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慢與閑 古與淡

與朋友聊起“慢生活”，她馬上想起的是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她說：“王維在輞川過的是真正的慢生活！”

當(dāng)然是“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山并不空，有人，只不過這個人是閑的，于是能夠感受到山的空，春夜的幽美。

心閑，心外的聲音便只是襯托一世界的寧靜，這聲音，可以是鳥鳴，也可以是人語：“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更美妙的是人在大自然中的聲響：“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皎潔的月光照著松林，清泉流過石上（這句從視覺轉(zhuǎn)成視覺兼聽覺，以下主要是聽覺），竹林喧響，原來是洗衣歸來的女子，荷花紛紛晃動，便知是沿水下行的漁船過來了。大自然和人，都是活潑的，但是特別和諧，因此達(dá)成了一種大寧靜，寧靜得很徹底，優(yōu)美得很深刻。

唯有一顆清靜的閑心與詩心，才能寫出這樣的一種徹底的寧靜和深刻的優(yōu)美。

“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币粋€人獨(dú)自在竹林中，但是并不孤寂傷感，而是無比清靜悠然自得。“彈琴復(fù)長嘯”，唯一的見證是照進(jìn)深林的月亮，它似乎是知音？是與不是，都不要緊，因?yàn)橐磺卸汲龊踝约旱谋拘?，人是自在的?/p>

高人都擅長獨(dú)處，喜歡“我與我周旋”，但也不拒絕自然的相遇和交往——“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闭?yàn)槟軌蛳硎塥?dú)處，一個人也可以充分領(lǐng)略山水云煙之美，自然不會刻意去尋找聊天的人，但是如果恰好遇上，也會聊得很開心。

對王維而言，明月、清泉、深林，與浣女、漁夫、林叟，沒有什么不同，都是遇便遇，不遇便不遇，不論是否遇見，彼此都是安然自在的。也因此，季節(jié)的更替，時光的流逝也變得不再重要。春天的芳菲就任隨其消歇，想留在山中的人自可以留在這片寧靜之中，也就是說，不論外界如何變化，人都可以擁有不受其影響的寧靜圓滿的內(nèi)心。

其實(shí)最能體現(xiàn)慢生活的，是王維的這一首——《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苔。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xí)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不但心閑、人淡，沒有欲望，沒有計(jì)較，也沒有了是非，簡直一切都無可無不可，眼前所見，心中所念，都是自然的、潔凈的、優(yōu)美的，但也都是淡淡的，微溫的。

除了王維，空山靜夜也讓人想起韋應(yīng)物：“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丈剿勺勇洌娜藨?yīng)未眠。”韋應(yīng)物所懷想的朋友，和在秋夜散步的他自己，都是在清幽的慢生活里的。人說韋應(yīng)物“古淡”，這種風(fēng)格和他的生活完全合拍，不刻意，不強(qiáng)求，不計(jì)較，不緊張。因?yàn)榈院芩沙凇?/p>

李白的《山中與幽人對酌》也是徹底的慢生活：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一切都是隨心所欲、漫不經(jīng)心的，在山花盛開處對飲，又像是沒完沒了的對飲把山花給喝開了。一個狂放不羈的詩人，和一個山中隱居的幽人，就這樣一杯一杯又一杯。詩人喝醉了，便毫不拘禮地對朋友說：我要睡覺了，你且回去吧！明天再來接著喝，你還可以帶著你的琴來助興哦。

杜甫的《客至》也是真正的慢生活：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飧市遠(yuǎn)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馀杯。

都說《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是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詩”，但因?yàn)橄灿嵧蝗缙鋪?，其中的喜悅是難以置信、悲喜交集、手足無措的，因此泥沙俱下;而“舍南舍北皆春水”的喜悅，是從容的，寧靜的，如此單純，如此明凈。前者是狂喜，心理切換也是飛快的，后者則是平穩(wěn)的愉悅，是慢生活中的慢喜悅，更好?！叭胡t日日來”，說明人沒有任何機(jī)心，其實(shí)就是沒有什么欲望和算計(jì)，就是心“閑”，因此人與環(huán)境是和諧的，人與人也是和諧的，一切都平心靜氣，自然而然，毫不刻意，多么自在。

《客至》發(fā)生的時節(jié)是春天，而夏天更容易令人煩躁，到了夏天，古人是如何慢生活的？

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懷辛大》，是寫夏夜和納涼最好的唐詩：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

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這首詩的“清景幽情”歷來備受稱賞，我印象深的是有人說它“深靜”，確實(shí)“靜”得很“深”：沐浴后披散著頭發(fā)、大開門窗、躺著納涼，清風(fēng)送來了荷花幽微的香氣，竹葉上的露珠滴到池面上發(fā)出細(xì)微而清脆的聲響（因?yàn)槭峭砩?，所以對景物的感受主要不是視覺的而是嗅覺和聽覺的，非常準(zhǔn)確），如此清幽的氛圍，不由心生一念想取琴來彈，可惜也沒有好朋友在這里欣賞（這里詩人應(yīng)該是幾乎無動作，只是心理過程，近似于《紅樓夢》里寫鳳姐初見劉姥姥，“忙欲起身猶未起身”。但必須去掉“忙”字，因?yàn)樵娙朔置魇鞘娣鴳醒笱蟮模瑧袘械亍坝鹕愍q未起身”，就想到取了琴來彈也沒有人欣賞，馬上就作罷了，有點(diǎn)像為懶得起身找了個借口，詩人覺得遺憾的，應(yīng)該不只是朋友不能聽自己彈琴，而是朋友不能和自己一起共享美妙的此時此刻），然后是思念起了朋友，晚上夢見了他。

明凈恬淡，透明瑩潔，清芬四溢，晶光流轉(zhuǎn)，詩人只是舒舒服服地納著涼，這個夏夜卻被詩人寫成了一塊巨大的水晶。

什么是慢生活？這些詩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首先是時間節(jié)奏和心理節(jié)奏上的緩慢。而空間的開闊疏朗有助于這兩種緩慢的充分展開，達(dá)到從容和悠閑。其次，悠閑之后，要卸下各種心理負(fù)擔(dān)，不緊張，無壓力，隨心所欲，可行可止，從“悠閑”達(dá)到“閑適”“適意”，讓心靈得到充分的舒展。這才是美妙的慢生活，或者說，才是我們心心念念的真正的慢生活。

“開軒臥閑敞”，孟浩然納涼用的是“臥”的姿勢，慢生活的最佳形體姿勢，應(yīng)該就是這一式——“臥”。

“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王維《送別》）;“湘水上，女蘿衣，白云堪臥君早歸”（李白《白云歌送劉十六歸山》）;“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李白《贈孟浩然》）;“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保ǘ拍痢肚锵Α罚?“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李商隱《春雨》）;“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辛棄疾《清平樂·村居》）……

只不過當(dāng)“臥”和“南山”“白云”相連，就不是隨便一躺，而是謝安“東山高臥”的那一種臥法，或者“雪滿山中高士臥”的那一種臥法，包含著隱居的意思。

能不能過上慢生活，關(guān)鍵就是一個“閑”字。需要三閑：閑暇、閑境、閑心。其中閑心最重要，也最難得——“人閑桂花落”，首先須人閑，煩心盡解、俗慮全消，才能“真與煙霞相接納”。心若不閑，山就不空，桂花松子都白落了，明月照也白照，清泉也白流了;世界仍然是嘈雜的，縱使表面上不在忙碌，心也是辛苦的。

有了閑心，閑暇才是真的，閑境才是活的，才可能領(lǐng)略明月清風(fēng)、天空地靜的“慢”。

那么，如何才能心閑？或者更進(jìn)一步，我們夢寐以求、可望不可即的慢生活，在當(dāng)下究竟是一種現(xiàn)實(shí)的可能，抑或只能是水中月鏡中花？

王維、孟浩然們的提示是：第一，減少欲望，不要執(zhí)著于目標(biāo)，拒絕功利性焦慮。第二，遠(yuǎn)離人群，擯棄俗世常規(guī)，讓自己的天性舒展自如。第三，無論什么處境，都要隨遇而安，安頓內(nèi)心。

可是如今的許多人，何止是目標(biāo)明確，目的性強(qiáng)，簡直是整個人生都活在一張明晰的時間表里，不但有目標(biāo)，還有無數(shù)分階段的小目標(biāo);然后就是心急：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不能輸在任何一個人生階段，每一天都要全力以赴，“根本停不下來”;要捕捉每一個機(jī)會，要第一時間達(dá)到最佳效果，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要有效而精準(zhǔn)，“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不僅如此，還什么都要快速、再快速、最快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時間計(jì)量單位已經(jīng)是以秒計(jì)了：秒回，秒懂，秒刪，秒殺……這樣的日常，與其說快捷、高效，不如說是令人驚駭?shù)摹?/p>

與慢生活無緣的“人生贏家”，真的是贏了嗎？會不會贏了別人、贏了世界，輸?shù)袅俗约海?/p>

而曾經(jīng)，等待是慢的，“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旅行是慢的，“忽憶故人天際去，計(jì)程今日到梁州”;客愁也是慢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相思也是慢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整個生活都是慢的——“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細(xì)數(shù)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

“慢”，令人細(xì)細(xì)體味的，不正是人生的真滋味嗎？執(zhí)著于目標(biāo)，熱衷于效率，精準(zhǔn)迅捷，一刻不閑，如此生涯，談何適意？何來自在？

如何能慢？如何得閑？文學(xué)家韓愈早就說了，就是十個字：“顧語地上友，經(jīng)營無太忙?！?/p>

經(jīng)營無太忙！人生苦短，何須機(jī)關(guān)算盡，何必終日奔忙？慢下來，一寸寸光陰細(xì)細(xì)活過去，一層層滋味慢慢品出來，如何？

邊相遇邊錯過，錯過了又相遇

幾年前，我在上班的大樓超市里買時尚雜志，無意中在旁邊的貨架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書，《心的處方箋》，作者是日本的河合隼雄，作者簡介說這是一位心理大師。我一直相信人人都在和各種心理問題纏斗或者周旋，所以對心理學(xué)的書保持一種類似于對醫(yī)生的既敬且畏的興趣。

翻開第一篇，題目叫《人心不可測》——馬上讓我想起白居易的詩句：“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陰陽神變皆可測，不測人間笑是嗔?！钡谝欢?，居然就看到這位心理學(xué)家宣稱：“我反而認(rèn)為人心是最不可能被讀懂——這恐怕與絕大多數(shù)人的觀念截然相反。”

出乎意料。有意思。我立即買了這本書。后來想起來，這是許多年來我在超市里買的唯一一本書。

讀這本書的過程，就像被戴著棉布手套的鐵拳不斷擊中胸口，受到不無痛苦的沖擊的同時，心中一些多年的積郁出現(xiàn)了松動，某個地方甚至坍塌了下來，光線和風(fēng)第一次進(jìn)來了。他的語氣是一種“豆棚瓜架雨如絲”的平和和從容，卻絕非“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而是內(nèi)容驚人的直接，而且不給人留任何虛妄的念想。比如“好事不成雙”，他解釋成“好事不大可能成雙”，發(fā)生一件好事的同時，緊跟著就會有一件壞事隨之而來。明乎此，就能在出現(xiàn)好事時預(yù)見到，為了保持平衡，可能接下來會出現(xiàn)一些壞事，可以預(yù)作準(zhǔn)備。可否爭取那低概率的“好事成雙”？他回答：“雖然我們一般都認(rèn)為，要想好事成雙，就要付出努力，但其實(shí)這往往靠的是運(yùn)氣?！薄褪钦f，不能。

還有《百分百正確的話就是毫無意義的廢話》，像對傷心的人說“不要哭了，別再傷心”，“這種時候說些百分百正確的忠告，只能加深對方的自責(zé)和羞恥感”，還會因?yàn)榘凳緦Ψ絺氖清e誤的，“把當(dāng)事人逼進(jìn)了自我否定的死胡同”。——所以，這種話，不要說。

還有“有時，唯有背叛才能保持距離”——“為了將（兩個人組成的）一心同體的存在切成真正的兩個個體，就要進(jìn)行流血的野蠻治療。這就是背叛……不能單純地評論是善是惡?！薄獰o情，但是有理。許多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如果不堅(jiān)決破裂，就會窒息;而人在“求生”的時候，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的。

還有這些處方箋：“離燈塔太近，就有觸礁的危險”;“全情投入后，才能徹底離開”;“抱怨的時候，往往是最好的時候”;“決定逃跑的時候，就別心疼東西”;“被抹殺的欲望會變成傷人的利刃”;“理解別人是豁出性命的工作”;“太過明理的父母會讓孩子無所適從”：“物質(zhì)的豐裕讓教養(yǎng)兒女更難”……

正如日本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所說：“他說的每句話都毫不費(fèi)解，都有著讓人連連點(diǎn)頭說出‘還真是這樣啊的力量。對于那些我們‘以為自己懂了的‘常識，他稍微換個角度，說出的話就能讓我們有徹底顛覆之感?！?/p>

但是他顛覆謬誤，是為了確立正確的“常識”，那些常常被遺忘、被遮蔽、被扭曲的常識。這是一位學(xué)者對世人、世間最大的善意。不僅如此，河合隼雄比誰都有資格鄙視世人、刻薄他人，但是他，完全沒有，只有理解，只有冷靜，因?yàn)槎?，因此有十足的耐心?/p>

難怪村上春樹會說：“很遺憾，在河合先生去世之后，文學(xué)世界里再也找不到一個能像他這樣理解我的人了?！?/p>

接下來去蘇州過年，我毫不猶豫地帶上了這本書，并且這本書和蘇州博物館的文徵明書畫展一樣，給我的新年帶來了特殊的氣氛。河合隼雄，就這樣作為一位心理學(xué)家，在我心里留下了印記。

后來，有一天在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彩色封面的《愛哭鬼小隼》，是兒子在看的，一看作者，居然是——河合隼雄。仔細(xì)一認(rèn)，就是那個河合隼雄！于是抽空看了起來。這是作者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回憶自己的童年的，那是河合隼雄還被叫做小隼的時候，那時他因?yàn)樯聘卸鴲劭?，備受困擾，結(jié)果母親的一句話解救了他：“真正悲傷的時候，男孩子也可以哭的呀！”通情達(dá)理、善解人意的母親，讓孩子接納了自己的情緒和特點(diǎn)，走上了自信的路。

心理學(xué)家到了晚年回看自己的童年，那種深度，像清澈的水，看似淺，其實(shí)水流是很深的，平靜之中有一種綿綿不盡的力量，那是一個人性的洞察者在即將退出此生的時候，對人生的無限眷戀和對人世的深切祝福。

孩子很喜歡這本書，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我也喜歡這本書，書里的話似乎是一雙手，能伸到時間的那一頭，安慰我孤單壓抑的童年。于是這本書在我們兩個人的手上來來回回地傳遞著。雖然知道我們從中得到的感動和樂趣肯定不一樣，但一本書居然能讓年齡和教育程度相差這么大的兩個人同時喜歡，除了《小王子》，《愛哭鬼小隼》是第二本。我說：河合隼雄真是了不起！兒子說：你搶了我的臺詞！

這時候，河合隼雄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更豐滿了，他同時還是一位能征服兩代人的作家。但是我仍然將他設(shè)定為一位遙遠(yuǎn)的陌生人，而且是一位早已去世的“古人”。

直到有一天，因?yàn)橐ト毡?，我翻找日本師友的名片，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名片：河合隼雄。不會吧？是哪一個河合隼雄？名片上的身份，是文化廳長官。趕緊看《心的處方箋》的作者簡介：“曾擔(dān)任文化發(fā)展廳長官。”居然就是同一個人！那么，我是什么時候見到他的呢？想起來了，是2005年11月初，我應(yīng)邀到東京參加日本文化廳和日本筆會主辦的亞洲女作家論壇，住在東京大倉飯店，到的第二天，文化廳在大倉飯店的一樓舉辦了歡迎酒會，就在那里，我見到了河合隼雄。記得他中等身材，像大多數(shù)日本男人那樣一身西服，舉止溫文收斂?？墒?，即便他比一般日本男人多了一點(diǎn)和藹的笑容，因?yàn)槭孪葘λ粺o所知，我還是只把他當(dāng)作了一位日本文化官員，我面對官員一向不知該說什么好，何況是一個初次見面、除了彼此“請多多關(guān)照”而注定無法真正交流的日本官員，于是，我們寒暄了幾句，交換了名片，就再沒有交談。酒會上每位作家一一致辭，外國作家都由專人翻譯譯成日文，而我一時興起，提出不用翻譯、自己用生疏的日語致辭。記得在我說的時候，站在我一側(cè)的河合隼雄一直笑著，可能還點(diǎn)過一兩次頭，當(dāng)我講完、自己忍不住笑起來的時候，他也笑著，大力鼓掌，掌聲響亮?，F(xiàn)在想起來，那不僅僅是他作為文化廳長官“職務(wù)行為”的禮貌，可能更是一位心理學(xué)家，洞察一個外國人那樣做的心理壓力，因此給與的額外的鼓勵和友善吧。

可惜我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心理學(xué)家，而只是將他當(dāng)作一位那天出場的身份最高的官員，雖然身份最高，也只是一位陌生的官員。雖然那天我的服飾、談吐、舉止在表面上應(yīng)該還算合乎禮儀，但真正的他——這樣的一位心理學(xué)家和作家，是應(yīng)該得到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的。對于這一點(diǎn)，河合隼雄應(yīng)該會感覺到的，沒有得到那樣的敬重，他不會在乎，在乎的人，是我。尤其當(dāng)我知道，在我見到他之后不到一年，2006年8月，他就因腦梗死而陷入昏迷狀態(tài)，2007年7月去世了，這種在意就變成了愧疚。

我不敢說我見過他，因?yàn)殡m然我們在東京交換過名片，也交談過幾句，甚至還彼此鼓了掌，但是當(dāng)時的我，全然“不知”，又“無心”，所以我其實(shí)不曾見過河合隼雄。當(dāng)面錯過，再無機(jī)會，就是如此。

在此之前，這種心情，我只在汪曾祺先生去世時體會過。

幸虧我成為了河合隼雄的讀者。那么我還是可以從書里得到教益。我們的初見是《心的處方箋》，再次相見是《愛哭鬼小隼》，因此我依然可以時時到書里聽他語氣平和地聊天。

在《心的處方箋》后記中，河合隼雄寫道：“現(xiàn)在是不是一個不太了解常識的時代呢？所以，就終于到了連常識都可以出書來賣的時代了……出現(xiàn)了許多有好多知識但卻沒有常識的人……媒體一類的地方，總?cè)菀啄谩浅ＷR當(dāng)作賣點(diǎn)，所以也許會讓人產(chǎn)生‘沒有常識的人會比較有價值的錯覺?？墒菍τ诓涣私獬ＷR的‘非常識，我可是喜歡不起來。”

唉，現(xiàn)實(shí)的喧囂動蕩、世事的反復(fù)無常和人的脆弱怯懦，常常會遮蔽或者扭曲常識，這樣人就失去了避免迷失與顛狂的最后基石。需要經(jīng)常重讀一些談?wù)摮ＷR的書的，也許不止我一個人吧。

我會反復(fù)重讀河合隼雄。邊相遇邊錯過，是無緣;錯過了又相遇，是另一種緣。

相遇和錯過，也許并不那么絕對。至少，這一次的人生，我感覺是如此。

從洛陽花到野芳——一個滁州故事

很多年前，偶然在電臺中聽到一個節(jié)目，有個一把年紀(jì)的男聲唱道：“把酒祝東風(fēng)，且共從容。垂楊紫陌一洛——城——東。總是當(dāng)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上髂昊ǜ茫c誰同？”

溫暖，寂寞，傷感，珍陪，惆悵，復(fù)雜的情緒，近乎天真地表達(dá)出來，令人怦然心動。是第一次聽到這首詞，但是好像很熟悉;不知道是誰寫的，但是好像和作者早巳經(jīng)知心，那種感覺很奇異，因此總也忘不了。

后來無意中發(fā)現(xiàn)。這是歐陽修的一闋《浪淘沙》。

歐陽修！怪不得。

再后來，讀到了前人的評價：“因惜花而懷友，前歡寂寂，后會悠悠，至情語以一氣揮寫，可謂深情如水，行氣如虹矣?！保ㄓ岜菰啤短莆宕鷥伤卧~選釋》）

說到歐陽修，自然會想到他的《醉翁亭記》，在中國，除了文盲，恐怕人人都能隨口背誦這篇名作開頭那震古爍今的五個字：“環(huán)滁皆山也。”在我心目中，滁州是歐陽修的滁州，滁州是歐陽修的精神故鄉(xiāng)，因此當(dāng)我第一次到滁州，感覺竟是蒙歐陽修之邀，前去與他“且共從容”的，一路上都在懷想與歐陽修有關(guān)的事。

歐陽修，因?yàn)椤俺鋈祟^地”的典故，人人知道他是蘇東坡的老師和伯樂，但是卻未必知道他的老師是誰。那是另一個光芒閃爍的名字：晏殊。他是歐陽修的坐師、同鄉(xiāng)。為什么要強(qiáng)調(diào)同鄉(xiāng)二字？因?yàn)榇笤~人晏殊、晏幾道父子，加上歐陽修，都是江西人，因此他們同為“江西詞派”的代表。這個北宋前期的雅詞派，是與柳永為代表的俗詞派對立的一股力量。一雅一俗，雙峰對峙。

且來讀一讀大晏代表作《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dú)徘徊。

再讀小晏代表作《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dú)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再品歐陽修的幾首名作——

《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xì)。草薰風(fēng)暖搖征轡。

離愁漸遠(yuǎn)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蝶戀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cái)?shù)。

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

雨橫風(fēng)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jì)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

可以看出江西詞派主導(dǎo)風(fēng)格：雅致的，光潔的，婉轉(zhuǎn)的，深摯而不失分寸，是一種講究而有節(jié)制的美。

歐陽修的詞，還是承上啟下的。上承南唐宰相馮延巳，“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清劉熙載《藝概》）——馮延巳的詞風(fēng)，晏殊學(xué)到了他的俊雅雍容，歐陽修學(xué)到了他的一往情深;下啟蘇軾、秦觀等人——“疏雋開子瞻（蘇軾），深婉開少游（秦觀）”（清人馮煦《宋六十家詞選·例言》）

春水，春山，春花，歡聚，離別，重逢，歐陽修對一切時光流轉(zhuǎn)、聚散離合非常敏感。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這自然是《玉樓春》中的第一名句，但我更感興趣的是“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本來是一片離別的愁云慘霧，歐陽修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不如再在洛陽呆上一段時間，大家盡興地賞花，等到花盡春闌，再與春天、與朋友一齊道別，那時，想必就會甘心一些，感情上也容易接受一些了吧。

這里出現(xiàn)了歐陽修人生中的一個關(guān)鍵詞：洛陽花。洛陽花究竟是一種花，還是許多種花，似無定論。也許單指牡丹花，也許指洛陽春天盛開的所有花朵，我揣度著，洛陽花應(yīng)該不僅限于牡丹花，但肯定包括了國色天香、雍容華貴的牡丹。其實(shí)這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洛陽花，那是歐陽修在西京洛陽、和洛陽長官錢惟演、梅堯臣等士大夫師友一起欣賞的花，那是入世的繁華，知心的溫暖，對于未來光明的啟示。

后來，歐陽修因?yàn)橹С址吨傺投毁H到陜州夷陵去當(dāng)縣令，在那里，這位剛勁犀利的官員和內(nèi)心豐富的文人，找到了人生中另一個關(guān)鍵詞：野芳。

《戲答元珍》

春風(fēng)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

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

夜聞歸雁生鄉(xiāng)思，病入新年感物華。

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被貶到偏僻山城，心中難免凄涼孤寂，但是詩人心中卻仍有溫暖的回憶和光明的向往：我曾經(jīng)是在洛陽盡興賞花的人，所以這里山野中的花開得晚，也大可泰然處之，不必悲嘆。

野芳，就是野花、山花。這時的歐陽修，雖然仍然依靠洛陽花的回憶來取暖，但是已經(jīng)饒有興味地注意到尚未開放的野花，并且期待它們的開放帶來春天的消息了。

幾年后，歐陽修被朝廷召回，后來因?yàn)橹С謶c歷新政，又被貶到滁州。在當(dāng)時普遍的想象中，滁州偏僻荒涼，文人雅士到了那里應(yīng)該會很苦悶，沒想到歐陽修卻發(fā)現(xiàn)這里歷史悠久，民風(fēng)淳樸，山水草木，分外靈秀，亭臺泉洞，別有洞天。加上歐陽修明智地選擇了為政寬簡，又體恤民情，第二年就見成效，滁州百姓安居樂業(yè)了。于是，在滁州的山水之間，歐陽修的心情好了起來。

在這里，他真正體會到了山野之花的美：“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fēng)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边@幾句，渾然天成，卻別出心裁，行云流水，又錯落有致，真不知從何處想來！山中的四季，標(biāo)志與城中不同，歐陽修敏銳地捕捉到：在這里，是野花的綻放，代表著春天來了。這里沒有華貴明艷的洛陽花，只有山中野生的山花，纖細(xì)、小巧，質(zhì)樸，但是這些大自然的女兒，自由自在地在山中萌生、開花，無拘無束，隨意開落，天真無邪，遠(yuǎn)離一切廟堂的算計(jì)和塵世的喧囂，又是多么潔凈，多么自由，因此是一種絕美。她們的香氣也是那么若有若無，幽微清淡，令人神清氣爽，陶然忘機(jī)。一個文人的心靈，在山水之間、山花幽香之中，得到了完全的舒展和安頓。

和“野芳”相映襯的，這里不再有高貴風(fēng)雅的士大夫師友，而是“負(fù)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yīng)，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的滁州百姓。看到滁州百姓安居樂業(yè)，還有余裕出來游玩，作為太守，歐陽修心里的成就感，是不言而喻的。

曾幾何時，在洛陽的時候，他是被照顧被寵愛的年輕一輩。他中進(jìn)士后的第一個職務(wù)，是到洛陽充任留守推官，其上司就是錢性演。錢性演是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的國王錢俶的兒子。錢惟演一生政績平平，但交友風(fēng)雅有致，且十分厚遇文士，對歐陽修這樣的青年才俊更是照顧得無微不至。

一次，歐陽修和朋友一起登嵩山游玩，返城途中走到龍門恰遇大雪，兩人正在觀賞雪景，忽見一隊(duì)人馬冒雪而來，原來是錢性演派來的廚子和歌伎，來人轉(zhuǎn)達(dá)錢性演的吩咐說：“游山辛苦，兩位可以在這里多留一陣，慢慢賞雪，府里公事不多，用不著匆忙趕回?！鄙纤救绱藢捄?，如此善解人意，而且心思如此風(fēng)雅，對于年輕文士來說，真是美夢一樣的事情。

歐陽修一生都懷念那段時光，或許，在他筆下，洛陽花，正象征著那段年輕無憂時光，而他不忍別離的“春風(fēng)”，或許就是錢惟演這位難得的好上司了。后來，當(dāng)我們看到他極度賞識、大力提攜蘇軾等年輕才俊的時候，依然可以看到“洛陽春風(fēng)”在他身上留下的影響。

讀到過一句話：“一個人不可能付出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毕喾?，一個人得到很多愛，卻不一定學(xué)得會付出。但歐陽修就是歐陽修，他不但學(xué)會了，而且更闊大，更深厚。因此，在文學(xué)領(lǐng)域，他成了開創(chuàng)“宋調(diào)”的文壇領(lǐng)袖;在治理地方上，他也將仁愛之心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給滁州山水增添了人文的光輝。

可以說，在洛陽備受照顧的歐陽修，到了滁州太守的任上，已經(jīng)自覺地?fù)?dān)當(dāng)起了新的使命——成了照顧別人的人。于公于私，他都在照顧別人，體諒別人，為別人的快樂而費(fèi)心而經(jīng)營而綢繆。當(dāng)別人快樂的同時，他也感受到真正的快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p>

雖然遠(yuǎn)離了洛陽花，但是找到了滁州的“野芳”。這里的山水之間更適合一個經(jīng)歷過坎坷的文人愈療創(chuàng)傷，放飛性靈，也更宜于一個心地仁慈的地方官員和百姓、僚屬一起無拘無礙地分享快樂。

到了滁州的歐陽修，已經(jīng)不再思念洛陽花了，而是深深沉醉在野芳的幽香和釀泉酒的醇香中了。

就這樣，歐陽修在給自己取號“醉翁”的同時，重新命名了滁州。

他醉了，不知道自己化作了春風(fēng)，染綠了瑯琊山，喚醒了泉水，溫?zé)崃巳诵模粝铝思言挕?/p>

他喝一點(diǎn)點(diǎn)酒就醉了，因?yàn)樗男模缇妥砹恕?/p>

置身“蔚然而深秀”的瑯琊山中，佇立醉翁亭畔，聽著釀泉泠泠流動，看著歐陽修手植的歐梅，我突然無比真切地覺得：歐陽修并沒有離開。一恍惚，就看到他滿面笑意，提起筆，在天地之間瀑布一樣掛下來的巨幅之上，酒意拂拂地寫下那篇不朽巨作，開頭正是那絕妙的五個字——環(huán)滁皆山也。

是啊，環(huán)滁皆山也。這里的山，高可眺，深可隱，清可濯，幽可憩，芳可擷，秀可詠，古可掬。

守著釀泉、賞著歐梅，能不一醉？聽著古箏、品著太守宴，能不一醉？

太守大人，不，醉翁先生，在這樣的山水之間，我們都愿陪您一醉！

小角度知己與“非常情”

妙玉和寶玉的關(guān)系，一直是《紅樓夢》里耐人尋味的。耐人尋味，而不是引人注目。它就像大觀園角落里的一株纖小的花草，不少人不會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也多半叫不出名字，但是這株不常見的花草卻不簡單，不但天下少見，而且自有其非日常的風(fēng)姿和韻味，竟是一株異卉。

我是反對把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歸于愛情的，也不贊成理解為：寶玉習(xí)慣性到處無差別憐香惜玉，而妙玉暗戀貴公子加上妙齡思凡。曹公的心思自然不會這么油膩，而且要比這樣的想象“刁鉆”。

一個是帶發(fā)修行的佛門中人，一個是怡紅快綠的富家公子;一個性格孤傲、有潔癖、渾身的精致、高端和不自然，一個待人隨和、耽溺于美和溫情、成天無事忙瞎操心;一個冷，一個熱;一個深斂，一個坦蕩。這樣的兩個人，他們的內(nèi)心本來應(yīng)該是不可能有交集的，即使妙玉偶然進(jìn)了大觀園，人生軌跡偶然有了交叉，但他們對彼此的內(nèi)心也只應(yīng)該是個清淡隔膜的過客，這才合邏輯。

但是邏輯是邏輯，生活是生活，生活比邏輯廣闊得多，生活有時候有邏輯，有時候無邏輯，甚至反邏輯。丟開邏輯的問題，反正妙玉和寶玉，就是沒有互為路人，而且某種程度上是互粉，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純度頗高的感情關(guān)系：小角度知己。

這不是曹雪芹寫著寫著，一時興起而設(shè)定的情節(jié)，也不是他修改過程中增加出來的，是他一開始就拿定了的主意。在前八十回里，妙玉的戲很少，但是她卻是警幻仙子那里上了“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占據(jù)一個與黛玉、寶釵、賈府“原應(yīng)嘆息”四姐妹并列的珍稀位置，這是曹雪芹明白宣告她的重要性;她名字里又帶一個“玉”字，和寶玉相同的“玉”字。

有一種說法，書中凡是名字帶“玉”的，都與寶玉有夙緣或重要糾葛：黛玉是寶玉心中的閬苑仙葩、唯一真愛，就連丫鬟小紅，據(jù)說本來后面也和寶玉會有交集——只是曹雪芹來不及寫出來，這個因?yàn)槟X子清楚、口齒伶俐得到鳳姐賞識的丫頭，原來叫紅玉，因?yàn)橹亓藢氂竦拿?，改成了小紅，據(jù)說那個被去掉了的“玉”字，依然在暗示她后來會在寶玉生命中扮演一個不容忽視的角色——有一種猜測是，她會在寶玉落難貧苦之際，來救濟(jì)幫助他。（在程乙本中，這個丫鬟才被改名叫小紅，這一點(diǎn)，我站程乙本，因?yàn)楦奖?，除了第二十七回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了一下“紅兒”，幾乎是一路“紅玉”到底的，一個身份卑微的丫鬟居然對怡紅院中正牌主子如此不避名諱，實(shí)在不好理解。）

“玉”字尊貴，絕不能隨便用。因此，妙玉的“玉”字，顯然是曹雪芹半明半暗地昭示妙玉這個人物的重要性。

在紅迷中，妙玉一直不太討人喜歡，近些年更是每況愈下，說她冷淡刻薄，自視太高，矯揉造作，裝腔作勢，表里不一，可厭可笑……變幻莫測的時代，忙碌奔波的生涯，大多數(shù)人確實(shí)沒有心理余裕來寬諒和細(xì)賞這樣的女子。

那么曹雪芹對她的評價如何呢？評價極高。警幻冊子上，妙玉這頁是“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斷語是“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蓱z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明確說了，妙玉其人，是可愛的金玉之質(zhì)，但結(jié)局是與她的品格和心愿非常對立的，陷入污濁，非常不幸。結(jié)局歸結(jié)局，命運(yùn)再不濟(jì)，她都是“金玉質(zhì)”，沒有疑問。

這三個字太抽象？有具體的解釋。

大觀園建好了以后，需要尼姑、道姑，于是——

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采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連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個帶發(fā)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買了許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這姑娘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服侍。文墨也極通，經(jīng)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F(xiàn)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精演先天神數(shù)。于去冬圓寂了。遺言說他‘不宜回鄉(xiāng)，在此靜候，自有結(jié)果。所以他未曾扶靈回去?！蓖醴蛉吮愕溃骸斑@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

妙玉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很不尋常。賈府初次請她，她的回答是“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這話里有女孩子的任性和愛嬌，明里是拒絕，暗里是試探對方的誠意和表明自己要求的待遇，以及待遇之中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尊重），所以連林之孝家的也未曾覺得她是完全關(guān)上了門，而是將她的情況和態(tài)度原原本本向王夫人匯報(bào)，讓王夫人拍板。因?yàn)樗臈l件實(shí)在過人，所以她的這種作派，連一向絕不以善解人意著稱的王夫人都能接受，很理解地命令下個請?zhí)埶?/p>

妙玉這個人，尚未出場就讓人感覺到了她的清高矜持，甚至可以說是相當(dāng)驕傲。但，一個女孩子，文墨也極通，經(jīng)典也極熟，模樣又極好，出身高貴，又正當(dāng)十八歲的妙齡，她不可以驕傲嗎？

如果她平和謙抑沉著內(nèi)斂，那豈不是公然又一個寶釵——佛門中的寶釵？如果她喜怒哀樂，性情流露，甚至敢于任性使氣，那豈不是出了家的黛玉？曹公怎么會這樣寫？怎么會讓他的十二釵發(fā)生這樣無趣的相似？

妙玉的重頭戲在“品茶櫳翠庵”一折。賈母帶眾人去櫳翠庵喝茶，通過賈母之口說出櫳翠庵花木比別處好看，另外還有好茶，處處照應(yīng)“櫳翠”二字。妙玉本來應(yīng)該陪著賈母等人喝茶，可是她偏偏悄悄把寶釵、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她出去，來到耳房里“吃體己茶”。這時候，很難說妙玉是否聲東擊西——主要是想邀請寶釵、黛玉去喝茶，不過寶玉跟去了，她的喜悅?cè)缤茖雍蟮脑铝粒峭耆陲棽蛔〉?。她用自己平時吃茶的那只綠玉斗給寶玉用，她和寶玉說了幾句話，就十分歡喜，笑了起來。她“正色”強(qiáng)調(diào)，寶玉是借了寶釵、黛玉的光，與其說是欲蓋彌彰的笨拙掩飾，不如說是一種驕傲的姿態(tài)。至于她將黛玉貶成“大俗人”，倒是一個聰明而高冷的少女，在炫技的興奮之中，控制得不好，戲過了，直接導(dǎo)致黛玉和寶釵提早離開。這時候，按照平時的情形，寶玉多半也會跟著林妹妹和寶姐姐離開，但是一個少年的好奇心和寶玉身上特有的理解力起了作用，他留了下來，而且陪笑繼續(xù)和她聊天，將剛才不無尷尬的氣氛重新調(diào)整成默契愉快的感覺，還半自嘲半逗樂地說：走了以后，要不要叫人打幾桶水來洗地？妙玉又笑了起來。

妙玉身為出家人，當(dāng)然是受到很大限制的，但是她在寶玉面前，非常珍視和強(qiáng)調(diào)的，是自己超越出家與否的個體的特殊性：性情高潔，超塵脫俗、品位過人，有與眾不同的三觀，而且決不妥協(xié)。寶玉的一撥就轉(zhuǎn)、心領(lǐng)神會，表明了他對作為生命個體的妙玉這個人的尊重，對其與眾不同的個性的接納和欣賞，對她不合時宜的邏輯和舉止的理解和“微調(diào)”，這當(dāng)然讓妙玉非常高興——遇到這樣懂自己的人，誰會不高興呢？

好感也好，情愫也罷，現(xiàn)實(shí)留給他們的是這樣小的一個角度，這樣“刁鉆”的一條路徑，如果不是絕頂聰明又知情識趣的人，怎么能夠發(fā)現(xiàn)這樣的小角度，小心而謹(jǐn)慎地抵達(dá)一般人視而不見的境界？如果不是心思細(xì)密，又肯在非日常的事情上耗費(fèi)心思，又怎能通過這樣的九曲回腸的路徑，抵達(dá)默契，相視而笑，成為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知己呢？

小角度知己，是很容易錯過、也不容易抵達(dá)的一種關(guān)系。不但要通過小角度的考驗(yàn)，達(dá)成默契，就是在彼此心靈的多寶格里，要放在相應(yīng)的位置，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你也要把我放在相應(yīng)的位置，不可以沒有位置，也不可以放錯位置。

這是非常高難度而低概率的事情，所以能實(shí)現(xiàn)的人，也通常會給予這種稀有的關(guān)系足夠的重視和珍視。

第六十三回，過完生日的寶玉，意外在硯臺下發(fā)現(xiàn)妙玉給他祝賀生日的帖子（就是生日賀卡的意思吧），“直跳了起來”，做了一連串在眾人眼中“大驚小怪”的舉動：他馬上要回帖，又為了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決定出門找黛玉商量（如此鄭重其事），然后偶然遇到了岫煙。岫煙是一個不俗的女孩子，而且是妙玉的老朋友，但是面對她不了解的貴公子寶玉，她依然按照人之“常情”對妙玉的“非常情”故作不理解，嘲笑了幾句。成年以后，我們早晚會懂得：岫煙是對的，在“常情”的世界里，“非常情”的人都是有錯的。但“非常情”的寶玉一片赤誠，對他“非常情”的知己非常維護(hù)，“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泵炕刈x到這里，總是感動。寶玉果然是寶玉，獨(dú)一無二的寶玉，但凡世間潔凈的心，他都愿意去了解、去體貼。

岫煙聽了，對寶玉刮目相看，丟開了“常情”的面具，與寶玉進(jìn)行了一番“非常情”的交談，將妙玉所謂“檻外人”的來歷娓娓道來，并且讓寶玉自稱“檻內(nèi)人”來回應(yīng)妙玉。

在這里，曹公告訴我們，小角度知己，不但需要珍視，而且是一件考驗(yàn)智慧的事情。如果不是岫煙，即使寶玉和黛玉商量了，也未必能獲得最佳答案。另外，寶玉之所以會想到和黛玉商量，也說明他深知黛玉不會妒忌也不會多心，他和妙玉是需要鄭重以待的朋友，聰慧如黛玉，怎么可能會錯意？

類似的知己關(guān)系，還有平兒和寶玉。第四十四回中，平兒受了委屈，被讓到怡紅院中，寶玉、襲人等安慰她，寶玉細(xì)心地安排她換弄臟了的衣服、洗臉、化妝。在平時，平兒是賈璉的愛妾，鳳姐的心腹，這是世俗的界定，寶玉也深知這些，并不曾想挑戰(zhàn);但是，在特定的情況下，平兒還原成她自己——一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寶玉立即抓住難得的機(jī)會，給了這樣的女孩兒應(yīng)有的待遇，然后因?yàn)榻K于在一個好女孩面前盡了一份心而“心內(nèi)怡然自得”。

寶玉是識人的。平兒確實(shí)是寶玉所料的那種“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她當(dāng)然不會像妙玉那樣寫一個帖子，但是她和寶玉也是小角度的知己。第五十二回，平兒到怡紅院，私下和麝月談?wù)摻痂C子的事情，這時候的平兒表現(xiàn)得高貴而大氣，她非常理解寶玉成天在丫環(huán)脂粉堆里混，她并沒有覺得那是好色或者不成體統(tǒng)、不上進(jìn)，相反，她認(rèn)為寶玉在這些人身上“留心用意，爭強(qiáng)好勝”，眼下之意，將丫環(huán)們調(diào)教得有上佳表現(xiàn)，是一項(xiàng)正經(jīng)事，幾乎就是一項(xiàng)事業(yè)。這不是和寶玉的心思合拍嗎？寶玉在眾人眼中的不合時宜，在平兒眼中，卻是天經(jīng)地義的，因?yàn)樗缹氂袷鞘裁礃拥娜?。她明白他，她也懂得他對自己的明白，所以她坦然領(lǐng)受寶玉的照顧，也會在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自然而然地回報(bào)。并且，就像寶玉不需要平兒感謝自己那樣，平兒也不需要寶玉感謝，所以她是瞞著寶玉的。她瞞著的，其實(shí)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一番心意：她知道寶玉在乎什么，所以先想到要照顧寶玉的感受和臉面，然后才想到要避免老太太和太太生氣，所以她對寶玉的丫環(huán)墜兒偷竊金鐲子一事決定息事寧人。這時候的平兒，確實(shí)不再是賈璉的愛妾、鳳姐的心腹，而是一個冰雪聰明、知情識趣，頗為脫俗的好女子，也許有人會覺得這是善良、平和、顧全大局，但我覺得她是做了一個“小角度知己”應(yīng)該做的：懂得你的可貴，主動體諒你愛護(hù)你照顧你成全你，而且完全不需要你領(lǐng)情。難怪在窗下偷聽的寶玉“喜的是平兒竟能如此體貼自己”。

《紅樓夢》告訴我們：只有真正識人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小角度知己;只有肯以“非常情”方式付出的，才配有這樣的小角度知己。

也許你會說：這么麻煩，又沒有什么用處，誰稀罕什么“小角度知己”？

那么，恭喜你，無限遼闊的常情的世界在等著你！

賈政父子的孝心

《紅樓夢》后四十回，一直被群嘲為“狗尾續(xù)貂”，我自己也是從小就不接受后四十回。

后四十回的作者，過去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是高鶚，后來有爭議，現(xiàn)在，連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新出的《紅樓夢》珍藏版的布封面上都寫“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了，部分顛覆了我從小的認(rèn)知，所以從小說慣的“高鶚的后四十回”，只能變成版權(quán)含混的“后四十回”了。

好吧，完整的表達(dá)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從小就不接受當(dāng)時相信是高鶚?biāo)m(xù)、現(xiàn)在則不知道是誰續(xù)寫的后四十回。

各種搞笑級的生硬細(xì)節(jié)，整體黯然失色的對話，各種后語不搭前言，讓人隨時隨地得重度尷尬癥。

搞笑、尷尬還不說，“中鄉(xiāng)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這個結(jié)局，從回目到內(nèi)容，俗得大紅大綠，俗得徹徹底底，俗得無以復(fù)加，即使曹雪芹的棺材板壓得住，庸人氣味也容易熏壞了猝不及防的我們。

有人說后四十回的主要功勞在于使《紅樓夢》完整了，我覺得它的主要功績在于：讓普通讀者也能充分體會天才作家與尋常寫手的區(qū)別。

所以我一直認(rèn)為，寧可《紅樓夢》是殘缺的，也不要俗手擅自來續(xù)寫。在我很多年的印象中，后四十回，除了好歹沒有讓寶黛幸福，黛玉終究還是淚盡而亡，這一點(diǎn)還對得起曹雪芹，其他的一無可看。

“我的”《紅樓夢》，就是那出神入化、撼人心魄又沁人心脾的八十回，后面的四十回，非常遺憾，空白與殘缺也比狗尾續(xù)貂的所謂完整好。因此，無數(shù)次重讀，后四十回，基本上是不看的。

但是心里偶爾也有一絲疑問飄過：續(xù)寫《紅樓夢》的人很多，為什么唯獨(dú)這個版本被重視？也許是在所有的狗尾之中，這一根還算不錯的？還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前年偶然重讀了后四十回，卻被第一百二十回的一處吸引了。寫寶玉出家，來向父親辭別。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zāi)沟氖隆Ｒ蝗战拥郊視?，一行一行地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里自是喜歡;后來看到寶玉走失，復(fù)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復(fù)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昆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凈去處。賈政打發(fā)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fā)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rèn)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么？”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里？”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哪里趕得上？只聽得他們?nèi)丝谥胁恢悄莻€作歌日：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zhuǎn)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隨后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么？”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后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辟Z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并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船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船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里尋蹤迎去，遠(yuǎn)遠(yuǎn)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并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玄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yǎng)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我心里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hù)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里，掉下淚來。

不知道為什么，我也掉下淚來。自從十一二歲讀《紅樓夢》至今，陪黛玉寶玉流過淚，陪探春迎春流過淚，陪尤二姐尤三姐流過淚，陪晴雯鴛鴦流過淚，只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居然會陪賈政落淚。在我心目中，他不僅是冷面大家長，而且是書中第一號乏味人物，怎么，到了紅樓夢寒、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之時，我竟然會陪著他落淚？

后四十回還有另一處寫得不錯的：黛玉死后，“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yuǎn)遠(yuǎn)一陣音樂之聲，側(cè)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fēng)動，月影移墻，好不凄涼冷淡”。我曾經(jīng)鼻子有點(diǎn)發(fā)酸，但終究沒有落淚。

因此，賈府父子道別，的的確確，是《紅樓夢》后四十回，唯一讓我落淚的地方。

賈政為賈母安葬，人生到了這個時候，去路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是最需要兒孫的溫暖和支撐的，那是生命的延續(xù)，會讓人看到希望，感覺到生命的熱量。這時候聽說寶玉不知去向，如果真的就此失去這個最看重的兒子，對一個父親打擊其實(shí)是最大的，也很殘忍，幸虧賈政還抱了一些希望，覺得寶玉也許可以找回來，所以只是“煩惱”，而不是絕望的悲嘆，他這時候心里想的，應(yīng)該是趕快回家，設(shè)法到處尋找寶玉。

然后，生命中的一場大雪突如其來。他遇見了寶玉，并且知道從此不用再找這個兒子了，不但自己，連同整個家族，整個現(xiàn)實(shí)的此岸，都失去了寶玉。

我原來沒有讀細(xì)，一直以為是在船邊的雪地上父子相見的。仔細(xì)看，不是。是“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是在船頭上。寶玉來向父親告別，他怎么會讓父親上岸？哪有這個道理？是他上父親的船。

回想當(dāng)初無憂無慮時的寶玉曾對黛玉說，心里最重要的人是祖母，父親，母親，第四個就是林妹妹，看似隨口一說，其實(shí)很可能是真的。寶玉特地來拜別父親，而且是在雪中，光著頭，赤著腳，一直走上父親的船頭。必須恭恭敬敬地拜謝和拜別過這個人，他的俗緣才能了斷。

父子一場，不相知也有不相知的愛法，那愛。絕不淺淡，也從不曾失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重。

寶玉怎么道別的呢？他“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

想到第三回寶玉初登場的時候，“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jié)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tuán)倭鍛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視而有情。項(xiàng)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真是今非昔比，便知道他是什么都拋下了，溫柔富貴，煩惱絕望，就像他原來奢華的衣著打扮，統(tǒng)統(tǒng)都不再跟隨他去往精神的彼岸，更不要說家人和童仆了。那件“大紅猩猩氈的斗篷”，也許暗示了他的修行道行，也許是呼應(yīng)他“怡紅公子”的舊身份，也許是作者出于視覺審美效果：雪地上，還有什么比一件大紅斗篷更醒目、好看的呢？

寶玉出現(xiàn)得突然，又形容裝扮大變，加上在雪中，再加上他并沒有口呼“父親”，所以他“倒身下拜”的時候，“賈政尚未認(rèn)清”，他只是“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

當(dāng)兒女決絕的時候，父母的反應(yīng)總是慢的。

賈政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寶玉已經(jīng)拜完了四拜，又站起來行禮，賈政才認(rèn)清了是寶玉。他問：“可是寶玉么？”這一句，問得多么心酸。

“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只能“不言語”，因?yàn)檎f什么呢？說起來話長，而塵世的相聚太短。更往往只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才得相聚，等到知道了自己是誰，就是不得不分別的時候了。塵緣如電，彼此終于原宥體恤了，卻要離散了，這是悲;但是，父親在分別之后也馬上會明白，骨肉親情尚且是幻夢，世間哪有可靠可信的？那時我們這一世的恩怨就都了清了，嗔癡貪怨，就各自解脫了，這是喜。

寶玉和一僧一道離去，賈政在雪地上追寶玉。他不顧地滑，不顧威儀，拼盡全力，追得氣喘吁吁。這是全書中賈政第二次失態(tài)。第一次，是他痛打?qū)氂竦哪且淮?。兩次失態(tài)，都是因?yàn)檫@個兒子。他太看重這個兒子了，太愛這個兒子了?？墒沁@個一本正經(jīng)的一家之主、社會棟梁，他的失態(tài)，一點(diǎn)都沒有用。賈寶玉該頑劣時多么頑劣，該決絕時多么決絕，何曾在意他那個瀕臨崩潰的父親？

世間多少父母，總是為了孩子而失態(tài)，然后這些失態(tài)，除了匯入“可憐天下父母心”的浩嘆之海，便統(tǒng)統(tǒng)歸于無效。

寶玉不見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了。這個父親知道，他找不回來他的兒子了，即使他回家，動用所有的人脈，派出再多的人手，都找不回寶玉了。

他是可以怒罵的，他是可以想不通，怨天咒地加自憐自艾的。剝?nèi)チ速F族的血統(tǒng)和外衣，他不過是一個在世間按照常理生活、循規(guī)蹈矩的中年人，命運(yùn)給他這樣奇突的轉(zhuǎn)折，他就不能覺得不公平嗎？

他沒有。賈政在這里顯示了他的貴族氣和人性美。

他的天份不低，所以，寶玉鄭重的告別，他看懂了，那首當(dāng)頭棒喝的歌，他也聽懂了。他馬上領(lǐng)悟了：“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边@是個明白人。

知道真相之后，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自己上當(dāng)受騙了，還是妻子上當(dāng)受騙？都不是，他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我”，而是自己的母親——“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那人”并不是賈家的人，只是頂了榮國府二公子的名義來這溫柔富貴鄉(xiāng)一遭，賈母把他愛得像個鳳凰蛋，是被他哄了，而且一哄就哄了十九年。但是這樣的一場“哄”，也未必不好，因?yàn)榻K究是讓賈母在兒孫滿堂的感覺中離去，寶玉的十九年，也是帶給老太太人生圓滿的十九年，賈政可能也想說：哄得老太太喜歡了，哄得好！

這種時候，滿心只想著自己的母親，這是何等的純孝？不但老太太已經(jīng)不在，連需要他表演、“裝”的外人也沒有一個，可見這是一個人發(fā)自內(nèi)心，出乎本性的純孝。

最后一句：“如今叫我才明白！”是心酸，是感慨，因?yàn)楦缸右粓?，十九年后的臨別之際才明白;更是不舍和傷感，十九年，多少歡樂多少心血，多少苦心多少期望，卻原來都只是自己的癡心！更可傷的，破滅之時，竟然連一個可以譴責(zé)可以怪罪的人都沒有。這叫一個父親，叫一個人生過半、身心疲憊的人如何承受？但是他沒有怪兒子，也沒有怪天，只是“落下淚來”。

遇到變故，第一反應(yīng)很迅速，就是去全力爭取，作為家長很稱職;災(zāi)難來臨之際，首先想的不是自己，是母親——哪怕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這個心理反應(yīng)的順序一點(diǎn)都不變，作為兒子是純孝;意識到母親已經(jīng)超脫了，此刻是自己在接受打擊后，仍然不怨天尤人，也不作勢暴跳如雷來宣泄，只是“落下淚來”。

對比前八十回里面，你會發(fā)現(xiàn)，到了此刻，那個習(xí)慣性地端著、習(xí)慣性心口不一的賈政，已經(jīng)變得不再掩飾他的內(nèi)心了，他變得真實(shí)了。

稱職，盡力，純孝，堅(jiān)忍而不失真實(shí)，你還能要一個中年男人怎么樣呢？

“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這兩句話，和忍不住掉下的眼淚，讓賈政這個人物完整和豐滿了。后四十回，所有的人都干癟、失血，唯有賈政，被藝術(shù)的神光照到了。

加上白茫茫大地上的那一點(diǎn)的紅——純白，大紅，天地茫茫，那點(diǎn)紅飄然而去，轉(zhuǎn)眼不見。

后四十回，還是有其價值的。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