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兮
毛細!毛細——
大聲喊毛細的那個人是老唐。
毛細越走越快,老唐的喊聲更大:毛細,你的老婆是不是跟人跑了呀。
毛細沒回頭,繼續(xù)不理他。
就在剛才,老唐從章鎮(zhèn)茶樓出來,又被人打了。至于原因,有人講他又在偷看女人的裙底。老唐矢口否認:沒有的事,我不過是彎腰下去撿麻將牌,一不小心看見的。
談起那個常年游蕩在章鎮(zhèn)街道的老唐,章鎮(zhèn)這條老街上的人都搖頭,他們說,這條老光棍的行為常常為人所不齒。
今天的事如果是偶然,那么昨天呢?
昨天他在章鎮(zhèn)茶樓圍觀婦女打麻將,其實他是在看那些婦女們白白的乳溝,他那雙直勾勾的眼睛,在旁人看來,像是要把她們的魂一起勾走。如果被覺察了,她們就把衣領(lǐng)向上提提,然后老唐便離開了。遇到脾氣不好的女人,會罵他一句,回去看你媽的奶去!他會細聲地回一句:你的奶白。
毛細!你媽又沒跑,急什么呀。
老唐小跑追上了毛細。
今天我有事,沒空跟你聊了。
我有好事告訴你。
是不是還我錢了?
錢,過兩天便有了。
老唐跟毛細借過好幾次錢,沒有還過一次。毛細的母親和老唐是遠房親戚,這層關(guān)系老唐跟毛細說過很多次。毛細問過母親得知老唐的祖父跟母親的外公是堂兄弟。老唐常說,這親戚自然假不了,很多人想跟我攀親戚,我都不想理呢。
老唐,你有什么事直說吧。
我想約你一起去趟江北。
去江北有什么事可干?
找對象。
毛細哈哈大笑,心想,這窮鬼,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誰愿意跟著他受苦。
你不信?
你準是又做了偷雞摸狗的事。
老唐嘿嘿一笑,說,王山的老婆答應(yīng)借我一千元錢。
王山已經(jīng)死了好多年,在章鎮(zhèn),我們背后都叫他老婆李翠為李寡婦。但老唐稱李翠是“王山的老婆”,這意思是他跟那個李翠只是平常交往,兩人分得清。
哦,不是李寡婦嗎?
是王山的老婆李翠。
李翠,就是李寡婦嘛。
老唐馬上急了,瞪著眼說,你這烏龜王八蛋,叫法不一樣,說法自然不一樣了。
李翠對你真好,親娘啊。
做你媽也合適。
兩個人互相頂牛,一來二去地懟著對方。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在章鎮(zhèn)的老街上,來到一棵大樟樹下。那里圍著一堆人,他們擠了進去,有人在玩一種仙人跳的賭博游戲。
老唐慫恿著毛細玩一把。毛細說,沒錢。
老唐聳聳肩說,這騙人的把戲我十多年前已經(jīng)玩熟了,逢賭必贏。
毛細沒經(jīng)住誘惑從口袋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給了老唐。并且他很不屑地說,就當喂狗去吧。
老唐喜出望外,他削瘦的臉龐堆滿了皺紋,不,那是他的笑容。他說,毛細,你等我一會。
毛細隨后便溜走了。他來到一個舊貨市場,準備在那里買兩張八仙桌。這是他老婆小月今天交代他要做的事。買八仙桌干嘛,因為他兒子快滿月了,他要大擺宴席,請親戚朋友來坐坐。毛細看上了那兩張結(jié)實但漆面斑駁浸漬著油污的老舊樟木桌。
老板說,這八仙桌至少有一百年了,它值五百元錢。
毛細伸出一根手指說,一百元。
老板搖頭說,不賣。
再給你加五十元。
老板指著那幾張杉木做的八仙桌,說,那些桌子八成新,只需要一百五十元。
毛細瞄了一眼,說,我只要這兩張樟木的。
再加三十元,送貨上門。
成交!
這些舊的殘腿的桌椅板凳和家具都是從拆遷戶那里淘來的。但是到了舊貨市場,它們的身價猛增,有的老家具成了有價無市的稀罕之物。
毛細給小月打電話說,桌子馬上送到家。小月還未來得及問花了多少錢、品相如何,他便急忙掛了電話。他要去茶樓看看,如果有空閑的位子,他打算玩上幾圈麻將再回家??诖锏腻X,他數(shù)了數(shù)還有一百八十元。
茶樓上,有幾個人閑聊,老唐也坐在那里。他見毛細過來,故意大聲說,我的財神來了。
毛細裝著沒聽見,徑直走向一張麻將桌的空位子坐了下來。他是來打麻將的。不一會兒,又有兩個人坐了上來。還差一位,人便齊了。可是等了再等,還是三缺一。于是,老唐坐了下來,他說今天他有錢。另外兩個人不信他的話,不愿跟他玩,起身要走。
老唐從口袋里摸出幾張嶄新的百元鈔票,說,狗眼看人低。
但另外兩個人還是不愿跟他玩。
老唐說,毛細,我請你喝酒去。
毛細從他手里抽了兩張紙幣,說,喝酒去。
老唐追著毛細出門,毛細說,你先還我兩百,還欠我六百,我記著。
老唐在他后面追趕著,喊道,毛細,你這個王八蛋。
毛細很快拐進那條窄巷,消失了。
老唐站在原地氣喘吁吁,罵道,狗娘養(yǎng)的,算你狠。
八月的中午,太陽熾熱地烘烤著柏油路,遠遠望去,路面上冒著一層彎曲的蒸汽,一只貓快速穿過馬路。當公共汽車停下來的那刻,老唐第一個沖上去,他要去縣城買些特產(chǎn)去江北。平時,即便是去縣城也不是非要買什么東西。他也不是為了花2元錢去享受坐一趟顛簸的公共汽車。
可以說他漫無目的,因為實在太他媽無聊了。
但這趟公共汽車竟然沒有一個下來的乘客。他很輕松地上了車,但是也沒有一個空座位。他就這么站著去了縣城。悶熱的天氣,很多人仰頭大睡。
車廂里站著的人不多,他絕對是最顯眼的一個。今天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和烏黑的舊皮鞋。瞧,他上車時,那些乘客正盯著他看。他對于今天這一身打扮很得意,這是去江北前的熱身。
他直奔縣城最大的百貨商場,他不打算在買東西的過程里浪費時間。當他看到這些琳瑯滿目的商品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心想送土特產(chǎn),也太老土了吧。他決定給她買個包,最好是紅色的包。他記得她喜歡在微信朋友圈里曬各種包。至于是什么名牌,他也不懂。此前,他每逢女方生日及各種節(jié)日,他都會給對方送上紅包,盡管他也沒弄懂一年中為什么會有兩個情人節(jié)。所以,他決定給她一個驚喜,要給她買一個包。
他來到一家“包天下”的時尚店,一個身材高挑而皮膚白凈的女人接待了他。
他的身體一下子涼爽了起來。那女人便給他介紹起各種包來,標簽上的價格讓他卻步。
他說,我想買一款女式包。
那女人說,今年的新款古奇紅色經(jīng)典款,適合送任何年齡段的女人。
她說完,便掛包擺了一個性感站姿。
他說,挺好看的。
他這話是在夸她,豐乳肥臀。要是從照片看,老唐認為他的女友并不比眼前的這個女人遜色,都是他喜歡的類型吧。
那女人說,合適的話,定下來吧,只有一個樣品。
老唐搖了搖頭,說,挺貴的。
那女人說,也有便宜的,高仿貨。
他眼睛忽然一亮,問,有什么區(qū)別?
那女人說,價格的區(qū)別,款式幾乎沒有什么不同。
老唐經(jīng)過幾番還價花了一千元還是買了高仿貨,并且拍了貨架上的正品包給女友發(fā)了微信照片,他留言:七姑娘,我們很快要見面了,送給你的禮物,喜歡嗎?
很快他便收到女友七姑娘的回復(fù),很喜歡,親親。
他提著精美的包裝袋,回到章鎮(zhèn),從茶樓到集市,可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手提袋。他們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老唐。偶爾有人問,老唐,走親戚回來啦。
他連忙擺擺手,也不解釋了。
過了幾天,章鎮(zhèn)的人知道老唐要去見女友七姑娘了。
老唐挺著腰桿春風(fēng)得意地走在章鎮(zhèn)的街道上,他開始想象七姑娘來到章鎮(zhèn)以后的生活??墒撬幌肫疬@令他煩惱的事,就覺得還是去江北那邊生活吧。他拿著每月六百元的低保,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生活。如果有一天他成家了,他該如何去適應(yīng)新的角色。想到這些,他挺煩惱的。
他是在網(wǎng)上認識七姑娘的。自從認識了七姑娘后,他平靜的生活有了漣漪,也有了期待。這不,經(jīng)過快一年的聊天交往,親愛的七姑娘馬上要跟他見面了。
老唐把手機里的七姑娘照片給毛細看,毛細說,七姑娘比李翠好看多了,像明星一樣。
老唐詭秘一笑,說,我還有她的露背照。
毛細不信。
老唐說,這照片會被你那雙色眼污掉。
毛細嘲笑他是純潔處男的思維要不得。
老唐很不服氣說,我只給你看一張七姑娘的私房照。
毛細看后說,不就是一張泳衣照嘛。
老唐說,我還有她的浴巾照。
毛細要看,老唐說以后吧。
毛細說,七姑娘身材不錯。
老唐和七姑娘的網(wǎng)戀在章鎮(zhèn)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有人問他:七姑娘什么時候來章鎮(zhèn)生活呢?他笑而不答。
那人嚼著舌頭南腔北調(diào)地說,老唐真是艷福不淺啊,要娶七仙女回家。
其他人跟著這個人一起說,七姑娘不就是傳說里的七仙女嗎?
老唐說,七姑娘是你們隨便叫的嗎?
有人站出來說,對,我們以后不敢了。
眾人又笑。
關(guān)于老唐有了女友的事,章鎮(zhèn)的人開始幾天還有一些新鮮感,可是時間長了,也沒什么人問起。老唐很少去茶館坐了。他覺得這回他是有女人的男人了。過去恥笑他偷看婦女乳溝的人,還有那些動手打他的男人,不過是嫉妒他每天可以游手好閑地出入章鎮(zhèn)的茶樓罷了。至于為什么被打,還不是因為有人說他偷看了別人的老婆洗澡嘛。想起這些人可憎的面孔,用老唐的話來說,他是最無辜的,他是偶然看見的,絕非故意為之。不過,大家并不看好老唐網(wǎng)戀。他們說,這年頭騙子太多了,說不定還是個男騙子呢。
只有李翠不這么看。她認為老唐是有本事的人,是驢是馬遲早拉出來遛遛。
李翠說,老唐,你把七姑娘帶回章鎮(zhèn)給他們看看。
老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李翠說,我信你。
現(xiàn)在,她還沒同意我去。
李翠說,你們認識多久了?
快一年。
聽人說,她年輕漂亮。
那是她年輕時的照片吧。
李翠說,現(xiàn)在也差不了。
老唐聽了心里得意,他覺得沒人再敢輕視他了,以后可以在章鎮(zhèn)揚眉吐氣了。
一天,他走在章鎮(zhèn)的街道上,又碰見了毛細。他清了清嗓子,說,毛細,你干嘛跑得這么快呢,趕死去啊。
毛細走路也并不快,其實是老唐走得太慢,他是故意這么慢,他見了毛細就想罵他。他是故意這么做的,但毛細也不生氣。章鎮(zhèn)的人說老唐跑得比狗還快,如果跑慢了,他挨揍的次數(shù)又多了幾回。所以說,老唐走起路來,速度一定不會慢的。
任憑老唐怎么罵,毛細都懶得回嘴。老唐說,你罵我就是罵你自己。
毛細看了看他,他還是穿著那件越洗越白的襯衫和烏黑的舊皮鞋。
毛細打趣問他,原來是唐叔啊,你要去哪里?
老唐神秘地說,去望江樓喝酒。
中午也喝酒?
老唐說,唐老板的兒子結(jié)婚,按輩分算我還是唐老板的小叔。
那個章鎮(zhèn)的大企業(yè)家么?
老唐的嗓子仿佛粗了,他說,我侄子唐散。
毛細心想,老唐這不是給我在顯擺嗎?即便他們是十八代的堂侄,也比他跟我親,誰叫唐老板是章鎮(zhèn)最有錢的老板。
毛細說,你這做叔的什么時候結(jié)婚呢。
老唐說,還等著你一起去江北呢。
毛細說,我怕挨打。
老唐罵他,你這狗嘴,是吐不出象牙的,罷了。
他一擺手,便徑直去了望江樓。它是章鎮(zhèn)最好的酒店,也是唐老板投資的。老唐自然不客氣地坐在客席上。章鎮(zhèn)街上有頭有臉的人都來捧場,鎮(zhèn)長也來了,這條街上要數(shù)鎮(zhèn)長和唐老板最有威名,不過,他們都跟老唐打了招呼。鎮(zhèn)長和唐老板能跟一般人打招呼嗎?如果那時有人拍照多好呀。老唐想,鎮(zhèn)長都瞧得起我老唐,章鎮(zhèn)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們真是狗眼看人低。他這么一想,心情也好了起來,他儼然像一個主人一般,跟席上每個人都碰杯。
酒意正濃時,新郎和新娘過來敬酒。
他竟有些飄飄然起來,也許是喝得有幾分醉意。他嚼著大舌頭說,今天,我有錢,我給我侄孫一個大、大、大紅包。
說完,他便從口袋里掏出兩張一百元新錢。
新郎客氣了幾回,他硬是塞到新郎的褲袋里。這新郎竟然沒有稱呼他便接著去了鄰桌敬酒。本來,他想借著酒勁,表明他和唐散是叔侄關(guān)系,沒想到這侄孫根本沒在意他。這錢送出,老唐又后悔了。一頓飯能吃二百元嗎?當席上的客人散去,偌大的大廳只有他一人還在喝酒。服務(wù)員催他說,老唐,客人都走了,散攤了。
老唐是很不情愿,說,這酒和菜還沒完呢。
但他轉(zhuǎn)念又想,這望江樓的漂亮女服務(wù)員居然也曉得他是老唐,他不去計較了。他大聲叫喊服務(wù)員,要了幾個食品塑料袋,打包了幾個剩下的葷菜,提著半瓶酒離開了。
一路上,他心里空落落的。他還在想在望江樓吃飯的事,他算來算去,覺得有些虧,那二百元錢本可以省去的,不知鬼纏身糊住了心,還是自己打臉充胖子,后悔起這頓飯真不該吃。他一路踢著一只空塑料瓶,踢飛了,又撿回來,又踢,一直踢到李翠家門口停下來。
他喝了酒,一路走來,確實有些累了,便喊李翠的名字。李翠在屋里回應(yīng)了他,趕忙出來。
“喲,原來是唐大哥。”李翠請他進屋坐。
下午,屋內(nèi)光線不太好,老式的平房,小窗戶和狹長的布局,在章鎮(zhèn)已不多見。
從大門進來,一口沒有噴漆的棺材立在昏暗的角落里,顯得陰森。前些年,她老公去世時,她沒舍得用,這口桐木棺材是祖上留下來的,聽說好幾百年了。
老唐說,李翠,黑燈瞎火的,天黑了還不開燈?
李翠說,這大白天開燈,脫褲子放屁。
老唐說,我要好好看你還不行嗎?
老唐這葷話只有李翠聽了不當回事。如果換了那些在茶樓的女人,必責(zé)罵一頓,還要把老唐的胳膊狠狠掐一下,才會死心。老唐回敬她們:打是親罵是愛。老唐對她們確有輕佻之想,李光的老婆白白胖胖,水水靈靈,摸起來手感一定是不錯的。這話被人傳到李光的耳朵便是這樣:老唐摸了李光的老婆的奶子。他又莫名地挨了一頓打。唉,被打的次數(shù)多了,老唐也就不口辯了,因為越是口辯的話,被打得越重。
李翠說,我有什么好看的,還是說說七姑娘吧。
今天不談她了。
李翠問,怎么了?
七姑娘又玩失蹤,我好久沒有她的信息了。
李翠又問,你打算怎么辦?
老唐垂頭喪氣,說,等她聯(lián)系我吧。
李翠說,好事多磨吧。
老唐說,晚上在你家吃飯吧。他說著便把帶來的剩菜遞給了李翠。李翠并沒問他中午去哪喝酒了。李翠丈夫死的那年她的女兒四歲,現(xiàn)在女兒在城里上初中,每周末回來一趟。今天是星期天,剛拿了一周的生活費回校了。每次,女兒回來,屋子有了說話的人,也有了生機。很少有人去李翠的家里,在章鎮(zhèn),寡婦家是充滿晦氣的,所以,只有老唐還來她家,說些話。有人問老唐,你為什么不跟李翠好呢?老唐說,李翠的屁股小,生不了兒子。李翠知道這事后也沒怪他,因為老唐已過不惑之年。老唐三代單傳,不能讓他斷了香火。
李翠說,你幫我去章鎮(zhèn)灌瓶煤氣吧。
老唐起身,故作酒喝多了,走路一副搖擺的樣子。李翠只好自己扛著煤氣罐出門。
老唐自嘆自己是虎落平陽。
他在李翠的屋子到處看了看,她家的平房前門臨街,如果開個店面,做點小生意,該多好啊。此時的他仿佛是那個開店的老板,背著手在房子里踱來踱去。
開家什么店呢?章鎮(zhèn)的店鋪那么多了,吃喝玩樂都有了,投資大的,也沒本錢,想來想去還是沒什么可干的。他看了看那口漆黑的棺材,他突然有了靈感:棺材鋪嘛。章鎮(zhèn)總要死人的吧。
但老唐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說,還是拿著低保金穩(wěn)妥。
李翠坐著人力三輪車回來時,她喊老唐一起來抬煤氣罐。罐子很重,老唐顯得很吃力,還不如李翠利索。李翠說,你要是抬不動,我慢慢把它挪回去。老唐說,酒醒了,我有力氣了。李翠還是一個人把罐子挪到了屋里。
李翠說,我給你炒幾個新鮮蔬菜,你留下來吃飯吧。
老唐說,這次可是你留我吃飯的……
李翠生氣說,你要是不想吃,你回去吧。
老唐就是嘴硬,剛才來的時候,他就打算吃了飯再回家的。
想起回家睡覺是一件無聊的事情,去茶樓喝茶打牌,也沒人跟他玩。李翠這里,他是不想來的,人多嘴雜,他生怕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老唐想,兔子不吃窩邊的草,何況自己不是什么兔子,是只狼。別人不這么看,又黑又瘦的老唐雖然只有40來歲,但兩鬢已生白發(fā),由于穿著邋遢,越來越像一個糟老頭。
今天有些不同,李翠說,唐大哥,你每天都這樣收拾自己,七姑娘一定會高興的。
他還不是章鎮(zhèn)唯一穿白襯衫黑西褲和穿皮鞋的人,今天他去望江樓吃飯,鎮(zhèn)長和唐散也穿白襯衫黑西褲和黑皮鞋。他覺得只有大人物才這么打扮。想起這,剛才的不愉快一掃而光。
于是,他讓李翠猜,今天他和誰一起吃飯了。
李翠說,除了毛細,你還能跟誰一起?
老唐說,女人真是沒見識,我今天和鎮(zhèn)長一起吃飯了。
李翠“嗯”了一聲,她想,就算老唐跟鎮(zhèn)長吃飯也不是個大事,說不定他又在吹牛皮。
老唐見李翠沒什么反應(yīng),又說,鎮(zhèn)長還跟我打了招呼。
李翠說,一起吃飯,當然要說話。
老唐不跟李翠一般見識,他懶得說話。
過了一會,李翠把菜炒好了,有白菜煮豆腐和虎皮青椒,還有中午老唐打包來的烤板鴨和蒜香排骨。老唐端著剩下的大半瓶酒說,一起喝口酒吧。
李翠說,這酒會醉人,我怕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
老唐給她倒?jié)M一小杯酒。
他說,你要是醉了,那些人又要說我閑話了。
李翠聽后一口干了,說,這酒真辣,燒心,有什么好喝的。
其實她此時實在賭氣,因為老唐的話不中聽。
老唐不想跟她這個寡婦有什么牽扯。李翠心里不舒服,她抓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滿杯,又喝了。老唐似乎沒覺察到什么,又給她倒了一小杯,她又喝下了。
一來二去,李翠喝了好幾杯。她恍惚地站起來,老唐問,你沒事吧。
李翠擺了擺手,她搖搖晃晃地去了廁所。廁所在屋后的小院里,還有些距離,那棵香樟樹長得很茂盛,散開的葉子已經(jīng)遮住了半個院子,院子沒燈,顯得更加黑漆。
李翠說,我看不清,你來扶我。
老唐問,廁所沒燈嗎。
他的意思很顯然是說他們有別。李翠說,你想偷看都不會給你機會。
老唐只好攙著她去了趟廁所。他在外面等著,他聽著李翠解手時嘩啦的聲音,也像夏夜里這樹葉沙沙的響聲。過了一會,李翠還沒從廁所出來,于是他在外頭喊:你掉到廁所里啦。
李翠提著褲子出來,老唐用手機的光照了照她,說,你沒事吧。
李翠說,我有些頭暈。
老唐把李翠扶到房子坐下來,給她倒了杯茶水,她臉色紅通,像少女見了生人般羞澀。老唐在回避李翠的眼光,不敢正看她的臉,這給她的錯覺是盯著她的胸脯看。李翠不時地把衣領(lǐng)往上提一下。老唐又只好把眼光往上抬高一些,兩個人都感到挺別扭的。
但是,老唐還是看到了李翠的乳溝,胸脯上那對圓鼓鼓的東西今天顯得平坦,因為她才發(fā)現(xiàn)李翠沒有戴胸罩,透過薄薄的衣服,乳頭隱約可見。
老唐對李翠沒有非分之想,他此前偷看過章鎮(zhèn)一些女人的乳房,那也不算什么偷,是無意中她們泄露的春光,這與人們關(guān)于他的所謂老唐軼事不太一樣。今天,他隔著衣服看到李翠的肉身,他心里暗暗想:李寡婦這是勾引我嗎,我才不要上當呢。
老唐一驚,趕忙告別。
李翠卻哭了起來。
老唐不喜歡女人哭,他用責(zé)備的語氣問,你哭什么呢?
她說,我想我男人不行嗎?
老唐說,王山死了好多年,他都不管你了,他恨不得把你拉進墳堆里,你還想他干嗎?
老唐的嘴巴總是管不住自己。
他又說,王山那個小氣鬼要是知道我跟他老婆喝酒,晚上回去定會托噩夢給我。
然后,李翠“哐啷”一聲,把老唐推搡出了門。老唐感慨,女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有一天,老唐像往日一樣走在章鎮(zhèn)的街道上閑逛,他走到一家理發(fā)店門前,他想起自己該理發(fā)了。這家理發(fā)店的理發(fā)師叫唐小咖,跟他都住在章鎮(zhèn)唐家坊,從小看著他穿開襠褲,按輩分,他管老唐叫爺。但老唐就算在大街上遇見了唐小咖,后者也是不會理老唐的。唐小咖斜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悶熱的中午,一臺舊電風(fēng)扇嗡嗡作響,幾只蒼蠅掉進洗頭盆里,在臟水里掙扎。
老唐喊他,唐小咖,這次給我理發(fā),你得給我便宜點。
章鎮(zhèn)哪家理發(fā)店十五元錢能吹洗剪?
老唐說,隔壁老王家的美容美發(fā)雖貴點,但女服務(wù)員按摩手法專業(yè)。
唐小咖哈哈大笑,說,老唐啊,真男人。今天吧我高興,免費送你刮臉和頭部按摩。
老唐說,不要你贈送服務(wù),你給我少兩塊錢。
唐小咖故意說,你理光頭吧,我只收你五元錢。
你這龜孫子,你想斷我后啊,給我理好看一點的發(fā)型,我還要相親呢。
唐小咖給老唐一本發(fā)型畫冊,讓他自己選。
老唐認真地看了看,說,就選這個發(fā)型吧。
唐小咖說,你真會看,那是模特胡兵,這發(fā)型是少女殺手。
老唐嘿嘿一笑,心想,這么便宜的花費,聽你瞎吹吧。
不過等他理完發(fā)后,洗完頭,照了照鏡子,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好多,但白頭發(fā)多了。
唐小咖說,這發(fā)型需要發(fā)膠固定,你得買瓶準備著,需要時,往自己頭發(fā)一噴,方便呀。
老唐看了看這新潮的玩意,問,送的?
唐小咖說,美死你,30元一瓶。
老唐說,太貴了,20元賣不?
25元,你拿走。
幾經(jīng)還價,最后22元成交。唐小咖又說,要不你再買一瓶黑色染發(fā)劑吧,效果巨好。
老唐很想要一瓶,問,多錢?可以賒賬嗎。
唐小咖擺擺頭,他很失望。
唐小咖說,你在店內(nèi)染發(fā),給你便宜一點,30元一次吧。
老唐嫌貴,唐小咖讓他看看自己兩鬢的白發(fā),然后說,后腦勺你看不見的地方也有白發(fā)。
老唐還是咬咬牙決定染發(fā),因為過幾天,他要去看七姑娘了。
當黑亮亮的頭發(fā)呈現(xiàn)在鏡前時,老唐自己都有點吃驚,這是自己嗎?看上去他確實比原來年輕了十來歲。老唐的這一變化讓章鎮(zhèn)的好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大家紛紛問他,在哪家店染的呢?他笑了笑,說,我孫子開的店。
有人一本正經(jīng)問他,你孫子是誰?
老唐說,按輩分,唐小咖該叫我爺……
眾人在笑。
這時,有人問,老唐,你和七姑娘的事如何了?
這塊心事,在老唐心里擱了好久,可是七姑娘消失了。老唐只好說,這幾天吧。
“哦,原來你是要見七姑娘去。”
眾人又笑。
隨后,老唐去了毛細的家里。毛細抱著嬰兒在屋子踱步,哼著曲兒,沒有在意老唐的到來。老唐“喂”了一聲,毛細一看原是老唐,責(zé)備了一句:小聲點,你把娃驚著了。
老唐笑瞇瞇地說,我表嫂呢?
我媽走親戚去了。
我找她有點事。
我媽今天不回了。
你能借我一千元錢嗎?
你上幾次借我的錢沒還呢。
我要去見七姑娘,你想點辦法幫我。
毛細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元錢,說,這還是上次從你那里拿的兩百元錢,你做個路費吧。
老唐也不嫌少,拿了錢后,他問毛細,我這發(fā)型穿什么衣服合適?
毛細這時才注意到老唐變了個形象,他搪塞說,精神了,老唐,穿什么都合適。
老唐說,要不,有空一起去趟江北吧。
毛細想了想問,什么時候呢。
老唐說,快了。
毛細的老婆從街上買菜回來,看到老唐便老遠地喊:唐叔,來啦,聽毛細說你找了女友了。
老唐雖然喜歡顯擺和吹牛什么的,但見不得女人假聲假氣。他客套了一句:我是來看你娃娃的,她長得好,像你。
他想也不能空手來吧,說完他便從口袋掏出剛才毛細給他的兩百元錢塞到她手里。
毛細在一旁說,唐叔,不必客氣的,來了就行。
老唐說,上回的滿月酒本來要來的,但是我在外呢。
小月很愉快地接收了,并說,唐叔最近在哪里發(fā)財呢,滿面春風(fēng)。
老唐說,剛理了發(fā)……
她說,肯定是要去女友家吧。
老唐沒有否認。他告別了毛細來到一家小館子吃飯,今天他又后悔了,這午飯自然吃得不香,這兩百元錢轉(zhuǎn)眼又回到了毛細的口袋,他真是氣憤,但他立馬覺得自己很無辜。距離毛細買八仙桌給孩子過滿月已經(jīng)過去了好久,再說他并未請自己。送禮的錢,他是沒辦法再要回了。
他只點了一份水煮花生,要了一瓶啤酒喝了起來。
老唐越想今天的事,越覺得吃了虧。比如理發(fā),本打算花十五元錢吹剪一下,卻被唐小咖忽悠多花了幾十元做額外服務(wù),他覺得自己啞巴吃了黃連。
老唐很快喝完一瓶啤酒,他又要了一瓶,他自言自語說,還是酒好,它不欺人。
小館子的魚老板是認得他的,只要他來喝酒,會得到格外照顧,這份花生米就是白送了。
大概是他同情老唐的境況吧。但老唐也不常來,多半時候去茶樓看人打牌,贏家還會賞他幾塊錢買酒喝。
“胖魚頭”這家館子,這時候沒什么人,因為他來得有點早了,還沒有到午飯的時候。魚老板問他,老唐,生誰的悶氣呢。
老唐不吱聲。
魚老板又問,你今天這打扮,沒準是見了女友吧?難道失戀了?
任憑他再怎么說,老唐覺得這事不必為外人知。
于是,魚老板也不問了,讓服務(wù)員再給老唐一瓶免費啤酒,老唐才說,今天我不會賒賬的。
魚老板笑著說,是不是把上次的賬一起結(jié)了?
老唐很闊氣地說,下回一定清完。
魚老板呵呵笑了,說,不怕,不怕。
老唐也知道魚老板的心事,他家的館子不是正缺人嗎,魚老板給他說了好幾回,叫他來幫忙打雜,每月給他一點生活費,管他吃住,他不愿意。如果他有了工錢,這每月的低保不就沒了嗎?
所以,老唐沒想著在章鎮(zhèn)找事做。
老唐的身世,其實也怪可憐的,他本來在章鎮(zhèn)是有房子的,很多年的那次暴雨中,他家的三間土坯房倒塌了兩間,父親被砸死了,母親受傷,后來改嫁去了江北,多年沒有音訊?,F(xiàn)在他被安排住在那所廢棄的舊小學(xué)住著。他覺得也好,因為水電費不用自己掏。后來章鎮(zhèn)政府給他兩萬元錢資助他建房,他又拿不出更多的錢來。章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只好把舊小學(xué)的一間教室隔成三間讓他住著,算是給他的“新房”。
后來,他作為扶貧的重點對象,被安排了去新材公司上班。
但沒多久,他被辭退了,原因是他把公司的原材料當廢品賣了,換了酒錢。對于這事,老唐一直否認,后來不了了之。
好吃懶做,老唐在章鎮(zhèn)被貼上了標簽。
老唐自己不這么認為,父親死后,他母親又改嫁,自己卻讀到初中畢業(yè),也算是個讀書人吧。
老唐已經(jīng)喝了五瓶啤酒,他該回家了,他這次又把酒錢掛賬了。
從“胖魚頭”出來,正是午后最熱的時候,老唐搖搖晃晃地回到舊小學(xué),章鎮(zhèn)的孩子們在操場上打球。哦,今天又是周末,他最煩的是周末和假期的時候,一大早就被吵醒。他只好把學(xué)校的圍墻大門鎖上,但他們又翻墻進來……
他對著操場的孩子們喊,你媽喊你們回家吃奶。
孩子齊聲喊,唐老怪!唐老怪!
氣得他直跺腳,又罵,小雜種!
他們看到老唐真的生氣,便散伙了。
老唐回到屋里,一覺睡到深夜醒來,他的手機上的短信跳出一條消息,把他吵醒了。
他看了短信,他立馬睡意全無,七姑娘終于有了消息。她在短信說:媽媽生病了,我在醫(yī)院照顧她,好久沒上網(wǎng),你還好嗎?
老唐喜出望外,他回了一行字:我擔心你。
七姑娘:我也是。
老唐看到這三個字的回復(fù),內(nèi)心一下子涌動起來,七姑娘心里原來還深深掛念他。
老唐:你好好照顧老人,辛苦。
七姑娘:鄉(xiāng)下的信號不好,有空我會聯(lián)系你,晚安。
老唐很不舍,他連忙又回復(fù)一句:我想去看你,方便嗎?
好久,七姑娘沒有回復(fù),也許手機又沒信號了,也許她已經(jīng)關(guān)機睡覺。
那晚,他在舊小學(xué)的操場使勁地跑了三圈,不到五百米的距離,他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他必須再跑幾圈,然后才能睡個好覺。但夜晚的秋蟲叫得太兇,他翻來覆去,過了好久,終于又睡著了。
這幾天,他突然像打了雞血,每次出門,都往頭發(fā)上噴了發(fā)膠,保持住發(fā)型。在章鎮(zhèn),他成了可以和鎮(zhèn)長或唐散一樣在夏天穿白襯衫和黑皮鞋的人。在夏天,他們很少穿白襯衫的,畢竟,這種裝扮不大適合做工的男人,也不適合在章鎮(zhèn)閑得蛋疼的人,他們也不屑這么莊重和拘謹。
老唐告訴李翠說,七姑娘回信了,她媽病了,回了鄉(xiāng)下,聯(lián)系不便。
他為什么要告訴李翠呢?上次向她借的那一千元錢他花在了買包上,這次他還想借一千元錢,去江北看七姑娘。
李翠說,好呀。
老唐把來意告訴了李翠,但她不接話,這借錢的事只好擱了下來。
老唐說,我會還你的。
嗯,這發(fā)型好看,配得上七姑娘。
老唐此時并不關(guān)心自己的發(fā)型,可是李翠還是不說這借錢的事。
老唐又說,我下周要去江北了,毛細已經(jīng)答應(yīng)和我一起去江北。
李翠終于說了借錢的事,她說,你們是親戚,借錢的事,你問毛細吧。
我去過了,可是錢在我表嫂手里,她走親戚去了。
李翠說,女兒讀書要錢,那幾畝蔬菜大棚還是貸款建的。
臨走時,李翠還是借給了他五百元錢。老唐的希望又被燃起,他想這事不能再拖了,他鼓起勇氣給七姑娘撥了電話,對方?jīng)]接。過了一會兒,短信回過來:我媽的病情加重了,又在催醫(yī)療費,真難。
老唐不知怎么回復(fù)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也沒辦法幫她。但是,要去看她,老唐多少還得幫她一些。想來想去,他還是回了短信:需要我?guī)兔幔?/p>
過了好久,沒見七姑娘的短信,老唐又說,我打算過來看看阿姨,我想當面給你那只包。
直到晚飯后,七姑娘才回了短信:可是那只包太貴重了。
老唐趕快回了短信:為了你……我愿意。
七姑娘:那么貴的包,兌現(xiàn)成現(xiàn)金,該多好,這錢也許能救我媽一命。
老唐想七姑娘這么有孝心,我應(yīng)該為她做點什么。
老唐:我能幫你什么呢?
七姑娘:你不該買那么貴的包,竟然還是名牌包,我自己的包都賣了,為了給我媽看病。
老唐覺得她做得太好了,為了給她媽看病,連她鐘愛的包都賣了。他也應(yīng)該這么做,可是這個高仿包不值錢的。而七姑娘還以為這包值一萬多元。這讓他為難,七姑娘要是知道這包是高仿的,肯定覺得是欺騙了她的感情。
老唐越想越擔心……他驚出一身冷汗,還好,這包還沒送出。
老唐:我打算把包賣了……
七姑娘:盡管我很喜歡這包,但我支持你的做法。
老唐:我會盡力幫你。
七姑娘:這包回收至少七八千元。
老唐這次真是要自己的命,就算這包真有人要,最多值七八百元錢吧。他到哪里弄到七八千元錢呢?
他去了一趟縣城,找到禮品回收店,老唐開價3000元。
一個中年男人用放大鏡看了看縫制的線條和皮質(zhì),說,仿制的假冒貨,不值這個錢。
老唐問,值多少錢?
他說,這種貨不收。
老唐很失望,他又去了那家賣包的店問了退貨的事,這事根本沒商量,他只能悻悻地離開。這包是沒辦法送給七姑娘了。他轉(zhuǎn)念一想,送給李翠也許是一個好辦法,也許欠她的錢不用還了。
這種想法縈繞在老唐腦海時,他仿佛在夜晚找到了一束光,有了方向。
天黑的時候,他用塑料袋裹著紅色的古奇包來到李翠家里。
一路上他躲過了好幾個熟人,有驚無險。他不想讓人知道,他給七姑娘的皮包到了李翠的手里。
李翠問,老唐,你晚上怎么來了,有事嗎?
給你看一樣?xùn)|西。
哪來的包?
老唐說,買的呀。
很貴吧,一定是送給七姑娘的。
送給你的。
李翠很意外,吃驚得半天沒說話,她不信老唐這包是送給她的,她甚至懷疑老唐的包是偷來的。老唐對她信誓旦旦說,偷人的事我都不做,偷包的事我會做嗎?
李翠問,你送我包做什么?
老唐說,你幫過我。
李翠依舊不信,她對老唐的好不足以讓他送她這么好的包。
李翠說,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老唐搖搖頭,說,就是送你的,你要是不接受,我拿回家。說著,老唐好像真要從李翠的手里拿走似的。
她到底還是感激老唐的,李翠高興地抓住老唐的手,看著他,那神情簡直是一只溫順的兔子。老唐呢?木頭一般站在那里。李翠說,謝謝你。
雖說老唐覺得這包的顏色不適合李翠,但李翠挺喜歡。
老唐此刻的心情像卸下了包袱,一身輕松。
李翠有意留他坐下來,老唐說,太晚了,改天我從江北回來再坐。
李翠說,去江北的錢夠嗎?
老唐沉默了一會說,七姑娘她媽病了,需要錢,我想去看看她媽。
李翠從柜子里拿出一千元錢,遞給老唐,說,本來這錢是給閨女暑假準備的輔導(dǎo)費,因為學(xué)校補課,也沒用上,你省一點用吧。
老唐對李翠說的還是那句話:你放心,我會還你的。
離開李翠家,老唐又去了茶樓。茶樓晚上的生意比較清淡,人最多的時候在下午。老唐找了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來。他要了一碗茶,慢慢地喝了起來。
晚上茶樓玩牌的是籌碼大的年輕人,大多是章鎮(zhèn)周邊的拆遷戶。大廳抽煙的人很多,烏煙瘴氣。老唐本想搞點洗牌抽成,但現(xiàn)在有人在洗牌,他只好繼續(xù)慢慢地喝茶,他并不捉急,他有的是時間,這一會,他一邊喝茶一邊給七姑娘發(fā)微信。
老唐給她發(fā)了多條微信,不見回。
直到他說包的事,七姑娘才回了一條信息:包賣了多少錢?
老唐想了想,回過去:5000元。
七姑娘:虧大了。
在他跟七姑娘的交往中,七姑娘從不問他做什么工作,也不問家庭情況。因此,老唐覺得沒有壓力,七姑娘說過真心喜歡他的話,還有她的聲音真好聽,輕聲細語,像深夜電臺節(jié)目的女主持。
老唐:我來江北看看你吧。
七姑娘給他回復(fù)了一個笑臉的圖片。
老唐:你同意了?
七姑娘:嗯,醫(yī)院又在催我交錢。
老唐覺得自己幫不了她大忙,但至少也得表示一下吧,何況他馬上要見到七姑娘了。
他一覺睡到了中午,鎮(zhèn)上扶貧辦的辦事員小章來找他,原來是讓他搞養(yǎng)殖脫貧。
老唐說,可以不養(yǎng)嗎?
小章說,你傻啊,免費給種牛一對,值5000元錢。
老唐又說,如果不想養(yǎng)牛,還能養(yǎng)什么?
羊八只,雞或鴨500只。
老唐想了想,脫貧后,是不是低保沒了?
賺了錢,你還在乎那幾百元低保嗎?
老唐說,我能不養(yǎng)嗎?
這可不能,這是政治任務(wù)。
老唐沒辦法,應(yīng)付著,說,那就養(yǎng)牛吧。
小章讓他填了表,簽字,然后說,你也可以把牛寄養(yǎng)在合作社。
老唐沒把扶貧的事當成什么大事,他想有了牛,我可以賣給別人,我還養(yǎng)什么牛呢。老唐這么一想很得意地笑了,這等于白撿來五千多元錢。
一番洗漱后,他對著鏡子噴了發(fā)膠固定了發(fā)型,又來到章鎮(zhèn)的茶樓,打麻將的人開始多起來了,他們見老唐來了,有人說,呀,老唐見了七姑娘呀,果然不一樣了。
他故意拖長了聲調(diào)說,見了——
有人問,不帶回來看看么?
他說,以后有的是機會。
眾人笑了,從這笑聲聽,他們不過是拿老唐找樂,老唐并不介意,他不屑于跟他們論理。
有人問他,李翠怎么辦呀,我看見你那天晚上從李翠家出來。
這時,老唐的臉漲紅得像猴子的屁股,他擺了擺手說,沒有的事。
眾人還是笑,而老唐的說話聲音已被笑聲淹沒。
過了一會,等他們沒在意的時候,他灰溜溜地走了。
他來到大街,像泄了氣的皮球,他現(xiàn)在是有女友的人,有人把他和李寡婦扯在一起,這不是有損自己的形象嗎?李翠的家再不能去了,欠她的錢,要盡快還上。后來他又想,不對,不是送她一只包嗎,值三千元錢呢。這么說可以不用還了。如果別人又拿包說事呢?他越想越覺得事情重大,他打算去要回這只包,只是暫時他還沒想到合適的辦法。
“老唐——”
老唐抬頭一看,是魚老板喊他。魚老板笑瞇瞇地向他招手,讓他進小館子坐。
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今天魚老板又送了他一個菜:青椒炒豬肝。老唐午飯沒吃,這有人請飯,他也不客氣了?!芭拄~頭”飯館此時只有老唐一個人吃飯,因為午飯的時間早過了。老唐問,魚老板,這頓飯,你真的請我了?
魚老板說,請了。
老唐說,你有事吧?
魚老板說,先吃,吃完再說。
魚老板也坐了下來。
老唐說,你也來一瓶啤酒吧。
魚老板說,我下午還要做事,不能喝。
老唐喝完三瓶啤酒,把一盤青椒炒豬肝吃得干凈,剩下的半碟花生米打包。老唐說,謝謝啊,魚老板。
魚老板拿來賬單,他給老唐看了看,老唐知道這些錢都是他在小飯館喝酒用的,也沒多少,三四百元的樣子。老唐說,魚老板,這不會是鴻門宴吧。
魚老板笑著說,怎么會呢。
他說完把賬本的記賬頁撕了下來,用火機點著燒了。
老唐更是不明白了,他吃驚問,這錢不用還了?
魚老板說,不還了。
那我可以走了?
魚老板說,隨時啊。
真的沒事?
魚老板說,沒什么事。
魚老板既然不說什么事,當然不會有什么事了。老唐想就算天大的事也不會砸到他的頭上。老唐用餐紙抹了抹嘴,說,我真的走啦。
他果然沒事一樣走出了飯館的大門。
這時口袋的手機微信響了一聲。老唐拿出一看,是七姑娘發(fā)來的短信:我媽危重了,醫(yī)院催繳住院費,手頭還差近萬元,唐大哥,能想點辦法嗎?
老唐不知如何回復(fù)她,這些錢對他這個低保戶來說幾乎是兩年的生活費。不給吧,七姑娘會怎么想呢。即便是先給三五千,他手頭也沒有。老唐先回了信息以免她焦急:我想辦法。
又過了兩天,老唐來找魚老板。
沒等老唐開口,魚老板便問,老唐,這么早不會是來吃酒的吧。
老唐的心事被魚老板早已猜透。
老唐說,這時候不開張嗎?
魚老板笑了笑,說,廚師還沒有上班,我給你炒菜。
喝過兩瓶啤酒的老唐,面色磚紅,似乎有了醉意,起身如廁時搖搖晃晃。魚老板上前去扶他。老唐擺了手說,不礙事。
其實,老唐沒有喝多,他是故意裝成這樣的,他想趁著喝多的時候壯膽向魚老板借錢。
老唐又坐了下來,魚老板給他端了一杯茶水,說,你先在店里休息一會,不急著走。
老唐裝著喝醉的樣子說,魚老板,你一定是找我有事。
魚老板說,沒事的,你喝多了。
你那天請我喝酒,又給我免賬,你說吧。
魚老板說,要不,你來店里幫忙吧,工資好說。
我要養(yǎng)牛了。
魚老板說,養(yǎng)牛?
扶貧辦要給我兩頭牛。
魚老板問,你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了。
魚老板點了支煙,吸了一口,說:
老唐,咱們商量一件事,你不要單獨養(yǎng)牛了,咱們成立養(yǎng)牛合作社一起養(yǎng)。
老唐說,別哄我開心了,申請表格我都填好上交了。
你改天去鎮(zhèn)扶貧辦把表格要回來。
老唐不愿意說,這兩頭牛還值五千元錢呢。
這錢我給你補上。
老唐說,這事我信不過,除非是你先給我一筆定金。
魚老板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先給三千元,余下的錢事成后再付。老唐當然樂意這么干。魚老板說,這事要信守秘密,你知我知,如果別人知道,這些錢我會要回的。老唐說,不會的,天底下最好的事,誰愿意多一個人知道呢。
老唐立了字據(jù),拿了錢,樂呵呵地去了扶貧辦,見了那干事小章,把想法說了,小章做不了主,要等領(lǐng)導(dǎo)回話。
老唐堅持的意見,就算政府白給了我兩頭牛,他沒技術(shù),也會把牛養(yǎng)死的,不如找家專業(yè)養(yǎng)殖合作社寄養(yǎng),但是章鎮(zhèn)直到目前還沒有一家這樣的養(yǎng)牛合作社。
小章說,你的想法不錯,我會匯報上去,你等消息吧。
但是,沒有人同意老唐入伙呢。
小章問,你找到了合伙人?
老唐點了點頭。
隨后,老唐揣著魚老板剛給他的三千元錢來到章鎮(zhèn)信用社存錢,他聲音洪亮地說,我要存錢??湛帐幨幍恼骆?zhèn)信用社大廳,只有他一個人在辦業(yè)務(wù),平時那個拿著警棍的保安也不知去哪了。
他每次取錢時,銀行柜臺的小王從不看他一眼,這次也沒例外。
老唐清了清嗓子,提高聲音說,我要存定期。
小王這時才看了看他一眼,問,身份證帶了嗎?
老唐說,沒。
小王說,先存到存折吧。
老唐說,也行。
存完錢,老唐給七姑娘發(fā)了短信:我手頭有些緊,只有三千元。
晚上,他才等來七姑娘的回復(fù):唐大哥,不知說什么好,萬謝,愛你。
這個“愛”字是用符號“?”代替的。
老唐從微信轉(zhuǎn)錢給七姑娘,并且還叮囑她照顧好老人,也請她保重身體。
那晚,他徹底失眠。
老唐從江北回到章鎮(zhèn)已有一段日子,他好久沒見毛細,毛細在忙什么呢?有些事,他想讓毛細給他出出主意,比如說關(guān)于他和七姑娘的事,還有為什么魚老板突然對自己這么好。帶著這些問題,他約了毛細在“胖魚頭”見面,但毛細臨時改變了主意,他說,我已經(jīng)在茶樓等你。
老唐說,喝茶是件多無聊的事,喝酒吧。
毛細說,我在打牌,你來茶樓吧。
茶樓下午打牌的人特別多,大廳烏煙瘴氣,人聲嘈雜,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老唐還是坐在角落的位置,他不抽煙,但這煙味他早習(xí)慣了,就像他衣服上的汗味一樣,好多人是受不了的。
毛細打牌正酣,老唐沒有去打擾他。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起來。
老唐,怎么不去看人玩牌呢。有人問他。
沒心情。
老唐失戀了。
老唐很不屑去回答他。
瞧他這副模樣,怕是最近挨打了。又有人說。
一定又是偷看了女人的裙底。有人說。
老唐被七姑娘的男人打了。有人笑著說。
我看見老唐上李寡婦家了。還有人說。
眾人哄笑,這笑聲老唐已經(jīng)聽了很多遍。
老唐繼續(xù)喝著茶。此時,打牌的人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老唐在很多人眼里不過是一個多余的人,是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老唐來到毛細的牌桌旁,其實是提醒毛細他早已來了。毛細說,這局完了,我下來。
老唐說,不急,我先去街上轉(zhuǎn)轉(zhuǎn)。
毛細說,不要走遠了。
老唐來到街上,他看到李翠在馬路對面的街邊賣菜,這菜是她自己種的,她租了附近農(nóng)民的兩畝田地,她多年來靠這兩畝大棚菜地養(yǎng)家糊口。
唐大哥!李翠喊他。
老唐若無其事,裝著沒聽見。
李翠又喊了他,他只是點點頭,并未走近。老唐覺得有好多雙眼睛在盯著他看,他不想跟李翠走得太近,他再也不想聽到有人說他和李寡婦在一起了。但李翠招手喊他,他沒辦法只能過去。老唐不耐煩說,我在等人呢。李翠沒怪他,她說,你是等毛細吧,他早上樓玩去了。老唐“哦”了一聲,馬上借機轉(zhuǎn)身。但李翠裝了一袋蔬菜追過來,說,唐大哥,這些菜是我剛摘的,給你帶上。老唐想推掉,但路上來來往往的熟人太多,太引人注意,所以他提著菜急急忙忙地離開,連一句“謝謝”也沒說。
他再也不想在章鎮(zhèn)的大街上瞎逛了,說不定還會遇到王翠和張翠呢,他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不能讓人看見他和李翠這樣的女人在一起。
毛細離開了牌桌,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他說,唐叔,晚上自己買菜做飯,這回果然不一樣了。
老唐說,你要的話,送你吧。
毛細說,一定是李嬸白送你的……
毛細突然哈哈大笑,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他們。
老唐漲紅著臉說,沒有這事,我掏錢買的。
有人大聲說,就算是你掏錢買的,也一定是從李寡婦那里買的吧。
于是,老唐氣急敗壞地把塑料袋裝著的蔬菜全部扔到了窗外,看來,老唐是真的生氣了。笑過之后,他們繼續(xù)玩牌,老唐還在悶悶不樂。
過了好久,他才問坐在身邊喝茶的毛細,“胖魚頭”的魚老板,你記得嗎?
毛細說,記得。
老唐說,他想搞養(yǎng)牛合作社,讓我入伙。
毛細說,養(yǎng)牛?
老唐說,章鎮(zhèn)扶貧辦要給我兩頭種牛,幫我脫貧。
毛細說,好事呀。
老唐說,我不想養(yǎng)了,我打算去魚老板那里上班。
毛細說,可以呀。
老唐說,但我能做什么呢?
毛細說,他讓你做什么嘛。
老唐說,他只是說不讓我自己養(yǎng)牛,至于我能做什么,他什么也沒說。
于是,老唐把余老板跟他之間的秘密告訴了毛細。老唐很認真地告訴毛細,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隨后他們聊到關(guān)于七姑娘的事。
七姑娘那邊如何了?
見了面。
她怎么說的?
還能說什么呢,她媽媽住院,在重癥監(jiān)護室,她哪有什么心情。
你去看了?
沒有,我給了她一千元錢,回來后,又給了她兩千元錢。
你都信了?
這還有假嗎?
這事可不一定,她是不是經(jīng)常向你要錢?
老唐想了想,網(wǎng)上認識七姑娘快兩年了,她的確是以節(jié)日或生日的名義向他要過紅包,每次也不多,兩三百元吧。當他提出見面后,她媽突然病了,她主動要錢的數(shù)目便大了起來。
老唐說,最近借過一次錢,三千元。
毛細覺得此事蹊蹺,七姑娘可能還會以其它借口向老唐要錢的。他問,七姑娘的真實身份你知道嗎?
老唐搖搖頭,說,我只知道她是江北人。
毛細說,以后不要給她匯錢了,小心她是騙子。
老唐不信,這么好的七姑娘,這么孝順和善解人意的人,怎么會騙他呢。老唐說,毛細,你想多了。
此時,老唐的手機突然響了,是七姑娘打來的。老唐借機去接電話。七姑娘在電話里哭著,她的哭聲撕心裂肺。老唐問她什么事,她只是哭著。她哭了好一陣子,才停下來,這把老唐急得團團轉(zhuǎn)。
老唐問她,究竟發(fā)生什么事了?
七姑娘說,醫(yī)院讓我媽出院,藥也停了,我實在想不出什么辦法了。
老唐說,你先別急,會有辦法的,我再想想。
然后七姑娘突然掛掉了電話。
老唐垂頭喪氣地坐下來嘆氣。毛細問他,怎么了?
他說,七姑娘又來跟我借錢了,她媽媽的住院費花完了。
我陪你一起去江北吧。
一起去江北?我沒錢。
我給你想辦法。
老唐喜出望外,他馬上給七姑娘回了信息:錢的事有了著落,我準備和朋友一起來醫(yī)院看看阿姨。
其實,毛細跟老唐所想不是一回事,毛細想探出個究竟。毛細覺得老唐很可能掉進了情感的陷阱不能自拔,而老唐只是想從毛細那里再搞點錢給七姑娘。但七姑娘沒有立馬回復(fù),他感到一絲失望。
毛細問,魚老板還跟你說了什么?
老唐說,他跟我聊過舊小學(xué)那幾間房子的事,他想租下來。
哦,老唐住在舊小學(xué)的那三間房子原是教職工的宿舍,后來因為來讀書的孩子少了,這所學(xué)校便和另一所小學(xué)合并,這里便閑置了下來。老唐搬到這里,有二十多年了。誰能想得到這幾間瓦房現(xiàn)在竟然成了香餑餑。
二十年多年后,舊小學(xué)成了很多人不斷光顧的地方。
傳言中,這里將成為某服裝廠、某玩具廠、某家具廠……
老唐不關(guān)心這些事情,他全部的心思都在七姑娘那里。自從上次當著毛細的面給她發(fā)了信息后,七姑娘好幾天都沒有給他回短信了。
也許她忙著她媽媽的事,沒來得及看手機。
李翠的大棚秋椒即將采摘上市,她晚上給老唐發(fā)了消息,也不見他回,今天一早她便來到舊小學(xué),她使勁敲門,屋子里才有了動靜,老唐喊了一聲,誰呀。李翠說,快起床吧,幫我去分裝一下辣椒。老唐說,等會我自己去,你先走吧。李翠并不放心,她說,我等你起床一起出發(fā)。
老唐急了,說,你不用等我。
老唐許是怕人見了李翠從他家的院子進來又出去。
他打開窗戶,果真從窗戶跳了出去。
李翠笑著說,我又不是母老虎,你不用這么急嘛。
他不想和李翠一起出現(xiàn)在章鎮(zhèn)的街道上,甚至也不想去幫她忙,最好的結(jié)果是不出現(xiàn)在她面前。但是,他畢竟吃拿過李翠的東西,也只好硬著頭皮去了。那些采摘辣椒的人都是附近村莊的農(nóng)民,他與她們并不熟悉,還好,三五個人半天便干完了,剩下的事情是由老唐分揀裝筐。
李翠說,唐大哥,累了吧,先歇歇。
老唐恨不得馬上干完走人,他繼續(xù)干著,哪肯休息。這在李翠看來,心里不由得感動幾分。
初秋的風(fēng)刮過原野,曠野更加低矮。李翠站起來伸腰,她迎風(fēng)大喊一聲,啊——
李翠說,唐大哥,你站起來看。
曠野不會回復(fù)平靜,遠處,起伏的水稻已經(jīng)黃了。
老唐說,時間不早了,早點做完收工。
李翠心想這老唐平時是個做事拖拉的人,今天給她幫忙卻是勤快,她對老唐的好感似乎多了一點。老唐呢,他想早點干完離開這里。
李翠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著那雙飽滿的、像隨時都要從胸膛炸開的乳房……
收購辣椒的商販已經(jīng)等待在機耕路旁。老唐把所有的辣椒搬到路邊,然后商販把這些辣椒稱好后,付錢,一天的工作總算完成。
李翠給了老唐兩百元錢,說,唐大哥,辛苦你了。
老唐不客氣地收了錢,說,我借的錢,想辦法再還你。
李翠笑了說,以后,你就來我家做長工吧。
老唐說,那你得付我多少錢呀。
李翠說,晚飯一起吃吧。
老唐說,我一身汗臭,怕是會把你熏著,下回吧。
不礙事,我給你買了一身衣服正要送你呢。
老唐搖了搖頭,說,你買的衣服我不能穿。
李翠問他原因,老唐說,有人會有意見的。
李翠笑了,說,你怕七姑娘有意見?
老唐說,不是的。
好吧,我天黑時送你。
這時,老唐加快了腳步,李翠無論如何追不上他了。
他來到“胖魚頭”飯館坐了下來。這次他理直氣壯地說,來份蒜苗回鍋肉和虎皮尖椒,再加一瓶冰鎮(zhèn)啤酒。服務(wù)員先上了油炸花生米一碟,這是魚老板免費送的。
老唐問服務(wù)員,魚老板在么?
服務(wù)員說,他去了章鎮(zhèn)政府辦事去了,魚老板交代了,你的賬記在他名下。
老唐擺擺手,說,今天我有錢,不記賬。
老唐差不多吃完的時候,魚老板回店了。魚老板見了老唐問,老唐,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找你啦。
老唐說,是上次所說的事么,我已經(jīng)辦妥了。
魚老板點了頭,說,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看如何?
老唐說,你還有兩千元沒給我呢。
魚老板說,這事商定后會給你的。
魚老板給老唐又要一瓶啤酒,還給他加了一個菜,紅燒肉蒸豆角。他說,我請你。
老唐說,我今天高興,你說吧。
于是,魚老板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老唐,他想把舊小學(xué)租下來搞養(yǎng)殖,他已經(jīng)跟章鎮(zhèn)政府談得差不多了。老唐的三間房子,可以置換成別的公房,也可以出租給他。不管最后采用哪種形式,老唐都可以來他的飯館或養(yǎng)殖場上班。每月的工資不低于兩千元。鎮(zhèn)領(lǐng)導(dǎo)的想法是給老唐早日脫貧,這也算章鎮(zhèn)政府的頭等大事。
魚老板和章鎮(zhèn)鎮(zhèn)長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很快便辦妥了關(guān)于舊小學(xué)校舍的出租合同。
老唐脫貧的事還得依靠魚老板的養(yǎng)殖場去解決。
老唐說,好說,好說。
老唐只是想多要些好處,他并不急于做什么。他大口吃肉,油膩的嘴巴不停地攪動著。魚老板說,這事如果能定的話,剩下的錢給你結(jié)了。
老唐呷了一口啤酒,嘴里發(fā)出嘶啦的聲音,打著飽嗝。他還是重復(fù)剛才說的:好說,好說。
魚老板以為他喝多了,便自己忙去。
章鎮(zhèn)的秋,天黑得早,涼風(fēng)吹在身上。其實他根本沒喝多,幾瓶啤酒下肚,只是打幾個飽嗝的事。這么說老唐的醉態(tài)是裝出來的。他不想這么快答應(yīng)魚老板,去他小飯館上班有什么意思呢,他是不會去的。
回到家時,天徹底黑了,今天有些累了,身上的汗臭味被涼風(fēng)吹得差不多散去。他躺在床上,衣服也未脫掉,也不想洗澡。七姑娘好久沒有發(fā)朋友圈了,給她打電話,要么手機信號不在服務(wù)區(qū),要么打通沒人接。老唐想,該不會是她為上次借錢的事還在生氣吧。他又給七姑娘發(fā)了消息,問了她的近況。而這次她卻很快回了信息,她說,這幾天正在料理我媽的后事。老唐沒想到結(jié)果會是如此,他很自責(zé)和難過,他想如果當時把錢借給了七姑娘,也許結(jié)果不致如此,他甚至怪起毛細那天多管閑事。
老唐回復(fù)她說,節(jié)哀,我想來看你。
七姑娘:以后吧。
老唐覺得自己對不住七姑娘,他用微信給七姑娘轉(zhuǎn)了一千元錢,什么多余的話也沒說。七姑娘收了錢,回了信息:謝謝。這些錢是他節(jié)省下來的低保費,自從網(wǎng)上認識七姑娘起,他的低??ɡ锏腻X總是青黃不接,他搖搖頭跟自己說:好火廢柴,好女費漢。
哦,老唐,你什么時候和七姑娘結(jié)婚?
不管是誰這么問他,老唐都笑而不答。時間久了,章鎮(zhèn)的人也不問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又會把話題轉(zhuǎn)到他和李翠之間。畢竟,寡婦和單身漢在章鎮(zhèn)的生活史上會生發(fā)出層出不窮的故事。這故事經(jīng)過演繹又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唐大哥。李翠在門外叫他。
屋子里的燈還亮著,總不能不開門吧。老唐情不情愿地開門,說,這么晚了,你有事呀?
李翠說,我給你送衣服來了。
老唐靠在門邊,沒想讓李翠進屋,他接過李翠手上的衣服,它是一件灰咖色夾克。老唐內(nèi)心歡喜,但他還是壓制住了臉上的表情。
李翠說,不請我進屋坐坐?
老唐說,進屋,進屋。
老唐跟她聊到下午魚老板找他租房的事。李翠語氣卻說,這房子不能租。
但老唐收了魚老板的錢,他說,我又不是賣給他,為什么不能租呢。
李翠說,聽說魚胖頭跟章鎮(zhèn)政府簽訂30年合同,時間太長了。
老唐說,30年?他一次性把租金給我也可以呀。
李翠說,你傻呀,他打你房子主意。
老唐說,魚老板好人啦。
李翠說,你哪懂得人心,他是看上了你這幾間房子。
魚老板那張對人堆著笑容的圓臉,老唐實在不想把他跟狡黠聯(lián)系在一起。
老唐不這么想,他覺得魚老板挺夠意思的,他本來就不想養(yǎng)牛,有人給錢讓他不養(yǎng)牛,這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所以他便答應(yīng)了魚老板。就算他是為了這幾間房子的事,那也既不能算搶,也不能算偷。
李翠的臉繃緊了,她突然這么關(guān)心起老唐的事,令老唐有些不自然。李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說唐大哥,我是擔心你吃虧。
老唐說,我懂的。
李翠說,你把臟衣服脫下來,我?guī)湍阆聪础?/p>
老唐紅著臉像個孩子,趕忙擺手說,我,自己洗,自己洗。
李翠說,害羞什么呀,趕快燒水洗澡去吧。
老唐去了隔壁的廚房燒水洗澡,他把臟衣服干凈衣服從窗戶塞出來。等老唐洗完澡出來,她把床單和被套都換洗了。
老唐說,別人見怪不好的。
李翠說,有什么不好呢,
老唐說,我是有女友的人。
李翠說,你有女友就不見女人啦。
這時老唐的手機響了,這夜里是誰打來的電話呢。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對方問他,七姑娘,你認得嗎?
老唐說,認得。
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老唐說,朋友關(guān)系。
對方說,她涉嫌詐騙。
老唐問,你是誰?
對方說,我是江北城關(guān)派出所民警。
老唐說,她怎么可能是騙子呢,我不信。
對方說,我只是提醒你以后不要繼續(xù)向她轉(zhuǎn)款了,以免再次上當。
老唐掛完電話變得六神無主,李翠也知道這事對老唐的打擊挺大的,她安慰老唐,說,事情不是還沒有結(jié)果嗎?說不定打電話的人也是騙子。
老唐一直在沉默。
李翠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不想再說什么了。
她離開后,老唐試著給七姑娘的手機撥過去,聽到的卻是一片忙音……
老唐又回到從前的樣子,他出門時不再收拾打扮,他灰白相間的頭發(fā)正在蓬勃生長,初秋的氣溫早晨涼爽多了,他還是穿著大褲衩和拖鞋出門了,上身的T恤搭在肩上。他不再跟人談起七姑娘的事,如果有人問他,他便說,最近忙著,好久沒跟她聯(lián)系了。眾人起哄,有人說,你忙著跟李寡婦串門了吧。于是,大家又笑了。
老唐不再跟他們爭辯。
“胖魚頭”飯館的魚老板上周又來找過他一次,還是關(guān)于他家三間房子的事情。老唐堅持要一次性付完十年房租,而魚老板只愿意每年支付。這件事后來在章鎮(zhèn)政府扶貧辦的協(xié)調(diào)下,老唐繼續(xù)住在舊小學(xué),舊小學(xué)被改造成養(yǎng)殖場,老唐幫魚老板看場,魚老板每月支付他工錢兩千五百元,房租已含在工錢里頭了。本來,魚老板想租下老唐的三間房子,讓他去飯館做雜工的,但老唐不愿意去飯館做事。就這樣,老唐還是繼續(xù)住在舊小學(xué)。
養(yǎng)殖場建起來的時候,毛細也來幫忙,他是負責(zé)草料的飼養(yǎng)員。
老唐白天不用干活,他晚上聽到狗叫的話,只要到監(jiān)控室看看監(jiān)控便可以。
老唐沒事的時候也幫毛細搬運和切草,一次,毛細跟老唐聊起魚老板養(yǎng)牛場的事,這養(yǎng)殖場的牛啊羊啊,有一些是扶貧辦讓魚老板承接的脫貧項目,比如說,那些用來脫貧的牛羊,你要是不想養(yǎng)了,魚老板替你養(yǎng)了。毛細問老唐,你知道這事嗎?
老唐搖了搖頭。
你得問魚老板,你的那兩頭種牛是不是被他養(yǎng)了,那可是錢呀。
老唐問,這兩頭種牛能值多少錢?
少說也有五六千元吧。
老唐說心里很釋然,詭秘一笑說,不虧,不虧。
毛細并不知道老唐已經(jīng)從魚老板那里分兩次拿到了五千元錢,并且他欠的飯錢也一筆勾銷。
毛細問,你和七姑娘的事如何了?
老唐吱吱嗚嗚說,我忙啊,少了聯(lián)系。
是不是上次你沒給她匯錢,七姑娘生氣不理你了?
老唐擺了手,不想再說。
自從毛細問起老唐和七姑娘的事后,老唐白天幾乎不去幫毛細搬運和切草了。老唐白天像往常一樣去章鎮(zhèn)街上轉(zhuǎn)轉(zhuǎn),他再也不去胖頭魚飯館喝酒了,現(xiàn)在魚老板是他的老板,能躲就躲。茶樓,還是要去的,手里有了錢,不免玩上幾把牌,贏輸都有了底氣,別人不再拿他開玩笑。關(guān)于他和七姑娘之間的事,幾乎沒人再提了。
正當人們忘掉老唐的陳年爛事時,這時有人說,李寡婦和老唐勾搭上了。
有人說,為什么不是老唐勾搭上了李翠?
這惡毒的話時被那人說出口時,魚老板那天正好在在場,那人在茶樓繪聲繪色地講起李寡婦是如何經(jīng)常去舊小學(xué),又如何背地里做起風(fēng)流韻事。那人用夸張的表情最后說,李寡婦的奶真白啊,像那天夜里的月亮。
那人問魚老板,你怎么看?
魚老板笑瞇瞇地說,男歡女愛,沒得說。
眾人大笑。
那人說,魚老板好人啦。
其實,魚老板此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老唐跟李翠約會用的可是晚班的上班時間,上班時間能這樣嗎?以后養(yǎng)殖場的事,還怎么管呢。他想找老唐談?wù)?。于是,老唐借機查了監(jiān)控,但沒發(fā)現(xiàn)李翠晚上去養(yǎng)殖場找過老唐。
難道是別人胡編亂造?
魚老板試探地問了老唐,老唐啊,你一個人如果忙不過,我?guī)湍阏乙粋€人吧。
老唐說,魚老板,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哪會啊,我怕你累啊。
老唐說,你是不是找好了替代我的人?
沒有的事,你努力干吧。
老唐說,你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哦,最近晚上沒有外人來吧?
老唐說,沒有。
哦,那好,好,你要多加防范,任何人晚上都不能進入。
老唐想了想,確實也沒什么人來過。那兩只獵狗只要聽到動靜,或者說只要有陌生人說話,它們都會叫個不停,連野兔也不會進來。老唐想自己的朋友不多,偶爾去李翠家吃飯喝酒,也沒別人來過,魚老板今天所說的話一定是有所指吧。
魚老板走后,他問毛細,魚老板的話有幾個意思?
毛細說,也許只是問問你工作的事,別多想了。
老唐說,他是聽說了什么吧。
毛細說,李翠晚上沒來這里吧。
老唐漲紅著說,沒有,晚上是我上班時間,她不會來的。
他好像在生氣,一提到他和李翠之間的事,他特別敏感,像刺猬一般神圣不可侵犯。
毛細說,李翠挺好的,唐叔,你可以考慮一下。
老唐不語,他走到另一堆草垛前,又重新幫毛細鍘草。
冬天眼看就要來了,這些草料,堆滿了舊小學(xué)的操場。
不久之后,老唐約毛細一起去李翠家喝酒,毛細很愉快地答應(yīng)了,他知道老唐跟李翠好上了。從此,他們之間再不提七姑娘的這個人了。但在章鎮(zhèn),七姑娘還是一個秘密,七姑娘、李翠,老唐,他們之間的故事總是章鎮(zhèn)的人繞不開的話題……
老唐又去唐小咖的理發(fā)店美發(fā),這次他特別交代在店里染發(fā),要用最好的那種染發(fā)劑。至于什么事最好的,他也不知道。
唐小咖說,老唐,要見七姑娘啦。
老唐說,上次的事還沒找你算賬你,這次給爺整好點。
唐小咖一本正經(jīng)說,沒問題,這次一定讓你年輕十年。
老唐很享受這寧靜的秋日時光,他微瞇著眼睛,裹著頭巾仰躺在靠椅上。大約半小時后,染發(fā)劑的效果顯現(xiàn)出來。唐小咖說,老唐,這次一定保證你頭發(fā)烏黑像黑皮鞋一樣放亮放亮的。
老唐說,這次不成的話,爺廢了你的根。
唐小咖說,這次嘛,你得多花點錢。
老唐說,知道了。
老唐洗完頭后,唐小咖用發(fā)膠固定了他的發(fā)型,這次他把老唐的頭發(fā)二八分,這造型怎么越看越像電視劇里的漢奸頭呀。后來他順勢把老唐的頭發(fā)向后梳,這不成了油頭粉面的小生嗎?
唐小咖對著鏡子里的老唐說,這次染得好,烏黑烏黑的。
老唐說,就這發(fā)型了,我看不錯。
這次理發(fā)和染發(fā)花了老唐一百二十元,他很痛快地給了錢,并未還價。
老唐走在章鎮(zhèn)的街道上,像養(yǎng)殖場那頭唯一的公牛一樣毛發(fā)光亮,他不停地四處觀察,不巧的是這天中午沒碰見一個熟人。他走到那個小巷停了下來,這條小巷彎曲地通向李翠家后門的路,被他踏過很多遍了。其實,李翠家的院門是朝著章鎮(zhèn)街道的,但他白天從不這么走,他要經(jīng)過這條小巷繞過一個彎子,才到達李翠家的后門。
李翠家的后門敞著,她在房里午休。冬天的章鎮(zhèn),午后的陽光蒼白地從窗戶照進來,老唐沒有叫醒她。他坐在木椅上,不一會也睡著了。不知什么時候李翠醒來給他披上了一件薄棉被,他也醒了。
天陰,開始刮風(fēng)。他說,變天了。
他連忙把窗戶關(guān)好。
李翠說,你來床上睡吧,這樣容易著涼的。
老唐沒有客氣,他很麻利地鉆進了李翠滾燙的被窩里,他的手不安分起來。這天下午,一場暴風(fēng)驟雨正在來臨……
事后,他們靠在床邊繼續(xù)說話。
老唐說,魚老板那天去養(yǎng)殖場查看了監(jiān)控,不知為什么。
李翠并不感到驚訝,她說,他是以為我晚上去你那里住了。
老唐恍然大悟,原來魚老板覺得他晚上干了自己的活。
李翠問,你今天來,沒人看見吧。
老唐說,沒有,我們以后見面要像做賊一樣嗎。
李翠說,那也不必,我們有空把證辦了吧。
老唐摟過李翠沉默了好久,他說,等我離開養(yǎng)殖場的時候。
李翠說,要不,我們一起種大棚蔬菜吧。
隨著小牛的長大,魚老板又進了一批成年的母牛。
接下來,魚老板安排老唐去做給公牛人工授精的配種工作。經(jīng)過畜牧局的技術(shù)員的現(xiàn)場指導(dǎo)和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培訓(xùn)后,老唐熟練識別了母牛的發(fā)情特征和時間,掌握了給發(fā)情的母牛注射冷藏的公牛精液的技術(shù)。每次注射前,老唐還按照技術(shù)專家的方法戴好膠皮手套按摩母牛的生殖器,當那些明亮的分泌物從母牛的外陰流出來時,他動作麻利地用一支輸精槍往里推進,注入公牛精液——此刻的老唐,仿佛自己就是一頭發(fā)情的公牛。
于是,那頭粗壯的公牛便閑了下來,它發(fā)情的時候不停地用牛角頂撞圍欄,老唐用木棍用力地敲打牛頭,公牛無神地看著他,等老唐一回頭,那頭公牛又發(fā)狂地頂撞圍欄。老唐大聲吼了一聲,公牛又停下來。這樣的情形通常要好幾天時間。
魚老板說,今年過年把它宰了賣掉。
老唐說,留著給那些初牛吧,第一次交配需要種牛來完成。
魚老板笑了笑,好啊,老唐,你都成了我們養(yǎng)牛場的技術(shù)員啦。
魚老板第一次夸老唐,他很高興地跟魚老板講起了如何給母牛人工授精的過程,魚老板聽得很認真,他還說,老唐,你成了養(yǎng)牛專家,好好干。
老唐的心情像受精的母牛,一臉真誠的美好。
章鎮(zhèn)的人都說老唐變了,有人說他變得像章鎮(zhèn)政府的職員,他時常提著帆布包,有人猜的是關(guān)于養(yǎng)牛方面的參考書;有人猜的是那支輸精槍;還有人猜的是女性用品,對比他以前的癖好,這個可能性比較大。
老唐呢,自從有了這份工作,他每天把染黑的頭發(fā)梳得順順的,油光滿面,他的黑皮鞋已經(jīng)換上了嶄新的,西褲和夾克幾乎是他每天的標配。哦,老唐,人們不這么叫他了?,F(xiàn)在有人改口叫他唐專家,還略帶一點羨慕的口吻,但在老唐聽起來美滋滋。
老唐的手代替了公牛的生殖器,讓母牛懷孕,這本事只有他有,他不是專家,誰是專家?老唐得意地自言自語:這手活一般人真做不了。
事實上也是如此,經(jīng)過老唐人工授精的母牛受孕率比自然受孕要高出很多。
魚老板說,這是手藝活。
毛細哈哈大笑。
老唐說,對,這是手藝活。
他們?nèi)齻€人都笑了。
春天來的時候,養(yǎng)殖場的牛散養(yǎng)的時間到了。牛群在黃荊山的坡地上放養(yǎng),毛細負責(zé)看管,老唐是負責(zé)懷孕母牛的護理,預(yù)防它們的流產(chǎn)。
唯有那頭公牛不停地來回奔跑,它用牛角使勁地扒土,瞪著猩紅的牛眼。老唐拿著木棍驅(qū)趕著公牛,不讓它靠近懷孕的母牛。那頭公牛發(fā)了瘋地狂奔,老唐跟著它一起狂奔……
不巧,老唐有一天被這頭公牛用牛角頂在褲襠上,疼得老唐嗷嗷大叫,他為此足足休息了半月時間。這段時間的生活起居全由李翠過來照顧。魚老板說,這多虧了有李翠的照顧,養(yǎng)牛場的母牛還等著它人工授精呢。
老唐拄著木棍,遠遠地指著那頭公牛罵,這畜牲真是反了,連我也敢頂,我非得把它閹割了。
毛細說,直接宰了它吧,我等著吃肉。
老唐說,這樣太便宜它了,讓它做不成公牛才解我心頭恨。
魚老板說,我遲早都要把它宰了,沒準哪天還會犯事。
老唐說,算了,這次犯了我,以后它就是沒了媳婦的命。
毛細在一旁哈哈大笑,說,這老唐越來越有趣了。
魚老板也笑了,說,老唐,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
老唐說,沒事,好著哩。
老唐的傷好后,繼續(xù)給母牛做人工授精的事。那頭公牛一見到他便遠遠地躲著,好像做了什么虧心的事。
自從老唐不再晚上巡查和看監(jiān)控后,他最近幾個月很少住在舊小學(xué)。至于住在哪里,魚老板也不再問。他受傷后的那段時間,李翠過來照顧的那段時間,李翠像是這里的主人,她對毛細說話也沒什么好口吻,她把這事怪罪在毛細頭上。
老唐說,不怪他,我不是沒事嘛。
李翠氣憤地說,我跟魚老板說過,以后人工授精的事讓毛細去干。
老唐說,何必呢,毛細挺好的一個人,我跟他相處得很愉快。
李翠說,你去聽聽章鎮(zhèn)的人在說什么,我都想罵人了。
老唐笑了,他一把摟過李翠說,我有沒有事,難道你不知道嗎?
章鎮(zhèn)有人猜測老唐的睪丸被公牛的彎角頂飛了,這是上天給他的報應(yīng),誰叫他不讓公牛娶媳婦呢。老唐,你讓公牛絕后,它會讓你老唐絕后——他們都是這么說的,但老唐一點也不生氣。
六月的水草更加豐茂,經(jīng)過老唐人工配種的母牛終于生下了第一批牛崽。作為養(yǎng)殖場唯一的技術(shù)員,老唐提著帆布包可以到處閑逛,甚至是比以前逛得更勤了,這是他的工作。魚老板給他又加薪了,這也是事實。一年多來,他終于脫貧了,章鎮(zhèn)扶貧辦的小章和他的主任一起給養(yǎng)殖場的魚老板送來了牌匾,還舉行了儀式,拍照合影,然后,魚老板把扶貧先進單位的牌匾和老唐的寫真照片掛在招待室的墻上。
不久之后,老唐最為脫貧先進人物代表參加了市上的表彰大會。這是一生中最高光的時刻,穿白襯衫和戴紅花,被采訪和拍照報道。他儼然成了章鎮(zhèn)知名度最大的人,這是他自己沒有想到的。鎮(zhèn)長終于親自接見了他,這次還是在章鎮(zhèn)最好的酒店望江樓,鎮(zhèn)長和扶貧辦主任給他接風(fēng),當然還有唐散和魚老板作陪。
鎮(zhèn)長先給老唐敬酒祝賀。
然后,各位老板又給老唐敬酒祝賀。
那晚,老唐喝多了。
第二天,魚老板給老唐放三天的假。李翠想讓老唐陪她去醫(yī)院看看病,她最近老覺得心慌,吃什么都沒有胃口。
醫(yī)院檢查的結(jié)果是李翠懷孕了。這意外的消息讓老唐又驚又喜,他這個老光棍終于要做爹了。李翠先是沉默不語,然后放聲大哭。
老唐安慰她說,我會負責(zé)到底。
李翠說,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聽你的。
李翠這時哭得更大了。
老唐說,你別哭,我再想想辦法。
你這個木頭,一點主見也沒有。
老唐說,我想好了,我們要在一起。
李翠才破涕為笑……
李翠說,今年的大棚蔬菜種植怎么辦?
我包了。
我讀書的閨女怎么辦?
我現(xiàn)在有錢了,養(yǎng)得起。
他們在搖搖晃晃地公共汽車上,李翠把頭靠在老唐的肩膀上,老唐聞到李翠身體上的乳香正在散發(fā),這是孕期女人身體的氣味,他多年前曾在一個哺乳期女人的乳罩上聞到過。
在章鎮(zhèn),李翠懷孕的事很快被人知道,有人說老唐撿了便宜,老唐白撿了一個娃兒。這話聽起來有毛病,言下之意是老唐跟這娃兒沒什么關(guān)系,有人說他的睪丸被公牛頂壞了。唯有老唐聽不見,也不想聽見。
魚老板對老唐說,恭喜你要做父親,我的心踏實了許多。
魚老板的話,老唐懂得,萬一他的睪丸被公牛頂壞的話,魚老板是要負起責(zé)任的。
老唐明白他的意思,他向魚老板保證說,這孩子是我老唐的。
然后,魚老板笑了,比老唐還要開心。
梅雨一直下了一月,到了七月底也沒停下來的意味,低洼的地方已經(jīng)被大水淹沒。養(yǎng)殖場的牛舍也不停程度的漏雨,雨水順著墻壁流進了屋內(nèi)。臨產(chǎn)的母牛需要一個干燥的壞境,老唐只好把自己的住房騰挪出來,給母牛生產(chǎn)。
他理直氣壯地搬到了李翠的家里。
魚老板說,我給你租金。
老唐說,這雨不會太久,天晴后,還要搬回去,要什么租金呢。
魚老板不再堅持,他說,好吧。
一天晚上,傾盆的大雨夾著巨大的閃電,雷聲和風(fēng)聲呼嘯。
老唐放心不下養(yǎng)牛場的臨產(chǎn)的母牛,他起身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提著帆布袋出門了。他先來到監(jiān)控室看了牛舍里的牛。
他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疑點,但他還是放心不下。
此時,又是電閃雷鳴,又是大雨如幕。
老唐開始巡查牛舍里的每一頭牛。
但意外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當他掏出手電筒照照射公牛的那一刻,那頭公牛受到驚嚇后,牛角猛撞磚墻,那堵墻被撞出了一個大洞。隨著一聲巨響,被連夜的大雨沖刷過的墻壁很快坍塌了。那頭公牛飛奔而出,消失在雨夜里……
老唐急忙追上去,那頭公牛跑過那個坡地,深入那片樹林,老唐快要追上的時候,卻被腳下的樹樁絆倒了。他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缓蟛皇∪耸隆?/p>
第二天,李翠發(fā)現(xiàn)老唐不見了,那頭公牛也不見了。
魚老板第二天一早便報警了。派出所的民警帶著警犬沿著公牛逃跑的腳印開始搜尋,一直到中午還沒老唐的消息,他的手機沒有隨身攜帶。
鎮(zhèn)長號召章鎮(zhèn)的青年開始搜山尋找。老唐被人發(fā)現(xiàn)時,渾身是血,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被緊急送到醫(yī)院,命倒是保住了,但神志不清,因為他的腦袋被石頭撞擊之后,出現(xiàn)了嚴重的腦震蕩。
鎮(zhèn)長去醫(yī)院看老唐,他什么都不知,兩只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天花板。
醫(yī)生說,病人已經(jīng)落下了后遺癥,智力恐怕很難恢復(fù)。
鎮(zhèn)長說,要全力救治,要不計成本地救治。
扶貧辦的小章?lián)牡卣f,老唐又返貧了。
魚老板一聲嘆息,說,以后,需要脫貧的,還有我。
老唐經(jīng)傷殘鑒定,屬于一級傷殘,需要終生護理和治療。
魚老板又是一聲嘆息。不久他轉(zhuǎn)讓了養(yǎng)殖場,換來了60萬元現(xiàn)金,賠給了老唐。
但是這些錢,該誰保管呢?連鎮(zhèn)長也犯難了。
他專門來到舊小學(xué)開會研究,但大家始終拿不出同意的意見。
毛細說,這錢該李翠保管,因為她懷了老唐的孩子。
魚老板說,我沒意見,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我是有責(zé)任的。
扶貧辦小章說,如果讓李翠保管,等于承認了老唐和李翠之間的夫妻之實,可是他們不是合法登記的夫妻……有可能扶貧對象變成了李翠。
章鎮(zhèn)的民意代表說,聽說老唐的睪丸被公牛頂壞了,老唐早就喪失了生育能力。
經(jīng)過大家的討論,還是沒什么結(jié)果。鎮(zhèn)長最后說,先由鎮(zhèn)上代管吧。
李翠并不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她被排除在外,直到老唐被章鎮(zhèn)政府的人安排到章鎮(zhèn)養(yǎng)老院后,她才恍然大悟,她與老唐已經(jīng)沒有了關(guān)系。
她找過魚老板,關(guān)于老唐賠償金的事。
魚老板很無奈說,現(xiàn)在只能是把孩子生下來,證明你們的關(guān)系。
那天,她在章鎮(zhèn)養(yǎng)老院的門口徘徊很久,但始終沒有進去,失去了老唐的李翠,仿佛喪家之犬,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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