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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圖識器:論《清·孫氏繪〈紅樓夢〉畫冊》中的家具設(shè)計

      2021-02-09 10:30:53許軍杰
      中國藝術(shù)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家具設(shè)計造型選材

      摘要:在《清·孫氏繪〈紅樓夢〉畫冊》中,畫家以細膩真實的筆法描繪了賈府窮奢極欲的貴族生活場景,其中對種類繁多、造型優(yōu)美、工藝精湛的家具的刻畫尤為值得關(guān)注和研究。本文將其視為一部“圖像—設(shè)計”論的文本,參以原著,借圖識器,并從選材、造型、工藝三個方面對畫冊中的家具設(shè)計加以討論,旨在沉浸畫意當中,讀懂造物之道。

      關(guān)鍵詞:孫氏畫冊 紅樓夢 家具設(shè)計 選材 造型 工藝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無疑是透視明清時期社會文化與生活情狀的絕佳窗口。書中對貴族物質(zhì)生活的描寫細致入微、活色生香,因此被稱作“貴族文化的精讀本”[1]。家具是貴族文化極具代表性的載體和縮影,拙文《從〈紅樓夢〉看明清貴族家具文化》[2]通過爬梳小說中的家具描寫,歸納總結(jié)了《紅樓夢》中的家具所體現(xiàn)的時代性、地域性、階級性、多樣性、技藝性等特征,以及對于不同功能空間的塑造意義。

      《清?孫氏繪〈紅樓夢〉畫冊》[3](以下簡稱“孫氏畫冊”)是現(xiàn)藏于遼寧大連旅順博物館的國家一級文物,共計24分冊230開畫面(其中一冊為空白頁)。它以宏大的篇幅和細膩的筆法全景式地描繪了《紅樓夢》中的諸多情節(jié)。2004年9月,孫氏畫冊在中國國家博物館首次面向公眾展出,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guān)注。值得重視的是,孫氏畫冊除精心還原了文本的故事情節(jié)外,還對場景、陳設(shè)等進行了尤為細致的刻畫,正如范景中先生所言:“大至亭臺樓榭、池館廊階,小至屏幾桌榻,書畫文玩,以及花木水石,酒肴香茗,活脫脫一部晚清《長物志》。治園林史、工藝史或物質(zhì)文化史者,大可翻援?次,參古互今,獨舉所知,編為印證?!盵4]本文將孫氏畫冊視為一部“圖像—設(shè)計”論的文本,參以原著,借圖識器,并從選材、造型、工藝三個方面對畫冊中的家具設(shè)計加以討論。

      一、家具之選材

      明清前,髹漆家具多使用軟木制作,到了明清時期,硬木成為制作家具的主要材料。明代隆慶以降,“海禁”大開,大量不同種類的優(yōu)質(zhì)木材涌入境內(nèi),為明清家具的繁榮發(fā)展奠定了堅實的物質(zhì)基礎(chǔ)。在《紅樓夢》里,賈府所使用的家具多取材于紫檀木、花梨木、楠木等名貴木材,輔以石料、玻璃、藤條等其他材料。如黛玉初進榮國府在穿堂所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及在榮禧堂所見“大紫檀雕螭案”和“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賈母珍藏的“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瓔珞”、秋爽齋正房內(nèi)的“花梨大理石大案”、寶玉慶生所用的“花梨圓炕桌子”及挨打后抬他回房所使用的“藤屜子春凳”、粵海將軍贈予賈家的“玻璃圍屏”等家具,無不彰顯著“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的雄厚財力。

      孫氏畫冊中描繪的家具之選材亦相當豐富多樣,這在《賈政游園同歸書房》(圖1)中有較為集中的體現(xiàn)。此幅畫作描繪的是賈政、寶玉及清客一行人為剛建成的大觀園各處景點題擬匾額時,來到怡紅院正房內(nèi)的場景,原文作:

      只見這幾間房內(nèi)收拾的與別處不同,竟分不出間隔來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萬福萬壽。各種花樣,皆是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shè)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shè)瓶、安放盆景處。其槅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花蕉葉,或連環(huán)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小窗;倏爾彩凌輕覆,竟系幽戶。且滿墻滿壁,皆系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與壁相平的?!爸灵T前,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f著,又轉(zhuǎn)了兩層紗櫥錦槅,果得一門出去,院內(nèi)滿架薔薇、寶相。[5]

      此處濃墨重彩地介紹了居室空間中多寶格隔斷墻、古玩墻、玻璃大鏡門、碧紗櫥等內(nèi)檐裝修,卻只字未提陳設(shè)的家具。但通過孫溫的筆端,我們能夠?qū)邮铱臻g中的家具陳設(shè)想象一二。在《賈政游園同歸書房》的畫面中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眾人身后的拐子紋大條案,其上陳設(shè)著青銅鼎、冰裂紋無頸瓶等物,兩側(cè)各擺一把拐子紋束腰扶手椅,墻上則懸掛著山水中堂、條幅、古琴,又嵌放著荸薺扁瓶、如意、燈籠瓶等物。順著眾人前進的方向看,有一天然木羅漢床露出一角,其對面是一座嵌云石云紋大座屏,過道則擺放著馬蹄足方桌、藤編繡墩。通過筆者仔細辨認,這幅畫作中至少出現(xiàn)了五種家具用材,下面進行逐一分析。

      首先是兩種硬木。中國傳統(tǒng)硬木家具用材主要有黃花梨木、紫檀木、紅木、鐵梨木、鸂鶒木、烏木六種,其中又以前三種最為著名,它們分別在明萬歷至清康熙、清雍乾、清末至民國三個時期形成主流家具用材。由于孫氏畫冊里描繪的木材相互之間區(qū)別度不高,因此無法一一具體指明每件家具的實際用料,只能通過其顏色對用料種類做大致判斷。如扶手椅、座屏與條案相比,前兩者若顏色深沉,當為紫檀木、鸂鶒木一類;而后者若顏色較為明亮,當為鐵梨木一類。紫檀木質(zhì)地致密堅硬、色澤沉穆怡靜、紋理纖細浮動,變化無窮,在明清時期是宮廷家具的首選良材,同時也是名貴的藥材。鸂鶒木又名“雞翅木”,因其縱切面有紫褐色深淺相間的蟹爪紋,富于變幻,酷似雞翅而得名。它成料較難,相較黃花梨、紫檀木等更為奇缺,一般用于制作小件家具,故而受到世人珍重。而鐵梨木質(zhì)地堅硬且沉重,初為黃色,用之則黑。在硬木樹種中,鐵梨木長得最高大,直徑達丈許,因其料大常被用于制作大件家具。

      其次是天然木。天然木家具又稱“根藝家具”,是“精選老根、古藤、樹瘤等天然材料經(jīng)過創(chuàng)作者妙想巧構(gòu)才產(chǎn)生的陳設(shè)性家具,其實用功能與審美價值具有同等重要性”[6]。在中國早期的繪畫作品中,天然木家具出現(xiàn)不多,多見于表現(xiàn)僧人、羅漢等題材的畫作中。經(jīng)過宋元兩代的發(fā)展,天然木家具的審美意象逐漸轉(zhuǎn)向世俗化,開始用于表現(xiàn)高士、賢人等題材的畫作中。到了明清時期,天然木家具在繪畫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尤其在清代,“一般的繪畫中也常有出現(xiàn),特別是一些具體人物的肖像畫中也大量出現(xiàn)了此類家具”[7]。如在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改琦名作《元機詩意圖》畫面中,人物坐在玲瓏別致的藤癭椅上,形象顯得愈加文靜娟秀。在孫氏畫冊中天然木家具并不少見,除了怡紅院里這件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羅漢床外,還出現(xiàn)過天然木制作的圈椅、南官帽椅、方凳、花幾、茶幾等?!蹲U寂走火入邪魔》中,作者描繪了櫳翠庵房內(nèi)的炕桌、香幾、磬架三種天然木家具,這自然是為了呼應(yīng)妙玉的尼姑身份而精心設(shè)計的,它們是為適應(yīng)人物塑造的內(nèi)在邏輯需要而出現(xiàn)的特殊器具。天然木家具所獨具的簡素質(zhì)樸、自然超凡的美感完全迎合了僧人的審美意趣。

      再次是石材。石材是傳統(tǒng)家具中常用的鑲嵌裝飾材料,又以大理石使用最多。大理石因花紋如同云浪波濤,故得名“云石”。明代著名文人文震亨在《長物志》中介紹大理石:“大理石,出滇中,白若玉,黑若墨者為貴。白微帶青,黑微帶灰者,皆下品。但得舊石,天成山水云煙,如‘米家山,此為無上佳品。古人以鑲屏風,近始作幾榻,終為非古?!盵8]出于觀賞需要,大理石在古代多用以鑲嵌屏風,在明代及清代早期開始應(yīng)用于桌案面板、羅漢床屏芯及櫥柜門板等處,此后使用更為廣泛,椅、凳、幾、榻皆囊括其中,孫氏畫冊中甚至出現(xiàn)了用其裝飾的腳踏。中國賞石文化源遠流長,在明清兩代臻于鼎盛,如天然圖畫一般的大理石成為朝廷貢品,變成身份的象征。明代李元陽有詩盛贊:“丹青為骨白如肌,壓倒人間老畫師?!贝罄硎c硬木在家具中的組合相得益彰,使得達官顯貴、文人墨客都為之傾倒。

      最后是藤條。與硬木家具的堅硬、沉重相反,藤類家具是柔軟、輕便的代名詞,它的歷史非常悠久,最早可追溯到戰(zhàn)國時期。因藤條具有外形天然質(zhì)樸、觸感柔軟舒適,且便宜易得、經(jīng)濟耐用等特點,藤類家具成為民俗家具中不可或缺的一類,其中尤以藤墩為重,在古代畫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它的身影。但純藤類家具畢竟難以長久保存,工匠們或?qū)⑻袤幙棾商傧鳛橐巍⒌?、床、榻的坐面,稱之為“軟屜”,相當舒適透氣;或直接用木材仿造捆綁藤編的造型制作家具,這在明代早已有之。

      怡紅院是大觀園中作者著墨最多的一處院落,后來成為賈寶玉的居所,可謂“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孫溫如此煞費苦心地設(shè)計、描繪了怡紅院內(nèi)奢華富麗的場景及陳設(shè),除了出于對主人身份的考量外,還因為這是怡紅院的首次亮相,其重要意義不言而喻,僅從孫溫對家具考究的選材便可窺探他的一片苦心。

      二、家具之造型

      《紅樓夢》創(chuàng)作于康乾盛世,正是明式家具向清式家具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時期,這一時期兩種風格的家具混用,成為一道風景。曹雪芹雖在小說開篇交代了“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卻也在后文的字里行間中不經(jīng)意地呈現(xiàn)了這一明清官宦貴族生活紀實。我們知道,明式家具以造型簡約典雅、線條剛?cè)岵?、結(jié)構(gòu)流暢明朗、裝飾繁簡相宜的特點見長。而到了清代盛期,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手工業(yè)發(fā)達、滿漢文化交融等原因促成了清代家具逐漸向豪華貴重、繁縟富麗的風格轉(zhuǎn)變,形成了獨具面貌的清式家具,并發(fā)展出京作、蘇作、廣作三大地域流派。[9]

      坐具作為“家具中的原點,決定了其他諸如承具(桌案)、庋具(柜架)、臥具(床榻)、雜具(屏臺)等家具的走向”[10]。孫氏畫冊中對于形制各異的坐具的描繪是尤為精彩的,亦同樣呈現(xiàn)出時空交錯的特征。經(jīng)筆者統(tǒng)計,孫氏畫冊中共有圈椅、羅漢床、官帽椅、清式扶手椅、醉翁椅、靠背椅、繡墩、杌凳八種類型。觀復(fù)博物館最先注意到了這些家具圖像的藝術(shù)價值,在2009年舉辦的“座上賓——中國古代坐具展”中,除了集中展出了百余件(套)館藏明清兩代各式優(yōu)良坐具外,還精心挑選、噴繪了孫氏畫冊中的數(shù)十開畫面,布置為背景展墻,這樣設(shè)計的特殊之處就在于畫面細節(jié)能與坐具實物高度對應(yīng)。像這種畫作與家具隔空對話的展陳方式使觀眾耳目一新,頗有穿越之感。無獨有偶,在今年廣東省博物館舉辦的“紅樓夢文化展”的展廳,同樣借鑒了這種類似復(fù)原場景的展陳設(shè)計。

      明式坐具與清式坐具的造型語言多有不同,在腿足做法上有較為顯著的區(qū)別(圖2)。明式坐具中,腿足有膨牙鼓腿、三彎腿等經(jīng)典式樣,足飾多用內(nèi)翻馬蹄或外翻馬蹄,線條流暢自然,即使是直足,側(cè)腳也有明顯的收分。而清式坐具為了強調(diào)穩(wěn)定、厚重的氣度,腿足則線條平直,多用直角回紋馬蹄。坐具這樣的造型演變可以在孫氏畫冊中得到印證。

      圈椅被譽為“最經(jīng)典的明式家具”,由交椅發(fā)展而來。具體而言,圈椅的上部沿襲交椅的椅圈,下部以四足替代了交叉腿,背板則根據(jù)人體脊椎曲線設(shè)計為“S”形。圈椅整體造型圓婉優(yōu)美、豐滿勁健,上圓下方、外圓內(nèi)方的設(shè)計也暗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乾坤之說與君子外柔內(nèi)剛的處世之道。人就座時,肘部、臂膀一并得到了支撐,十分舒適。孫氏畫冊中的圈椅出鏡率極高,或成套陳設(shè)在堂屋正中方桌左右,或單獨使用。在描繪黛玉初進賈府的《接外孫賈母惜孤女》《林黛玉初至榮國府》中,在賈母上房及榮禧堂中都放置了圈椅并搭配了椅搭。另外,在《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圖3)中,還出現(xiàn)了一種造型更為別致的圈椅,其靠背板高出椅圈,設(shè)計有卷書式搭腦,同時下承托泥,配以腳踏。這樣的設(shè)計糅合了清式風格,凸顯了使用者(邢、王二位夫人)的尊崇身份。

      孫氏畫冊中最體現(xiàn)禮節(jié)性的坐具是清式扶手椅,其體態(tài)寬大、敦厚穩(wěn)重,是清式家具中最為流行、傳世數(shù)量最多的一個品種,故被認為是清式家具的代表。不少人喜歡將其稱為“太師椅”,這個稱呼其實不夠嚴謹。太師椅是以官階命名家具的一個特例,該名稱由來已久,但在不同時代卻具有不同的含義。如在宋代,太師椅指帶有荷葉托腦的交椅,到明代發(fā)展為圈椅,到清代則變成清式扶手椅,指“一種風格穩(wěn)重、尺寸稍大的扶手椅”[11],因此“太師椅”不適合作為坐具的分類名稱。從清式扶手椅的結(jié)構(gòu)上看,是由屏風式羅漢床與寶座演變而來,上下可以分為獨立的兩部分,即由束腰杌凳連接了屏風式的靠背與扶手,中間用走馬楔連接,靠背、扶手、座面均互相垂直,式樣莊重嚴謹。而在畫作《賈政夫婦親侍湯藥》里,作者描繪了六把款式一致但造型、用料都比較特殊的扶手椅,其特殊之處在于整個靠背為攢框嵌藤編屜面,且頂部呈卷書式。在扶手椅的常見造型中,只有當背板呈三屏風式時,中部才會有卷書式搭腦突出。筆者學(xué)識谫陋,遍尋各處未見與此畫作中相似的實物或其他圖像,此當為罕見造型。清式扶手椅的造型最能體現(xiàn)封建禮制的約束,其設(shè)計原則是舒適讓位于尊嚴,社會功能優(yōu)先于使用功能。它在廳堂中“往往是不輕易挪動的固定性陳設(shè),適合于賓主禮節(jié)性會見、正襟危坐之用”[12]。

      官帽椅同樣是明式家具中的經(jīng)典類型,一般分為四出頭官帽椅與南官帽椅兩種,其區(qū)別在于搭腦兩端與兩個扶手前端是否出挑。南官帽椅的四角都做成了軟圓角,這種設(shè)計樣式在南方為文人所鐘愛,因此得名“文椅”。四出頭官帽椅大氣,南官帽椅秀麗,孫氏畫冊對于這兩種形式的官帽椅皆有描繪(圖4),但前者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要遠少于后者,且僅出現(xiàn)在孫允謨的筆下,這樣的現(xiàn)象顯然與畫家的個人喜好不無關(guān)系。另外,畫冊里還出現(xiàn)了幾件搭腦出頭,扶手不出頭的兩處頭官帽椅,這種椅型尚有實物存世,十分少見,堪稱特例。清式官帽椅與明式官帽椅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明式官帽椅腿足帶有少量側(cè)腳收分,靠背板多為曲線形,且向后彎曲形成一定的背傾角,使人坐起來更為舒適;而清式官帽椅腿足沒有側(cè)腳收分,“背傾角較小,有的根本沒有,全部呈90度直角,后背的穩(wěn)定與否全靠兩個扶手牽制著”[13]。在筆者看來,孫氏畫冊中的官帽椅很好地反映了這一時代的特征。

      在畫作《王熙鳳恃強羞說病》中,孫溫描繪了一種特殊的坐具——醉翁椅,整套畫冊僅此一件。醉翁椅實際是一種交椅式的直靠背躺椅,又稱“逍遙椅”。使用時,人的狀態(tài)介于臥和坐之間,還可以前后搖動,較之其他坐具,可以使人更放松、享受。在唐寅的《桐蔭清夢圖》、仇英的《梧竹草堂圖》等畫作里,也都可以見到這種椅子。明代《三才圖會》記述“今之醉翁諸椅,竹木間為之,制各不同,然皆胡床之遺意也”,即其認為這種椅子是由胡床(馬扎)演變而來。孫氏畫冊所繪的這件醉翁椅為賈母小憩所用,配有椅搭小褥和軟枕,畫中只見她半躺椅上,仰面閉目,雙臂輕搭扶手,神情安閑自得。醉翁椅傳世數(shù)量極少,收藏大家王世襄先生曾花費四十余年尋找實物,目前全球可查的也僅數(shù)件而已。

      繡墩和杌凳是孫氏畫冊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兩種小型坐具。它們體型輕便,使用場合和方式也沒有特別的規(guī)定,實用性較高。繡墩亦稱“鼓凳”,其坐面在明代多凸起,在清代則為平面。孫氏畫冊中的繡墩多以冰裂紋、云紋、海水江崖紋的陶瓷材質(zhì)出現(xiàn),鋪錦披繡,華美非常,其造型有開光與不開光之區(qū)分,開光則有圓形、橢圓、海棠等形式。杌凳有方形、圓形、六方形、海棠形、扇面形等形狀,前兩種較為多見。畫作《賞中秋新詞得佳讖》描繪了賈府眾人在中秋佳節(jié)團聚宴飲的場景(圖5),賈母與兒孫圍圓桌落座,賈母、賈赦、賈政為長,居中坐圈椅,而賈珍、賈璉、賈寶玉、賈環(huán)、賈蓉、賈蘭及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屬孫輩,坐的是杌凳,坐具的不同顯示出長幼尊卑有別。而作者特別將杌凳設(shè)計為圓形,并用一架十二扇山水大折屏圍抱于眾人身后,加之圓桌、圈椅等物,都是為了呼應(yīng)團圓主題、增添節(jié)日氣氛而有意設(shè)計的。

      三、家具之工藝

      王世襄先生曾指出,“大體樸素,只有少量裝飾”的簡約型風格并非明式家具的全貌,“雕飾富麗秾華而仍有很高藝術(shù)價值的也為數(shù)不少”[14],因此可以用“淡妝濃抹總相宜”來形容明式家具。而清式家具由于在造型中強調(diào)穩(wěn)定、厚重的雄偉氣度,家具的總體尺寸較明式家具要寬大許多,部件用料也隨之加大,為裝飾工藝提供了充分的發(fā)揮余地。清式家具注重裝飾性,設(shè)計者與制作者為了實現(xiàn)絢麗多姿、千變?nèi)f化的裝飾效果,幾乎將可利用的材料一網(wǎng)打盡,在手法上更是殫精竭智、力求新奇,常用的三種工藝是雕刻、鑲嵌和漆飾。

      雕刻在家具的裝飾手法中占首要地位,清式家具的雕刻技藝達到了我國歷史傳統(tǒng)家具雕刻技藝的頂峰。雕刻包括技法和圖案兩個方面,技法主要包括毛雕、平雕、浮雕、透雕、圓雕、線雕、綜合雕七種,圖案涵納的題材極為豐富,不一而足。家具表面上雕飾各類花紋,目的在于使器物具有觀賞性,提高其文化品位,在視覺效果上予人以享受的感覺。每種紋飾圖案皆富有具體的吉祥寓意,它們既是物質(zhì)載體,又飽含精神內(nèi)涵,同時還是鑒定家具制作年代和流派的重要依據(jù)。孫氏畫冊中,家具最常見的紋飾是拐子紋,在坐椅、條案、屏風、床榻等家具上都隨處可見,其他諸如云紋、蝙蝠紋、卷草紋、纏枝紋、折枝花卉紋、回紋、如意紋、方勝紋、百吉紋、冰格紋、福壽漢字紋也都可以在孫氏畫冊中找到對應(yīng)器物。拐子紋的特點是硬角拐彎,與夔龍紋十分相近,可以從有無龍頭來區(qū)分兩種紋飾,有龍頭稱夔龍紋,無龍頭稱拐子紋。拐子紋被認為是典型的清式紋飾,但其實在青銅器、古玉器上都早已出現(xiàn),在明式家具上的使用也有很多實例可尋。以畫作《悲遠嫁寶玉感離情》中出現(xiàn)的這件雕刻繁復(fù)、略顯笨重的內(nèi)翻馬蹄足束腰扶手椅(圖6)舉例來講,其靠背板整體皆系透雕而成,中心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又以云紋與四周相連,波浪形搭腦與扶手上沿系一木連作,攢拐子作框式扶手,牙條浮雕卷草紋,腿間安四面平底棖。

      鑲嵌,指“以金石等貴重之物釘入木器或漆器上,組成各種各樣的紋飾或圖畫”[15],其應(yīng)用于“大而屏風、桌椅、窗槅、書架,小則筆床、茶具、硯匣、書箱,五色陸離,難以形容”[16]。鑲嵌分為平嵌和凸嵌兩種形式,前者是所嵌之物與底子表面齊平,后者則是所嵌之物高出底子表面,隱起如浮雕。明清家具鑲嵌材料種類雖多,但以螺鈿為最重,琺瑯、木雕、玉石、骨牙、陶瓷、金銀等次之。原著在第三十八回描寫藕香榭柱上掛著黑漆嵌蚌的對子,以及五十一回提到的螺鈿小柜子,都是鑲嵌工藝深入人們生活的明證。孫氏畫冊中家具使用最多的鑲嵌材料是石材和瓷板,其他幾乎未見。從繪畫角度考慮,應(yīng)當是因在較小尺幅里,這兩種材料相較他者更易于描繪,且表現(xiàn)效果更好所致。

      漆飾家具有上千年的悠久歷史,品種多樣,裝飾精美,工藝高超,其裝飾手法主要有剔紅、剔犀、描漆(油)、填漆、灑金、戧金、描金。漆飾常與雕刻結(jié)合,如剔紅、剔犀、填漆、戧金等雕漆工藝實則都有賴于雕工的高低。明清兩代的雕漆器物各有側(cè)重,明代雕漆工藝主要使用在盒、匣、盤等小件器物上,到了清代,為了滿足帝王之家更加奢靡的需求,雕漆器物開始用于大型器具,出現(xiàn)了雕漆家具?!都t樓夢》中既有雕漆痰盒(第六回)、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小茶盤(第四十一回),也有梅花式、荷葉式、葵花式、海棠式、方或圓的雕漆小幾(第四十回)和雕漆椅(第五十三回),后者正是從清代才開始出現(xiàn)的雕漆器型。在《戲彩霞賈環(huán)燙寶玉》的畫面中心,作者繪制了一架放置在玻璃罩里的彩漆描金西洋自鳴鐘(圖7),該鐘頂部有一西洋人手持望遠鏡造型的鎏金銅飾突出罩子之外,整體尺寸有一人多高,巨大非常,十分惹眼。透過玻璃罩,我們會注意到這架自鳴鐘不僅在表盤周圍有描金花紋,上部還用彩漆和油色描畫了群青為底襯托雍容華貴的牡丹花。這些細節(jié)都顯示出它的價值不菲?!都t樓夢》第四十回寫到婆子們捧著的捏絲戧金五彩大盒(圖8),它在孫溫的筆下得到了較為忠實的描繪,只是顏色并非五彩,而是大紅。

      四、結(jié)語

      在照相術(shù)尚未被發(fā)明出來的時代,繪畫是記錄衣、食、住、行的首要視覺手段。我們所處的空間中幾乎無一不需要家具,家具是與人類生活關(guān)系密切的器用。繪畫與家具自古以來就密不可分——繪畫描繪了各式各樣的家具,家具上則飾有形形色色的繪畫。可以說,家具是形象的歷史,繪畫是無字的史記。家具作為繪畫的語匯,反映了繪畫創(chuàng)作所處時代的時代環(huán)境、風俗人情以及人們的生活細節(jié),從而繪有家具的畫作成為研究古代家具發(fā)展、人們起居方式演變的重要檔案。

      《清 ? 孫氏繪〈紅樓夢〉畫冊》以細膩真實的筆法描繪了賈府窮奢極欲的貴族生活場景,其中對于種類繁多、造型優(yōu)美、工藝精湛的家具的刻畫尤為值得我們關(guān)注和研究。為此,本文通過畫作對明清家具設(shè)計的三要素——選材、造型、工藝進行解析,旨在沉浸畫意當中,讀懂造物之道。丹青為證,畫冊中對少見器型的描繪尤為珍貴,為相關(guān)器物的研究提供了具象可靠的資料,彌補了少見器型文獻與實物匱乏的不足。透過孫氏畫冊,我們可以更接近那個時代,更接近紅樓兒女的生活,更接近那個“假作真時真亦假”的世界。

      注釋:

      [1]侯會.物欲《紅樓夢》:清朝貴族生活[M].北京:中華書局,2016:3.

      [2]許軍杰.從《紅樓夢》看明清貴族家具文化[G]//趙建忠.紅樓夢與津沽文化研究.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21:213-223.

      [3]筆者從孫氏畫冊的著作權(quán)歸屬、畫面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畫冊的創(chuàng)作底本三方面進行辨析,認為其命名為《清·孫氏繪〈紅樓夢〉畫冊》較為妥帖。參見:許軍杰.從孫溫、孫允謨合繪《紅樓夢》畫冊的命名談畫冊的著作權(quán)問題[J].曹雪芹研究,2021(2):140-151.

      [4]范景中.序言[M]//旅順博物館編.夢影紅樓:旅順博物館藏孫溫繪全本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1.

      [5]曹雪芹,無名氏.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200.

      [6]韓國榮.根藝家具古今談[J].家具,2009(S1):62-64.[7]屈峰.古代繪畫里的天然木家具[J].中國書畫,2020(06):11-15.

      [8]文震亨,胡天壽.長物志[M].重慶出版社,2017:80.

      [9]“明式家具”指制作于明至清前期的具有某一種特定造型風格的家具?!扒迨郊揖摺敝赋霈F(xiàn)于清康熙年間,盛于乾隆時期,具有典型清式工藝風格的家具,與“清代家具”概念不同。參見:田家青.清代家具[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19-20.

      [10]馬未都.坐具的文明[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28.

      [11]陳增弼.太師椅考[J].文物,1983(8):84.

      [12]同[9],第53頁。

      [13]胡德生.故宮博物院藏明清宮廷家具大觀[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6:92.

      [14]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258.

      [15]胡德生.中國古典家具[M].北京:文化發(fā)展出版社,2016:285.

      [16]錢泳,孟裴.履園叢話[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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