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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與捕蠅紙

      2021-02-07 04:56:12路魆
      小說月報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黑箱公牛蒼蠅

      此刻的黃昏已無別的可能,天空脫掉白晝外衣,露出灰色裸體。十幾個村民組成搜索隊,拿著鐮刀,在雜草和樹叢間劈砍。即使是手里電筒的光柱,也砍不破夏日的黑暗。他們對祖母的下落不同的見解,到處是他們無用的爭吵聲,喋喋不休,像擠著嗓子唱出來的山歌。男人有與女人不一樣的直覺,南無佬和問米婆有不一樣的暗示:祖母一時在山澗,一時在樹上,一時在隔壁村,或者她已經(jīng)回家了,正在灶臺燒飯。春聿在隊伍的末尾,從清晨走到日暮,褲腿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入夜前,搜索隊伍最終分成兩撥,一撥跟著南無佬,另一撥跟著問米婆。南無佬帶人回到燈火通明如天界幻象的村莊,繼續(xù)尋人。問米婆堅持認(rèn)為祖母仍在山里,非要深入無盡的山坳,有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春聿獨留人間。他的父親和母親向來意見不合,若父親跟著南無佬走,那么母親會跟著問米婆。始終沒有人問過春聿的想法。但他誰也不跟,而是躲在樹后,等他們走遠(yuǎn)后才出來。春聿自有方法,但必須等這群人走遠(yuǎn)后才能行動。

      問米婆差一點就成功了,若她不是那么迷信問米,而是認(rèn)真問問春聿的看法,那他也許會告訴她——祖母在公牛山??上В炎哌h(yuǎn)了,她相信撒一把米之后冥界給予她的暗示。春聿始終認(rèn)為,這是一場出自祖母之手的捉迷藏游戲,誰先找到祖母(的尸體),就能領(lǐng)取她古老寶箱里的獎賞。春聿懷揣著尋人的線索,秘而不宣。公牛山在他們所走的相反方向。高聳隆起的山脊,猶如蹲伏的公牛之背,前方低矮的山頭似發(fā)出公牛沉睡的鼾聲。在漆黑的叢林之上,在寶藍(lán)色的夏日夜空之下,公牛山的輪廓線鮮明而強烈,劃分天界與人間。

      月亮出來后,夜路好走多了,只有輕薄的迷霧在叢林氤氳不散。公牛山的頭與身之間,有一條蜿蜒的山坳,春聿從那里深入,向左或向右走,必定能找到祖母。山坳前,頭上樹木交叉遮蔽,月色暗淡,正當(dāng)他難以選擇方向時,一道黑影在竹林里緩慢穿越,那東西的龐大身軀折斷枯枝敗葉,發(fā)出清脆的剝剝聲,還不時打著響鼻。是公牛山的化身,一頭公牛。此前誰也沒見過野牛,也沒報告有逃脫的公牛,那必定是另一種存在之物吧。春聿尋聲而去。公牛來去自如,在林中行走仿似水中游魚,鏡花水月,春聿的腳步難以跟隨,頸脖和手臂的皮膚上落滿竹林冰冷的夜露。

      這頭公牛的響鼻很特別,緩慢悠長,接近一聲聲嘆息。記得昨夜,春聿在家里聽見過它的嘆息,正是它馱著祖母離開的。它或者就是死去的祖父,祖父和祖母的生肖都是牛。昨夜睡得正酣,春聿被一串蹄踏地板的聲音喚醒,他來到客廳,看見祖母和一頭公牛站在門口,沐浴在月色下,意欲遠(yuǎn)行,只是沒有行囊在身。祖母的眼睛有一層如月的奶白色光澤,她靠在公牛壯碩的脖子上,有著與公牛相同的呼吸節(jié)奏,緩慢悠長。她叫春聿不要出聲,不要驚醒爸爸和媽媽,她要和大家玩躲貓貓。但她只告訴春聿一人——她指著公牛山的方向——她要到那里去,那里湖水滋潤,湖面的萬千朵金蓮,耀眼奪目。在天亮之前不要動身找她,若春聿聽話,那么她房間里那個黑箱中的寶物都將歸他所有。祖母如是說。黑箱中的寶物,是祖母出嫁的嫁妝,她苦苦守了一輩子,不給父親也不給母親。父親說祖母摳,是個守財奴,哪怕餓死也不肯拿嫁妝出來換糧,更別說支持他創(chuàng)業(yè)做生意——父親想經(jīng)營一個小農(nóng)場。母親罵父親不孝,說那是祖母對早逝的祖父的唯一念想?!澳憧次遥瑥奈创蜻^那些東西的主意,”末了,母親又補充道,“反正遲早是你的?!蹦菚r春聿睡眼蒙眬,迷糊地點頭,望著祖母使盡最后的力氣爬到公牛背上,朝著公牛山上那個有著萬千朵金蓮的湖泊而去。翌日春聿才想起,村莊從來沒有湖泊,公牛山也從來只是一座山。他隱約地感覺到祖母的本意。太陽高照,人們開始參與這場捉迷藏游戲,春聿不希望他們捷足先登,但為了不暴露行蹤,他只能待到夜色降臨,才獨自出發(fā)。

      “寶物是我的!”春聿咬牙暗想。思及此,他便加快腳步。公牛行走的聲音如此近,又不可捉摸,不可見其全貌??墒寝D(zhuǎn)眼間,它的身影就赫然出現(xiàn)在山坳最末端,火紅色的毛發(fā)如火飄動,仿似要點燃山林野草,深淵般的眼珠瞪著春聿。春聿定住了。云彩流轉(zhuǎn),遮住月色,陰影吞沒了公牛的身影。公牛消失后,還有另一種聲音會為他引路,春聿漸漸聽到起伏的蠅聲,以及某種細(xì)小爬行物在吸食時發(fā)出來的黏稠之音。這就是終結(jié)這場游戲的線索。夏日的黑暗中,有不少蜂巢,還有求偶的蛙在鼓噪,這些會影響他對蠅聲的分辨。但僅僅是影響,并不會誤導(dǎo)他。他對動物的聲音了然于心。蜂紀(jì)律嚴(yán)明,蜂鳴持續(xù)流暢。蒼蠅各自為政,起落迅速,聲音短暫凌亂。至于蛙噪,只要他拍拍手掌,它們便嚇得噤聲,立刻收起薄薄的聲囊。

      在公牛消失的地方,有一個山洞,一條溪流從內(nèi)流淌而出,微微泛著澄澈之光。里面?zhèn)鞒鲟须s的蠅聲,他再次尋聲而去,在洞內(nèi)的一個泉眼旁,發(fā)現(xiàn)了祖母。祖母蜷曲身軀,手掌壓在泉眼上,泉水汩汩冒出,從她的指間淌過,流經(jīng)她赤裸的雙腳,分裂成滋養(yǎng)這條村莊的眾多支流。

      春聿盡力把注意力放在這個圣潔的泉眼上,才能延緩另一種與此相反的污穢帶給他的駭然與邪惡。祖母已然死去,她死去的氣息引來一群黑壓壓的蒼蠅,落在她未被泉水浸潤過的其他皮膚區(qū)域上。春聿輕撥一下,群蠅旋風(fēng)般飛起,又迅速落下。還有另一種東西似乎不受他的干擾,是一群同樣烏黑的螞蟻,爬滿祖母的臉龐,制造一個個血肉模糊的傷口,再沿著山洞頂部的一條不易被察覺的蟻路,將血肉送回巢穴中,養(yǎng)育細(xì)小白嫩的幼蟻和臃腫的蟻后。春聿用冰冷的泉水為祖母洗去死咬著她皮肉不放的螞蟻,扯下洞口的蕨類驅(qū)趕蒼蠅,將祖母從黑暗的洞穴拖出來??粗嵉脑律伦婺改鞘菪垞p的身體,他沒有哭,也忍住了嘔吐的不適,因為他是這場尋寶游戲的最終勝利者。在等待大人找來這里的期間,春聿試圖搞明白,他是怎么在黑漆漆的洞內(nèi)看見蒼蠅、螞蟻、傷口與泉眼的。他覺得自己聽到了那一切,聲音有光、形狀和顏色。春聿也有點內(nèi)疚,若不是蒼蠅和螞蟻的侵蝕,他希望祖母的死是潔凈的,是自然的,祖母隱匿山林,與自然融合為一。他不敢丟下祖母,生怕她再次被奪走,緊抱著她的身軀,竭力叫喚,讓聲音傳出重山,直到搜索隊穿越林地發(fā)現(xiàn)他們。

      父親要為春聿的祖母舉辦一場喜喪。喜喪在這里絕不尋常,哪有人家死了母親是不傷心、不哭喪的?哪怕只是做做樣子。父親給出的理由是,他要為老母親結(jié)束其痛苦的一生而慶祝,同時暗暗透露著,自己終于解除了作為兒子的負(fù)擔(dān)。后一個理由,出自母親的揣測,而春聿覺得,父親是為自己終于得到祖母的那筆遺產(chǎn)而狂喜,毫不掩飾自己的邪惡心思,要在這個村莊里搞一場前所未見的喜喪。春聿是第一個找到祖母的人,祖母的寶物理應(yīng)歸他所有,但黑箱的鑰匙不知被祖母藏到何處去了。黑箱是堅硬的桃木做的,而傳說桃木是夸父逐日渴死前手中之杖所化,所以黑箱多年不朽,非他一人之力能打開。

      祖母的尸體安置在她臥室的棺材里。附近的叔伯兄弟頂著夜色,陸續(xù)前來,聽到春聿父親說要搞喜喪,個個覺得此非倫常之舉,一時爭執(zhí)不下。父親跟他們商量喪禮的細(xì)節(jié),無暇顧及他最關(guān)心的黑箱。春聿趁機(jī)把黑箱藏到閣樓里去,接著,他掀開松動的地板和墻磚,摸遍木柜抽屜的縫隙,也抖抖枕頭和棉胎……直到把開箱的鑰匙找出來為止。在守靈期間,誰也沒問春聿是如何找到祖母的,也無人懷疑他早已知道祖母的去向。后來春聿也以為,那只是一個夢境,恰好夢到祖母告知他去向,這種不確定來自那頭公牛,那頭行跡隱秘、似祖父化身的生物,讓他長久的懷疑。尋而不得時,春聿累得靠在祖母的棺材旁,懷疑所謂的寶物也不過是一場障眼法,說不定黑箱是空的。他站起來,仔細(xì)端詳祖母受損的臉,若早點去找她,可能她就不用遭受這樣的折磨,誰知道她在被螞蟻咬的時候,是否死透了呢?只有蒼蠅才是人死后會被召來的死神之物。春聿用指甲刮下墻壁上的泥子粉,一點點地抹在祖母的臉上,企圖蓋住那些結(jié)了痂的暗紅色傷口。結(jié)痂,聽起來這具軀體還活著,正在逐步痊愈。要是祖母活了,就能告訴他鑰匙藏在哪兒。結(jié)果越是往臉上涂,祖母越是難看,越顯出死人相來,在她死后,春聿終于第一次哭了,傷心又委屈。

      母親擔(dān)心鄰里的閑言碎語,說自己作為媳婦敗壞風(fēng)俗。在守靈的一整夜里,她極力勸阻父親翌日搞喜喪。避開親戚,她把父親拉到一旁勸說?!澳氵@樣搞算什么喜喪???”母親問,“喜喪,是給子孫滿堂、德高望重、福壽雙全的人搞的。你也不想想你媽是怎么死的,渾身都是蒼蠅螞蟻……”母親打了個冷戰(zhàn),看看安置著春聿祖母的尸體的房間,“再想想春樂(春聿的弟弟),那么可憐,小小的一個就死了,我們這個家怎么也不像有兒孫滿堂的福分?!薄澳阒v夠啦!我主意已決……”父親揮揮手,“沒必要把自己搞得像條哭喪狗!”他喝了一杯酒,“我爸死得早,你也是有眼看的嘛,我媽她天天哭喪著臉,茶飯不思,守著那些嫁妝,好像這樣我爸就能活過來。她那些嫁妝,還是我爸當(dāng)年用真金白銀叫師傅打的呢。”“又是嫁妝,你半句不離你媽的嫁妝,”母親說,“我嫁給你時,你怎么不給我打幾件?要是你有腦子,那時也曉得找個理由,問你媽拿幾件來送給我這個過門媳婦,不至于后面每次吃閉門羹。但我可跟你說啊,我是真沒想過要你媽的東西,大家是女人,都懂?!备赣H沒回應(yīng)母親的埋怨,他知道喜喪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只是不希望在那個目標(biāo)成功在望之時,還把這個家弄得那么可憐兮兮的。所謂的目標(biāo),是他要拿老母親的金器銀器換一筆錢,帶全家離開這個養(yǎng)蜂的村莊,去外地經(jīng)營養(yǎng)牛的農(nóng)場。

      有的家庭養(yǎng)蜂是為了賣蜜,有的是留給自家食用。春聿家是村里唯一不養(yǎng)蜂的家庭。其實他們也曾養(yǎng)過蜂,還是這里第一家養(yǎng)蜂的人,后來之所以不養(yǎng),全因為弟弟的意外離世。若不是在那個狂風(fēng)驟雨的夏夜,為了搶救蜂房,弟弟就不會被坍塌的蜂房砸死了。自從弟弟死后,父親就開始討厭蜜蜂?!八@是在推卸責(zé)任,跟蜜蜂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是他自己沒有把蜂房建牢固,一場小小的風(fēng)暴就把它吹倒啦?!贝喉惨恢闭J(rèn)為弟弟的死是父親的過錯。他的事業(yè)及種種自以為是的抉擇,總是在摧毀這個家庭的方方面面。無論是早年開貨車搞運輸,弄丟了一整車價值不菲的貨物,還是后來跑到建筑工地,被傾瀉的混凝土埋在地下幾分鐘差點死掉,他的那些賠償款和醫(yī)療費,都是家里的兩個女人承擔(dān)的——可是,即便負(fù)債,祖母也從來不肯把她的嫁妝換成錢。如今,每到鮮花盛開的季節(jié),群蜂出沒,整個村莊的野花叢和果樹都停滿了這些小家伙,父親不堪其擾。任何一只小蜜蜂飛進(jìn)家里來,他就要舉起電蚊拍電死它,反而對那些骯臟的蒼蠅寬容起來。母親說:“如果有什么新興產(chǎn)業(yè)是靠養(yǎng)蒼蠅賺錢的,說不定,你又會是這里第一個干這事的人?!备赣H后悔當(dāng)初把養(yǎng)蜂產(chǎn)業(yè)引入村莊,現(xiàn)在自食其果。盡管大家明白蜜蜂對他來說,是一種不能提及的痛,但面對可觀的利潤和甜蜜的口味,只能當(dāng)沒這回事。

      “我得養(yǎng)一群牛,把那些花花草草啃光。他們的蜜蜂,以后就叼牛糞去釀蜜吧!”原本是為了發(fā)泄,才這么隨口一說,父親忽然有了新想法——不如離開這里,去干點別的吧!“我覺得這個地方克我,”父親意味深長地說,“此地不宜久留?!弊詮拿壬?jīng)營農(nóng)場的想法,父親就四處湊錢。對此,祖母卻極力反對?!拔腋惆侄际菍倥5?,你再去養(yǎng)牛,這多不吉利啊,”祖母說,“我們替人做牛做馬,做足一輩子苦力,一看見牛就難受?!边@個滑稽的理由顯然無法打消父親的念頭,要是這樣,那么十二生肖里除了不存在的龍,其余十一種動物估計都沒法養(yǎng)?!皠e忘了,你爸就是死在田里的,牛還踩了他的頭一腳,”祖母哀怨地喃喃,“總之,你養(yǎng)牛,就是要折磨我。”“要是肯早點把那些玩意兒典當(dāng)換錢,我們還愁替人做牛做馬嗎?”父親沒把這話當(dāng)祖母的面說出來,而是事后對母親說的。目前是現(xiàn)實已無法更改,經(jīng)營農(nóng)場也需要一大筆啟動資金,他犯不著在言辭上跟老母親對著干,他還想從她那兒借點錢?!安火B(yǎng)牛,可以啊,那我養(yǎng)羊吧?!泵看伍_口求老母親拿她的金器銀器換錢,他就以這個作為理由。誰知道,這根本不是養(yǎng)什么牲畜的問題,是祖母根本沒想過拿她的嫁妝出來?!澳阍趺纯梢阅媚惆謸Q錢呢?”祖母說,“自從你爸死了后,那些嫁妝就有了他的魂兒。賣不得,賣不得。”有時,春聿起夜,看見祖母悄悄從黑箱里拿出嫁妝,對著鏡子穿戴起來,望著鏡中的自己,臉上又是幸福又是苦澀。他從沒見過祖母用鑰匙打開黑箱,而之后鑰匙又藏在哪兒。祖母最愛不釋手的,是一件金蓮葉狀的吊墜,在暗夜里泛著澄澈的金色光澤。母親從來都說不想要祖母的嫁妝,那天聽春聿說起那件金蓮葉吊墜后——“那么美,戴上去估計像個皇后吧。一般人很難想象慈禧的生活。”她說,“你爸當(dāng)時追求我,說要給我皇后那樣的生活,現(xiàn)在你看,別說皇后,我活得連個宮女都不如。你奶奶說得對,養(yǎng)什么牛,自己活得就像頭牛?!睂Υ喉瞾碚f,養(yǎng)什么都無所謂,他唯一感興趣的是暗夜里的金光,是祖母手捧金蓮葉吊墜時的神態(tài),垂死而又滿懷對前世與來世的想象與渴望。春聿漸漸想起,祖母在騎牛離去的夜晚還跟他說:“我的寶物都給你,只給你一個人喲……你爸不會懂,你媽也不會懂……”“你的寶物到底是什么?”春聿問?!澳惆皱e了,它們才不是你爺爺找工匠打的,”祖母說,“它們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你只要戴上,就能看到一棟京城的閣樓,在那飛檐上啊,有天女散花……還有一條長長的巡游隊伍,繞著后花園那個開滿金蓮的湖,吹拉彈唱,直到天亮……春聿啊,這世上沒有比這更美的東西了?,F(xiàn)在,我要先一步到那里去?!贝喉泊舸舻卣驹谠兀克妥婺蛤T牛而去,即將加入那條盛大的巡游隊伍。

      見父親一再堅持,叔伯兄弟不再說什么,死的又不是自己的親母親,主人家愛怎么搞就怎么搞吧。祖母的喜喪按照父親的意愿舉行,但這場喜喪沒請戲子,沒搭戲臺,也沒什么與之相關(guān)的裝飾——所謂的喜喪,只是不許哭。父親希望大家就當(dāng)作來吃一場平常的宴席,放開吃,放開喝。那些不知情的妯娌一路哭著來,半路上被父親派過去的弟兄阻止,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吃宴席期間,大家沒有哭,也笑不出來,陰沉著臉不知如何是好。后來等那群男人喝酒喝上頭了,開始胡言亂語,扯東扯西的,氣氛才有所緩和,大家也便忘了這是一場喪禮。而作為主角的死者呢,還安置在她生前的臥室里等待出殯。

      春聿不在宴席上。他沒空參加。從昨夜起,他就獨自在祖母的臥室里守靈,陪著她。他要在宴席結(jié)束前,特別是趕在父親之前,找到祖母藏起來的黑箱鑰匙。隔著門,他聽到外面一些婦女在嚼舌根,談起他祖母被發(fā)現(xiàn)時的恐怖死狀,個個倒吸一口氣,還說她這一輩子過得很苦。一點都不苦,”春聿想,因為除了他,參加宴席的諸位都不知道,他祖母的身體其實是蜜糖做的。要不然,那些螞蟻怎么會爬到她身上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呢?連蒼蠅也來分一杯羹。祖母的身體就是一個蜂房,她用一生的痛苦在里面釀了蜜。她血管里流的是蜜,她的骨髓是蜜,她的眼淚也是蜜。這么想著,春聿聞到了逐漸濃郁起來的甜味。甜味是從棺材里傳出來的。春聿站起來,湊到祖母的臉前——哦,甜味似乎是從祖母的鼻子里滲出來的。她也許還有一口氣吧?春聿猜。接著,他看見祖母坐了起來。

      祖母按按胸口,又捂著嘴,好像有點想吐,指著抽屜底下的陶罐,要春聿給她遞過來。她開始往里面吐出一攤稠狀的液體,在蠟燭的紅色昏光下,液體的色澤鎏金似的。偶爾她要歇一會兒,喘口氣,再繼續(xù)吐??窗桑_始吐蜜糖了。春聿屏氣凝神,手握著陶罐一動不動。每當(dāng)一個陶罐裝滿了,他就給外面那些喝得神志不清的賓客端出去,每人倒一碗。在這個養(yǎng)蜂的村莊里宴請賓客,蜂蜜從來是少不了的。一個醉醺醺的男人抓住春聿的手,問他:“哇,這些上等的蜜,是哪里來的?你家什么時候又養(yǎng)蜂啦?”春聿指著祖母的房間,隨便編了個理由回答說:“看,就在那里。我們家有一個秘密蜂房,我爸沒告訴你們。有誰不愛金黃透亮的蜂蜜呢?”

      這樣來回幾次,祖母的身體逐漸空癟了,吐出的蜜也越來越少。春聿擔(dān)心祖母吐完最后一口蜜后,便會徹底從這世間死去,于是問道:“奶奶,你昨夜看到開滿金蓮的湖了嗎?美不美?”祖母沒回答他,看著天窗上的玻璃,一道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寂靜安寧。春聿希望祖母能多活幾天,至少告訴他黑箱的鑰匙在哪兒。在祖母吐出最后一口蜜時,春聿聽到陶罐發(fā)出咣當(dāng)一聲。他伸手去掏,摸到了一根小玩意兒——鑰匙。原來祖母離開家時,就把鑰匙藏在自己的嘴里。這才是尋人游戲的獎勵,果不其然,找到祖母,就等于找到開箱的鑰匙。春聿把這根珍貴的鑰匙,連同這最后的半罐蜜,一塊兒藏到某塊兒松動的地板磚下的洞里。野生的蜜,是百年不腐的。

      父親又請那個南無佬過來吃飯,要他為老母親的墳地選址。經(jīng)過一番推算,南無佬把墳地定在獅子嶺?!蔼{子嶺?奶奶的骨灰要埋在公牛山!”春聿立刻反對,“你這個人,真是一點用都沒有,沒找到她就算了,現(xiàn)在又把她的墳地選錯啦。”父親要春聿住嘴,并向南無佬道歉,稱小孩子不識世界?!盀槭裁词枪I剑俊蹦蠠o佬挑了下眉毛問道,“我看風(fēng)水多年,這老祖宗的東西,即便是依書直說,也不會錯到哪兒去。你才上幾年級,比我還懂?”“我奶奶告訴我的,”春聿又想起那個夜晚,“公牛山上的湖里有金蓮?!薄笆裁春裁唇鹕??你大頭菜吃多了吧,凈發(fā)白日夢。”南無佬沒再搭理春聿,很快安排人手在獅子嶺為逝者修了墳。祖母火化時,火葬場那根高高的排氣煙囪所噴出來的煙,都帶著一股神秘怡人的甜味。春聿恍惚以為,那兒是一個榨糖廠,世間所有的糖都是從那兒提煉出來的。

      祖母的骨灰埋在獅子嶺后,春聿甚覺不安,夜里頻繁夢見獅子吃牛,連牛角也嚼碎咽下去。似乎所有東西都想吃掉她。他只好安慰自己:也許祖母那天就已登上京城高高的閣樓,夜夜望著湖中耀眼奪目的金蓮,過著她的另一種盛世人生了。祖母留給春聿的寶物時刻牽動他的心,他渴望親眼看看祖母所描述的風(fēng)景。在那些風(fēng)景中,肯定有一個身影是祖母本人,陪在她身邊的是春聿沒見過的祖父。在祖母下葬后的第二天,父親便發(fā)現(xiàn),原本放在老母親床頭的黑箱不翼而飛了,旋即開始瘋狂搜尋。此刻,黑箱藏在閣樓里,鑰匙則埋在地板下,只要對任何問題一問三不知,春聿相信,父親是絕對找不到它們的。黑箱其實是一個不太大的首飾盒,盒蓋里還鑲嵌著一面小小的銅鏡。即便在鏡面磨損后,早已映不清自己的面貌,視力衰退的祖母還在使用這面銅鏡,只有在這面鏡子里,她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才能看到自己出嫁時的青春容顏。她永遠(yuǎn)忘不了祖父娶她時,曾許諾會帶她進(jìn)京城,享受榮華富貴。“你們家男人結(jié)婚前的嘴,比蜂蜜還甜,說得天花亂墜,”一提到那父子倆,母親就哀嘆自己跟祖母的命運,“一旦把女人弄回家了呢,才發(fā)現(xiàn)蜂蜜里還摻了砒霜?!?/p>

      春聿在閣樓找到一個老鼠洞,把黑箱塞了進(jìn)去,用泥磚堵住,還在外面擺了幾個腌菜用的陶罐打掩護(hù)。父親像只暴躁饑餓的公貓,要抓住那只偷油的老鼠,找回失竊之物,整日翻箱倒柜,逼問母親。他第一個懷疑是母親拿走了黑箱:“快拿出來吧!我早就看透你的小心思啦,嘴上說不要,私底下惦記了好多年?!薄澳阕詈冒言捪肭宄嗽僬f,”母親冷笑一聲,不急不躁,“我倒是希望是我拿走的。人家說最近黃金升值,這些東西啊,存著也總比你拿去敗光要好。投資有風(fēng)險,你也不想想,這些年自己虧了家里多少錢?!薄澳銈兌畟€屁,”父親掀開祖母的床板,在黑暗處摸索,“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目光短淺的人,我的計劃才一直沒法實行。這次是我的翻身仗?!薄按喉?,你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不勸勸你爸?”母親轉(zhuǎn)過頭來,問坐在一旁沉默的春聿,“你媽我真可憐,嫁給你爸時,一無所有,碰也沒碰過你奶奶的那些心肝寶貝,到頭來還要被冤枉。是啊,我做夢都想戴一下呢,誰不想做皇后?”說著,母親的臉泛起一層淺淺的青藍(lán)色。春聿沒回答,覺得此時的她看起來,像是廟里那些因油彩剝落而越發(fā)老舊的觀音娘娘。“你最好別讓我找到。”父親撂下話,又繼續(xù)在屋里倒騰。母親拿起抹布,開始收拾賓客留下來的殘羹冷炙。一根被啃得精光又鋒利的雞爪子,卡在抹布里,在她緊攥抹布時,扎傷了她的手。母親心不在焉,似乎并未察覺,手一邊擦桌子,一邊流血,她埋怨這鬼東西怎么會流血,還越擦越不干凈?!斑@破桌子是我們結(jié)婚時買的,這么多年還沒換,真寒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燒掉吧,和你媽那些舊衣裳一塊兒扔到火里燒掉?!?/p>

      一樓的空間比較寬敞,但沒什么旮旯,能藏東西的地方很快被父親徹底翻了一遍。他開始頻繁造訪堆滿雜物的閣樓,相信是這個家出了內(nèi)鬼,把黑箱藏了起來。父親一到閣樓,春聿就不由得提心吊膽,這一切都被母親看在眼里了。那幾天,母親總是在背后盯著春聿,有意無意地說:“那天你是不是一個人在奶奶的房間里?沒有其他人進(jìn)去過吧?”“抬棺材時,有那么多人進(jìn)去過,誰知道是誰拿走了黑箱?”春聿回答?!笆菃幔课衣劦侥闵砩嫌匈\的味道呢,”母親說,“但你要知道,媽媽是跟你站在同一邊的?!彼l(fā)現(xiàn)母親臉上的青藍(lán)色越發(fā)深了,皮下的青筋浮上來,不再像一尊舊觀音,而像一只青面獠牙的鬼。他隱約感覺母親已知曉真相,但他同時相信,母親不會向父親透露任何信息,若父親得手了,那一切就完蛋了。他還注意到,只要爸爸消停一會兒,離開閣樓到外面去,母親就以打掃衛(wèi)生死角為由到閣樓上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她一待就是一個小時,直到聽到父親回來的聲音,才踮著腳溜下來。他們一直沒得逞,春聿不得不佩服老鼠天生的打洞能力,能在黑暗的角落挖出一個曲折幽深的墻洞。

      天氣升溫,屋子里的蒼蠅多了起來,被什么吸引了似的,紛紛聚集在一個地方。春聿又提心吊膽起來,因為蒼蠅聚集的地方,正是他藏陶罐的地板。它們落在地板磚的縫隙間,擠破腦袋似的要鉆進(jìn)去,這么明顯怪異的行為肯定會引起父母注意。而且,母親已經(jīng)知道黑箱就藏在閣樓里了,春聿決定,將它們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他對寶物的思念越發(fā)強烈,迄今為止,他還未得到機(jī)會摸摸那些屬于他的寶物,整日心緒不寧。窗外,不時傳來什么猛獸的嘶吼聲。上半夜,他再次夢到獅子吃牛,到了下半夜,意識又緩緩墜入金碧輝煌的京城幻象中。

      夜闌人靜,時機(jī)已到,春聿溜下床,來到祖母的房間。那兒彌漫著一陣臭味,此前空氣中那股蜂蜜似的甜味早已消散。春聿打著電筒,照亮藏陶罐的地板磚。一大群蒼蠅聚集在此,絲毫沒有受到光照驚擾,死死附著在地板磚上。春聿一腳踩下去,蒼蠅便死了一大片。臭味是從地板下傳來的。他將地板磚掀開,臭味更濃了,四周的蒼蠅像兀鷲一樣盤旋降落。那個灰色的陶罐,裝著祖母吐出來的半罐蜜糖,和那把開箱的鑰匙。春聿打開陶罐蓋子那一刻,涌出來的臭味將他熏得眩暈。當(dāng)電筒光照亮內(nèi)部,他看見的根本不是什么蜜糖,而是一只在黑水里泡得發(fā)爛發(fā)臭的老鼠。春聿堅信,自己看到了祖母吐蜜的過程,那是他對于祖母一生豐碩成果的見證,而這只老鼠,肯定是在偷蜜時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但老鼠是怎么穿過地板,又穿過封閉的蓋子,來到陶罐里頭的呢?也許是在蓋上蓋子的某個瞬間,或者老鼠本來就在里面。春聿快速地設(shè)想了各種可能,每種可能都牽連著一個過去。他擼起袖子,伸手到陶罐里,把死老鼠撥到一邊去,在黏稠發(fā)臭的水中抓起那把鑰匙,跑到水龍頭那兒沖洗干凈。然后,他踮起腳,四肢并用爬到閣樓。閣樓是木地板,那里總是有群鼠出沒,而正下方便是父母的房間。小時候跟母親睡在一起的每個夜里,他都被頭頂上老鼠跑過閣樓時發(fā)出的陣響,嚇得捂住耳朵,躲進(jìn)被窩。春聿竭力減弱自己的腳步聲,或者干脆模仿老鼠奔跑的窸窣聲,以免引起父母的懷疑。

      移開腌菜用的陶罐,拿出堵住洞口的泥磚,春聿小心翼翼地從洞穴深處拿出黑箱。他還沒想好要把它們轉(zhuǎn)移到什么地方,此時一個聲音在他背后響起。“果然在這兒,”是母親,她飄浮在那兒似的,無聲無息,“別出聲,你爸還不知道呢……奶奶跟我們玩捉迷藏,連你也這么調(diào)皮。哎,我們這個家真是復(fù)雜……來,給我吧,天一亮,我們就拿去換錢。”“媽,你不是說過不能換錢嗎?”春聿把黑箱往老鼠洞的深處推回去?!翱傄獡Q一部分嘛,我們家的日常開銷可大著呢?!蹦赣H勸誘道,并把閣樓的門輕輕合上??墒?,門猝然被另一股力推開了,他們甚至沒聽到有人走上樓梯,仿佛是埋伏在暗處屏息的獵人,直到扣下扳機(jī)的最后一刻才露出真身。父親闖了進(jìn)來,手里的電筒光如子彈一樣,射穿這對母子驚恐的身體。父親沖到春聿身旁,把他那只抓著黑箱但還卡在洞穴深處的手猛地抽出來,洞口在他的手臂上劃拉了幾道血口?!澳銈儍蓚€想造反??!”父親奪過黑箱,厲聲說道。春聿用還在流血的手舉起鑰匙,宣示開箱的關(guān)鍵在他手里。父親哼了一聲,拾起泥磚,狠狠地把黑箱砸了個稀巴爛。那些首飾瞬間散落在地板上,它們無法被黑暗奪走一絲一毫的光芒,此刻更是被從天窗傾瀉下來的月光照得生輝。父親立刻抓起一把,塞進(jìn)口袋里。春聿沒想過,那個黑箱實際上如此易碎,而那把鑰匙,在父親面前不過是一個無用且多余的東西,它唯一能封鎖的,只是一種永恒的想象。

      母親見狀,及時搶過來一件,“別全部拿走!好歹留一件,留一件給他!”母親搶過來的首飾,正是春聿最為著迷的金蓮葉吊墜,似乎是為了彰顯合理的正義,她很快就把吊墜戴在春聿的脖子上。“這是女人的玩意兒,他戴來干什么?”父親作勢要把吊墜扯下來?!皠e,這是他奶奶的遺物!”母親擋在父親身前,撥開那只朝兒子伸去的手,“你拿得夠多啦,給他留一件,留個念想吧?!薄安磺袑嶋H!我沒有退路了。”父親越過母親,又把手朝春聿的脖子伸去。今夜閣樓里的騷動,比老鼠在多年里制造的騷動加起來還要大,地板似乎要塌了。母親極力阻撓父親,像極了母雞在保護(hù)小雞免遭老鷹的毒手,可是春聿沒有絲毫被保護(hù)的安全感,反而覺得,那是兩只獵食者在爭搶食物,因此深感孤立無援。趁父母還在糾纏,春聿從樓梯跑下去,把自己反鎖在父母的房間里,躲在被窩中,一邊緊握金蓮葉吊墜,一邊緊張地留意閣樓上的騷動。那兩只大老鼠為了生存的食物,將整夜不眠,徹夜戰(zhàn)斗。由于緊張而失去知覺,第二天,當(dāng)他打開手掌時,發(fā)現(xiàn)吊墜尖銳的金屬葉角扎入他掌心的皮肉里,扎出幾個血肉模糊的傷口。這些傷口的形狀,跟螞蟻在祖母的臉上制造的是如此相似,春聿有種莫名的幸福感,身體似乎跟祖母達(dá)成了某種一致。

      父親跑遍金店、典當(dāng)行和銀行,到處比價。那些實際上成色一般的金器銀器,沒有如預(yù)期那樣為他帶來一大筆錢,但數(shù)額足夠他啟動醞釀已久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每當(dāng)在飯桌上說起他的計劃,父親便忘了手中的筷子是用來干什么的,懸在那兒比畫著,仿佛朝地上這么一指,一個美麗富饒、牛羊遍地的農(nóng)場便會立刻在眼前展開。這不是異想天開,因為父親確實準(zhǔn)備從隔壁鎮(zhèn)一位農(nóng)戶手中接下一個小農(nóng)場。在這片土地上,也許有那么一個農(nóng)場,多年來一直為他預(yù)留著,等待他去接手、開發(fā)。過幾天,他打算帶家人過去看看。他逢人便說,他才不稀罕養(yǎng)蜂,因為他要去養(yǎng)牛了。

      眼見父親的計劃一步步推進(jìn),母親也不再說什么,只求不出岔子。她說,前半生把青春賭在了父親的婚姻里,現(xiàn)在又將晚年的幸福賭在這場投資上。她一直以來沒有選擇權(quán)?!拔椅ㄒ坏倪x擇是,讓你爸去做選擇……”在灶臺燒水時,母親對著蹲在一旁的春聿嘮叨。春聿還戴著那條金蓮葉吊墜,這幾天,無論他怎么變換佩戴的方式,他都沒有看見祖母描述的幻境,哪怕是在夢里也沒有。他相信祖母不會騙他,只要他掌握訣竅,多加練習(xí),一定會抵達(dá)那里。母親往鍋里加水,要春聿幫忙燒火。燒火賦予春聿一種奇異的質(zhì)疑:人為何能在空無一物的黑暗空氣中,制造一朵肉眼可見、手卻無法觸摸的火苗,但又并不覺得那是虛幻之物?那么,假如他某天看到了祖母描述的幻境,會有人相信,那是與火苗一樣真實存在的東西嗎?他怎么也點不著干柴,火柴一根接一根地劃,火苗只在柴堆里亮起那么幾秒便熄滅了。祖母是怎么燒火的呢?用柴皮架起一個中空的柴堆,讓空氣流通,于是,火柴劃出的火在內(nèi)部變得恣意了,從而引燃更多物料。待火起勢,他趁機(jī)拿起竹筒,模仿祖母吹火的動作——不,那不是一個動作,而是一種氣息:掌控吹氣的節(jié)奏,綿長,起伏,如那夜公牛呼吸的節(jié)奏,讓氣從自己的肺部,一直順著竹筒送到火的中心地帶。多么奇妙,隨著一次次的吹氣,仿佛在將自己的生命通過竹筒轉(zhuǎn)換為火的生命,他的臉一下被熊熊燃起的火照得通紅發(fā)亮,交叉堆疊、持續(xù)燃燒的火炭,搭建起一座形狀鮮明的京城閣樓,如同在一場大火中,最后一次凸顯它的恢弘壯美——在金紅色的火炭里,春聿看到了祖母描述的幻境,而胸前佩戴的金蓮葉吊墜,也隨著火舌的高低起伏變化,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輪廓?!皨?,原來奶奶說的是真的!”春聿抬起頭說,卻看見母親那張變得更加青藍(lán)可怖的臉,分明在盯著那條金蓮葉吊墜……

      父親約了農(nóng)場主在一個周末早上見面。前夜,母親買了老鼠藥,說這么多年一直睡不好,每次閣樓上有老鼠出沒,她就要做噩夢,該是時候清理一下鼠患。春聿只想趁著周末睡覺。在夢里,或在灶口燃燒的火炭里,他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京城的閣樓,湖里那些含苞的金蓮,正臨近盛開的時刻。兩個人都表示不想去?!澳銈冊趺茨苄?zé)o大志,只想著睡覺呢?”父親堅持要帶上他們,非要他們一起去見證他的大計。春聿知道母親在說謊,她才不關(guān)心老鼠,她只不過是想趁著父親外出時,問春聿借金蓮葉吊墜戴一下,在姐妹面前顯擺顯擺。其實父親早已不在意這條吊墜,也不在意母親是否真的覬覦它,他相信接手農(nóng)場后,生意將風(fēng)生水起,那時他會給母親買她想要的一切。“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啦?這可是春聿奶奶的遺物?!蹦赣H依然嘴硬。父親只是要求春聿不要老戴這女人家的東西,會遭人恥笑,還不如交給母親保管。春聿不知道父親為何突然深明大義起來,其他嫁妝都被父親換成了錢,他才不會把最后一條吊墜交給別人。

      臨行前的清晨,母子二人還在假裝忙碌,在閣樓上撒老鼠藥,拒絕跟父親同行。直到父親說起那個農(nóng)場在湖區(qū),今天太陽高照,想必有一番美景,春聿才把老鼠藥還給母親,跑下來說要一起去。母親罵春聿背叛了她,但她絕不能讓金蓮葉吊墜離開自己半步,生怕父親趁機(jī)拿去典當(dāng),只好找個借口同行:“哎,總不能累死自己。就讓那些老鼠多活幾天吧。”他們開三輪車去。離農(nóng)場還有幾百米,春聿只看見一間小屋和一個寬闊的牛棚坐落在前方的草地上,附近有幾頭散養(yǎng)的奶牛在吃草,倒是沒有任何像湖泊的地方。他埋怨父親騙了他。“我可沒騙你,湖就在牛棚前面。”父親指著牛棚正前方。但春聿看到的,仍是一大片黑乎乎的土地。一絲風(fēng)都沒有,太陽烘烤著草地,熱浪中,幾頭棕白色條紋的奶牛看起來像融化了的牛奶巧克力。越靠近牛棚,牲畜排泄物的臭味就越濃烈。當(dāng)他們把車停在牛棚前,春聿才意識到,父親確實沒有騙他,他剛才看到的所謂的黑土地就是湖泊。湖面被漂浮的牲畜糞便和腐爛草料覆蓋了,形成一塊厚厚的污膜。若不是恰好有風(fēng)吹來,在污膜上艱難地吹裂一道漣漪,露出底下發(fā)黃的水體,誰能看出這是一個湖呢?但父親也確實騙了他,因為這根本沒有美景可言。湖面還有些低矮的水生植物,同樣因為被污膜覆蓋,看不出具體的品種,也許是浮萍。春聿朝湖里扔了塊兒石頭,一道黑旋風(fēng)頃刻卷起,鋪天蓋地,發(fā)出巨大的噪音。父母以為飛來的是一群瘋狂的蜜蜂,馬上護(hù)著頭。春聿非常清楚,那只是無處不在、以食腐為生的蒼蠅。這個藏污納垢的湖,是它們美麗的家園。

      聽到抵達(dá)的車聲,農(nóng)場主從小屋走出來,看樣子有點迫不及待,使勁揮手,叫他們過去。他們經(jīng)過牛棚時,朝里面望了一眼,擁擠的鐵欄里塞滿了健壯的肉牛。父親指著那些牛,興奮地說:“看吧,這以后就是白花花的銀子?!睙o數(shù)碩大的牛眼,在燈光昏暗的牛棚里如一顆顆發(fā)亮的珍珠,與他們視線相對,而沉重的喘息聲、反芻聲如洪流灌入耳朵。春聿只感到一種恐怖。農(nóng)場主五十來歲,頭上的毛發(fā)還沒有他養(yǎng)的牛數(shù)量多,給三人隨便倒了一杯冷掉發(fā)澀的濃茶,坐下來便問什么時候簽約?!芭?,那天你也看過了,個個都健康得很。你再不要,我就給其他人了,”農(nóng)場主灌了一口茶,吐出一片茶葉,“這是附近僅有的專業(yè)化農(nóng)場,散養(yǎng)戶跟這可沒法比?!薄斑@什么話,我當(dāng)然要!”父親激動得站起來說,“你要我把錢一次性付清,我這不是才湊夠錢嘛。錢夠了,我立刻就來了?!鞭r(nóng)場主以比市場稍低的價格,連那批肉牛一起把農(nóng)場轉(zhuǎn)讓給父親,聽著很誘人,只是這批牛的個頭兒還沒到可以賣的時候。對父親來說,接手這個農(nóng)場,等于撿了個便宜,既不用照料牛犢,又不用重新搭建牛棚,只需要按照農(nóng)場主教的方法,再養(yǎng)它們一年,明年夏天這個時候就可以賣掉大賺一筆?!盀槭裁床坏冗@批牛賣掉再轉(zhuǎn)讓?”母親問?!岸裁?,別多嘴!”父親不讓母親問下去,生怕人家反悔?!跋聜€月,我就要和老婆孩子移民到國外生活啦?!鞭r(nóng)場主回答?!耙泼??真羨慕。你看看人家。”父親說,似乎這也將是他們的未來?!班?,沒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可以。這幾年靠養(yǎng)牛賺了錢,”農(nóng)場主環(huán)視這間簡陋的小屋,“我終于擺脫這里了。當(dāng)然,你們可以從這里開始奮斗?!薄澳阏媸莻€榜樣?!备赣H說。農(nóng)場主還特別提醒父親,那些牛都是公牛,夏天這個時候發(fā)情,性子躁動,如果不想農(nóng)場變成戰(zhàn)場,千萬別讓它們聞到母牛的臊味。就這樣,父親買下農(nóng)場,買下公牛,還發(fā)現(xiàn)那個湖也屬于農(nóng)場土地的一部分。

      他們在路邊的草地上,揮手目送農(nóng)場主開著冒白煙的車,消失在道路的盡頭?!八趺纯炊疾幌裼绣X人。”春聿說?!霸降驼{(diào),越有錢,你懂個屁,”父親譏諷道,“難道像你這樣,天天把金鏈子掛脖子上?”母親已經(jīng)學(xué)會不去反對,只是補了一句:“你聞到了嗎?你爸爸是一塊兒銀子,身上有錢的味道。我的皇后生活,現(xiàn)在才開始。”春聿的耳朵聽到的全是湖里的蒼蠅聲,聽不出母親的話是認(rèn)真的,還是在開玩笑?!澳銈冏詈脛e給我添亂,”父親現(xiàn)在是新任農(nóng)場主,說話的底氣特別足,“你們后面是喝粥還是吃飯,就看那些牛啦?!?/p>

      自此,父親熱情高漲,忙得不可開交,每到學(xué)校周末,他就喊春聿到農(nóng)場幫忙,協(xié)助運草料,買飼料,放牛,喂牛,還要提防其他農(nóng)戶散養(yǎng)的母牛。春聿經(jīng)??匆娔赣H愁眉苦臉,拿著鐵鏟和掃帚,站在牛棚大門前不敢進(jìn)去。原來那些公牛在發(fā)情,母親一進(jìn)去打掃衛(wèi)生,它們就使勁撞鐵欄,用牛角相互打斗,這讓她非常難為情?!盁┧懒?,這些牛怎么人畜不分呢?沒見過母牛也不至于這樣吧?!泵總€狹窄的鐵欄里,擠著兩頭公牛,稍微挪動身體,四只角就撞在一起,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春聿不喜歡進(jìn)去,一是里面的臭味太大,公牛的排泄物是通過管道排到湖里的,但排放速度慢,有時還需要人工輔助,不及時清理容易發(fā)臭。二是他覺得這些牛的生命太低級,在他眼里,最威嚴(yán)、神秘、自由的公牛,是他在祖母離開那晚在公牛山見到的那頭。他永遠(yuǎn)無法忘記它那身火紅色的毛發(fā),深淵般的眼睛,一旦被盯上了,便灼人血脈。而他眼前的這些肉牛,只管吃食增膘,每個部位被精準(zhǔn)切割,在超市架子上安排妥當(dāng)。父母為了照顧農(nóng)場,每周基本在小屋里生活,擠在一張小小的床里,周圍散發(fā)著舊農(nóng)場主住過后留下的汗酸味,他們也來不及打掃一番。若要在這里過夜,春聿寧愿睡露天草場。

      那天,天氣悶熱,春聿在草場上打地鋪睡覺。清晨,他被幾個穿著制服的人晃醒,問他農(nóng)場主在不在。春聿說父母在小屋里睡覺?!八裁磿r候多了個老婆孩子?”一個人問他的同伴。面對這些不速之客,春聿只好把父母從疲憊的睡夢中叫醒。雙方在湖邊見面,面面相覷,對彼此的出現(xiàn)感到詫異不解。他們是政府環(huán)保部門的人,并不知道舊農(nóng)場主已經(jīng)把農(nóng)場轉(zhuǎn)讓給春聿一家。他們把整改通知書交給父親,說不管農(nóng)場目前歸屬于誰,但期限已到,若農(nóng)場的排污系統(tǒng)還未整改,將強制關(guān)閉拆除。父親對這一紙通知一無所知。這張通知單,幾乎成了農(nóng)場的死刑判決書。原來早在轉(zhuǎn)讓農(nóng)場之前,舊主人就已接到整改通知,不允許把牲畜糞便直接排入湖中,必須想辦法引流到附近的市政排污系統(tǒng)。然而,加建排污管道的費用,需要農(nóng)戶獨自承擔(dān),因為農(nóng)場所在的范圍是湖泊保護(hù)區(qū),本就不允許修建農(nóng)場。也就是說,這整個農(nóng)場是一個龐大的違建,不僅如此,環(huán)保人員提出,他們需要額外承擔(dān)清污工作,將湖面清理干凈。父親錯愕不已,費力解釋真相。母親咬著牙,想發(fā)脾氣,又竭力忍住,自言自語似的哀嘆:“你媽說了不要養(yǎng)牛,不吉利,你偏要。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备赣H惱羞成怒,在母親的手臂上狠狠拍了一掌,要她住嘴。環(huán)保部門的人商量過后,決定再寬限他們一個月時間,到時要么整個農(nóng)場搬走,要么自行加建排污系統(tǒng),而無論如何,他們都必須把漂浮在湖面上的牛糞和草料打撈干凈。舊農(nóng)場主人轉(zhuǎn)讓給父親的,不是一個農(nóng)場,而是一個爛攤子,是一個陷阱,他帶著從父親那兒騙來的錢遠(yuǎn)走高飛,電話再也打不通。

      加建排污管道談何容易呢?先不說向政府部門報建,接受環(huán)評等流程,更大的問題在于,離這兒最近的市政排污管道,竟然有幾公里遠(yuǎn),這筆工程款絕不比買農(nóng)場的費用要低。舊農(nóng)場主當(dāng)初為了誘惑父親買下農(nóng)場所拋出的地理優(yōu)勢——“這是附近僅有的專業(yè)化農(nóng)場”,如今成了一個致命傷,它意味著附近沒有已建成的可供接入的排污管道。環(huán)保部門不會追責(zé)散養(yǎng)農(nóng)戶,以及他們那幾頭不成氣候的牛,牛在草地上拉屎撒尿就當(dāng)作給草地施肥,人用的又是旱廁。只有這個農(nóng)場十惡不赦,人畜糞便通通排進(jìn)湖里了。一夜未眠,母親建議父親像舊農(nóng)場主那樣做,把農(nóng)場轉(zhuǎn)讓給下一個人?!爸挥形覀儾旁敢猱?dāng)這個傻瓜,”父親眨巴著腫泡眼,沒有力氣去指責(zé)母親的愚蠢建議,“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我不會放棄這個農(nóng)場,就算挑,也要把牛糞挑到別的地方,直到明年賣掉這批牛?!薄叭缓竽兀棵恳荒甓继襞<S嗎?”母親的臉又浮起了青藍(lán)色,“還是花錢把農(nóng)場挪到別的地方?我們的存款禁不起折騰啦。”“也許吧?!备赣H望著窗外的月亮,虛弱地嘀咕?!安豢衫碛鳎 蹦赣H罵道。

      春聿坐在湖邊,對于小屋里的爭吵無動于衷。他總是聽著他們的爭吵聲過日子,家里只有祖母活在自己美麗的夢境里,把年老的生命全用在非世俗的想象和渴望上。春聿拿起金蓮葉吊墜,對著月亮,欣賞它的輪廓,能雕刻出如此細(xì)致的蓮葉紋路的工匠,該有多么深的造詣啊,想必和祖母一樣吧,在他們的想象中,存在一片金碧輝煌的京城大地。他把吊墜放回衣衫里,心想,奶奶說得沒錯,爸爸不會懂,媽媽也不會懂,他們的理念是對立的。月亮唯獨沒有在湖面投下倒影,因為那里全是黑乎乎的牛糞,照亮的只有蒼蠅亮閃閃的薄翅,亮得像黑水晶一樣。

      父母把牛棚通向湖泊的排污管道堵上,這樣一來,公牛每天的排泄物暫時只能靠人力清理。這群莫名其妙的公牛,在草場上散步吃草時不拉屎,一回到牛棚,屁眼子偏偏就像開了閘似的止不住。他們每天花上大量的時間,把公牛的屎尿挑到幾公里外,打開市政污水井蓋,傾倒進(jìn)去。春聿也沒閑著,他不得不乘著小船,到湖上去打撈牛糞。小船一進(jìn)湖面,在厚厚的牛糞污膜上蕩開一條船道,群蠅便紛飛而起,落在他的衣服上、臉上、頭發(fā)上,鉆進(jìn)他的耳朵里。他用網(wǎng)兜撈起牛糞,裝進(jìn)纖維袋運回岸上,炎熱的太陽持續(xù)烘烤,茫茫的湖面似乎沒有盡頭,散發(fā)著惡臭。但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驚人的事,當(dāng)他撥開覆蓋在水生植物上的污膜,才知道那些不是浮萍,而是一大片睡蓮!果然是出淤泥而不染呢,只需稍加清理,睡蓮葉便恢復(fù)了好看的青色,幾朵因為牛糞的重壓而沉在水面下的蓮花,也冒起頭來。春聿原已疲憊倦怠的身體,充滿了活力,他期待湖面潔凈的那天,睡蓮能重新煥發(fā)生機(jī),而這不就是祖母所描述的幻境嗎?在那湖水澆灌的土地,萬千朵金蓮,耀眼奪目。他甚至有一絲“塞翁失馬,焉知非?!钡膬e幸,認(rèn)為父親在這兒買下農(nóng)場,又遭遇騙局,是為了讓他有機(jī)會清理湖面,創(chuàng)造一個美麗的世界。

      父母清理牛棚的速度,跟春聿清理湖面的速度相比,顯然慢得多,因為他們還要處理其他事務(wù)。一旦他們忙昏頭,沒有及時清理牛棚,牛糞很快堆積如山,惡臭難頂。他們搞不清楚,公牛身體里這么多的屎尿到底從何而來,仿佛它們是通過咀嚼消化空氣來充饑的。某日清晨,父親打開牛棚大門,因連日勞作而視線模糊的他被嚇壞了,他聽到鋪天蓋地的嗡嗡聲,在那黑暗處,盤旋著一個張牙舞爪的氣團(tuán)狀物。他跑回小屋,跟母親說,那些可惡的蜜蜂在里頭筑巢!三人來到牛棚大門前,發(fā)現(xiàn)那并非蜜蜂,而是數(shù)不清的蒼蠅,它們像黑毯子一樣落在牛背上,高高的牛糞堆是它們尋歡作樂的酒館。也許是因為湖面逐漸恢復(fù)潔凈,蒼蠅通通飛到牛棚里了。父親不敢進(jìn)去,說那些嗡嗡聲讓他想起恐怖的蜜蜂,里面宛若一個龐大的蜂巢,那些從黑暗的鐵欄里伸出一個個頭來、哞哞叫著討食的公牛,又跟蜂巢里蠕動的幼蟲多么相似??!母親心如死灰,跟春聿說:“對于春樂的死,你爸一直沒有原諒自己呢?!睘榱瞬稓⑸n蠅,父親買來幾箱捕蠅紙,鋪滿牛棚的每個角落,但蒼蠅太多了,捕蠅紙很快黏滿密密麻麻的黑點,他不得不每天更換新的捕蠅紙?!澳愀袷窃陴B(yǎng)蒼蠅,而不是養(yǎng)牛,”母親最近喜歡上挖苦父親,這是她唯一的發(fā)泄方式,“希望市場上有人會買你的蒼蠅吧!”

      母親最近第一次離開農(nóng)場,是因為班主任給她打電話,說學(xué)校檢查儀容儀表時,春聿被抓到佩戴飾品,也就是那條吊墜,要她過去談?wù)劦掠龁栴}。春聿就在那天失去了他的寶物。母親當(dāng)著班主任的面,被賦予某種權(quán)力似的,從春聿的脖子解下金蓮葉吊墜,說春聿是因為貪玩才拿了她的首飾,下次不會再犯。其間,班主任還跟母親說,很多同學(xué)反映春聿每次回來衣服都有股異味,希望她能多教育孩子注意衛(wèi)生,勤換衣服?!袄蠋?,我們這些勞碌下賤的人啊,身上都有味道。”母親說著,就把吊墜戴在自己脖子上。那天是周日,所有住宿生在這天都要回校,于是,母親把春聿留在學(xué)校,戴著吊墜離開了。春聿覺得脖子空蕩蕩的,仿佛被斬首。一整周時間,他無心學(xué)習(xí),一到周五晚上,立刻坐車回到農(nóng)場。

      當(dāng)春聿問母親要回吊墜時,他發(fā)現(xiàn)母親脖子上空無一物,除了幾道貌似是指甲抓出來的血痕。母親說,吊墜不在她手上,被父親搶走了,因為沒錢買捕蠅紙,他要拿去典當(dāng)。春聿跑到小屋那兒,卻沒看見父親。也許他到典當(dāng)行去了,一切已無法挽回。春聿那一夜過得多么艱難啊,他恨死父母了,特別是自己的父親??蘩酆?,睡到午夜,春聿聽到牛的叫聲,他看見窗外的湖邊,有一頭牛在踱步吃草,月色下的牛背泛著一層銀光。那是一頭母牛,也許是祖母來看他,來接他離開這個絕望的家。春聿步出小屋,先是打開牛棚大門,爬到母牛背上,騎著它在里面走了一圈,然后朝那個盛開著萬千朵金蓮的方向,頭也不回地離開。那一夜,誰也沒有察覺到牛棚里發(fā)生的劇烈騷動,直到父親第二天運草料歸來,才看到有因為打斗而遍體鱗傷的公牛,奄奄一息,有些死去的公牛的角,還深深地扎入另一頭公牛的脖子里,遍地凝固的鮮血上落滿了狂歡的蒼蠅。隨后趕來的母親站在門口呆住了。父親已接近崩潰,沒有力氣責(zé)備任何人了,只是回頭問母親:“那條項鏈呢?給我,我們從頭再來!”“什么項鏈?!沒有!被你兒子弄丟了?!蹦赣H不會說出那個真相,也不會有人知道,那天在離開學(xué)?;貋淼耐局?,她戴在脖子上的項鏈被人搶走了?!澳且院笪覀冊趺崔k?”父親瞪著無神的雙眼問道?!俺陨n蠅吧!”母親抓起一塊黏滿蒼蠅的捕蠅紙,朝父親的臉蓋了過去。

      沒人知道春聿去了哪里。同一天,附近有農(nóng)戶報告自家的一頭母牛失竊。人們在得知春聿家農(nóng)場的慘況后,紛紛前來安慰。但他們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奇異景色吸引了。他們幾乎忘了這里有一個湖,如今在夏季明媚的陽光之下,湖水蕩漾,滿湖的金色睡蓮,正迎風(fēng)盛開。

      原刊責(zé)編??? 莫??? 南

      【作者簡介】路魆,1993年生,廣東肇慶人。有作品發(fā)表于《收獲》《花城》《鐘山》《西湖》《青年文學(xué)》《香港文學(xué)》等。已出版短篇小說集《角色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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