉,她聽不到潮蟲從陽臺爬向臥室的聲音,只有自己的聲音,伴著她入眠。她的眼睛濕潤了。她想,將來的某時某刻,有一個人一定會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原刊責編??? 盧一萍
【作者簡介】劉建東,小說家。1989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全家福》《一座塔》、小說集《黑眼睛》《丹麥奶糖》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首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孫犁文學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等獎項。作品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