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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天堂的夜航船

      2021-02-07 04:33:13樊健軍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柳笛小麥

      這是個令人悲傷的日子。早上,柳上梢豢養(yǎng)的三只鸕鶿中的一只,不知什么病因去世了。那個可憐的小家伙同他一塊兒生活了三年,最后一年,它幾乎沒捕到什么魚,全賴他網(wǎng)的小魚小蝦茍活于世。它的動作總是慢慢騰騰的,最近兩三個月都沒有氣力下水了,成天縮著脖子,呆頭呆腦地蹲在船邊的木架子上。他揣摩它是老死的,壽終正寢。他帶它去過一次獸醫(yī)站,那獸醫(yī)也是個呆子,醫(yī)過豬醫(yī)過牛,就是沒醫(yī)過鸕鶿,胡亂拿了幾粒藥片,給鸕鶿服下后什么效果也不見。

      柳上梢將鸕鶿的墓地選在了河岸邊的緩坡上,鸕鶿到了那邊的世界下河也很方便。這是他唯一能幫它做的事情。當(dāng)初,他接受幾只鸕鶿時沒有想到今天的結(jié)局,如果有先見之明,決不會收養(yǎng)??墒且獙⑺鼈冝D(zhuǎn)送給別人,又割舍不了,畢竟這么多日子都是它們在陪伴他。他陷身于這種進退維谷的矛盾中——暫時相處的親昵讓他忘卻將來有一天必須面對失去它們的痛苦,失去時的折磨又使他回憶同它們在一起的美好時光,而這種回憶帶給他的是呈幾何級數(shù)倍增的哀傷。

      埋葬鸕鶿后,他搖船進城了。換在往日,吃過早飯后,他該帶領(lǐng)幾只鸕鶿出去兜一圈,重點不在捕魚,更多是遛一遛鸕鶿,像養(yǎng)寵物的人家遛貓遛狗一樣。以前進城多半是賣魚,而這一次是為了討要賣魚的錢。錢是辛苦錢,既有他撒網(wǎng)扳罾的辛勞,也有鸕鶿出生入死的所得。他習(xí)慣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賣魚,那兒買菜的主婦多,雖說她們很挑剔,但總能賣個一干二凈。其間遇到一位中年男人,姓方,經(jīng)營著一家小餐館,讓柳上梢便宜幾角錢將魚全賣給他。方老板說話帶點侉腔,偏瘦,黑臉,佝僂著腰,不像個貪奸耍刁的人。柳上梢答應(yīng)了,雖說少了幾張毛票,可也免除了賣魚之苦。之后得了魚,他直接送去方老板的餐館,方老板也很爽快,不論多少都收下了,且從不賒欠,都給了現(xiàn)錢。如此送了半年魚,三個月前方老板突然說要記賬,月初開始,月底結(jié)算,絕不會少他半個鋼镚兒。這一來二去,他同方老板早成熟人了,記賬就記賬吧,無非晚些日子收錢而已。誰承想一個月過去,方老板魚照買不誤,可結(jié)賬的事閉口不提。如此又送了一個月魚,方老板仍然沒動靜,他只得將話挑明了,方老板解釋說最近手頭有點兒緊,別看每天食客進進出出,可是房租稅收水電費燃氣費加起來不是天文數(shù)字,也夠壓死人。說話時方老板的臉黑得如炭,像被火燒焦了似的。誰能沒個難處呢,他動了惻隱,寬慰說,您這生意流水似的,有啥可愁的呢。還念了副當(dāng)年擺渡時聽到的對聯(lián)逗樂:門前生意有如夏天蚊子飛進飛出;柜里銅錢好比冬天虱子越捉越多。方老板苦笑。過些日子再問,方老板仍請他寬限幾天。追問了兩三回,反倒柳上梢不好意思了,好像不是方老板欠他的錢,而是他虧欠了對方什么。三個月沒進項,他有限的積蓄花得差不多了,口袋里快要布貼布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好說歹說,怎么也得把魚錢討到手。

      柳上梢穿過茫茫白霧來到餐館時,不想吃了閉門羹,方老板不在,玻璃門上掛著一把U形鎖。往常這個時間,餐館里正是備廚的緊要關(guān)頭,剁肉聲,高壓鍋吱吱的喊叫聲,鍋碗瓢盆勺碰撞的當(dāng)啷聲,編織出一派繁忙的人間煙火景象。他隔著玻璃瞧去,餐館內(nèi)冷火寂煙的,桌椅擺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也很潔凈,就是不見半個人影。他很納悶兒,方老板這個點還不營業(yè),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如果對方真有什么事,他這個時候來討賬似乎太不厚道了,有點落井下石。想到這層,他便扭頭往回走,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妥,至少得問問對方遭遇了什么難題,幫不上忙也該說上幾句暖心的話來安慰人家。見人有難繞道走,這為船家所不齒。他折回身,在餐館前蹲下來守候方老板的到來。

      大霧慢慢散去,街頭漸漸熱鬧起來。柳上梢抽去了半包煙,腳邊積了一堆煙頭。方老板還沒有現(xiàn)面。守了半下午,才從旁邊的店鋪里走出個肥胖的女人,帶著些詭異,又有些幸災(zāi)樂禍似的說,大叔啊,是不是找姓方的要錢?我勸您別等了,這姓方的買地下六合彩,欠了一屁股債,跑路啦。柳上梢聽不慣那女人的口氣,甕聲地說,能跑到哪兒去?難不成不回來了?!女人回答,他本來就是外地人,回來撿打挨???!他找不出恰當(dāng)?shù)脑拋矸瘩g,低下頭不吭聲了。那女人可能覺得她的好心被當(dāng)成了驢肝肺,說了句您老慢慢等啊,縮回了店鋪。

      他接著悶頭悶?zāi)X待了半晌,沒著落,肚子里又咕咕叫個不停,餓慌了,才記起兩頓飯沒吃,往回走經(jīng)過包子店時,買了幾個剩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余下的拎在手上。到得碼頭,日頭已經(jīng)西斜,河面上波光粼粼的,像鋪了層碎金,很搶人眼。碼頭上停靠的船只都離開了,就剩下他的烏篷船。他解下纜繩,脫了鞋,走下水。此時的水溫比早上暖和,他的腿肚子暖融融的,說不出的舒服。

      待上了船,他才發(fā)覺有些不對勁,原來船上多了個人,是個女孩,像只小蝦米似的蜷縮在船艙里酣睡。

      如果放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季小麥就不是乘坐長途汽車,而是會乘船逆流而上,來到這座被大山重重包圍的小城。而此刻大霧彌漫,小城蒙上了神秘的白紗。在季小麥眼中,這是個參透人意的好天氣。她不想看見誰,也不愿被誰看見。只有一個人例外,是柳笛的父親柳上梢。

      笛子,我到了。下車時,她給柳笛發(fā)了個短信,走出長途汽車站,沿著街邊緩緩而行。她要去的地方在河邊,這條素未謀面的河流穿城而過,像腰帶一般環(huán)繞舊城區(qū)。柳笛同她說過,往南走,哪兒都直通河邊。他告訴她這些時,可能沒想到有一天她會按圖索驥來到這兒。

      她的腳步軟綿綿的,像在云端上飄忽,那是饑餓和疲憊所致。她機械性地挪動雙腿,而又小心翼翼地,生怕一步不慎會跌入陷阱。上這兒來是她自己的決定,沒有誰強迫她。

      果然,她沒走什么彎路就抵達了河邊。白霧正在散去,先前被蒙蔽的事物慢慢浮現(xiàn),建筑,樹木,車輛,行人,忽然自另一世界突兀而來。河岸邊栽有垂柳,柳樹下有便道。她順著便道溯流而上,目光全落在河里。河水泛著綠,水平如鏡,這不像是河,更像是靜止的湖泊。水面上空空蕩蕩的,偶爾有一兩只白色的水鳥飛過,除此之外,只有對岸樓房的倒影。經(jīng)過的兩處河灣,蹲守著三五個垂釣者。他們完全沉浸在垂釣的樂趣中,周遭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guān)。

      柳笛說的那只小木船在哪兒呢?

      季小麥朝上游慢吞吞地走去。這中間她停下來小憩了幾次,背靠樹干,兩眼直瞪瞪地盯著河面。有個撿拾垃圾的義工男留意到了她,問她需不需要幫助,她用殘存的氣力搖了搖頭,謝絕了對方的好意。

      她自問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躺下來歇一歇,養(yǎng)足精神后再去找尋。對她這種自虐的野蠻行徑,身體的抗議越來越強烈,可暗處又另有聲音在鼓勵,甚至慫恿她,你沒那么脆弱,一鼓作氣,不會倒下的。稍微安撫身體的反抗情緒后,她踉踉蹌蹌繼續(xù)沿河搜尋。

      前行不遠,河中出現(xiàn)草洲,狀若船形。草洲同河岸之間夾著水道,形成天然的避風(fēng)港。在河岸的凹陷處,泊著幾只小木船,敞口的那種。它們的主人不知去哪里了,將它們牲口般系在這里。另有一艘烏篷船停在不遠處,同它們保持一定距離。船篷發(fā)黑,是日曬雨淋給鬧的。船頭有個模糊的字跡,像是“柳”字。她打了個尿顫似的,身體猛然顫抖了一下,沒錯,柳笛說的就是它,找到它就能找到他的父親柳上梢。

      堤岸上有臺階,她走了下去,轉(zhuǎn)眼來到了烏篷船跟前。船上沒人。她試圖登上船去,可船離岸足有兩米多遠,怎么也夠不著。她拽了拽纜繩,船身紋絲不動,像是擱淺了。她脫下鞋子,試探著下到水里,所幸水不太深,最深的地方剛好沒過她的膝蓋。她從船頭爬上了船。船頭的甲板上扣了鎖,可能甲板下藏著什么東西。船艙很干凈,除了一只小杌子外,什么也沒有。她將背包放下來,扔在船艙里,這個動作將她僅剩的力氣給消耗盡了。她想在小杌子上坐下,可小杌子似乎很不情愿,翻倒了。她摔倒在船艙里,沒覺得哪兒疼,心想這樣更符合心愿,我正要這么塊兒地方好好睡上一覺呢。船艙太逼仄,她不得不屈曲著身體,可這沒有阻礙她進入睡眠的速度。

      后來,季小麥不止一次后悔,不該以這種方式接近老人,尤其是不該編造那么個故事來欺騙他。她又寬恕自己,如果不以那種方式,還真找不出別的行之有效的辦法。那天在船艙里,她是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的。夢中柳笛用摩托車載著她,先是在峽谷里蜿蜒的公路上狂奔,每次拐彎時,摩托車幾乎貼著地面要飛出去,那種瘋狂的舉動令她尖叫不止,叫聲中既有恐懼,也有瀕臨絕望的亢奮。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樹木,巖石,谷底的河流,一切都一閃而過,什么印跡都留不下。就在她的腦??瞻讜r,摩托車忽然飛奔上山了,原本高不可攀的峭壁都被碾軋在車輪底下。他好像要載著她奔向天堂。天空觸手可及,云朵在發(fā)絲間飄舞,星星伸手可摘一把??赡苁撬胂蟮眠^于美好,摩托車驟然失重了,一頭向下扎去,她被迫趴在他的背上。她死死地箍住他的腰,生怕一松手,就會從摩托車上摔出去。藍天白云不見了,陽光也沒有了,眼前黑暗一片。摩托車載著他倆朝無底的深淵墜落,墜落。且因為重力的原因,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不可駕馭,連人帶車都成了自由落體。

      醒來時,她冷汗淋漓,全身都濕透了。好像經(jīng)歷了半輩子的漫長,她才明白自己置身何處。她勉強撐起身子,將頭探出艙外。此時僅剩下半邊日頭掛在山尖上,稍一恍惚,日頭就會滑落下去。河面正轉(zhuǎn)向黃昏來臨時的寧靜,漸漸轉(zhuǎn)灰。爬出船艙時,船身搖晃了一下,她趔趄了兩步,幸好及時扶住了船篷。沒有人看見她的窘相,四周空蕩蕩的,那些船只不見了影蹤。她察看了一圈之后,才留意到堤岸的臺階上坐著位老人,頭發(fā)半白,像只好奇的鳥兒似的歪著頭向著她。她沒有察覺他臉上流露的疑惑。有那么一會兒,她只是怔怔地盯著他,不敢確認對方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大概岸上的人把她的猶疑理解錯了,蹚水來到船邊,向她伸出手,那樣子是要攙扶她下船。她沒有去握他的手,而是懼怕似的縮后了一步,但身后被船篷阻擋了,已經(jīng)無路可退。

      您是柳叔叔嗎?她怯怯地問。

      我姓柳,你叫我老柳就是。柳上梢的聲音炸炸的,好像面對的不是個小姑娘,而是同他一般模樣的糟老頭兒。

      季小麥第一次見到如此黝黑的人,不,不是第一次,在老家的村子里也見過類似樣貌的人。那是個放鴨人,夏天的時候只穿條大褲衩,赤裸上身,光著腳板,從頭頂?shù)侥樀讲弊?,到前胸后背,哪兒都黑黝黝的,像上了黑漆般油光發(fā)亮,水落上去,哧溜一聲滑到了地上。他倆的差別只在于腦袋,放鴨人是顆瓢似的禿頭,而柳上梢的頭頂覆著染霜的短發(fā)。

      我叫季小麥,是……您就叫我小麥吧。她險些說漏了嘴,幸好及時打住。

      小麥?地里種的小麥?柳上梢故意瞪著眼,顯出吃驚的模樣。

      以前是,現(xiàn)在不是。她沒有被他的玩笑調(diào)動情緒,反而陰暗了,有如驟然而至的暮色。

      柳上梢不知自己哪兒說錯了話,觸發(fā)了小姑娘的傷心。他期待她快點離開,可她就是一動不動。她不下船來,他便不敢貿(mào)然上船去,好像只要他踏上船板就會傷害到她似的?,F(xiàn)在的孩子都是任性的祖宗,隨便霸占別人的窩,還把它當(dāng)成自己的紫禁城了。

      你看,天色不早了。后來,他忍不住提醒她,都這個點兒了,該去哪里就抓緊時間去。

      季小麥突然哭了。她的哭不是那種歇斯底里的號啕,也不是蚊蠅似的嚶嚶泣泣,而是兩行細碎的淚珠像小溪流般從眼眶里流出來,無聲無息地順著臉頰往下滑落。柳上梢的臉像卷起的水花般嘩啦一聲白了,這孩子八成遇上了什么難事,爬上他的船,是不是……他不敢往下想,趕忙開導(dǎo)對方說,孩子,別哭嘛,沒有過不去的坎,有什么事同大叔說說。她仍舊不說話,只顧著流淚。他摸不清她流淚的來由,季小麥這淚水至少百分之九十五是真實的,發(fā)自傷心處,剩余的百分之五是為后面的故事做鋪墊。而后來,她后悔也就因為這個百分之五。

      她情急之下編造的故事很簡單,幾乎沒多少情節(jié)。她說她是洗發(fā)水推銷員,第一次上這兒來。來這兒之前失業(yè)好幾個月了,好不容易找到這份工作,沒有底薪,全靠拿銷售的提成。公司給了她幾瓶洗發(fā)水,讓她自個兒找地方推銷去。她到小城幾天了,一瓶洗發(fā)水都沒賣出去,還把錢包給弄丟了。說到這兒,她蔫了下來,像個干蘑菇似的在船頭的甲板上縮成一團。

      真是個沒經(jīng)世事的孩子,芝麻大點的事兒嚇成這樣,果真攤上大事,還怎么對付得了?!他不把這層意思說穿,怕傷著她的自尊心,半是責(zé)備半是心疼說,著什么急呀!誰沒有過不稱手的時候?!五百元夠了嗎?叔叔先墊給你,等你掙錢了再還給叔叔。

      季小麥依然止不住淚水,這止不住的淚水歸屬于那百分之九十五的部分。柳上梢沒轍了,繞著船頭轉(zhuǎn)了半個圈,攪起的水花嘩嘩響,水都淹到了他的大腿上。半刻鐘過去,她才慢慢平靜下來,抹去臉上的淚水,瞄一眼船的主人,復(fù)又埋下頭,估摸是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害臊。這可憐的人兒……他在內(nèi)心嘆息了一聲,不能指望她下船來,如果她自覺下船,他會放心不下,會極力挽留她。如此想著,他又繞到船尾,上了船,穿過船艙,把沒吃完的兩個包子遞給了她。

      烏篷船是在淺薄的夜色中起航的。季小麥端坐在船頭,面向蒼茫的水域。柳上梢在船尾搖槳,槳聲很輕,幾乎沒有激起任何水花。船行駛得特別平穩(wěn),離岸不遠不近。城區(qū)亮起了燈光,那些飽含色彩的光照射在河面上,河面也給染色了。河面和岸上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岸上的世界是喧鬧的、嘈雜的,而河中是寧靜的,不受人打擾,是遠隔千里萬里、千年萬年的存在。月亮還沒有上來,頭頂?shù)男强帐浅蚊鞯模活w一顆,朗朗可數(shù)。季小麥的內(nèi)心也跟著澄明起來,好像被這河水洗滌過一般。一種異樣的感覺慢慢從她的體內(nèi)漲起來,這是屬于她的世界,屬于她的河,屬于她的星空。仿佛她就出生在這兒,出生在這條河上,踏上這艘船,就是回家了?;丶伊恕;丶伊?。一種久違的溫馨籠罩著她,環(huán)繞著她,她失去它們的擁抱好久好久了。日后,她無數(shù)次坐在船頭,總想重溫這一晚的感覺,每次都感覺近在咫尺,可沒有一次真正抵達這種澄明之境。

      船是往下游行駛的,漸漸離開了城區(qū)的水域。河面上慢慢幽暗起來,只剩下些許曚昽的天光。水面上的一切都模糊了,隱藏了??墒歉屿o謐,除了槳聲的吱呀,此時的河面仿佛被靜音了。船只忽然拐了個彎,朝一個幽深的河汊駛?cè)ァ?/p>

      第二天早上,季小麥才看出來自己昨晚安睡之所在。她以為睡在一棟上了年月的木屋里,聞不到木頭的香氣,只有撲鼻的潮濕的帶點腐敗的煙火氣息。她還以為它修建在坡地上,不很高,上十幾步木梯子就到了。當(dāng)屋外被天光照亮后,她透過木格窗的縫隙看到,被灌木覆蓋的山巖伸手可及,推開窗戶,窗下竟然是清亮的水,透明見底。噢,原來木屋臨水而建。

      當(dāng)她走出木屋后,才意識到自己完全錯了。壓根兒不是什么木屋,而是一艘巨大的木船。船身長幾近二十米,船艙被隔開成兩個房間。船頂苫著油毛氈,檐下刻有水波似的花紋。半截桅桿光禿禿地豎著,上面什么也沒有。它該是被砍斷的,斧斫的傷口依然清晰可辨。船幫留有狹窄的通道,僅限一人貼著船艙而過。船底擱淺了,相當(dāng)一部分沒入了淤泥。船身的重量不全壓在船底,它的四周立了好些根木柱子,是它們在支撐著。這些木柱子不知在水里立了多久,被浸泡得發(fā)黑了,好像一根根黑炭柱,隨時有可能折斷。船的動力裝置很早被拆卸了,拆卸時的傷痕原原本本保留在船尾,甚至還因風(fēng)侵雨蝕而擴張了。船底沒被水淹的部分長了青苔,往下更潮濕的地方吸附了不少天螺,好像一顆顆從船艙里鉆出來的生銹的箭鏃。

      這個龐然大物是有歷史的,她不止一次聽柳笛說過。有一次是在海邊,柳笛租了輛水上摩托,載著她,在海面上瘋狂了一上午。后來,他倆在沙灘上休息,正好海面上有一艘貨輪經(jīng)過,大概喚起了柳笛內(nèi)心的什么,他同她說起了那艘神秘得讓她困惑的大家伙。柳笛的祖父是個放排工,山溝里的木頭扎成排,順河而下,走完七百里水道,進入鄱陽湖,再入長江,一直將木材送到南京地面。深山里盛產(chǎn)紅心的杉木,這種材質(zhì)做家具和地板特別漂亮,甚至給起了別名叫南京材。柳笛的祖父稱得上是狂想癥患者,十五歲開始跟隨同鄉(xiāng)在木排上漂流,兩杯烈酒下肚,就會萌生一些宏偉而不著邊際的幻想,要造那么一艘船,順江而下,進入浩瀚的太平洋。至于船上裝載什么,到太平洋上干什么,去兜風(fēng)還是去旅行,或者當(dāng)海盜,你問他,他也支支吾吾答不上。頂多他會揮一下手,說,造那么一艘大船,到太平洋上……呼嘯著噴口酒氣,頭一歪,趴在狼藉的杯盤之間呼嚕呼嚕睡著了。

      柳笛的祖父放了十多年木排后進了航運公司,照舊在水上討生活,放木排,運糧,運茶葉和蠶繭,也運山溝里產(chǎn)的香菇和木耳,航運公司安排什么活兒就干什么活兒。后來,柳笛的祖父幸運地遇到了一位造船工,這位造船工造了一輩子船,對他的想法很是贊賞,愿意助他一臂之力成就這個偉大的夢想。柳笛的祖父受到鼓勵,越發(fā)將夢想放在了心尖上,想方設(shè)法積攢木頭,終于有一天開工了??墒沁M度很慢,第二年河道中游的水庫破土動工,待到船竣工時,水庫開始蓄水,河道被攔腰截斷了。柳笛的祖父他們造出來的那艘木船,打一下水就被圈定在河流的中上游。雖說通航的河道有限,可畢竟還有一大截,載客,運送貨物,倒也不閑著。后來,公路運輸發(fā)展了,船運漸漸沒落,當(dāng)年的航運公司也破產(chǎn)倒閉了。雪上加霜的是,河流的上游地段又建起了攔河大壩,船運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輪到柳笛的父親,只能被迫干起了擺渡的營生,從北岸到南岸,又從南岸返回北岸。

      這究竟是不是柳笛說的那艘大木船呢?季小麥很是懷疑。如果是,它是怎么從渡口挪到這汊港里的,挪過來多久了?如果不是,那柳笛說的那個大家伙哪兒去了,眼前的這個又來自哪里?那一次,他們在沙灘上遙望著那艘貨輪,瞧著它慢慢變小,淡化,被海上的霧靄遮蔽,最終消失不見了。柳笛也因貨輪的遠去而失去了講述的興趣,緘默了。

      停放木船的河汊是個死角,上游沒有活水下來,是大河的水倒灌形成的。河汊的入口揳入了一排粗壯的木樁,只留下小豁口,供小舟進出。河汊好像潟湖一般。往里走,三面都是陡峭的山巖,只有水面才是唯一的出路。對擱淺的木船來說,這里仿佛世界的盡頭,換一種戲謔的說法,說世外桃源外人也無可厚非,只要居住的人愿意。

      這里的確是另外一個世界。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季小麥查看木船時,一條德國牧羊犬始終跟隨著她,這條狗很強壯,但對她很友善。只要她面對它,它就張著嘴,加上那眼神,仿佛在向她笑。后來,她了解到,它是條被人拋棄的寵物犬,被柳上梢收養(yǎng)了。當(dāng)她轉(zhuǎn)到船尾時,一只貓蹲在船邊,喵喵兩聲,向她打招呼。水面上有兩只鵝在游弋,兩只鸕鶿立在一葉扁舟的木架上,好像兩位垂釣的小矮人。河汊的最底部,有個用石頭和木籬笆圩起來的菜園子,面積不大,綠油油的一小片。菜園子旁邊有間簡易的棚垛,是廚房,此刻正飄出絲絲縷縷淡藍色的炊煙。那是它的主人在做早餐。

      季小麥的內(nèi)心忽然復(fù)雜起來,一股溫暖的感動直往上涌,而與此同時,又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假如讓她生活在這里,是迎合她自己,還是對自己的背叛,她無法回答自己。她摸出手機,想給柳笛發(fā)個短信,可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小麥,吃早飯啦。在她出神的當(dāng)口兒,柳上梢端著兩碗面條,站在棚垛前招呼她。瞧他那神情,好像他是她的老父親。

      她應(yīng)聲走了過去。飯桌是擺在棚垛前的一塊青石板,梯形,用幾塊磚頭墊著。旁邊有個石礅,是主人固定的座位,現(xiàn)在讓給了她。柳上梢端著碗,蹲在石桌的另一邊。他們開飯時,狗和貓,包括那兩只鵝,都圍攏在它們主人的身邊。它們的主人吃一口面條,搛一筷子面條丟給狗,又吃一口面條,又搛一筷子丟給貓,第三次,輪到了那兩只鵝。他一碗面條吃下來,倒有一大半丟給了他的寵物們。季小麥吃得慢,柳上梢完事后,那狗、貓和鵝一直虎視眈眈地向著她。她不好意思獨自享用了,學(xué)著他的樣子,邊吃邊給它們丟一筷子。她的內(nèi)心沒來由地滋生了一種淪落感,好像是她搶走了它們的食物。

      你別慣著它們,少不了它們吃的。他看見了她的舉動,將那些饞嘴的家伙轟走了。之后,從棚垛里端來兩只食盆,狗一只,貓一只,再回轉(zhuǎn)身抓了兩把苞谷撒給鵝。

      早餐過后,柳上梢不知從哪里拿來幾張紙鈔,遞給季小麥說,走吧,我送你出去。她心慌地看了對方一眼,他的眼睛里有的是慈愛和憐憫。她像被燙傷了似的,慌忙后退了幾步,似乎面對的不是幾張鈔票,而是一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她不能這么輕易接受他的幫助,否則就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柳叔叔,謝謝您的好意,我還是到別處去想辦法吧。她婉言謝絕,卻又是心虛的,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可是,在柳上梢看來,她在以拒絕的方式維持脆弱的自尊,這倒讓他有些難辦了。硬將錢塞給她吧,明顯不妥,不給她吧,離開這兒后她該怎么辦?小姑娘家家的,人生地不熟,找誰去?他思忖了一會兒,想出了一條緩兵之計。我先去遛遛那幾只鸕鶿,它們有一天沒出門了,你幫我照看一下兩只鵝,別讓它們跑出去了,待我回來就進城。他給自己找了理由,也給她分派了任務(wù)。交代完后,他上了那葉扁舟,劃著它往河汊的外圍走。她站在岸邊朝他揮手,也不知他看沒看見,扁舟轉(zhuǎn)個彎,眨眼間就沒了影子。

      河汊里頓然寂靜了,這讓季小麥感覺有些害怕,似乎有一種不可預(yù)知的厄運埋伏其中。偌大的空間只剩下她一人,仿佛被世界拋棄了,被時間隔離了,或者是被一只無形之手給抽空了。她朝遠處的大河望去,灰白一片,河流像是患上了白內(nèi)障。河面上什么也沒有,視線所及之處,見不到房屋,也沒有道路,更不可能有行人。幸好那條德國牧羊犬伴隨在她身邊,它的目光純凈而又帶著些許警惕?;蛟S它在監(jiān)視她。她才不管它對她怎樣,身邊有這么個活物,會讓她的心安定些,不至于那么倉皇。

      她在水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她要給柳笛發(fā)個短信,他是唯一傾訴的對象,向他報告行蹤,將她的所見所聞告訴他。她拿起手機時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將見到他父親的消息如實相告呢?

      親愛的笛子,你猜猜,我在哪兒給你發(fā)短信?此刻,我多么希望你在我身邊,摟著我的肩膀,或者擁抱我,親吻我,就在這條你出生的大河岸邊。我坐在一塊圓鼓鼓的鵝卵石上,它潔凈得像個處子,上面有個淺窩,我懷疑是你用腳踢出來的。你說,你小的時候總是那么調(diào)皮,一刻也不肯安分。但我要告訴你,你不該踢出那一腳,它是塊多么美好的石頭啊,我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叫人愉悅的鵝卵石。我想,有一天我要把它帶走,放到陽臺上。我要每天坐在上面,感受你用盡全身氣力踢出的那一腳的力量。你踢它的時候仿佛是踢在我身上,痛入骨髓,而又嫁接給我那種摧毀一切的巨力的戰(zhàn)栗。

      她將這一段發(fā)出去后接著寫道:

      告訴你吧,摩托俠,我是在一艘木船上給你發(fā)短信——我坐在船頭,雙腿懸在船外,風(fēng)從大河上吹過來,很輕,很愜意。我還不能確認它是不是你說的那艘大木船。它的確是太老了,像一個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臉上密布老年斑,牙齒松動脫落,什么東西也啃不動了,只能依賴拐杖勉強站立。這是它的外表,它的里面怎么樣,我還沒有仔細參觀,雖然在船艙里睡了一晚上。過會兒我就去看個遍,到時再描述給你聽。我很想為它做點什么,不過還沒想好,也不知從哪里開始。

      第三段:

      笛子,對不起,我沒有同你商量就跑來這里了。你肯定會原諒我的,對不對?不管我做錯了什么事,你向來都是原諒我的,相信這一次你也會。我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這艘船,幾乎沒走半點彎路。好像是有誰在引導(dǎo)我,那個人就是你,或者我來過這里,不是這輩子,是前輩子,要不然沒法解釋我的幸運。我遇到了這艘船,自然也見到了它的主人——你的父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愿意見他,他是個多么慈祥的老人,善良,還愛幫助別人。他給我錢,我當(dāng)然不能接受。我是要留在他身邊的,你可能沒想過他是多么孤獨,好像是被囚禁在船上的犯人。我不知你愛不愛聽到他的消息,他很老了,但身體還過得去,看不見明顯的故障。不管你是否同意,我還是決定留下來,要替代你來陪伴他的晚年。你放心吧,我說到做到。吻你啊,我的摩托俠。

      她給柳笛發(fā)了幾條短信后,再沒有別的事情能夠牽引住她的注意力。她雙手托腮坐在石頭上,望著大河的方向發(fā)呆。她為什么要上這兒來?就為了看一眼柳笛說的大木船?為了看看這條河流?還是替代柳笛來看望他的父親?出發(fā)時是這樣想的嗎?這個決定是不是太草率了?

      柳笛那張瘦削的臉從幽暗中顯影出來,正用那雙刀子般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她。

      她認識他是在一家酒吧,夜場,她在那里做試用服務(wù)員。那天,她的心情如同燠熱的夏夜煩躁不安。那陣子,她剛剛從一個四川男孩的懷抱中逃離出來。她同四川男孩在一起兩年多了,四川男孩不止一次說過要把她帶回四川老家去。但他始終對他老家在四川的具體位置守口如瓶。終有一天,她架不住他的討好和哀求,隨他成行了。他們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到了成都,出站后他領(lǐng)著她進了長途汽車站,幾個小時的顛簸后到了一個偏僻的小縣城。她以為到終點站了,不想下車后,他又要領(lǐng)著她換乘一輛通往鄉(xiāng)村的小巴。她不敢想象那輛破破爛爛的小巴最終會通往何處。她見到它時好像一條魚被拋到了荒漠一般,恐懼了,絕望了。那絕對不是一條魚的理想國,也不是一條魚的烏托邦。她借口上廁所,逃出了他的視線。她在小縣城里躲藏了三天,不敢回到車站坐車,怕那個男孩在那里守株待兔。她是在加油站搭乘一輛長途貨車,才離開那個幾乎讓她窒息的山旮旯兒。付出的代價是險些被那個貨車司機強暴,幸好她及時察覺了他的邪惡,才得以躲過一劫。

      那天晚上,她有些笨手笨腳,犯了個小失誤,不小心碰翻了一只酒杯,潑出來的酒水把一個女孩的裙子給弄濕了。那個女孩瞟了她一眼,臉色很不好看。旁邊的一位男孩,是那女孩的男友吧,站起來,倒了杯酒,讓她向女孩道歉。她不想再生枝節(jié),一仰脖子干了那杯酒。她沒覺得有什么屈辱,打濕了人家的裙子,本來就該請求人家原諒。但后來,領(lǐng)班居然讓她陪他們喝酒去,她斜睨了那伙人一眼,里面有個瘦高個兒在朝她招手。她像被誰摑了一掌似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被羞辱了,但強忍著沒讓淚水流出來。她放下端酒的托盤,帶著笑加入了他們。他們對她沒有另眼相看,而是熱情地歡迎她,好像她原本就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也許是受了他們的感染,也許是四川男孩給她的內(nèi)心淤積了太多東西,她要把它吐出來,像產(chǎn)婦用催產(chǎn)素催產(chǎn)一般,她借助的是酒精催吐。她是能喝酒的,同誰都喝,甚至同那個女孩的男友連干了三杯。曲終人散時,她把自己給喝趴下了。同在酒吧上班的一個小姐妹將她扶到后臺,讓她在那里休息一會兒,醒醒酒。她沒敢多停留,萬一被老板發(fā)現(xiàn),說不定就得滾蛋了。當(dāng)她跌跌撞撞走出酒吧,準備召喚出租車時,一輛摩托車悄無聲息從身后躥了過來,擋在了她的前面。摩托車手就是那個朝她招手的瘦高個兒。

      后來,她知道了他叫柳笛。

      她上了柳笛的摩托車,柳笛讓她摟緊他的腰,她順從地抱住了他。柳笛載著她不知在街道上轉(zhuǎn)了多少個圈,怎么也找不到她的住處。最后,他只得把她帶回他的出租屋。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狹小的地下室里,這兒仿佛太平間似的靜穆,四壁蒼白。它的主人不在。她依稀記得有人給她洗過臉,給她喝過水。當(dāng)時她困倦極了,好像睜開過一次眼睛,那個人有張寡瘦的臉,一雙刀子般細長的眼睛。他會不會趁她昏睡時強暴了她?她慌亂地察看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沒有半點被侵犯過的跡象。

      第二天,她在地下室里躺了一整天,傍晚時,地下室的主人回來了。他開門時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懷疑他走錯了房間,或者驚奇她竟然沒有離開。他的那雙眼睛形狀雖然像刀子,但沒有流露出刀子的鋒利和冷漠,反而像兩只小蝌蚪似的有些可愛。

      那雙眼睛是上天賜予柳笛的偽裝。

      季小麥從石頭上站了起來,坐得久了,腿有些發(fā)麻。她在原地立了小會兒,待雙腿恢復(fù)正常后,才往船上走去。她先進的是昨晚睡覺的房間,一張床占去了大半邊空間。之前它肯定是柳上梢的休憩之所,但昨晚讓給了她。它的主人是個愛整潔的人,沒有老年人的那種腐敗的氣息。她將床鋪收拾整齊了,然后去往另一個房間。兩個房間是相通的,中間沒有門。這是個雜物間,里面什么東西都有,漁網(wǎng),塑料桶,釣魚竿,一身黑色的雨衣掛在墻上,臨窗的地方擺了張長條形的桌子,桌子跟前有只木鼓凳,不知什么木頭做的,凳面都泛白了。桌面上很凌亂,木條,短鋸,木工用的刨子,一只尚未完工的船只模型放在中心位置。她對那只船模有了興趣,是只帆船吧,桅桿已經(jīng)豎了起來,只是還沒掛帆。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它,迎光端詳,突然啪的一聲掉下一塊小木板,將她嚇了一大跳。以為自己把它弄壞了,可是觀察一番后,并不覺得哪兒缺少什么,有可能那塊小木板只是擱在船模上,主人還沒來得及把它鑲上去。她輕輕地將它放回了原處。

      后來,她在旁邊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類似的船模,種類繁多,單桅帆船,三桅帆船,小舢板,畫舫,烏篷船,造型精致的龍舟。船模的大小不一,有的精巧,不過兩三寸長,有的大氣,占據(jù)了柜子整整一層分隔。船模的材質(zhì)也不一樣,有的通身泛紅,有的有著好看的線條,那些線條是木材自然生長的紋路。有的船模上還立著人物,有漁夫、水手,也有立在船邊欣賞風(fēng)景的人。她吸取了剛才的教訓(xùn),沒有動它們,只是站在柜子前逐個兒逐個兒地查看。

      臨近中午,柳上梢劃著那葉扁舟回來了。他的收獲不怎么豐盛,只有半塑料桶雜魚,約莫五六斤的樣子??赡艿胗浿鱼饫镞€有個人,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若是以往,收工后他會直接進城,將魚拿到市場上去賣。魚兒新鮮,更容易脫手,價錢也高一些。他把一部分小魚獎賞了兩只鸕鶿,留下的那部分季小麥幫著清理了,撒上鹽,給腌了起來。午飯仍是柳上梢做的,燉了缽魚湯,魚湯很鮮美,調(diào)動了她的胃口。之前的幾天,她都是將就的,肚子餓了就隨便買點兒東西搪塞一下。這一頓她吃得有些撐,還打了兩個飽嗝兒。飯后,她搶著去洗碗,他也由著她。

      下午,他又駕著小舟出去了。他沒有提議送走她,也沒有問她走不走,可能按他的理解,她沒有說走,肯定是沒想好下一步怎么辦。如果他貿(mào)然說出來,就有趕她走的意思。而在她看來,這事本該她主動提出來,她不說,分明是在耍無賴。耍無賴就耍無賴吧,她不在意過程,要的只是結(jié)果。第三天,他沒說送,她也沒說走。第四天,他照舊按照往日的節(jié)奏,帶著鸕鶿去捕魚,而她始終沉默著。一個星期很快過去,河汊里好像再也沒有送和走這回事了。他同她如同一對父女,生活在祖先遺留給他們的世外桃源。他們不用分工就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去捕魚撈蝦,她負責(zé)看守家園,同時料理每一天的炊食。她是不是個入侵者?她的自問沒有答案,總之,她像枚楔子一樣揳入了他的生活,而他無法拒絕,甚至還是歡迎的。

      后來的一天,她央求他捕魚時帶上她,他不得不放棄扁舟,換上烏篷船。扁舟太扁窄了,只能承載他和鸕鶿的重量,加上她非沉不可。她第一次見識鸕鶿捕魚,對此萌生了濃厚的興趣。每次鸕鶿叼著魚從水底鉆出來時,都是她把魚從它們嘴里搶出來。她覺得這很殘忍,可又樂此不疲。當(dāng)鸕鶿休息時,他開始撒網(wǎng),收獲的好壞全憑運氣,有收獲時就交由她來清理。他得了空,坐在船尾悶聲不響抽著煙。也許他在想著什么,她無從知道。有時接連幾次空網(wǎng),他會咕噥幾句什么,聲音太混沌,她聽不清楚,揣度他是在詛咒自己的壞運氣,或許也不是。忙碌了大半個上午后,他們在船艙里吃午餐,吃著簡單的飯食。這中間,她同他有過簡短的談話,是圍繞鸕鶿展開的。

      柳叔叔,您養(yǎng)鸕鶿多久了?她帶著好奇問。

      沒幾年。他回答。

      過后,他也許覺察到他的回答太簡單,太冷淡,又主動談及了鸕鶿的來歷,是他早年在航運公司的一個老同事送給他的。當(dāng)年,航運公司倒閉前夕,放開門檻內(nèi)招了一批職工子弟。公司早已名存實亡,多幾個人同少幾個人有何差別,反正公司不支付工資,也無錢支付工資。這批職工子弟一天班都未上過,得到的不過是空頭的企業(yè)編制,但正是這個編制讓其中不少人找到了出路,有的被調(diào)到電力公司,有的去了自來水公司,還有去水泥廠的、煙草公司的、鹽業(yè)公司的。航運公司之所以這么做,可能是覺得對職工們問心有愧,變相給他們的子弟架設(shè)一條活路。有門路的自然順路走了,沒門路的也就怨不得誰,只能自求多福。柳上梢和送鸕鶿給他的同事都是無路可走的,他們的父輩教會給他們的是在水上討生活,若是往岸上走,同一條魚被撈上岸幾乎沒什么區(qū)別。送鸕鶿給他的同事同柳上梢一樣,在這條河上漂了一輩子,前幾年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惡化了,再也不能駕船到河上來,才將幾只鸕鶿送給了他。

      捕魚的地點不是固定的,今天在河的上游,明天又去往下游。攔河大壩筑成后,河水變深了,水面更寬闊了。上游下來的營養(yǎng)積蓄在庫區(qū),所以魚長得特別快,但另一個問題也來了,下游的魚洄游進不了庫區(qū),魚資源日見枯竭。當(dāng)?shù)氐臐O政部門可能發(fā)現(xiàn)了這種情況,每年的冬季都會投放大量魚苗,以便豐富庫區(qū)的魚資源。季小麥嘗到了在船上的樂趣,每天非跟著柳上梢出去不可,再說一個人留在河汊里夠寂寞的了。他似乎也很樂意,多個人就有個說話的伴,在河上待久了,乍一上岸連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不知怎么同人交談。他說的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大多同船底下的河流扯得上關(guān)系。比如,季小麥那次找到柳上梢停泊烏篷船的地方,叫南門頭,從那里上岸,沒多遠就是舊城區(qū)的青云門。

      從南門頭往對岸,是個渡口,以前沒修建跨河大橋時,兩岸的居民往來就從那里過河。柳上梢從十幾歲開始,陪同他父親在那兒擺渡。最初過河的船費一人才兩分錢,后來漲到五分,再往后漲到一角錢。剛開始,這個兩分加五分加一角錢,柳上梢的父親還不能全拿,要向航運公司上繳一部分。從南門頭渡口往下游走,南岸依次是云巖寺、掛榜山,傳說古時候金榜題名了,榜單就掛在掛榜山上。從掛榜山往下不遠有個公園,是為紀念宋朝詩書雙絕的黃庭堅而建,岸邊有兩棵重陽木,傳說是黃庭堅親手所植,巖壁上有個巨大的“佛”字,據(jù)說也是黃庭堅手書。河流在這兒拐出個弧形,風(fēng)急浪高,不少過路的船只出過事故。人們疑是河妖作怪,就請黃庭堅在石壁上寫下了這個“佛”字,用以鎮(zhèn)壓興風(fēng)作浪的魑魅魍魎。順河而下,有狀似乳房的山包,更遠一點,有望夫石。傳說有商人外出經(jīng)商,妻子抱著孩子送行,在岸邊目送載著丈夫的船只遠去,久而久之,凝固成了抱子望夫石,日夜召喚著丈夫歸來。

      過去販賣茶葉的商人坐船而下,將茶葉賣到了秦淮河的畫舫上。柳上梢將遙遠的秦淮河同這條河流連接上了,這一河的歷史也就涓涓細流般流進了季小麥的心里。這不是一條冷冰冰的河流,它有溫度,有真情,有懷念,有轟轟烈烈,有聲色犬馬,也有客死異鄉(xiāng)。有個意大利傳教士溯流而上,來到古城傳教,修建了教堂。傳教士起了個中國名字,姓羅名馬,叫羅馬,羅馬娶了一個不能生育的當(dāng)?shù)嘏藶槠蓿_馬死后埋葬在這條河流邊的一處山坡上。

      季小麥聽了傳教士的故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她會不會像那個叫羅馬的人一樣,要在這個地方生活一輩子,死后都得葬身在這里?她距離那個答案太渺茫,未來的任何蛛絲馬跡都被命運的迷霧層層遮擋,誰也不能撥云見日。

      柳上梢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有一天,他們?nèi)缤找粯娱e談,他突然發(fā)問,小麥,你老家在哪兒?你不回去,你父母會不會著急?

      她被他問住了。前一個問題柳笛也問過她,那時她編了套瞎話來哄騙他,他將信將疑,可聽她說得有板有眼,又不能不信。后來,他再也沒有問過她,要么是相信了她的話,要么是明知她說假話,卻又沒法揭穿她。她沒說她的家在哪里,只告訴柳笛,她父母如何溺愛她,把什么都給她想好了,房子、車子、工作、婚姻……條條道路都是寬廣的、筆直的、花團錦簇的光明大道。她可以隨心所欲,想干嗎就干嗎。而她呢,偏偏不接受,不領(lǐng)情,故意同他們擰著干。他們讓她坐著,她便站著;他們讓她走,她便跑;他們讓她守在家里,她便偷偷地跑出來,并且鐵定了心,一輩子都不回去。

      她不能再拿這套瞎話來欺騙柳上梢。之前,她是有意在柳笛面前嘚瑟,但許久之后才知道,她的話深深刺傷了柳笛?,F(xiàn)在,她只能實情相告,或許她更應(yīng)該感謝老人,是他給了她傾訴的機會。她來自一個撕裂的家庭,她父母的結(jié)合本是一場錯誤。她父親是個極為自私的人,巴不得把每一分錢都花在他自己身上。她母親在某些方面恰好同他父親相反,血管里流淌的是博愛的血液,恨不能將她的愛奉獻給天下每個男人。父母的撕裂傷著的不是他們自己,而是季小麥。父母離異后各自組建了新的家庭,無論哪個家庭都沒有季小麥的位置。她父親同一個比他更為自私的女人再婚,被對方收拾得服服帖帖。她母親經(jīng)歷了二婚三婚,到第四婚才暫告一段落,相對穩(wěn)定了一些。季小麥五六歲開始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后來奶奶因病去世,爺爺不甘寂寞,給她迎娶了一位后奶奶。這位后奶奶喜歡收養(yǎng)被人拋棄的貓啊狗啊,很快家里像動物園似的熱鬧起來,狹小的兩居室不夠用了。搬出去的只能是季小麥。從上初中開始,她基本上就不回家了,也無家可回。好不容易熬到高中畢業(yè),沒能考上大學(xué),唯一的去處就是投奔社會。

      柳上梢愣住了,很后悔自己發(fā)此一問。他不知該怎么安慰她,似乎說什么都不妥當(dāng),然而又必須說點什么。以后啊,只要你愿意,柳叔叔這兒就是你的家,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的鼻孔有些發(fā)酸,說話聲帶著很重的鼻音。這正是季小麥想要的,她噙著淚花說,謝謝柳叔叔。

      你見過螞蟻過河嗎?柳笛問。

      螞蟻怎么過河?季小麥反問。

      柳笛從街邊的杧果樹上扯下一片葉子,放在地上,再撿粒小石子擺到杧果樹葉的中央。螞蟻趴在樹葉上漂啊漂啊,就這么過河。柳笛拍了拍手掌說。說話間,一陣風(fēng)吹過來,把樹葉掀翻了,小石子跌落在水泥地上,風(fēng)再大點,杧果樹葉被吹跑了。我就是那粒小石子。柳笛幽幽地說。那什么是杧果樹葉呢?季小麥問。一艘破船。柳笛往虛空處吐了口唾沫,仿佛他說的那艘破船就停泊在那里。

      每當(dāng)回想起這個細節(jié),季小麥的內(nèi)心就隱隱作痛,好像有股野蠻的力道在擠壓著她的心臟。柳笛并非像那粒小石子一樣,不是被風(fēng)掀翻的,而是主動逃離了那片樹葉。不過,在他逃離之前,時代前進的腳步挾帶的龍卷風(fēng)早已將船上的生活給吹翻了。那不是一艘船,而是座孤島,一只流放犯人的囚籠。一輩子守在這樣的島上能有什么出息?四周都是死寂的水,看不到任何生機。一個在水上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怎么就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有追著潮走,趕著浪追,才會海闊天空。柳笛就是追趕時代的浪花,追趕時代的潮流,朝海闊天空奔去的。

      季小麥認定,柳笛是個叛逃者。她很想問問柳上梢,是不是她認為的這樣。如果他愿意說,她還想從他這知悉柳笛更多事情。但她沒敢問出口,一旦問出口,那刻意隱瞞的勢必會暴露。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只能把想法壓抑在心里。待到以后再問吧,有的是時間。

      一晃二十多天過去,這些天里,季小麥幾乎每天都與柳上梢同進同出,他打魚,她跟著,他去賣魚,她也跟著。在外人看來,她是他的侄女,他顯然也把她看成了他的侄女。這畢竟不是真實的親緣關(guān)系,她內(nèi)心總有些發(fā)虛,有點小尷尬,有些微生分,所幸他們獨處的時候多,只在賣魚時偶然碰到他的熟人,人家才會留意到她的存在。他的熟人少,賣了那么多次魚才碰到一次,一個同他年紀相仿的老婦人,挎著籃子來買菜。老婦人見她喊柳叔叔,問柳上梢,你侄女?柳上梢說,嗯。老婦人瞥了兩眼季小麥說,怪妖的。后來,季小麥問柳上梢,妖是什么意思?他說,就是漂亮啊,美啊靚啊。柳上梢送給老婦人兩條鯉魚,老婦人絲毫不客氣,讓季小麥刮了魚鱗,剖開魚肚,清理了內(nèi)臟,還讓把魚鰾留下,說是她孫子愛吃。季小麥擺弄干凈了,老婦人接過魚,又將柳上梢拽到旁邊去說話。說的什么,她沒聽進耳,只撈到一兩句,老婦人問柳上梢怎么不回去看看。后來柳上梢告訴季小麥,老婦人是原來的鄰居。

      柳上梢一定在別的地方還有個住處,肯定不在水上,這是季小麥的猜想。至于在何處,遲早她會知道的。可眼下的這種生活方式,卻不宜讓她久留。表面上她也在干活兒,沒有吃白食。然而,她沒來之前,他里里外外都是一個人,單打獨斗,照樣過得好好的。她的到來沒能給他帶來什么,如果說有變化,他可能說話多了。以前想說話,苦于沒有聽眾,現(xiàn)在話說多了,心情隨之輕松起來,笑容不時浮現(xiàn)在臉上。這成了她對他絕無僅有的回報。在物質(zhì)上,她成了他的累贅,分明是他在養(yǎng)活她。

      她暗暗動了心思,要在小城里謀個工作,隨便干什么都行。再進城賣魚時,她就找機會到小城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了幾次,一無所獲。有一次,在一個張貼欄中看到一則招聘保姆的啟事,對方是老母親需要人照顧,要求吃住都在他家里。這個不符合她的所想,吃住都在雇主家,離柳上梢可就遠了。過幾天,她冒冒失失跑進一家招待所,詢問對方要不要招人,湊巧的是,招待所的一名服務(wù)員回鄉(xiāng)下結(jié)婚去了,她剛好頂替了她的空缺。早上九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中飯和晚飯都在招待所里吃,一周休息一天,工資雖然不高,但一切完美得很,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做的。

      剛剛建立起來的平靜忽然又打破了,柳上梢多了項義務(wù),每天早上駕船送季小麥去上班,晚上九點在碼頭上候著,接她下班。季小麥很享受這個接送的過程。她也想過,她可以學(xué)會搖櫓駕船,那樣就不必辛苦他。她果真學(xué)會了劃船,要獨自駕船上下班,他卻堅決不答應(yīng),那怎么行?!你不會游泳,又不熟悉這條河流,哪兒水深,哪兒水淺,哪兒有漩渦,有的地方還有暗礁,萬一出了危險,怎么得了?!她拗不過他的堅持,仍舊任他做她的船夫。在內(nèi)心,她也情愿讓他來做。

      他是個相當(dāng)稱職的船夫,不管是青天白日,還是刮風(fēng)下雨,為她開通的渡船從來沒有晚點過。遇上風(fēng)雨天,他讓她穿上雨衣,以免被淋濕。河面上風(fēng)大,雨幾乎是橫著飛的,打在臉上生生的疼。浪雖然不很大,但船顛簸是難免的。他一路上不停地叮囑她,坐穩(wěn)了,別看外面。晚歸是另一幅情景,如果是有月亮的晚上,她會像第一次去往河汊的那個晚上一樣,端坐在船頭,眼前是流光溢彩的燈火,耳邊是槳聲欸乃。她的心情從來沒有這般平靜過,她好像是坐在自家的船板上,身后搖櫓的是她的老父親。若是沒有月亮的夜晚,他會在船頭掛一盞馬燈,馬燈是個舊物,是柳笛的祖父用過的。在河汊里,她也見過它,每當(dāng)晚上,柳上梢就會把它點亮,掛在木柱上,照亮上船的木梯子,也照亮整個河汊。她下晚班時習(xí)慣抄近道,出了招待所,拐入一條幽暗的小巷,穿過巷子來到河邊,老遠就見到了氤氳的夜色中那團有些發(fā)黃的燈光。她會放慢腳步朝燈光走去。那團燈火隨著波浪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搖動,好像是一顆跳動的心臟,一顆夜的心臟,一條河流的心臟。

      離船還有些許距離時,她會輕輕喊一聲,柳叔叔。

      嗯,在這兒呢。他從臺階上直起身,或者從船艙里探出頭來。

      休息日,他照例領(lǐng)著鸕鶿出去打魚,她留在河汊里做清潔工。這是她假日里的必修課,清洗衣物,掃除垃圾,把亂糟糟的東西分類歸位,擺放齊整。然后煮飯、燒菜,燒菜的手藝是她從招待所偷偷學(xué)來的,招待所的廚師是個胖子,很憨,愿意指點人。每個休息日,她都會帶回新的手藝,展示在餐桌上。他們的餐桌不再是那塊青石板,他打制了一張四方小桌,在廚房的旁邊另搭了間簡易的棚垛,權(quán)當(dāng)餐廳。這一天燒的是米酒田螺,螺是他撿來的,在水盆里養(yǎng)了半月,肚里的泥都吐凈了。這個菜的烹制過程并不復(fù)雜,先將田螺炒熟,加入甜米酒,再加入紫蘇等作料,三下兩下就成了。柳上梢在河汊口就聞到了香味,被這一撩撥來了興致,讓她給擺上杯盞,喝了兩杯老火燒。

      飯后,他進城賣魚,叫上了她。放在過往的休息日,他是不會叫她的。她有些納悶,還是應(yīng)聲上了船。這會兒城里主婦們買菜的高峰已過,所幸魚兒不多,不到兩小時就賣完了。時間尚早,他卻不著急回去,領(lǐng)著她往城東的方向走。穿街過巷,越往東街道越破敗,最東頭是棚戶區(qū),各式各樣的房子都有,有新建的磚混結(jié)構(gòu)的水泥樓,也有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還有木板房。進了棚戶區(qū),街道更狹窄了,路面雖然硬化過,但已是殘破不堪,到處都是裂紋,甚至還有小洼的積水。老柳回來了。有人招呼,柳上梢只是噢了一聲,算是答應(yīng)過。進去百十米遠,他們在一棟簡陋的木板房前停住了,門上掛著鎖,柳上梢從褲袋里摸出鑰匙,開了鎖,吱呀一聲推開門,一股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熏得人直想吐。房子是明三暗五的格局,中間是正廳,兩側(cè)分前后排,各有兩間廂房。房子很矮,僅有一層,房頂有閣樓,只能放雜物,住不得人。房子里的生活設(shè)施是齊備的,但也陳舊得掉牙,還蒙著厚厚的灰塵,顯然很久沒住人了。

      往后呀,你要是上下班不方便,可以搬到這里來住,這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他將鑰匙遞給她,她沒接鑰匙,也沒接話。

      在回去的路上,他同她講起了這棟房子的來歷。城東原來是塊濕地,也是在河上討生活的人在岸上的聚居地。遇上天晴的日子,船上的主婦們在那兒晾衣曬被,清理漁網(wǎng),縫補船帆。久而久之,有些船家為了方便,最初在濕地上搭建了簡易的窩棚,后來窩棚變房子,慢慢熱鬧了起來。柳上梢的父親建房算是比較早的,后來河上斷航了,船上人家沒了活路,不得已棄船上岸,大部分人都選擇在城東落了腳,才有了這塊棚戶區(qū)。

      您干嗎不在這兒住呢?她唐突地問。

      我在岸上住不慣,老是做噩夢,不是夢見自己渴死了,就是夢見房子著火了。他嘆口氣,轉(zhuǎn)而一笑,我父親說我是屬魚的,魂在河里泡著呢,離不得水,離開水就活不成了。

      同柳上梢去過老房子后,季小麥有過一陣恍惚,如果說船夫是魚,那船是什么?是魚簍,還是魚蛻下的鱗衣?船夫上岸,那些船呢,去哪兒了?總不能跟著上岸吧?不能上岸的船沒有了主人的撐持,是不是變成了孤魂野鬼,在河流里漫無目的地漂蕩?這河里看起來空空寂寂的,可虛無處是一河的無主的船的游魂。她不由得聯(lián)想到河汊里的那艘大船,雖然還在水上,實際上它已經(jīng)死了,只是尸體還沒完全腐爛,像具龐大的木乃伊。一個大活人抱著具木乃伊該怎么過活呢?

      她似乎明白了,柳笛為什么要逃離。

      她同柳笛的交往是從喝醉酒的那個晚上開始的。第二天,她沒去酒吧上班。第三天再去時,領(lǐng)班告訴她試用不合格,讓她到財務(wù)室結(jié)算工資走人。干了將近一個月,扣掉曠工一天的罰款,所剩無幾。她攥著兩三張紙幣從酒吧出來,不知去往何處。她順著街邊的人行道默默往前走,視線所及之處都是陌生的建筑、陌生的樹木、陌生的臉。她上了公交車,下了公交車,又上了公交車,再下公交車,最后站在了柳笛藏身的地下室門口。門是鎖著的,她就背靠門坐在水泥地上。直到中午,才見柳笛拎著盒快餐回來,將她放進屋。那盒快餐是他們共同的午餐,一人一半,風(fēng)卷殘云,肴核既盡。

      柳笛的全部家當(dāng)就一輛半新不舊的摩托車,全賴它養(yǎng)活他。他用它載客,起步價三元,遠一點的地方得議價,三言兩語,雙方同意了即刻出發(fā)。他也騎著它去酒吧,去同他的一些來歷不明的朋友約會。在沒有找到新的工作之前,她把她的一日三餐交給了他,他沒有將她當(dāng)成負擔(dān),多一個人吃飯與少一個人吃飯,對他來說沒有本質(zhì)性的區(qū)別。他們雖然同處一室,但他沒有欺侮她,她也沒有將自己的身體交出去。蹭飯的同時,她在努力尋找工作,可工作不是那么容易找得到的,好在沒有時間限制,他也不可能給她限定時間。他恰當(dāng)?shù)匕盐樟藢Υ姆执纾屗z毫感受不到作為蹭飯者的自卑和屈辱。他的生活節(jié)奏也沒有因她的到來而改變,每天照常出車,晚上出去聚會時必定先回地下室。她請求他帶她去,他也二話沒說,扔給她一頂頭盔,讓她上了摩托車的后座。只是她一直沒弄明白,同他聚會的那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從哪里來。他們同他幾乎沒什么區(qū)別,從他們的穿著、談吐,她也沒看出什么端倪。但他們在她眼里顯得莫測,有點詭異的陌生。

      有天收工時,他帶回來幾罐啤酒和兩袋小菜,兩個人在地下室里喝開了。他們對著酒說了好多話。他問她從哪里來,為什么跑出來。她胡謅了那個故事,好像不那么說不足以維持她的尊嚴。瞧他的表情,似乎并不相信她說的話,但也沒有當(dāng)面質(zhì)疑,更不至于揭穿她的謊言。一段沉默過后,他開始主動說起他的家庭,他們家是水上人家,全部家當(dāng)都在一艘船上,祖輩的靈位和魂魄也都供奉在船上。水上人家在當(dāng)?shù)厥鞘苋饲撇黄鸬?,沒有哪個人家愿意將女兒嫁給船夫的兒子,船家的女兒千方百計想上岸。他父親到三十多歲還是光棍兒一條,在船上人家,這等同于宣判了他父親一輩子都將是光棍兒。后面發(fā)生的故事可謂柳暗花明。某年夏天,他父親去一個村里運糧,突遇瓢潑大雨,河水猛漲。他父親怕不安全,不敢開船。事有湊巧,當(dāng)天晚上,他母親的母親突發(fā)急病,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束手無策,只是一個勁兒地提醒病人家屬,要趕快送去縣上醫(yī)院,不然會有性命之憂。他母親一家人來向他父親求助,他父親猶豫一會兒之后答應(yīng)了,讓村里人幫著先將糧食卸下來,然后冒著翻船的危險,連夜將病人——他父親后來的岳母送進了醫(yī)院。他母親的母親得救了,后來將他母親許配給了他父親,那時候村里還有點兒封建殘余,有些人家子女的婚姻還是父母說了算。他母親才二十歲出頭,比他父親小了十多歲?;楹?,他母親流產(chǎn)了兩次,她的流產(chǎn)估計是有原因的。醫(yī)生警告說,再流產(chǎn)這輩子別想生孩子了。他父親四十五歲的時候,他母親才生下他。

      柳笛的母親叫藍鳳菊,這是若干年后柳上梢告訴季小麥的。藍鳳菊沒生柳笛之前可能還有別的想法,生下柳笛之后似乎對什么都淡心了,死心了。她對柳笛并不上心,柳笛是喝他父親在行船的那條河里捕撈的鯽魚湯加上米糊糊長大的。藍鳳菊在生下他之后老是往岸上跑,留下柳上梢?guī)е卦诖?。柳笛的說法不一定準確,他那么小的年紀能夠記住什么呢,八成是聽柳上梢說的。柳上梢在中年將盡時得子,那種歡欣和幸福感絲毫不亞于晚年得子,他對柳笛的溺愛可想而知,為了表達父愛,或者是樹立父親在兒子心目中的形象,難免會歪曲某些事實,掩蓋某些真相。有一點卻是歪曲不了,也掩蓋不了的,柳笛有個母親叫藍鳳菊,可季小麥沒見過她,那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現(xiàn)在又去了哪兒,很令她遐想。

      又一個休息的日子。早飯后,季小麥開始收拾船艙、棚垛,清洗衣物,掃除河汊里的各種垃圾。把水邊漂浮的柴草撈到岸上,曬干,充當(dāng)柴火。那天,柳上梢破天荒沒有出船,將自己關(guān)在船上那間擺放船模的房子里,不知在干嗎。他之前的臥室讓給季小麥之后,他就將兩個房子中間的通道用木板封死了,并在船尾架起了木梯子,上下船他走船尾,她走船頭,各有各的道。他好像用這種方式在同她保持距離,對此,她不覺得奇怪,換成她的親生父親,在這種環(huán)境中肯定也會這么干。她有時會去船尾,幫他整理房間,或者喊他吃飯。這樣的事情他是不會拒絕的,相反,是她讓他感受到了已經(jīng)多年未曾有過的親情的溫暖。他也因此心生幻想,如果真有個女兒,該對上蒼感激涕零。

      午飯時,她站在船尾的木梯口朝船上招呼,柳叔叔,吃飯啦。可是船上沒有回應(yīng),她以為他出去了,扭頭看看河汊,幾艘船都停泊在原來的地方,沒一艘是離岸的。她提高聲音,復(fù)喊了兩聲,仍不見他下船。她莫名心悸起來,是不是他發(fā)生了什么狀況?這種慌亂中的想法是偏向悲劇的,清淺的,災(zāi)難的。她抓住欄桿,忐忑不安地爬上船,結(jié)果卻是虛驚一場。柳上梢坐在臨窗的長條桌邊,埋著頭在組裝一只船模,是只三桅船模,桅桿已經(jīng)立起來了兩根。柳叔叔,吃飯啦。她沒敢走進房間,只在門邊輕輕叫喚。你先吃,我馬上來。他連頭也沒抬,精神全集中在船模上。

      她沒再堅持叫他下船,而是悄然退回去,在飯桌邊等候他。后來,她才知曉,這一天他沒出船是有原因的,他的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發(fā)作了,走路時一瘸一拐的。這種日子他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待在船上擺弄那些船模。她的內(nèi)心陡然泛涼了,一種恐懼感緊緊攫住了她,如果某天他的腿疾嚴重到使他下不了船,身邊又沒人照顧,他是不是要死在這艘船上,那樣的話,這船就成了他最后的墳?zāi)?。那些本該陪伴他的人哪里去了?柳笛是殘忍的,拋下他的父親不管不顧??梢虼素?zé)怪柳笛,又是不公平的,做兒子的就該陪著父親囚禁在一座墳?zāi)估飭幔扛赣H有父親的生活,兒子有兒子的世界,兩者的交集只是兩根射線,走過原點后彼此的距離只會越來越遠,遙遠到?jīng)]有邊際。

      她被陰云籠罩了許多天。其間,柳上梢勉強出過幾次船,不能不出去啊,兩只鸕鶿還得喂養(yǎng)呢,這時候它們已經(jīng)成了累贅。他看過一次醫(yī)生,煎了幾次中藥喝,還用上了些土法子來對付他的腿。慢慢地,他的病痛好轉(zhuǎn)了,只是行動遲緩,沒法恢復(fù)到原樣。有一天,季小麥逮到了恰當(dāng)?shù)臅r機,拋出了那個盤桓在心頭好久的疑問,嬸嬸呢?去哪里了?哥哥姐姐們又在哪兒呢?

      他沒有答話,只是斜睨了她一眼。之后,他別過臉,朝河汊出口的方向張望了良久,好像他們就在某個地方站著,或者正目睹那些遠去的背影消失。她不安地瞧著他,生怕自己冒冒失失的問話刺激了他什么。好半日過后,他才回轉(zhuǎn)頭來說,她呀,早不在凡間了。他的聲音裹挾著苦澀、揶揄和嘲弄。

      她一時沒能琢磨出他話里的意思,以為藍鳳菊不在人世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她,是她理解錯了,他說的凡間不是她認為的凡間。

      某個休息日的午后,柳上梢又駕船去捕魚了。他好像被什么追趕著,都來不及等到腿疾完全康復(fù)。他搖槳的力道明顯不如從前,船走得很慢,出河汊的時間比往常長了不止三分之一。收獲也不如以前,有時喂飽兩只鸕鶿后幾乎沒有剩余了。季小麥想勸說他不要出去了,她能養(yǎng)活他。在她的內(nèi)心,已然把他當(dāng)成了她的父親??墒?,她不敢說出來,這種飽含極度同情的話語對一個勤勞畢生的漁民來說,其殺傷力不啻一把匕首,不只見血,更是誅心。

      河汊里因闃然而空曠起來,仿佛變成了巨大的空洞,無法填滿的空洞。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季小麥的內(nèi)心卻堵得慌,堆積了很多話,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她回到船上的房間,打開隨身攜帶的背包,背包里有一張她同柳笛的合影。幾個月過去了,這是她第一次翻看照片。當(dāng)她將照片拿在手上時,那種空洞立刻被驅(qū)走了,它們之前盤踞的空間讓位給了柳笛。這張照片是柳笛的朋友搶拍的,那一次柳笛換了輛嶄新的摩托車。那輛摩托車的價格后來她才知道,相對于當(dāng)時的他們,是個天文數(shù)字。柳笛不知從哪里弄到那么一筆錢,在她跟前只字未提過。照片上的柳笛一身黑色的皮衣皮褲,戴著黑色的頭盔,長發(fā)飄飄,臉部的表情有些冷峻,甚至冷酷。她緊挨著他坐在后座,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一雙眼睛直視前方,眼睛里放射著憧憬的光芒,好像幸福有如某件觸手可及的物體,正在前方不遠處守候他們。

      她好像聽到了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

      她摸了一下柳笛的臉,照片是光滑的,可分明觸摸到了有棱有角的五官。

      她拿起手機,給柳笛編發(fā)短信。開始時,她還是遲疑了一下,同照片上的柳笛對視了一眼,才確定自己要對他說什么。

      摩托俠,你得有個思想準備,這一次我可要批評你。不過,我還是先同你說說我在這兒的生活吧。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早出晚歸,都是你父親接送。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把他當(dāng)成我的父親了。他是個慈愛的父親,比我那個自私的親生父親不知偉大多少倍。我喜歡坐在他的船上,他劃船時我就盤腿坐在船頭,那種感覺像是坐在搖籃里,又像是坐在出嫁的花轎中。你別緊張,除了你,我不會嫁給別人。我愛上這兒了,愛上了這條河流,愛上了河里的水草、游魚和岸邊的垂柳。它們讓我平靜,心如止水。它們多么安寧,這才是我渴望的世界,是摩托車的后座所不具備的。我不是有意打擊你,因為這正是我真實的想法,真切的感受。原諒我的多情吧。

      她摁下了發(fā)送鍵,接著編寫第二段:

      在我眼里,那艘大船是座流動的城堡,不是最豪華的,但卻是最安全的,最自在的。雖然航行的區(qū)域有限,可在這有限的空間里是自由的,你想停泊在哪里就停泊在哪里,甚至可以停泊在水中央。那樣它就是水上宮殿了。宮殿里的人是這河上的王,是這河上的主宰。恰好你忽視了這一點,或者對此不屑一顧。你是個自私的家伙,殘忍的家伙。給你一座城堡都不懂得珍惜,給你一座宮殿都不知滿足。你是不是太任性了?太貪婪了?你去了南方,擁有了什么呢?那輛摩托車就是你的全部……我也錯了,在一個不能扎根的地方幻想著扎下根來,并且幻想把你也拴在那兒。那時候,我們滿以為幸福就在那里,可現(xiàn)實呢,真的非常渺茫,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你的摩托車速度再快,超音速,超光速,都抵達不了目的地。我不能多說了,你會不高興的,會憤怒的,會沖我咆哮的。我可不希望看見你這種猙獰的面目。我知道,你同我一樣,現(xiàn)在的結(jié)果……是誰都不想要的。笛子,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讓你難堪的。

      河汊里的時間是極慢的,河水也變成靜止的了。劃船出去,在河汊同大河的交匯處,有時能看見漩渦,一圈繞著一圈,在原地旋轉(zhuǎn)。柳上梢不出船的日子漸漸多了起來,有時出去,一兩個小時,純粹遛一遛兩只鸕鶿。他不出船時干脆放開它們,讓它們在河汊里蹦跶,任由它們自己覓食。后來,他不知從哪里學(xué)到的辦法,將剩飯剩菜拋進河汊里,吸引河汊外的游魚進來,這樣鸕鶿就不會餓肚子了。德國牧羊犬和貓,還有鵝,全靠季小麥從招待所帶回來的食物養(yǎng)著,顧客剩下的飯食中魚肉不少,養(yǎng)活它們并不需要多少。也幸好她學(xué)會了劃船,不必依賴他來接送,早出晚歸,都是她獨自來往。

      小麥,你還是搬到岸上去住吧,別跟著在這兒受罪。有一天,柳上梢?guī)е⑩羲频膶λf。

      柳叔叔,咱們都住到岸上去,這對您的腿有好處啊。她正好順水推舟來勸說他。

      我呀,哪兒也不去,就想老死在這艘船上。他瞥了她一眼,嘆口氣,扭過頭去看身后同他一般蒼老的大木船。

      她被他的話給堵住了,往后不知如何開導(dǎo)他。他倆的所為是反向的,他將她往岸上推,她不走,她將他往岸上拽,他賴著不動。她很清楚,他袒露的是內(nèi)心的真相,對他來說,如果沒有腿疾,這兒的確是個理想之地??涩F(xiàn)在,這潮濕的環(huán)境對他的腿疾有百害而無一利,她不能放任他這么做,總有一天要把他弄到岸上去。

      您把腿病養(yǎng)好了再回來。她企圖消除他的心理障礙。

      小麥,你說這大船還能回到河里去嗎?他顧左右而言他。

      它本來就在河里呀。

      他覷了她一眼,呆滯了一下,而后起身走開了。他的腿疾影響了他,走動時上身無力地搖擺著,好像風(fēng)中一株被烤曬發(fā)蔫的植物。

      沒過多久,現(xiàn)實給了她殘酷一擊,她被招待所辭退了。沒有任何理由,哪怕是僅僅作為借口。她得重新找個工作,問詢了好幾處,無奈同她的預(yù)想不切合,要么要她住宿,要么上班時間太早,又或者下班太晚。她只能暫時回到河汊里。她又開始同他一塊兒去捕魚,不同的是過去偶爾他會叫上她,而現(xiàn)在是她主動要去,而且一路上都由她來劃槳。有她的加入,收獲多了許多,得重新賣到城里去。晚歸時,她在船尾搖槳,他坐在船頭抽煙,她在明明滅滅的煙火中將船駛得平平穩(wěn)穩(wěn)。此時的心境同之前坐在船頭不一樣,她的雙臂凝聚了讓她難以置信的力量,她掌控著雙槳,仿佛掌控了一條河流的走向。

      她同他就這么在大河里漂蕩著。有時,他會打破沉靜,用低沉的嗓音唱起歌謠:一出東門二神灘,遙埠“刷帚”不須攔;磨灘小橋容易過,石喿灘前早早攔。鈴盤灘里挨山走,鵝頭抱子出西關(guān)。上下彭姑容易過,心中又愁北岸灘。歌聲中有著被河水浸泡過的悲涼,被河風(fēng)吹打過的凄楚,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河水一般從身體的某個部位汩汩流過。柳叔,這是什么歌?。克龁査?。灘歌。他回答。后來,有時她單獨劃船出去,不知不覺也會哼唱起這些歌謠,從這些古老而又蒼涼的歌聲中似乎品咂到了什么。

      有次捕魚后進城,他讓她先將船劃回河汊,然后從大船上抱下來兩只船模,放到船艙里帶進城。她很納悶,不知他要干什么。她以為那些船模完全是他自娛自樂的道具而已,除此之外,想不出還能派上什么用場。賣完魚后,他讓她抱著船模跟他走,兩個人穿街過巷,后來進了條破敗的小弄,弄堂底還有條小弄堂,到底是座老房子。上了三樓,也是頂樓,過道,一邊安裝了鐵柵欄,還銹跡斑斑的。柳上梢上前推它,沒動靜,搖撼了半天,整幢樓都搖動了,才有個人用手轉(zhuǎn)動著輪椅出現(xiàn)在鐵柵欄的另一邊。是個老婦人,頭發(fā)稀敗的白,核桃臉,癟著嘴,用混濁的眼警惕地注視著他們。

      老魏在嗎?柳上梢問。

      老婦人依然死死地盯著他們。

      老魏在嗎?柳上梢喊著問,他的聲音高得過頭了,樓頂發(fā)出叫人發(fā)怵的哳哳聲,某個地方好像被震裂了。

      你吼叫什么呀,我不是聾子。老婦人翻了下白眼,沙啞著嗓子說。

      這是老魏讓我做的。柳上梢從季小麥手上要過一只單桅船模,展示給老婦人,但對方只是追著船??矗瑳]有開門迎接他們的意思。他只得把船模放在鐵柵欄前的地板上,我放這兒了。

      放那兒就放那兒,我又不是瞎子。老婦人不滿地吵嚷說。

      下樓時,鐵柵欄嘎嘎響了幾聲,之后又哐啷一聲巨響,尋思是老婦人將船模拿進屋了。去往另一處的路上,柳上梢同季小麥說起了這個老魏,老魏是航運公司的老船工,年輕時驍勇得很,有次運糧時遇險,就憑老魏一支槳頂住巉巖,才化險為夷。船模是老魏央求做給他孫子的,說不能叫他的后人斷了對河流的念想。

      后來的一天,柳上梢將大船擱淺在河汊里的緣由,細枝末節(jié),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季小麥。好像她有這個知情權(quán),不能對她有所隱瞞。她揣測,這段歷史柳笛該是清楚的,不讓她知道可能是覺得太瑣碎了,沒必要說出來,況且他在她跟前隱藏的遠比坦白的要多得多。大河斷航以后,柳上梢在南門頭的渡口擺渡,后來政府為了解決老城區(qū)和新城區(qū)的交通瓶頸,修建了幾座跨河大橋,河面上又搭起了浮橋,擺渡的營生被釜底抽薪了。那艘大船成了水上浮萍,在水面上漫無目的地漂蕩。航運管理部門覺得不能讓它這么自由散漫地漂著,萬一生出什么事端就麻煩了。他們幾次動員柳上梢,盡快將船處理掉,要么挪往他處,要么拆除。并且承諾,在費用上會給予一定補償。柳上梢不為所動。他們不得已給了他最后期限,最終還是他們親自動手,卸除了船上的柴油機,沒有了動力系統(tǒng),大船成了艘死船,哪兒也去不了。后來,柳上梢請了幾個人幫忙,將船轉(zhuǎn)移到了河汊里。

      翌日,河汊里發(fā)生了件意外的事情,進竊賊了。竊賊從哪里進來的?應(yīng)該不是從水上。有船的人家就那么幾個,都是打魚的,大家都是老熟人。有些人還到河汊里做過客,有時口渴了,繞進來喝杯水。有時船突然出了小麻煩,它的主人前來借修理工具。問題可能出在后山上,后山那邊還有不少小山包,小山包下有路連通村落。新城區(qū)慢慢擴張,后山到處是工地,熙熙攘攘的??赡苁枪さ厣系娜?,誤打誤撞翻過山,見河汊里沒人,就滋生了歹意。竊賊的收獲不算多,但也不少,擄走了兩只鵝,抱走了一只船模,順手牽羊拿走了沒賣完的一小袋魚干,將季小麥藏在枕頭下的幾百元現(xiàn)金給搜走了。

      當(dāng)天早上,季小麥同柳上梢是分開走的,柳上梢撐著扁舟帶上兩只鸕鶿走在頭里,她是劃著烏篷船進城,想去試試運氣,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她比他晚一步回來,老遠就見他坐在河岸邊的石頭上,呆呆地朝她回來的方向張望著。她以為他在盼著她回來,下了船,才發(fā)覺不是。她都快走到他跟前了,他還沒有反應(yīng),不曾覺察她回來。她喊了聲,柳叔叔。他仍不見動靜,眼神像被凍住了似的,仿佛不認識她。柳叔叔,您怎么了?她以為他的腿疾又犯了,失聲叫了起來。他的雙眼茫然向著她,鵝呢?

      她看他不像是在開玩笑,緊張地瞄了眼河面上,河面上只有細碎的水波,看不到任何活物。兩只鸕鶿靜靜地立在扁舟的木架上。德國牧羊犬躲得遠遠的,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失職,沒有看守好兩只鵝。貓不知逃到哪兒去了。漸漸地,她留意到了更多異常,原本堆放整齊的物件不知被誰翻動過,有的跌在了地上,有的保留著被侵犯時的凌亂狀態(tài)。棚垛里也有人動過的痕跡,米缸被揭開了,缸蓋扔在地上。為著防老鼠也防貓,魚干原本掛在棚垛的橫梁上,現(xiàn)在不知去向了。大船上更是狼藉一片,柳上梢睡的房間成了重災(zāi)區(qū),木鼓凳翻倒在地,塑料桶滾到了門邊,漁網(wǎng)、雨衣、組裝船模的工具,甚至床上的被褥,都胡亂地拋棄在甲板上。盤點過后,暫時只發(fā)現(xiàn)丟失了那艘奪人眼目的龍舟。季小麥的房間相對好一些,是因為存放的東西不多,竊賊想有更大的作為也不可能。床上的被子只是掀開了一角,大概是竊賊輕而易舉就得到了想要的,她的背包有些慘,里面的東西全都被倒了出來,小圓鏡、口紅、護手霜及柳笛送給她的一條手串……天女散花般的,到處都是。她同柳笛的那張合照飄落得遠一些,正面朝下,它的背面蒙著一小塊弧形的灰色印跡,可能是竊賊鞋印的一角。她將照片拾起來,小心地拭去了上面的印跡,然后裁了張紙巾將它包裹起來,放進隨身背著的小包里。

      柳上梢的心情始終好轉(zhuǎn)不過來,在水邊踟躕到快天黑。吃晚飯時,他還在念叨,那兩只鵝呢。德國牧羊犬可能肚子餓了,很不識趣地湊到他跟前,遭遇了一頓臭罵,你個不識好歹的家伙,同那臭崽子一個樣,需要你時跑得不見鬼影了。

      換了誰都聽得出,他表面上是沖著狗去的,話外音卻是在責(zé)罵他不爭氣的兒子。季小麥忽然惴惴不安起來,他會不會看見照片了?落在甲板上的照片那么顯眼,只要他進了她的房間,不可能看不見。是他看過照片后故意原樣放在了地上,還是他沒上她的房間去,或者上了她的房間卻沒注意到照片?那個晚上,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思想。她將回到河汊后,他的表現(xiàn)仔仔細細地反芻了好幾遍,除了他因痛失兩只鵝而流露的悲傷外,似乎沒有別的異常。如果要說異常,以前他從不在她跟前提起他兒子,他咒罵狗的時候分明在向她暗示什么。他一定是看見照片了!她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該怎么辦?把她同柳笛的一切向他和盤托出?她暗暗自責(zé),也許早該告訴他……她的隱瞞是惡意的,是別有用心的,是對一位老人的犯罪!可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她都不敢朝這方面去想,若是真有這種打算,該怎么面對他的雙眼?她莫名聯(lián)想到那些罪犯,他們接受審判時是怎樣的心理狀態(tài)。她觸摸到了自己的怯弱,卻無力去戰(zhàn)勝它。思前想后,她寧可臣服于自己的怯弱,暫且不向他坦白。

      她得有個準備,她交代她是柳笛的女朋友,未婚妻?還是同事,或者剛剛認識沒多久的朋友?她該給他怎樣的答案,又能拿出什么答案?這些問題在出發(fā)之前沒有考慮過,現(xiàn)在自然沒有明確的答案。

      他沒有像她預(yù)想的那樣來質(zhì)問她什么。他的情緒完全被那兩只鵝左右了,不經(jīng)過腦子都能知道,它們會是怎樣悲慘的結(jié)局。失竊后的第二天,他沒有出船打魚,也沒有心情同她說話。早上他下了船,去關(guān)鵝的塒櫥里看了一圈,而后又瘸著腿回到船上。上船時他很吃力,右手用勁扣住欄桿,整個身體的重量右傾,幾乎全部壓到了欄桿上。所幸欄桿很結(jié)實,才不至于被壓崩。他的樣子讓她很不放心,想上去扶他一把,又怕他尷尬。她就那樣絞著雙手,眼睜睜地看著他上了船,進了船艙。

      中午,他沒下船吃飯,她上去看他時,他正在修理一些材料,從擺在長條桌上的骨架看,可能是準備再造一艘龍舟。柳叔叔,吃飯啦。她怕擾亂他思路似的輕輕叫了他一聲。我不餓。他回復(fù)。一整天他都待在船上,直到吃晚飯才下船。他坐在飯桌的對面,似乎忘了要干什么,只是拿眼睛癡癡傻傻地看著她。她陡然一驚,內(nèi)心某個部位像軟體動物受到針刺似的痙攣起來。她在痛苦地等待他提出那個令她糾結(jié)了好久的問題,可他一句話不說,就那樣直視著她。她心虛地埋下了頭,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上,像烈焰似的灼人。可能就差那么一點點……她就要崩塌了,向他投降了。當(dāng)她鼓起勇氣抬起頭時,他已端起飯碗,在認真吃飯。

      飯畢,她收拾碗筷正要離開時,他忽然叫住了她,小麥。

      她又坐下來,聽他要說什么。

      我為什么要買那兩只鵝呢?他好像不是要對她說,而是自言自語。從兩只小毛球養(yǎng)到現(xiàn)在,都快二十年了。她推算,那會兒柳笛該是多大,那時他該還在船上。我那狗崽子是只水猴子。他這么稱呼柳笛。柳笛從小就淘氣、調(diào)皮,沒少給人家添亂。有一次,他偷了兩枚鵝蛋,被人家發(fā)覺了,偏對方是個暴躁而兇狠的女人,用一根斷篙險些將柳笛的胳膊打折了。后來,柳上梢買了那兩只鵝,為的是給兒子下鵝蛋??蓻]想鵝蛋也沒能拴住兒子的腳,更沒能拴住兒子的心。下的鵝蛋都留著,都留壞了。鵝也老了,一只已經(jīng)不下蛋了。他舍不得殺了吃,不管怎么說,它們都是有功之臣。雖然它們的“功”沒有人品嘗,可他不能過河拆橋,不能兔死狗烹。他養(yǎng)著它們,當(dāng)養(yǎng)著自己一樣。

      她好像一艘滿載負荷的大船,被他的話給擊沉了。她覺出了她的蒼白,那是對愛情的浮淺的蒼白。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真相,真相是件威力無比的利器,同樣會把老人給擊沉的,雖然老人的船遠比她的船承載更多。

      她沉默了。

      十一

      許多日子,季小麥都是在惶恐不安中度過的。她很害怕聆聽老人談?wù)摿?,之前可不是這樣,她對柳笛的一切是那么感興趣,巴不得一秒鐘掌握他所有的秘密。如果當(dāng)時有人將柳笛的事情講給她聽,即便對方講完了,吐了個干凈,她肯定還會追著問,還有呢?她弄不懂自己為什么會變得這樣,捫心自問,還是以前的她嗎?她不能拒絕當(dāng)一位忠實的聽眾,在他緩慢的敘述中保持足夠的耐心。也許正因為她的表現(xiàn),老人的講述越加從容不迫,低沉的嗓音,拖長的語調(diào),仿佛一把把細小的刀子,一刀刀從她心頭上劃過。他是個優(yōu)秀的劊子手,在拉長行刑的快感。她不能責(zé)備他,也不能埋怨他,他有權(quán)利這么做。為什么他不直截了當(dāng)問她呢?而總是以這種曲折迂回的方式,含沙射影的方式。她情愿他痛快一點,麻利一點,把想從她嘴邊知道的一股腦兒說出來。有時她的內(nèi)心會驟然生發(fā)一種魯莽的不計后果的沖動,不消他主動追問,把什么都吐出來,不必再忍受這種摘膽剜心般的痛苦。

      兩個月后,她找到了新工作,在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對方先前只答應(yīng)每月給她兩天休息時間,爭取后勉強給了三天。她又過上了朝發(fā)夕歸的生活,早上在薄霧中駕船從河汊出發(fā),晚上在不盡的蒼茫中歸來。這種生活也是有小變故的,如果遇上暴雨傾盆大河漲水的日子,她就不能劃船出去,只能曠工。罰過她兩三次曠工款后,餐廳老板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給了她一項優(yōu)待,遇上大雨天曠工,只扣發(fā)當(dāng)天工資,不再額外懲罰。

      柳上梢很少出去捕魚了,不只劃船困難,撒網(wǎng)也不利索了。兩只鸕鶿也好像有意捉弄他,每次都同他爭搶到手的獵物。他只能在河汊里活動,主要的工作有兩項:一項是勤勉地打理那幾畦菜地,爭取蔬菜自給;另一項是無休無止地制作船模。他和他豢養(yǎng)的兩只寵物的生活費用差不多全落在了季小麥的肩上。有一天,季小麥突發(fā)奇想,那些孩子不是喜歡船模嗎?能不能把它們拿去變賣呢?她征求他的意見,他沉吟片刻后點頭答應(yīng)了,大約他也意識到了他們的窘境。南門頭的不遠處有個臨水公園,公園里有個游樂場,每逢周末有不少孩子在里面玩耍。她趁著休息日,在公園門口擺了半天地攤,帶去的幾只船模全都賣出去了。有兩個孩子同時看中了僅剩的一只三桅帆船模型,互不相讓,結(jié)果是她承諾下個周末一定帶只一模一樣的船模來,才平息了他們的爭端。那個禮讓的孩子不放心,還同她拉了鉤,才戀戀不舍地走開。

      當(dāng)她將賣船模的所得交給柳上梢時,他幾乎不敢相信,接過鈔票的手始終哆嗦個不停。這無疑給了他另一條活路,是他的手藝,更是她的發(fā)掘。她的內(nèi)心輕松了許多,好像從一個狹窄而憋悶的空間里走出來,遽然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她想把這份愉悅同柳笛分享,拿起手機時才記起,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給他發(fā)短信了。

      笛子,很抱歉,這么久沒給你發(fā)短信了。我要學(xué)會適應(yīng)你不在我身邊時的生活,不是嗎?我相信我會做得很好。你見過你父親制作的那些船模嗎?它們多么精致,多么完美,每只船模都是一座堂皇的島嶼,隨便擺在哪里,哪里仿佛就是一個璞玉渾金的世界。我把它們拿到公園里,很快被孩子們搶購一空,你想象不出他們是多么歡喜。你父親,不,也是我父親,我們的父親,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制作更多的船模,以便更多的孩子喜歡并得到它們。我們的父親說,他們會因為他的船模而愛上身邊的這條河流。這是一定的!實際上他們早就熱愛上了這條晝夜不息的大河。

      親愛的笛子,以后我不會給你發(fā)太多信息了。你別掛念我們,我和我們的父親,一切安好。

      季小麥在餐廳工作三個月后,遇上了餐廳的廚師余雙慶。他們的分工不一樣,他在廚房,她在外廳,只在傳菜窗口才有機會碰個面,那樣的環(huán)境彼此都不會留下什么印象。是一場雨讓他關(guān)注上她了。那天早上,她駕船出來時天氣尚好,半道上突然下起了雨,渾身都被澆透了。到餐廳換上工作服,還是打起了噴嚏。餐廳的一位老大姐怕她感冒了,吩咐后廚給熬碗姜湯,后來是余雙慶掌勺,并親自將姜湯送到了季小麥手上。

      晚上下班,季小麥在距離餐廳不到百米的地方巧遇余雙慶,后者正要去河邊散步。余雙慶是個話匣子,一路上喋喋不休。季小麥因為對白天那碗姜湯的感激,不好冷落對方,多半在傾聽,偶爾也插上幾句,怕他覺得她在敷衍。說的都是餐廳里的人和事,有的聽過,有的新鮮。還因那碗姜湯,圍繞老大姐的話題相對多一些,老大姐是餐廳老板的親戚,可不端一點架子,特別會照顧人,是個暖心的大姐。如果不是她說話,我才不會熬那碗姜湯呢。余雙慶倒是不會討好人,話到這兒,河邊也就到了。她解纜上船,起篙搖槳,他站在臺階上揮手目送她離去。

      這似乎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情節(jié),往后每天下晚班余雙慶都會在餐廳前守著她,同她一塊兒走到河邊。她有過矛盾,躲避過他幾次。可他沒有什么出格的舉動,連帶暗示性的話也沒有,倒顯得她有些多心了。再者,他不是個討厭的人,雖然有點夸夸其談,可哪個男孩子在女孩子跟前不是這樣表現(xiàn)的呢?他的不少話是實錘,真實,不摻水分,稍加琢磨,還是他說的那個道理。她也就由著他,有個人說話不至于太孤寂,要不然滿街燈火只會讓她徒增傷情。有次,他們在河邊告別時,冷不防柳笛從她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跳了出來,她想起了柳笛接送她上下班的情景。有段時間,她在咖啡廳當(dāng)服務(wù)員,柳笛每天騎著摩托車將她送到咖啡廳的后門,下班時他總是提前在那里等候她。有時他會載著她,到海邊的林蔭大道上兜一圈風(fēng),然后再回出租屋。如果柳笛在這兒,他一定會親自劃船送她回去。她的內(nèi)心遽爾怏怏的,像是丟失了什么。

      她有過另一種假設(shè),若是余雙慶真的送她,也不能答應(yīng)。倘若被柳上梢看見,該做何解釋?況且她還不能確定老人家有沒有看見她同柳笛的合影。如果真是那樣,老人家不說,她也會無地自容。

      有一天,余雙慶問她住在哪里,為什么非得駕船往來。她的回答半真半假,她說她住在河邊的村子里,劃船等于抄近道,要是騎車可就繞遠了。他聽后似乎相信了。過后,他又問,你不是本地人?她含糊其詞回答,我從小在外地長大。后來,她反過來問他,聽你的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同你一樣,也是在外地長大的。他向她笑了笑,笑容里夾雜著看得見的苦澀和落寞,我是個棄嬰。

      聽我養(yǎng)父說,我小時候體弱多病,先是被福利中心收養(yǎng),后來是養(yǎng)父母領(lǐng)養(yǎng)了我。他的語調(diào)并不顯得沉重,可能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我八歲時,隨養(yǎng)父母離開了這兒,前幾年他們才將真實的情況告訴我。他們讓我回來,是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親生父母。

      你找到他們了嗎?她愕然問。

      誰能告訴我他們在哪兒呢。他的眼睛里全是迷惘。

      慢慢找,總有一天會找到的。她安慰他。先前他們之間阻隔著堵墻,現(xiàn)在這堵墻忽然被打通了,在她和他之間辟開了一條秘密的通道,從通道里透過來的光亮只有她看得見。

      十二

      雨季來臨時,柳上梢的腿疾再次發(fā)作了,準確說是加重了,因為他的疼痛就沒有停止過。此前,他全身心投入船模的制作中,可能忘記了病痛。季小麥每天提前給他做好了中晚飯,并遵照他的囑咐將熱飯的爐子搬到了船尾的甲板上,那樣他就不用下船。待到她察覺時,他已經(jīng)臥床一整天了,粒米未進。也是從此開始,他控制了自己的飲食,將飯量減少到了平常的三分之一,水也喝得極少。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排泄物的減少,排泄次數(shù)的減少,及排泄間隔期的拉長。他很理智,怕增加她的麻煩。她要送他去醫(yī)院,卻遭到他強烈反對,妥協(xié)的結(jié)果是先找醫(yī)生開幾服中藥,服用后看療效再做決定。他是在拖延離開大船的時間,或許他有某種預(yù)感,一旦下船就是永遠的告別。她的內(nèi)心驟然一陣酸楚,不能不順著他的意愿。她請了幾天假,守在河汊里照顧他。這也是她留下來的初衷。

      幾服湯藥煎服完,他的病患不見任何好轉(zhuǎn)。于是,去醫(yī)院的事又突兀在他們中間,到底是聽他的,還是由她安排。再買幾服中藥吧,萬一治好了,就沒必要到醫(yī)院花那冤枉錢。他懇求她說。您喝的中藥還少嗎?要是能治好,早該治好了。她反駁說。他見懇求失效,換了種方式,耍賴加威脅,我哪兒也不去!就讓我死在船上。她被他氣暈了,一句話都說不出,直掉眼淚。他可能覺得還不夠狠,又添加了一句,我就要死在船上。

      咱們是去治病,不是離開這里。您的腿疾治好了,誰阻擋得了您回來?緩過一陣氣后,她勸說他。

      他閉著眼,不答話。

      考慮再三后,她放棄了同他協(xié)商的幻想,不能由著他任性,柳笛不在跟前,她得當(dāng)家拿主意。明天去醫(yī)院。她告知他,再不容他爭辯。事實上他也沒有爭辯,而是睜大雙眼絕望地仰視著她。她不看他的眼睛,因為她清楚不能心軟,如果再順從他,那是害了他??蓡螒{她一個人,沒法將他送去醫(yī)院。她特地去了趟餐廳,請余雙慶幫忙,余雙慶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了,餐廳老板卻不讓,要另派人去。余雙慶堅持要自己去,餐廳老板退讓了,叮囑說,忙完趕緊回來。

      這中間,柳上梢可沒閑著,從床上翻滾到了甲板上,再靠雙手的力量一厘一寸往外爬。待季小麥趕到時他已爬到船邊,上半身正往下栽,眼看著就要從船上跌下去。余雙慶反應(yīng)快,搶先一步拽住了老人,兩個人合力把他抬上了床。雖然船上通風(fēng),可老人的床鋪上臊臭熏人,更別說他身上了。季小麥很是愧疚,再也顧不得許多,燒了盆熱水,給老人擦洗了身體,換上干凈的衣褲。干這一切時,老人始終緊閉雙眼,像件物品般任其擺弄,其中的羞辱可想而知。臨到出發(fā),老人指示季小麥取出一紙存折,存款不多,可能他早就預(yù)想到有這么一天,平常省吃儉用積下的。存折藏在一個小暗格里,外表釘了木板,余雙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撬開木板,取出存折。

      柳上梢在醫(yī)院住了一星期,醫(yī)生就讓出院了,這病完全康復(fù)是不可能的,以后怕是要坐輪椅了,回家養(yǎng)著吧。

      季小麥將城東的老房子做了一次大掃除,拾掇齊整了,買了輪椅,將柳上梢從醫(yī)院接了回去。從醫(yī)院出來時,柳上梢朝河汊的方向張望了幾眼,又扭頭看了看她。等您的腿好全了再去吧。她搖搖頭,否決了他的想法。他已無力反抗,只能屈從于她的做法。待她去河汊收拾東西時,他不忘囑托說,記得把狗和貓帶過來。貓卻野了,還懼怕她,總是躲躲藏藏。她設(shè)法要逮住它時,它幽靈似的鉆進了山林,再也不現(xiàn)身了。狗很乖巧,她上了船,它也老老實實跟著上了船。兩只鸕鶿在征得他的同意后,轉(zhuǎn)送給了一個同他熟識的打魚人。

      最后一趟去河汊是在搬到老房子后的第一個休息日,她怕遺漏了什么東西,將船里船外仔細搜尋了一遍,只尋回幾塊木板。菜地里僅剩的一點青翠也被她拔干凈了。她站在烏篷船上回望空無闃然的河汊,眼淚猝不及防淌了出來。這淚是為她自己流的,也是替柳上梢流的。從將他抬下大船的那一刻,她深知,他不可能再回來了。她涌起過一股莫名的沖動,要點把火,把大船連同河汊里能夠燃燒的東西都燒它個灰飛煙滅。她克制了那股沖動。她沒有剝奪它們生命的權(quán)利,也不能干預(yù)它們的存在。特別是那艘年逾半個世紀的船舶,它的結(jié)局不是她能給予的。從誕生之日起它就注定了死亡的方式,死亡的航向,別人想改變也改變不了它進入歷史窄門的路徑。她吃力地劃著槳,烏篷船后拖著那葉扁舟,宛如一根粗碩的尾巴,那也是她切割不了的。

      柳上梢在城東老房子的日子遠比在河汊里熱鬧,周邊昔日的朋友熟人聞聽他回來了,一個個前來看望。有幾個是坐著輪椅來的,患的是同柳上梢一樣的頑癥。那個買魚說要把魚鰾留著給孫子吃的老婦人來過好幾回。他們在一起絮談的都是陳年舊事,間或插上幾段柳上梢不知情的故事,畢竟他好久沒在這里了,不是什么事都能知道的。也有人問柳上梢,季小麥是他什么人。女兒。他回答得挺自然的。沒聽說你有女兒呀?問的人驚詫。你沒聽說的事情多著呢。柳上梢回敬得不留余地。別人便不再多問了,就當(dāng)季小麥是他女兒。船上人家多是見怪不怪,當(dāng)年跑船忽兒多個人,忽兒又少個人,都不是什么稀奇事。船上客嘛,愿走就走,愿留就留,不關(guān)旁人什么事,刨根問底是跟自己尋煩惱。

      柳上梢的腿疾依然不見起色,身體也每況愈下,但這日子暫時還是進入了有序狀態(tài)。季小麥照常去餐廳上班,因為離得近,下午還能抽空回來一趟,看看柳上梢有什么要處理的,或者小憩一下。下晚班時,余雙慶照例陪著她一同走,直到將她送到老房子跟前。有時,她也會邀請他進屋坐坐,上次幫忙將柳上梢送進醫(yī)院時,他們已經(jīng)認識了,同老人再見面也不會尷尬。余雙慶每次都會說上幾句讓老人寬心的話,老人的應(yīng)答也很正常,少不得感謝一番,有次還讓季小麥代他送了只船模給客人。

      沒過多久,余雙慶還是曲徑通幽地表明了他的心跡,正因他沒把話說透徹,給了季小麥回旋的余地。你說什么?她假裝沒聽懂,其實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還沒做好準備接受他。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她在內(nèi)心一遍遍問柳笛。她承認,余雙慶是個比柳笛更有安全感的人,可是,有安全感就夠了嗎?好在余雙慶見了她的態(tài)度沒有窮追猛打,而是自覺地退了回去。他遮遮掩掩地說,沒什么,你別放在心上,我就隨便說說。

      后來的某天,他乞求她,能不能載他到河上轉(zhuǎn)一轉(zhuǎn)。我還沒去過河上呢。他訕笑著說,好像這是個非常大的遺憾和錯誤。她應(yīng)允了。他們是在晚上下的河。她蕩著雙槳溯流而上,水很靜,阻力不大,船行駛得很悠閑。他們不是在河上討生活,不用那樣著急。他們不必朝哪個固定的目標航行,也不趕著上岸。他們是在享受這條河流。她偏愛夜晚的河流,或者說河流的夜晚,那樣的光和影,那樣的平靜和神秘。有魚躍出水面,潑剌一聲???,魚!余雙慶像個孩子似的快活地叫了起來。她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而后,她從容地劃著槳,拐了道弧,將船頭對準河流的下游。

      往下游行駛時,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她都會準確地報出它們的名字。這些地名好像路標一樣,提醒船在哪里,提醒她在哪里。有個地方叫老碼頭,攔河大壩筑起來后被水淹沒了,水面上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柳上梢仍叫它老碼頭。

      他們漂到半夜才返航。下船時,他帶著憧憬信誓旦旦對她說,我一定要在這里買間大房子,小麥,你愿意同我一塊兒住嗎?

      她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當(dāng)初,柳笛也說過同樣的話語,只不過地點不同,時間也不同。某天下班,她從洗頭屋走出來——那會兒她成了洗頭妹,柳笛及時摁響了喇叭,等她上了后座摩托車就風(fēng)馳電掣起來,好像長出了翅膀。他載著她在海邊轉(zhuǎn)了一大圈后去了火鍋城。他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窗外是滿街燈火。兩罐啤酒下肚,柳笛不知從哪里拿出只黑色的塑料袋,隔著桌面扔給她。塑料袋有點分量,落在她的胸口上,將她的乳房都砸疼了。他讓她打開袋子,她差點失聲尖叫起來,袋子里居然是幾沓鈔票。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現(xiàn)鈔。天呀!他哪來這么多的錢?當(dāng)著大廳里三五成群的食客,她不敢貿(mào)然將疑問說出來,只是一臉狐疑看著他。他偏不做解釋。

      我給你買套大房子,要不要?他隔著升騰的霧氣笑著問她,他的臉有些模糊,讓她看不真切。

      十三

      老房子喧鬧一段時間后慢慢歸于岑寂,究其原因可能是柳上梢不太習(xí)慣這種經(jīng)常受人打擾的生活。德國牧羊犬成了他忠實的護衛(wèi),他用鐵鏈子將它鎖在門口,鐵鏈子有些粗,估摸是早年在船上用過的。犬看上去很溫順,可不明就里的人還是會悚然,萬一被它咬傷了呢。那些前來探訪的人在門邊喊叫幾聲,通常都得不到回應(yīng),又不敢冒險闖進去,只得悻悻然走了。時間一長,門庭自然冷落了。

      為了方便柳上梢活動,季小麥將室內(nèi)整飭了一番,該填的坑都填平了,該鏟的也鏟除了,幾處門檻叫余雙慶給鋸掉了??闪仙夷膬阂膊蝗?,就貓在自己的臥室里。他將那些工具重新找出來,又開始埋頭制作船模。當(dāng)船模累積到一定數(shù)量時,季小麥會在休息日去公園擺上一天半天地攤,多多少少換回來一些收入。他們需要錢,柳上梢的那張存折早在醫(yī)院就掏空了,往后還不知有多少需要錢的地方。好在街道辦得知了老人的窘?jīng)r,上門給他辦理了城鎮(zhèn)低保,日子勉強能夠維持。

      有一天,季小麥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想取悅老人,纏著他要他將制作船模的手藝教給她。他將信將疑,嘴上沒說,但手底下已經(jīng)行動了。從選取材料,畫線打孔,到組裝的順序,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做給她看。她上學(xué)時數(shù)學(xué)成績向來不好,幾何更是一塌糊涂,這些同數(shù)學(xué)幾何有著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木工活兒仿佛疑難雜癥,令她愁眉苦臉。他卻很有耐心,不厭其煩,一次次推倒重來。她有些泄氣,恨自己太笨了。

      有次上課時,他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計問,小麥,你說我那狗崽子到底去了哪里呢?

      她被他問住了,直眼看著他,半天都想不出話來回答。他的問題讓她想起了那張照片,他一定是看見它了。他在等著她自首,等著她坦白。后面的課程她上不下去了,找個借口中斷了。

      半年后的某天,老房子來了兩個陌生人,被狗擋在門口。季小麥將他們迎進屋,來人自稱是開發(fā)區(qū)拆遷辦公室的,找柳上梢商量搬遷的事情。河汊那一帶已被規(guī)劃成濕地公園,那樣一艘破船停泊在那兒有礙觀瞻,必須把它挪走,要么就地解決。所謂就地解決,是直接拆除它,破木爛料權(quán)當(dāng)垃圾給運走。他們了解到,之前在整頓航運時柳上梢沒有得到補償,這次拆遷會彌補。他們特地來征詢他的意見,看他有什么要求。

      老人聞聽要拆除那艘相依為命的大船,慌張得像溺水一般,雙手胡抓亂刨,想要從床上爬起來。爬了幾次都沒能起身,季小麥見狀趕緊攙扶他坐了起來。你們……說什么,再說一遍!老人的氣還沒喘勻,說話有些結(jié)巴。

      來人將剛才的話復(fù)述了一遍,并解釋說,不只您老的船要挪走,那一帶的建筑也全部要拆除。

      如果不挪走呢?老人硬邦邦地問。

      這恐怕不行。來人中個子較高的那個說,您老要是不方便去辦,我們會幫您把它挪走的。

      船都那樣了,放在那里也沒什么作用啊。個子矮一些的那個幫腔道,再說也不是白拆您的船,我們會照規(guī)定補償。

      沒有作用?!眼瞎的人才會這么說!它運糧,運蠶繭,運茶葉,什么東西沒運過?!什么風(fēng)浪沒經(jīng)過?!老人憤怒難掩,繼而嘲弄矮個子,那會兒你還沒在你娘肚子里投胎,哪里看得見?!

      您老別激動,咱們說的是現(xiàn)在,不是過去。高個子朝矮個子丟了個眼色,示意他別說話,讓他來說服老人,您看,咱們把那里規(guī)劃成公園,是美化環(huán)境,是讓人們在茶余飯后有個舒心愜意的好去處。這是社會的發(fā)展,時代的進步,也是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您老得做些讓步,咱們都得讓步,換了誰都得讓步。

      我都坐在輪椅上了,還得給人讓步?給誰讓步?我擋著誰礙著誰了?誰又給我讓步?是不是要我死了才罷休?要我死了才一了百了?老人的脖子上青筋暴突,臉色烏紫,兩只眼睛噴得出火來。他的嘴唇嗒嗒嗒地翕動,宛如兩片飛速碰撞的槳葉。

      商談沒有結(jié)果,來人丟下一句話,您老再考慮考慮吧,然后夾著帶來的文件走了。后來,又來過幾撥人,一撥是兩個中年女人,凈揀些好聽的話說,妄圖打動老人,后一撥是幾個男人,之前的高個子也在其中,好話硬話輪換著說,老人就是不松口,兩撥人都無功而返。第三撥來的晚了半個月,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女人出面將季小麥叫了出去,男人則向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大意是船必須拆除,無論如何都會拆除,何況那早就不是一艘船了,讓她代替老人簽字,現(xiàn)在簽字他們還能給爭取點獎勵,要是等到強拆,那就什么都沒有了。男人說話的同時,女人將筆塞到她手上,幾乎是捉著她的手把字給簽了。補償款是一萬兩千元,一萬元補償,兩千元獎勵。對那樣一艘船來說,這個價格不低了。

      你有空的話去河汊里看看,能不能拆點有用的東西。臨走時,男人好心提醒說。

      季小麥幾乎不敢相信,是她把字給簽了。手上的現(xiàn)鈔成了燙手的山芋,是無法抵賴的證據(jù),她的確這么做了。她是叛徒,徹底背叛柳上梢了。她朝他心上捅了一刀。她不能去想象,如果讓他知道,該會怎么對待她。他肯定恨不得殺了她??墒?,如果她不簽字,那船會怎樣呢?他們會聽之任之嗎?不可能!他們照樣會拆了它,其實她簽不簽字,那船的結(jié)局都是明擺著的了。他們也很清楚是這樣的結(jié)果,為什么還找她來簽字?僅僅是為了給他那筆錢?或者他們是為了他們自己心安理得?對于男人的建議,她不予理會,甚至覺得那是個陷阱。拆幾塊船板,物盡其用,這會是延續(xù)了船的生命嗎?這很荒誕。縱使有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在拆除它,她也不能參與其中。

      絕對不能。

      她在想,該把這些錢存放到哪兒,可不能讓老人看見。以后的日子,老人絕對用得著,這是唯一能讓她減輕愧疚的地方。后來,就這事她給柳笛發(fā)了條短信,一句話,我做得對嗎?

      十四

      那些聲稱要拆船的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這讓柳上梢疑慮叢生,可是病患讓他下不了床,只能干著急。他們是不是將大船拆掉了?有一天,他忍不住問季小麥。您都沒同意,他們怎么會動手呢?她誆他。我們?nèi)ズ鱼饫锟纯窗?。他幾乎在乞請她。她的?nèi)心一酸,眼淚直往肚子里流。過幾天吧,您要出去,我得請個人來幫忙。她想到的辦法唯有拖延。他不吭聲了,這是現(xiàn)實,她一個人沒法將他帶到河汊里去。他不能再強求她,她同他非親非故,已經(jīng)為他做得夠多了。

      幾天過去,他沒再提要求,對那艘大船也不再念念叨叨。可能在他心里已經(jīng)認定,它早就被拆除了。他一定是絕望了。在她看來,這有些殘酷,也沒什么不好。這在與不在,全在人們的意念之間。有些東西即使天天得見,可在見者的眼里它們早已死了,不復(fù)存在了。有些東西不存在了,看不見了,摸不著了,可在人家心里依然活得好好的,上升成了無形的存在。外界再不能破壞它,毀滅它。她委婉地拒絕他,是想給他保留一些幻想,這塵世總該給人些許美好的記憶吧。

      可能是心理的緣故,柳上梢的身體日漸衰弱,大多數(shù)時候臥床不起,心情好些的日子才會披衣靠坐在床頭。季小麥規(guī)勸他要多吃點兒東西,他總是嘴上答應(yīng),而端給他的飯菜幾乎原樣不動。她去市場上買了新鮮的魚,燉了他喜歡喝的雜魚湯,可他禁食的狀況仍絲毫不見改善。

      這種緩慢的灰色的生活像地下暗河般漫漶了一年多。

      某個日子,城東的這片棚戶區(qū)——老城區(qū)一塊需要蛻掉而尚未蛻掉的殘殼,也可以理解為老城區(qū)傷口痊愈后的一塊陳痂,陡然間無端沸騰起來。人們都在傳言舊城改造,棚戶區(qū)要全部拆遷。臉上被喜悅籠罩的多是年輕人,拆遷意味著有新房住了,還能收到大把的補償款。好日子在前面奔著呢。他們在這些低矮的屋檐下早就生活膩煩了,巴不得下一分鐘就能搬進高樓大廈。老人們倒是很坦然,拆與不拆一個樣,遷與不遷也是一個樣,在哪兒不是日食三餐,在哪兒不是夜眠三尺。也有些老人生了留戀,畢竟住習(xí)慣了。幾十年下來,腳板下早在這兒扎下根了,把它硬生生拔出來,肯定會疼,會不舒服。

      果然,沒過多久,來了幾個人,提著紅漆桶,在一家家的墻壁上畫上記號,寫下一個個大大的“拆”字。這撥人走后,工作隊上門了,挨家挨戶地走訪,簽訂協(xié)議。他們的進展不怎么順利,很多拆遷戶都在觀望,探聽別人家的消息,暗暗盤算該如何同工作隊討價還價,盡可能將利益最大化。來找柳上梢做工作的是兩男一女,早上八點鐘到,下午六點離開,準點得像上班。他們先是宣講拆遷政策,之后自告奮勇地替柳上梢算了筆賬,好像他雇用了他們一般。他們說得唾沫橫飛,老人家始終安安靜靜地躺著,一言不發(fā)。揣摩上次拆船的疼還在,不想搭理他們。工作隊的人跑了一周,連屁都沒聽到一個,不得已向季小麥求助。她也摸不透老人的想法,不敢貿(mào)然開口。最后的期限到了,老人才攤牌,只要兩套回遷房,別的都好商量。這個要求把工作隊難住了,柳上梢這一戶按規(guī)定只能安排一套房,還不是回遷房,是在新城區(qū)的安置小區(qū)。工作隊向上級請示后再同老人商談,如此反復(fù)幾次,可能是怕鬧出什么事端,最終遂了老人的愿。

      事情敲定之后,柳上梢才表明心跡,兩套回遷房,一套給季小麥,一套留著給柳笛,不管他什么時候回來,也不管他回不回來。

      季小麥聽了,又是剜心挖肝的疼。可她只能假裝若無其事,趕緊去找過渡房。是余雙慶幫著一塊兒找,才找到兩間車庫改裝的套間,不夠?qū)挸?,但暫時容身不成問題。意外的是,柳上梢搬進過渡房沒幾天,病情越發(fā)沉重了。又是余雙慶幫著將老人送進了醫(yī)院。老人在病房里躺了半個多月,出院時醫(yī)生暗示,老人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季小麥只能偷偷抹淚,不敢讓老人看見。在護理上盡可能周到一些,細致一些,每天變著花樣給老人做菜煲湯,希望有奇跡發(fā)生,老人能夠好轉(zhuǎn)過來。某日上午,老人將她叫到床前,斷斷續(xù)續(xù)說了幾句話,藍鳳菊……半月庵……她在那兒。她明白他是要她去找她。半月庵在老城區(qū)的上游,距離不遠,臨河的一個山坳里。他先前給她講過,半月庵的得名是因為庵里的一口水井,月亮落進井里,無論什么時候都只能看見半個,所以才叫了這名字。當(dāng)年太平軍經(jīng)過時,不知怎的一把火把半月庵給燒了,井也給埋了?,F(xiàn)在的半月庵是1949年以前重修的,大體上還是沿襲了過去的格局,只在庵前挖了口水塘,栽了半塘蓮,塘中央立了座手持凈瓶和柳枝的觀音像。

      她依言去了半月庵,繞過荷塘,進了庵堂,卻是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影。她不敢造次,又退了出來。后來見旁邊有堵女墻,一扇小門開著,進了門是一園菜地,一個緇衣在身的女人正在菜地里忙碌。她遂上前打聽,藍鳳菊在哪兒。尼姑不知藍鳳菊是誰,給她指明了路,讓她去找庵主。庵主是個白凈的女人,看不出年歲,聲音也不冷不熱,施主,這里沒有藍鳳菊,只有弟子靜非。那——她在哪兒?季小麥問。庵主讓一名叫靜塵的弟子去通知靜非,靜非卻不肯前來相見。季小麥只好央請靜塵指路,獨自去見靜非。既見了靜非,才證實柳笛所言不假,她的年齡同柳上梢有很大落差。她的眉宇間沉積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幽怨和憤懣。明知來了人,靜非仍然低眉低眼,一臉寒色。

      藍嬸嬸。季小麥輕輕喊了聲,聲音里有著含糊的哽咽和復(fù)雜的酸楚。

      靜非回答,這里沒有你藍嬸嬸。

      藍阿姨。她換過一種稱呼。

      這里沒有你藍阿姨。

      是柳叔叔讓我來找您的。

      阿彌陀佛,施主,請回吧,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只有未亡人靜非。靜非說完話,背轉(zhuǎn)身去,再也不理睬她了。

      季小麥怔住了,這是她沒有想到的情景。她不知該怎么回復(fù)柳上梢?;氐竭^渡房,不承想柳上梢已經(jīng)雙目緊閉,鼻孔里僅剩出氣,生命垂危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號啕起來,柳叔叔,我是來向您贖罪的呀!是我害死了柳笛……她得知柳笛的死訊是在他失蹤三天以后,上班時接到交警的電話,讓她盡快去殯儀館協(xié)助他們處理一起案件。那一瞬間,閃過她腦海的是柳笛那張瘦長的臉,這讓她幾乎當(dāng)場就崩潰了。一個同她走得近的小同事,用弱小的胳膊攙扶著她,陪同她打車去了殯儀館……柳笛死于車禍,是他自個兒把自個兒摔死在一條偏僻的公路上。那里儼然是地下賽車場,據(jù)說經(jīng)常有人在那條路上飆車、賭車。交警是根據(jù)死者手機里的通信錄找到季小麥的,死者有兩部手機,一部手機里的通信錄用的都是別名,估計只有死者知道誰是誰,另一部手機只儲存了一個號碼,就是季小麥的手機號。

      根據(jù)柳上梢的遺囑,最后舉行了水葬,將他的骨灰撒在那條大河里。季小麥讓余雙慶劃船,她則捧著骨灰盒跪在船頭。余雙慶劃船的動作還不太熟練,烏篷船不聽他的使喚,劃了老半天船還在原地轉(zhuǎn)圈。后來,他干脆停住了雙槳,任船隨著流水往下游緩慢地漂去。每經(jīng)過一處,季小麥都會喊出柳上梢曾經(jīng)告訴她的地名,同時往河里撒去一把骨灰。那模樣像是鄉(xiāng)下給失魂的孩子招魂。有時船打旋時,她會低聲唱起那些老人教會她唱的歌謠:客人勸我三杯酒,紛紛醉下東渡灘。楊柳小港雙鳳口,小灘出口對崖山?;蛲鶇浅腔蛲。蛲沤陉P(guān)?;蛲堉菥暗骆?zhèn),或往樟樹龍頭山。那天風(fēng)平浪靜,好像河流向來都是如此溫順,如此悲憫,如此善解人意。

      當(dāng)水葬儀式結(jié)束后,余雙慶將雙槳交給季小麥時問,你會離開這里嗎?

      她乜斜了他一眼說,你說呢?

      我不知道。

      一滴水能夠往哪里流。這是她的回答。

      之后,她抄起雙槳,朝上游劃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 韓新枝 劉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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