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孩子都要長大的,只有一個例外。
——《小飛俠彼得·潘》
如果你像彼得·潘一樣會飛,你一定在夜晚,從燈光裝飾的窗戶外面,窺探過窗內人的生活。得承認,他們絕大多數(shù)是乏味的。人們吵鬧、相愛、耍詭計,都是乏味的。有小孩子的家會有趣一些,小孩子是新來的人,即使在哭鬧中崩出一個鼻涕泡,也能讓周圍人樂開花。要是那個鼻涕泡再炸裂了,就更好玩兒了。
掠過一排排沉悶的窗口,一個飄著粉色紗簾的窗戶就值得好好看一下。
來吧,來看看。
你來看的當口兒,一個粉色的身影正從客廳的餐桌上起身,坐在她對面的人,說出了每一個傍晚在這個時刻相同的話:
“乖,再吃兩口!乖乖,吃太少了可不行!”伴隨這句話的,是一個舉起的湯匙,湯匙里裝著一匙米飯,米飯上擱著一塊魚肉,魚肉的上面蓋著片菜葉子,菜葉子上又撒了幾粒芝麻。
“不嘛!不要吃了啦!”
“不吃不許進屋!乖,張嘴!”
“臭媽媽!那……好吧,就吃一口?!卑殡S這句話的,是一根豎得筆直筆直的食指,和一張從拒絕地嘟起,轉變?yōu)橥讌f(xié)地張開的嘴巴。
壘了幾層的勺子穩(wěn)穩(wěn)地進了那張圓圓的嘴巴,接下來的咀嚼中,你看清了這個女孩的臉,哦,她可不是小女孩了,她是在卡哇伊文創(chuàng)公司做前臺接待的Angela Wu,還有三天,她要過二十六歲生日了呢。
喂飯給Angela Wu的,是她的媽媽吳艷紅。
叫她“臭媽媽”是不對的,因為吳艷紅自己和認識她的人,都說她是個了不起的媽媽,是個含辛茹苦把孩子養(yǎng)大的媽媽。
這個家里只有母女二人,沒有爸爸,沒有一個男人。
吳艷紅用兩倍的力氣,當了個超人媽媽,把女兒養(yǎng)得骨肉勻稱、唇紅齒白,還供女兒上了大學,找了體面的工作。吳艷紅在氣力不支的時候,會給自己打氣說:“我的付出是值得的,我有個完美的孩子,我還要繼續(xù)照顧她,我得挺??!”一邊打氣,一邊覺出自己的難,鼻子就酸酸的。拽過紙巾狠狠地擤一通鼻涕,那一陣酸楚也就過去了。
完美的Angela Wu,本名并不叫Angela,也不姓Wu(吳)。戶口本上,她的名字叫蔡曉蕓。
蔡,是父親的姓。用媽媽的話來說,那個姓蔡的不配做爸爸。
姓蔡的男人在女兒還不到百天的時候,沒管住自己蠢蠢欲動的精子,被吳艷紅捉奸在床。那個床,不是家里或賓館的床,是人民醫(yī)院的床,病床,前一天剛死了人的床。
妻子、丈夫和第三者原本都在人民醫(yī)院工作。丈夫是五官科大夫,每天的工作就是看耳朵。第三者是五官科護士,有一張極年輕的娃娃臉。吳艷紅原來也在五官科的,因為結婚避嫌,醫(yī)院把吳艷紅調去了腫瘤科。
捉奸就發(fā)生在腫瘤科病房里。
大年三十,腫瘤病人大多都被發(fā)送回家去“珍惜”不多的幾個春節(jié)了,病房空了許多。把“死”僅僅看作“死亡”的蔡醫(yī)生和小護士一點兒也不忌諱地在病床上追求生的歡愉。
吳艷紅雖然已經跟蹤丈夫多日,但現(xiàn)場目睹奸夫淫婦的茍且,還是沒能控制住怒火,一氣之下狀告到院長那里。這一起捉奸風波,成了人民醫(yī)院整頓風紀的核心事件,弄得人盡皆知。
還在吃奶的蔡曉蕓,通過母親的奶水,早早品嘗到了復雜、齷齪、悲喜無常的成人世界的辛酸滋味。這奶水里還常常裹挾著吳艷紅咸澀的淚水,讓還是嬰兒的蔡曉蕓邊吃奶邊委屈地哇哇大哭。
誰也沒想到的是,奸夫淫婦當時丟了工作,遠赴他鄉(xiāng),卻因禍得福,在深圳做了專營醫(yī)療器械的老板,變成了有錢人,生兒育女過得不是一般的好?;剡^頭來,還把醫(yī)療器械賣給人民醫(yī)院,成了重癥科室領導和院領導的座上賓。
吳艷紅那理直氣壯的受害者身份從此就尷尬了。她氣得得了一次急性乳腺炎和多發(fā)性乳腺囊腫。乳腺科秦主任既同情又不耐煩地開導她:“不管自己也得管孩子不是?!”秦主任還勸吳艷紅:“有火兒別憋著,發(fā)出來。”
多虧秦主任,吳艷紅把惡劣的情緒都釋放在了腫瘤科的病房里,有很長一段時間,從醫(yī)生到病人,個個都怕她。
在那個人人眉頭緊鎖、焦躁憂心的場域,發(fā)過脾氣的吳艷紅有了同理心,她斬釘截鐵地做著一切本職工作,處理起生和死,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她省下所有的耐心和溫柔,留給她的女兒,給她最好的奶粉、魚肝油、維生素、微量元素、綠色蔬菜、有機水果、純天然米面……
這樣養(yǎng)大的這個女兒,身上沒有一絲傷,甚至沒有一顆痣,每天掉下來的頭發(fā)一定不會超過五十根,手上腳上每一片指甲都像貝殼一樣發(fā)著瑩潤的光。
這個女兒,是吳艷紅的驕傲,是精神支柱,是全部的生活意義。
從護士做到護士長,吳艷紅練就了一張鐵面。你現(xiàn)在是看不到的,因為每天下班回家時,吳艷紅就摘下它,讓它跟護士服一起掛在醫(yī)院鐵柜子里了。
蔡曉蕓改叫Angela Wu,是她上完大學后自己改的,為了報答“親愛的媽媽”,她用改名換姓來抹掉父親在自己身上的痕跡。Angela則是取給自己的名字,念起來很可愛,還有“天使”的意思。蔡曉蕓覺得這是天底下最適合自己的名字,就連公司的麻生本部長都夸她這個名字“非常契合卡哇伊公司的企業(yè)文化”。記得說這話的時候,部長還慈愛地拍了拍Angela Wu的頭,理了理她那染成褐色的卷曲的長發(fā)。這樣的“摸頭殺”,讓Angela Wu覺得自己生活在充滿寵愛的甜蜜世界。
只是,再可愛的小天使,也有齜牙咧嘴惡聲惡氣的時候。那是在她們的舒適被干擾被打破的時候,就好比小飛俠彼得·潘的故事里那個閃著金粉的小叮當,因為吃醋就唆使別人殺掉善良的小女孩溫蒂。
瞧,這就來了。
“哎呀……好痛呀!媽媽!有刺扎我!喉嚨里……”
粉色的女孩兒忽然嚷起來。
“呀!是魚刺吧?別動啊乖乖,媽媽給你取出來?!睆囊巫由蠌椛涑鋈サ膮瞧G紅瞬間又回到飯桌旁,手上端著的急救箱已打開,頭上射燈也戴好,雪亮地照進女兒張著的嘴巴,新拆封的醫(yī)用鑷子小心地探進那個粉色的喉嚨,再出來的時候,一根細小的魚刺在鑷子尖端扭來扭去地掙扎著,隨即被毫不留情地拗成了兩截兒。
被小魚刺和鑷子折磨過的喉嚨經受不住了,一陣痙攣,剛剛吃進去的那勺飯菜盡數(shù)嘔了出來。跟著來的,是跺著腳的涕淚滂沱的控訴:
“都怪你都怪你!說了不吃的非讓吃,還故意留魚刺來扎我!我都吐了!難受死了!”
“對不起寶貝,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是媽媽不好,媽媽下次一定注意,再也不會扎著我們寶貝了……”吳艷紅是多么自責呀。
嗚嗚咽咽的Angela被媽媽半攙半抱進了自己房間,趁著吳艷紅滿懷歉疚和擔憂地打掃時,我們去看看Angela Wu,她的房間里有怎樣的新鮮可瞧。
哇!這是個怎樣的房間呀!
這是一個包含了人世間所有粉色的房間,即使在一個六歲女孩的夢里,也不可能有這么多粉色出現(xiàn)。
裸粉色墻紙的懷抱里,堆疊著西瓜粉、胭脂粉、櫻桃粉、玫瑰粉、熒光粉、桃粉等等深淺不一的家具、用品和玩偶。此刻已經換上了粉色喬其紗吊帶睡衣,蜷在床上委屈巴巴的Angela Wu,則如同經典款的芭比娃娃,有著幼稚的性感和淺白的成熟。
湊近一點兒看,Angela Wu正在刷手機,做了草莓圖案的指甲在手機屏幕上敲得咔嗒咔嗒響。這聲音先是勻速的,接著就定住了,粘在了好朋友Jessica Qiao發(fā)在朋友圈里一組照片上。照片的主角是一個跟Angela Wu年齡相仿的女孩兒,整齊排列的九張照片上,有一句簡短的話:“挑戰(zhàn)童裝130成功!”后面還跟著個勝利的手勢。
跟著草莓指甲放大這些照片,你看到女孩兒穿著九件不同的小衣服。上衣縮在腰際,裙子短到腿根兒。但你不會被她的衣服吸引,你也不會注意到她比畫在不同位置的剪刀手。你根本被她那大得不成比例的瞳孔給驚著了,然后你又驚嘆于她鼓突的腮幫和翹到天際的睫毛。再下來,到了被衣服緊裹著的胸脯,那分明是凸起的乳房,將衣服上小豬佩奇的卡通圖案高高頂起……
這時,你的腦子里大概會浮現(xiàn)出這么一個詞:童顏巨乳。
照片里女孩兒豎在腦袋兩側的扎著蝴蝶結的羊角辮兒啪啪地甩動起來,她對你的正確理解點了贊。
在你愣神兒的當口兒,Angela Wu和Jessica Qiao通起了電話,讓我們到信號里去,聽聽她們說些什么。
“臭Jessica!說!今天干嗎去了?”
“Angela!你看到我發(fā)的朋友圈啦?怎么不給我點贊呢?”
“哼!出去玩兒也不叫我,還想讓我給你點贊,想得也太美了吧!”
“還說我!是你先約了杰森呀,你們偷偷約會,別以為我不知道?!?/p>
“嗯……我約了杰森,但我告訴你了呀,你去玩兒,卻沒告訴我!”
“好吧,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我們玩的可是現(xiàn)在最熱的網紅游戲呢,叫挑戰(zhàn)童裝。我們到商場試衣間去試穿童裝,看誰穿得進的童裝尺碼最小,誰就是最紅的寶寶?!?/p>
“挑戰(zhàn)童裝我怎么會不知道,我就是沒空去玩兒。告訴你哦,我可看到幼怡發(fā)的朋友圈,人家可是挑戰(zhàn)成功110了哦。她還標注了,110是四到五歲小孩兒穿的號兒呢!你可被大大地比下去了呢?!?/p>
“什么呀!她挑戰(zhàn)成功的110,是男生穿的T恤好不好,女生的,她最多只能穿進120的?!?/p>
“那你也輸給她了呀!”
“我才不在乎!我的胸要是也像她那么平,我一樣能穿進110。我們在試衣間量了,我的腰比她的細整整一厘米呢!她就是占了沒胸的便宜,像飛機場那么平坦的胸部,我才不羨慕她?!?/p>
“飛機場?哈哈哈……”
“對了,你知道她有多過分嗎?她在那件110的T恤上面,印了她的口紅印哎,還說要是哪個男生買了這件衣服,那就是她以后的男朋友……真的,穿110衣服的是四五歲的小男孩哎,她真是不要臉啊,以為自己剛三歲嗎?”
“是呀,咱們幾個里就她最老了,還最愛裝嫩!”
在對另一個朋友的嘲笑中,兩個女孩兒笑得花枝亂顫,達成和解。她們再次敲定下周三去參加粉絲見面會時要帶的應援用品,熱烈地商量著穿成怎樣、燈牌口號要怎么寫、怎么“打Call”(應援),才能從眾多粉絲中脫穎而出,被她們共同的明星“老公”看到,翻她們的牌子。
這一通瑣瑣碎碎、翻來覆去,夾雜著追星術語的討論,持續(xù)了半個多小時,還沒有要結束的跡象??諝庵酗h滿了她們說話時吐出來的粉色泡泡。
你聽得都缺氧了吧?走,出去透透氣。
從一個粉色的房間出來,你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世界都失了顏色。在被粉色占領過的眼睛里,吳艷紅家的客廳像被罩上了一層驚悚的濾鏡,成了黑白電影中的景象。
正往陽臺上晾衣服的吳艷紅,這時是灰色的。她灰色的手指輕柔地抻平一條絲質內褲,而這條內褲,竟扭動著躲閃了一下。吳艷紅定住了,她感到一條慌亂的電流從她的指尖刺入,消失在了她的胸腔中。
“小蕓!”吳艷紅一把推開女兒的房門,她剛才還溫柔著的聲音,此刻變得粗糲,尖銳地劃破了滿屋的粉紅泡泡。
Angela Wu不高興地摁斷手機,噘起嘴譴責母親的粗暴。
“怎么啦?干嗎這樣叫人家?”
“來例假了嗎?按日子你前天就該來的!”吳艷紅干澀的聲音,讓粉色的房間打了個冷戰(zhàn)。
Angela Wu愣住了,前所未有地,她體會到了“瞳孔地震”的感覺。從青春期就被媽媽耳提面命的那些生理衛(wèi)生知識,這會兒都浮現(xiàn)出來,它們鬧哄哄地一起問:出事兒了嗎?
吳艷紅巴掌亂揮,扇開飄浮在她和女兒中間那些雜亂的信息,在近乎透明的空間,吳艷紅看清了事態(tài)。
和所有強大而鎮(zhèn)定的媽媽一樣,吳艷紅強行止住了慌張。她的臉上浮起兩團紅暈,它們擴散、升騰,很快就逼退了她全身的灰色。
彩色的吳艷紅再次彈射出去,返回來時端著她的急救藥箱。
Angela Wu瞳孔的震蕩剛剛停擺,換成她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惶急地發(fā)問和尖叫:
“要是懷孕有baby(寶寶)了怎么辦?部長再也不會給我‘摸頭殺’了!”
“長成肥婆孕婦了可怎么辦?新買的艾莎裙還沒穿呀!”
“Jessica她們會嘲笑我吧?男生們再也不會送花給我了!”
“我才不要養(yǎng)一個黏糊糊的小東西!我還要買包包買鞋子坐郵輪呀!”
“媽媽也會把給我的愛分給他(她)吧?媽媽不會不管我了吧?”
…………
恐懼攫住了Angela Wu的心,長這么大,“害怕”這個心理,于她,忽然變得陌生了。
不明白?這么說吧,從小到大,Angela Wu第一擅長“可愛”,第二擅長的,就是“害怕”。她害怕刮風下雨曬太陽,怕黑怕鬼怕一個人待著,怕全部的蟲子,怕疼痛怕鮮血怕燙也怕涼。她還害怕長相難看的人,怕男人的長指甲,怕一切眼睛的凝視,怕所有陌生的地方。
而這個晚上,她的害怕抵達了巔峰。她的恐懼使她害怕。
粉嫩的Angela Wu被恐懼涂染成了青色。
“張嘴!”吳艷紅的命令,把Angela Wu從恐懼的深淵中打撈出來。
吳艷紅溫柔而堅定地把一顆扁平的白色藥片放進女兒乖乖張開的嘴里。因為嘔吐和慌張,這個嫩粉的嘴巴里發(fā)出淡淡的腐臭味道。
“還得吃點兒清火的藥?!眳瞧G紅自言自語著,很快就從藥箱里翻出日本產的清火中成藥。
就著半杯水吞下各種藥片,Angela Wu的心定了,她一歪,把頭枕到吳艷紅腿上躺下來。寧靜溫馨的母女倆,簡直就是一幅美好的古董油畫。
“媽媽,吃了藥就沒事了吧?”
“不一定,要明天早上查小便才能知道?!?/p>
“啊……那要有事怎么辦呢?” Angela的聲音帶上了哭腔。
“怎么辦?生寶寶唄!”吳艷紅決定給女兒點兒教訓。
“不不不,我才不要生寶寶,我自己還是個寶寶呢……”哭腔變成了號啕。
“不哭不哭,媽媽逗你呢。我自己也才是個媽媽,我還不想當姥姥呢!”吳艷紅的俏皮話惹得Angela撲哧一聲笑出來,她又哭又笑的樣子,讓吳艷紅無比疼惜。對懷抱中的女兒,她舍不得責備,她有萬般擔心放不下。
“寶貝,你要是永遠長不大多好……”
“媽媽,我不想長大,我不要長大……”
母女倆的喃喃細語,把滿屋子的芭比娃娃都感動哭了。
你要是不想跟著一塊兒哭的話,我們可以離開了。
像彼得·潘一樣,輕輕晃動肩膀,從這個飄蕩著粉色紗簾的窗戶飛出去,世界在你眼前展開,你會發(fā)現(xiàn),粉色房間的外面,包裹著它的那棟樓房,是衰敗的灰色,灰色墻漆剝落的地方,露出來的水泥磚頭也是灰色的。
這棟里外都是灰色的住宅樓樓頂卻是黑色的,日曬和雨水侵蝕了黑色中耀目的光,樓頂斑斑駁駁,像一個操心的中年人黑發(fā)與白發(fā)夾雜的暗淡的頭頂。
你繼續(xù)飛,飛得更高些,就會看到這棟有九個單元六個樓層的住宅樓里,包裹著不止一個粉色的房間。這時,你的視野里,裝滿了居民樓,就像腳下這棟樓復制了自身一樣,它的周圍,遠到地平線,全都是一模一樣的樓房。星星點點的粉色房間,在密密匝匝樓群排列的陣勢里,像是一塊塊粉色的疤痕,那種幼童跌傷后留下的粉色疤痕。
粉色洋娃娃一般的Angela Wu已經小得看不見了。只有小嬰兒的哭聲和小小孩兒的笑聲,穿透霧靄,在你的耳蝸里盤旋。
責任編輯 張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