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久明
(樂山師范學院 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四川 樂山,614000 )
抗戰(zhàn)時期,同在重慶的田仲濟曾請郭沫若寫字、作序。在1941年11月慶祝郭沫若誕辰50周年暨創(chuàng)作生涯25周年之際,田仲濟寫文章高度評價郭沫若為“詩人,戰(zhàn)士”(1)田仲濟:《詩人,戰(zhàn)士》,《新蜀報》1941年11月17日。;郭沫若去世十余年后,田仲濟撰寫文章回憶他們之間的交往并用“詩人氣質(zhì)”評價郭沫(2)田仲濟:《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語文學刊》1992年第1期。;1992年11月中旬,在郭沫若誕辰100周年學術(shù)會議上,田仲濟發(fā)出了要“了解郭老”“理解郭老”的呼聲(3)田仲濟:《了解郭老 理解郭老》,郭沫若故居、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編:《郭沫若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第74-77頁。。2002年1月14日田仲濟去世后,其碩士研究生李春林在奔喪返回沈陽后次日撰寫的悼念文章中這樣回憶了三年的學習時光:“課上課下不時能聽到恩師對郭沫若的微詞。”(4)李春林:《田仲濟與郭沫若——謹以此文悼念恩師田仲濟先生》,《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李春林的文章發(fā)表后,引起不少讀者和研究者的關(guān)注,有人建議將田仲濟所寫的紀念郭沫若 50壽辰及100周年誕辰的文章與李春林文章同時刊載,以便讀者明白事實真相。對此,《魯迅研究月刊》未予理睬。《郭沫若學刊》2002年第3期同時發(fā)表這3篇文章后,“反響強烈,紛紛來電、來信、來文,贊賞本刊以事實說話的爭鳴態(tài)度?,F(xiàn)從來信和來稿中選一篇發(fā)表,再次以正視聽”。(5)《評李春林先生的〈田仲濟與郭沫若〉編者按》,《郭沫若學刊》2003年第1期。選中發(fā)表的文章認為,李春林的文章是“假悼念恩師之名,行誹謗郭老之實”(6)金玉堂:《評李春林先生的〈田仲濟與郭沫若〉》,《郭沫若學刊》2003年第1期。。而根據(jù)相關(guān)史料我們得知,李春林筆下的田仲濟對郭沫若的評價與田仲濟晚年對郭沫若的評價不同。兩種對郭沫若的不同評價,實際上都是田仲濟心目中的郭沫若,只不過是不同時期的郭沫若罷了。田仲濟不同時期對郭沫若的評價,是他對郭沫若認同變化的真實反映,本文擬對這一評價變化進行探討。
在《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中,田仲濟在開篇及第一部分用2000余字的篇幅敘述了自己對郭沫若的感情變化過程,內(nèi)容大致為:讀小學時“欽佩”郭沫若,讀中學時“至少對郭沫若更為景仰了”;“1937年,郭沫若從日本回來了,在上海,他見了蔣介石,并寫了拜見蔣介石的文章,那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了,我讀了很不舒服”,甚至“感到有說不出的‘恥辱’感”;“直到1990年,我才認識到,大半是由我對郭老的理解不深,特別是理解不全面,其次是對一些情況不知道,因而引起一些誤解”。令田仲濟對郭沫若感情再次發(fā)生很大變化的直接原因是他看到《上海灘》上登載的一篇名為《一段神秘的往事——他精心策劃了郭沫若歸來》的文章。這篇文章的主要內(nèi)容為:看見“通篇洋溢著郭沫若誓死報效祖國的神圣感情”的“‘誓書’”后,“蔣介石將這份誓書交給了顧高地,于是秘密策劃郭沫若歸來的步驟加快了”;“七七”事變發(fā)生以后,在顧高地的“精心策劃安排”下,郭沫若順利歸國。(7)經(jīng)考證,顧高地“精心策劃了郭沫若歸來”的說法與事實不符。郭沫若歸國抗戰(zhàn)情況,可參見廖久明:《郭沫若歸國抗戰(zhàn)真相》,《郭沫若學刊》2019年第2期。看了這篇文章后,田仲濟認為郭沫若在《蔣委員長會見記》中歌頌蔣介石“當然就不能說錯了”,“既然是蔣介石同意他歸來并找專人為他策劃歸來的途徑,那他回到上海后,去見蔣介石,當然是理所當然的了。他是詩人,他不是寫了‘誓書’么?‘誓書’就是發(fā)誓一切獻給祖國。國共第二次合作了,聯(lián)合抗日了,過去的事,一切的事都不再計較了。這么理解。歌頌的當然就不能說錯了。這么說來,不對的不是他了,他倒是‘時之圣也’,說他不對的倒是跟不上時代”。需要說明的是,《一段神秘的往事——他精心策劃了郭沫若歸來》只是《顧高地和他的女兒顧圣嬰》中的一部分,該文原載《上海灘》1991年第9期,該刊為月刊。田仲濟看見該文后寫作的第一篇文章《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發(fā)表在當時為季刊的《語文學刊》1992年第1期上,出版時間為3月,由此可以斷定田仲濟看見該文的時間大約是1991年冬季。
在這篇文章中,田仲濟如此寫道:“直到1990年,我才認識到,大半是由我對郭老的理解不深,特別是理解不全面,其次是對一些情況不知道,因而引起一些誤解?!北M管筆者無法知道田仲濟1990年對郭沫若態(tài)度發(fā)生變化的原因,但根據(jù)以下兩件事情可以知道他的回憶屬實。
田仲濟去世后,與李春林同時入學的碩士研究生稅海模寫了一篇回憶文章,其中寫道:“先生的價值觀是學者的價值觀,他最看重能否有精神文化成果流傳后世。他多次對我們說,魯迅全集肯定是傳世之作;郭沫若除《女神》之外,有多少作品傳世,有待歷史檢驗。他多次叮囑我寫一兩本有價值的書?!?990年暑假,為了寫作專著《郭沫若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我去京、滬等地調(diào)查訪問。當我去濟南,老先生高興極了,諄諄教導之余,還親自下廚房做了兩道菜,叫學生愧不敢當。我知道,這是先生用愛來鞭策我,在學術(shù)上克盡愚鈍,奮蹄馳驅(qū)。1992年拙著寫成,田先生寫序鼓勵。先生患嚴重白內(nèi)障,視力極差,捧讀先生文稿,我感動得兩眼濕潤,雙手顫抖……”(8)稅海模:《“丑小鴨”的緬懷與抱愧——敬悼恩師田仲濟先生》,田樺、洪承編:《田仲濟紀念文集》,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338-339頁。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20世紀80年代初期,田仲濟對郭沫若的評價確實不高。稅海模“1990年暑假,為了寫作專著《郭沫若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去濟南時,“老先生高興極了,諄諄教導之余,還親自下廚房做了兩道菜,叫學生愧不敢當”,其中主要原因應該是師生情。盡管如此,從田仲濟為《郭沫若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寫的序言中可以斷定,他此時對郭沫若的態(tài)度確實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他這樣說:“當時曾談起這寫作任務的事,我曾有個意見要告訴他,又想到他會自己處理好這個問題,所以終于未說。我的意見是寫紀念郭老的專著,不能只從文學上著眼,文學不能代表郭老的整個成就?!碧镏贊J為郭沫若“是創(chuàng)造社的主要成員,文化革命的急先鋒”,“還是一位歷史學家,特別是對中國古代史,是一位權(quán)威的中國歷史學者”,“也是一位考古學家”,“他對甲骨文有多年的研究”,“建國后他是中國科學院院長,中國科技大學的校長”,“他的工作,他的著作,是時時刻刻會遇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9)田仲濟:《序言》,稅海模:《郭沫若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2-4頁。
山東省文史館編寫的《山左鴻爪》收錄了田仲濟的六篇“文史短文”,其中關(guān)于郭沫若的有兩篇:《郭老愛他的〈屈原〉》《郭沫若贊聞一多釋“鴻”》(10)除這兩篇之外,另四篇為:《聞一多暢談〈讀《易》〉》《茅盾首先倡導無產(chǎn)階級文學》《欒調(diào)甫的直鉤說》《沉櫻偏愛“鉆石小說”》。。據(jù)《田仲濟文集》記載,第一篇的寫作時間、地點是“1991年7月31日3時于青島”(11)田仲濟:《郭老愛他的〈屈原〉》,《田仲濟文集》(第2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212頁。;據(jù)《田仲濟年譜( 1970-2002)(下)》記載,第二篇的寫作時間應該時隔不久,年譜中這樣寫道:“(1991年)7月8日 撰文《馮玉祥企圖詩歌數(shù)量奪魁》。該文及本年夏天撰寫的文史短文,后均被收入山東省文史館編‘新編文史筆記叢書’(中華書局2005年版)中”(12)楊洪承、曹然:《田仲濟年譜( 1970-2002) 》(下),《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根據(jù)扉頁的《再版說明》可以知道,中華書局2005年版“新編文史筆記叢書”屬于再版,叢書的山東分冊《山左鴻爪》初版本1994年4月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郭沫若1978年6月12日去世后,田仲濟不但沒有寫作任何文字,還一度在不同場合對郭沫若“頗有微詞”,1991年暑假卻連寫兩篇關(guān)于郭沫若的“文史短文”,其中一篇還稱郭沫若為“郭老”,這應該與他此時對郭沫若的感情認同發(fā)生了變化有關(guān)。正是因為田仲濟1990年對郭沫若的感情認同發(fā)生變化,當他看見《上海灘》1991年第9期登載《顧高地和他的女兒顧圣嬰》文章后,才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認為“可以寫文章了”,于是寫作了六千多字的《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并將已經(jīng)寫完的兩篇“文史短文”的主要內(nèi)容加進去。
在《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中,田仲濟在末尾如此寫道:
“文革”要開始了,西民作動員報告,郭老主持會議。聽了這個報告,感到我寫的所有的書,都該燒掉。若不是詩人,而且是詩人氣質(zhì)特重的詩人,是不會在那樣的大會上立即起來講這樣的話的。當然。在那是非顛倒,人妖不分的10年中,不少的人是講過違心之言的。但郭老是完全可以沉默不言的,他又為什么那么講呢?……過重的詩人氣質(zhì),理智已無力控制了。于是他講了那句話。并不是非說不可,而是完全為感情所驅(qū)使了,說出一些非理性的話。(13)《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在《語文學刊》1992年第1期發(fā)表時,前5頁為整頁,第6、7頁各是半頁,在收入《田仲濟文集》(第4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時,未收錄該段及其上面的兩段文字。
從以下發(fā)言中我們可以感覺到,“文革”前夕郭沫若發(fā)表“燒書”說后,田仲濟確實對他又有不滿情緒:
在這次會上有人曾提出,郭老曾說他寫的書應該統(tǒng)統(tǒng)燒掉??梢院笥譀]燒。郭老是燒了對呢?還是不燒對呢?我看還是不燒對。那么就是郭老不該說統(tǒng)統(tǒng)燒掉的話了。但是郭老說了。當然那話最好不說,但既然說了也不能算什么大問題。無論什么事情,倘放在當時的背景中來研究,就容易看清楚在那特殊的情況下,顛倒黑白,無理可講,一切都被否定了,在那樣的情況下郭老宣稱他寫的東西應全部燒掉,至少是迫于形勢,他感到大禍燃眉,即使他不說,所謂造反派也要采取“革命行動”了。(14)田仲濟:《了解郭老 理解郭老》,郭沫若故居、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編:《郭沫若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第76頁。
以上引文出自《了解郭老 理解郭老》,由周亞琴整理,被收入《郭沫若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對此,《田仲濟年譜》有這樣的敘述:田仲濟“(1992年)11月13日至19日 參加在北京新萬壽宮賓館召開的‘郭沫若與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發(fā)展’學術(shù)討論會并發(fā)言。該討論會為紀念郭沫若誕辰100周年而舉行。發(fā)言稿《了解郭老 理解郭老》后被收入《郭沫若百年誕辰紀念文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 年版)”(15)楊洪承、曹然:《田仲濟年譜(1970-2002)》(下),《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盡管田仲濟在發(fā)言時對“郭老曾說他寫的書應該統(tǒng)統(tǒng)燒掉”一事進行了說明,但根據(jù)所講內(nèi)容、發(fā)言場合可以推斷,他對郭沫若“文革”前夕發(fā)表“燒書”說確實不滿。
關(guān)于田仲濟對郭沫若的不滿情況,其碩士研究生李春林有相當詳細的回憶:
在三年學習期間,課上課下不時能聽到恩師對郭沫若的微詞。如說500年后中國人只知道魯迅而不知道郭沫若了;人們只知道郭沫若在《請看今日之蔣介石》中罵過蔣介石,卻忘了他后來曾歌頌過他,肉麻地抒寫蔣介石跟他握了手之后給他帶來的過電般的感覺(我曾在母校山東師大的舊雜志中拜讀過此奇文,遺憾的是《郭沫若全集》并未收錄它。我還讀過他在抗戰(zhàn)期間寫的祭父文,在文中他告訴剛?cè)ナ赖母赣H,因戰(zhàn)火阻隔, 不知在日本親人情況,惟恐郭氏無嗣,又娶于氏立群。惜哉如此絕妙的好文章,似乎亦未收入《郭沫若全集》);說聞一多認為郭的甲骨文研究往往十而錯七,恩師本人則以為剩下的三亦靠不住;郭在革命文學論爭期間化名杜荃(那時是1979年秋冬之際,此事似乎剛在某些內(nèi)部刊物上披露)大罵魯迅為“封建余孽”“法西斯蒂”“二重反革命”,解放后有一位青年寫了一本解釋魯迅舊體詩詞的小冊子,硬說魯迅某詩是寫他與郭之友誼的,郭如獲至寶,立即將此書推薦到某著名出版社出版,被該出版社拒絕(16)1957年9月19日,郭沫若致函許廣平:“史大木送來一冊《魯迅舊體詩集》。我覺得可以印行,送請您斟酌一下?!端驮鎏锷妗贰顿浥钭印范娝瓶砂讶嗣谙氯?。增田為人并不那么好?!顿浥钭印吩娭幸蔡崃恕钭印拿?,但作為一般的蓬子講似乎也可以。”(參見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第4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1652頁。)據(jù)查,該書稿未見出版。該書稿是否為引文中的“小冊子”,存疑。在魯迅指導下,增田涉寫作了《魯迅傳》,并發(fā)表在日本《改造》特別號(1932年4月)上,后由“頑銕”翻譯,從1934年12月起在《臺灣文藝》第1卷第2號連載,他們寄了一份給郭沫若,郭沫若于1935年1月1日寫作《〈魯迅傳〉中的謬誤》,發(fā)表在《臺灣文藝》第2卷第2號(1935年2月1日)上。郭沫若認為以下說法與事實不符:“他的《阿Q正傳》被翻譯于法國,而登載在羅曼·盧蘭所主宰的《歐羅巴》……這一個大文豪的盧蘭,對他——魯迅特地寫了一篇很感激的批評,寄給中國去。然而很不幸,那篇歷史的批評文字,因為落于和魯迅抗爭之‘創(chuàng)造社’的手里,所以受他毀棄,那就不得發(fā)表了。”事實上,該說法確實與事實不符(參見廖久明:《論郭沫若〈一封信的問題〉的寫作與評價》,《中國文學批評》2019年第2期),這至少是郭沫若認為“增田為人并不那么好”的原因之一。關(guān)于兩人關(guān)系,增田涉曾如此寫道:“在此之前,我曾見過郭沫若幾次,一起吃吃喝喝,談話中有時帶點爭辯”(增田涉:《郭沫若素描》,《集萃》1982年第5期)。引文中的“在此之前”是指在《改造》編輯部任職時看見日文翻譯的《由日本回來了》(這篇文章以《離開日本》為題刊載于1937年11月出版的《改造》臨時增刊號)之前。;《女神》不知直著脖子在喊什么,倒是在隨著時代的變化而不斷修改(用當下一個時髦的詞該是“與時俱進”),結(jié)果把自己修改成20 年代初就似乎是一個馬列主義的信仰者了。(17)李春林:《田仲濟與郭沫若——謹以此文悼念恩師田仲濟先生》,《魯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岸跑酢痹淖鳌岸朋堋薄?/p>
該文發(fā)表后,受到人們的批評:“李春林先生《田仲濟與郭沫若——謹以此文悼念恩師田仲濟先生》一文,假悼念恩師之名,行誹謗郭老之實,將魯迅與郭沫若置于中國知識分子的‘兩極’?!?18)金玉堂:《評李春林先生的〈田仲濟與郭沫若〉》,《郭沫若學刊》2003年第1期。但是,從以下文字表達中便會知道,該說法與事實不符:
本年(1983年) 社科院文研所魯迅研究室趙存茂來訪。趙存茂回憶:“田先生……認為不論是思想還是人格,郭沫若都難以與魯迅相提并論。田先生特別提到郭沫若所寫的《請看今日之蔣介石》和《蔣委員長會見記》兩篇文章,對作者前后態(tài)度及觀點變化之大頗有微辭。因為在采訪開始時我告訴過田先生我前兩年曾在郭沫若著作編委會工作過一段時間,所以田先生這時就問我《郭沫若全集》收入《蔣委員長會見記》沒有,我說《全集》主要先收已成集的作品,其他的要等以后再說。田先生聽后說,我估計以后也不一定收。另外,田先生對郭老將《女神》等一些作品改來改去也不太以為然,而對魯迅“不悔少作’的態(tài)度極表欽服。他又問我《郭沫若全集》收入《女神》用的是什么版本,我答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沫若文集》版。田先生有些遺憾地表示這樣將極大地影響《全集》對學術(shù)研究的參考價值?!?/p>
從下面文字中可以看出,田仲濟不但在口頭上對郭沫若“頗有微辭”,有時還一度“在大小報上發(fā)表紀念茅盾的文章時影射到郭沫若”:
(1983年)11月16 日 參加山東省郭沫若研究會成立大會并發(fā)言。主事者弟子谷輔林回憶:“在考慮大會主席臺人選時,頭面人物中自然少不了田老,可當我請他時他不干。我一次再次地請,他才答應出席,但不講話。我說,田老您不講話不合適,全國的學者云集濟南,您作為山東文化人的頭領(lǐng),不表示歡迎客人么?再說,屆時我主持會議,我一定會宣布請您講話的,您到時還能不講么?最后田老答應了……我之所以堅持請?zhí)锢现v話,有個內(nèi)心活動,別人并不理解,包括田老本人。那個時候正是省內(nèi)外一些人對田老進行非議的時候。因為田老在大小報上發(fā)表紀念茅盾的文章時影射到郭沫若了。大家認為,鄧小平已為郭沫若定調(diào)了,您田老非要與鄧小平口徑不一致,為了啥?甚至有人想寫文章責問田老了。在那個時候我堅持田老出面講話,可以緩和那種緊張氣氛。因為,田老是我的老師啊!果然,田老的講話,使得好多人諒解了,我這個研究郭沫若的田老學生也能舒展開了。這就為郭沫若誕辰一百周年的世界級會議北京特邀請?zhí)锢铣鱿⒆鞔髸v話作了鋪墊?!?19)楊洪承、曹然:《田仲濟年譜(1970-2002)(上)》,《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
根據(jù)以上文章可以知道,李春林在《田仲濟與郭沫若——謹以此文悼念恩師田仲濟先生》中所寫內(nèi)容完全可能出自田仲濟之口,并沒有“假悼念恩師之名,行誹謗郭老之實”。那么,田仲濟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為什么對郭沫若如此不滿?
李春林的文章實際上已告訴我們相關(guān)情況:他是“在三年學習期間”不時聽到恩師“對郭沫若的微詞”;他報考碩士研究生的時間是1979年,導師去世后,“在千里奔喪之途,恩師的種種往事斷斷續(xù)續(xù)地兜上心頭。而其中最為鮮明的竟是我在1979年報考研究生時恩師所出的一道題:‘郭沫若逝世后,社會上對郭沫若的評價似乎比對魯迅還高。談談你的認識。’這是試卷最后一道論述題,大概是25分或30分”。結(jié)合以上所引文章可以得出以下三個結(jié)論:一、田仲濟對“郭沫若的微詞”是李春林1979—1982年期間讀碩時聽說的;二、田仲濟對“郭沫若的微詞”應該與“郭沫若逝世后,社會上對郭沫若的評價似乎比對魯迅還高”的時代背景有關(guān)(20)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郭沫若于1978年6月12日逝世后,在一年時間內(nèi)人們寫作了200余篇回憶文章,都對郭沫若進行了高度評價。;三、當?shù)弥段乃噾?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一文的作者杜荃是郭沫若(21)當時探討該問題的文章有:1、單演義、魯歌:《與魯迅論戰(zhàn)的“杜荃”是不是郭沫若?》,《西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增刊1978年10月;2、史索:《杜荃是誰》,《魯迅研究文叢》(第1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3、王錦厚:《杜荃到底是誰?》,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資料》(第7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年。時,田仲濟對郭沫若更加不滿(22)田仲濟在《了解郭老 理解郭老》談到了該問題,參見田仲濟:《了解郭老 理解郭老》,郭沫若故居、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編:《郭沫若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
從李春林和趙存茂的回憶中可以知道,田仲濟對郭沫若不滿的原因還有一個,即“田先生對郭老將《女神》等一些作品改來改去也不太以為然”。田仲濟不但在課堂上、采訪時表達了他的不滿,就連在1979年4月3日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山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8月初版)寫作后記時,也以郭沫若改動《匪徒頌》為例,批評了曾經(jīng)較為流行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修改自己過去作品卻不加說明的情況:
還有一種較為普通的情況是,幾乎所有作家于建國后,都或多或少地對自己過去的作品進行了修改,有的在更早的時期已進行了修改。應該說作家是有權(quán)修改自己的作品的,但修改后不加說明,或把建國后修改的作品作為“五四”時期的作品以示讀者,則很難反映特定歷史時期作家的本來思想面貌。例如“五四”時期《匪徒頌》中第二節(jié)是這樣:
倡導社會改造的狂生,瘐而不死的羅素呀!
倡導優(yōu)生學的怪論,妖言惑眾的哥爾棟呀!
亙古的大盜,實行“波爾顯維克”的列寧呀!
西北南東去來今,
一切社會革命底匪徒們呀!
萬歲!萬歲!萬歲!
以后版本中同樣這一節(jié)是這末寫的:
鼓動階級斗爭的謬論,餓不死的馬克思呀!
不能克紹箕裘,甘心附逆的恩格斯呀!
亙古的大盜,實行共產(chǎn)主義的列寧呀!
西北南東去來今,
一切社會革命的匪徒呀!
萬歲!萬歲!萬歲!
這詩的末后,仍寫“一九一九年末作”,并沒有什么時候修改或其他字樣,因此,現(xiàn)代文學史中千篇一律地說《匪徒頌》證明作者在“五四”時期已熱情地歌頌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導師,自然,對這點文學史編寫者也不能辭其粗疏的責任。(23)田仲濟:《〈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后記與修訂再版后記》,《田仲濟文集》(第2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498頁。
據(jù)《〈女神〉校釋》記載,1928年6月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出版《沫若詩集》時,其中收錄的作品《女神》便進行了重大修改;1953年4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女神》時,引文中《匪徒頌》的前三行文字僅將“發(fā)現(xiàn)階級斗爭的謬論,窮而無賴的馬克斯呀”(24)《匪徒頌》,郭沫若:《沫若詩集》,上海: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1928年,第108頁再次做了改動,“發(fā)現(xiàn)”改為“鼓動”,“窮而無賴”改為“餓不死”。(25)《匪徒頌》,陳永志:《〈女神〉校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50頁。結(jié)合上述引文可以知道,田仲濟在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后記時知道這些改動情況,但不能據(jù)此判斷收錄這首詩的《沫若詩集》《女神》在1928年、1953年出版時田仲濟就已經(jīng)看見,因為存在他在寫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時查閱相關(guān)版本后發(fā)現(xiàn)其差異的可能性。正如引文中所說:“幾乎所有作家于建國后,都或多或少地對自己過去的作品進行了修改”,是“一種較為普通的情況”,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田仲濟當時極有可能不會對郭沫若所做的修改很反感。令他反感的真正原因在于:由于這樣的修改,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中千篇一律地說《匪徒頌》證明作者在‘五四’時期已熱情地歌頌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導師”的現(xiàn)象。翻閱1979年4月3日之前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主要著作可以知道,田仲濟的觀點言過其實:1.王瑤著《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開明書店1951年9月出版)有關(guān)《女神》詩歌內(nèi)容的語句僅為:“詩里面有對社會的詛咒(如《鳳凰涅槃》),也有強烈的反抗精神的歌頌(如《勝利的死》和《匪徒頌》)都喊出了那時的時代精神”(26)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冊),北京:開明書店,1951年,第68頁。,根據(jù)這樣的文字無法判斷其依據(jù)的哪種版本;2.丁易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7月出版)雖然引用了1953年版《女神》,卻并未引用《匪徒頌》,也未涉及上述引文批判的內(nèi)容;3.張畢來著《新文學史綱》第1卷(作家出版社1955年12月出版)引用的《女神》版本為1921年出版; 4.劉綬松著《中國新文學史初稿·上》(作家出版社1956年4月出版)引用了1953年版《女神》中的《匪徒頌》。這也就是說,在1979年4月3日前出版的4本主要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中,只有劉綬松的一本符合田仲濟所批評的情況。田仲濟的看法過于偏激,實際上反映了他對此事的反感程度。由于這4本主要著作中有兩本引用的《女神》版本為1953年版,其中一本還與其批評情況相吻合,聯(lián)想田仲濟1951年7月起在山東師范學院中文系講授文藝學和新文學史這一經(jīng)歷(27)曹然:《田仲濟年譜(1949-1966)》,《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7年第4期。,基本可以斷定劉綬松著《中國新文學史初稿·上》1956年4月出版后不久,他便看見了引用的《匪徒頌》中的文字,并因此對郭沫若改動自己作品卻不加以說明的做法產(chǎn)生了反感——由于1941年后郭沫若給田仲濟留下了較多好的印象,所以此時的反感應該不算強烈,隨著田仲濟因為其他事情對郭沫若產(chǎn)生一些看法,對此事的反感或許逐漸增強。
既然田仲濟看見郭沫若1937年發(fā)表的《蔣委員長會見記》之后,“感到有說不出的‘恥辱’感”,那為什么1941年11月3日他寫作《詩人,戰(zhàn)士》時卻高度評價郭沫若呢?從陽翰笙的相關(guān)回憶文章中便能知道其主要原因:
記得那是在1941年10月上旬的一天。我正在重慶天官府街郭老的家里。那時郭老是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我是副主任 。當郭老和我正在商談工作的時候,周恩來同志欣然而至。他是經(jīng)常到這里來的,經(jīng)常在這里向我們傳達黨中央文件的精神,布置任務,聽取匯報,為我們解決困難問題。這天他來,面帶笑容,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了看郭老,然后他興致勃勃地向我們提出,要慶祝郭老的創(chuàng)作二十五周年紀念和五十生辰。郭老很自謙地說:“我沒有什么重大的貢獻,不必了吧!”恩來同志說:“為你作壽是一場意義重大的政治斗爭;為你舉行創(chuàng)作二十五周年紀念又是一場重大的文化斗爭。通過這次斗爭,我們可以發(fā)動一切民主進步力量來沖破敵人的政治上和文化上的法西斯統(tǒng)治?!蔽腋吲d地問道:“那末誰來負責搞這件事呢?”恩來同志說:“還是由你來負責搞吧!”我說:“我現(xiàn)在正在忙‘中華劇藝社’演戲的事,碰到的困難很多,行嗎?”“行!還是你出來好!”恩來同志說。他又接著說:“我們這次要舉行全國性的紀念活動。估計這事情問題不大。但我們必須建立一個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籌備組織,由各方面的人來參加籌備工作,不能單獨由‘文工會’來出面。”
隨即恩來同志要我代為起草一個南方局通知成都、昆明、桂林,還有延安以及香港等地黨組織的一份電報。電報說明這次紀念的意義、內(nèi)容和方式等等。我寫好后當即遞給他看。他看了以后說:“政治意義還要再加強一點,我再改改?!闭f著就把稿子放進了他的上衣口袋。(28)陽翰笙:《回憶郭老創(chuàng)作二十五周年紀念和五十壽辰的慶?;顒印罚缎挛膶W史料》1980年第2期。
既然為郭沫若祝壽和慶祝郭沫若創(chuàng)作25周年是由周恩來親自發(fā)起的“一場意義重大的政治斗爭”和“一場重大的文化斗爭”,那么,“從學生時代即投身愛國革命活動,組織‘五三讀書會’,三十年代在上海參加了黨的外圍組織‘互濟會’,在上海、重慶、桂林便與共產(chǎn)黨人有過親密合作關(guān)系”(29)田樺、洪承:《田仲濟生平》,田樺、洪承編:《田仲濟紀念文集》,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424頁。的田仲濟寫文章高度評價郭沫若便再正常不過了。在這篇文章中,田仲濟將郭沫若與魯迅相提并論:認同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對魯迅和郭沫若所作的“魯迅以外只有我們的詩人能以擔當”的評價,認為郭沫若與魯迅一樣學識淵博。將郭沫若與魯迅相提并論最著名的文章是周恩來的《我要說的話》,這篇發(fā)表在1941年11月16日《新華日報》上的文章應該寫于當日凌晨。田仲濟的《詩人,戰(zhàn)士》盡管發(fā)表在次日的《新蜀報》上,寫作時間卻是十多天前的1941年11月3日。也就是說,在周恩來將郭沫若與魯迅相提并論之前,田仲濟已經(jīng)在自己的文章中這樣論述了,由此可見田仲濟對郭沫若態(tài)度的自覺轉(zhuǎn)變。
除政治原因外,田仲濟對郭沫若的評價變化還應該與郭沫若1941年7月25日為田仲濟寫的一幅字有關(guān)。關(guān)于請郭沫若寫字之事,田仲濟回憶道:“重慶受日寇轟炸頻繁的那些日子,大家都搬到郊區(qū)去了,郭老也搬到郊區(qū)的賴家橋,我住到了金剛坡,離他的住處不遠。約在1941年,忽然有一陣子,重慶很多人喜歡找名人寫字。當時我也寫了一封信求他寫字。沒過多久,他就讓人給我送來一幅字。郭老當時跟我只是一面之識,他在百忙當中滿足了一個晚輩的要求,可見他的平易近人,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30)田仲濟:《了解郭老 理解郭老》,郭沫若故居、中國郭沫若研究會編:《郭沫若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4年,第74頁。田仲濟在該文中概括回憶了與郭沫若的交往情況:“我今年85歲,小郭老15歲,是晚輩了。我認識郭老是在抗戰(zhàn)時期,在武漢見過一兩次面,后來在重慶的幾年中,會面較多,就逐漸熟了。我們的《東方文藝叢書》中承郭老給了他的《今昔集》?!?根據(jù)回憶可以斷定,“一面之識”的地點應該在武漢。這一考證實際上也與當時田仲濟對郭沫若的感情相吻合:在請郭沫若寫字之前,田仲濟對郭沫若還很反感,因此不可能去拜訪;就郭沫若而言,他更不可能去拜訪還沒有多少名氣的田仲濟。在這種情況下,同在重慶的兩人這段時間沒有見面完全可能。田仲濟1939年8月“離開中小學教師服務團去重慶。經(jīng)高象九、賴亞力介紹,在馮玉祥政治研究室任研究員”(31)楊洪承、田樺:《田仲濟年譜簡編(1907-2002)》,田樺、楊洪承編:《田仲濟紀念文集》,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450頁。,在“重慶受日寇轟炸頻繁的那些日子”,與郭沫若住處相距不遠,卻沒有見過面;受“重慶很多人喜歡找名人寫字”影響,住處相距不遠的田仲濟只是在“心血來潮”的情況下,“給他去信了,而且連宣紙也不送去”。這種種表現(xiàn)給人很無禮的感覺,個中原因應該是田仲濟看了郭沫若寫的《蔣委員長會見記》之后產(chǎn)生的“說不出的‘恥辱’感”(32)田仲濟:《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語文學刊》1992年第1期。還未消失。需要說明的是,根據(jù)田仲濟的性格特點,從他看見郭沫若的《蔣委員長會見記》產(chǎn)生“說不出的‘恥辱’感”,到在“心血來潮”的情況下找郭沫若寫字,近4年間感情應該發(fā)生了一定變化:“第三廳”時期積極抗戰(zhàn)的郭沫若,其領(lǐng)導的“第三廳”于1940年秋遭遇改組,這些因素直接導致田仲濟對郭沫若的感情發(fā)生了變化。也就是說,如果感情沒有發(fā)生這樣的變化,就是在“心血來潮”的情況下,田仲濟也有可能不會找郭沫若寫字。盡管田仲濟請郭沫若寫字是受他人影響,“他(郭沫若)在百忙當中滿足了一個晚輩的要求”后,卻給田仲濟留下了“平易近人”的深刻印象,這也應該是他寫作《詩人,戰(zhàn)士》并高度評價郭沫若的主要原因之一。正因為此,田仲濟不但于1942年6月中下旬請郭沫若為自己的第一本雜文集《情虛集》寫序,還于1943年10月在自己擔任編輯主任的東方書社出版了郭沫若的散文集《今昔集》。由此可知,抗戰(zhàn)時期郭沫若為田仲濟寫字、作序后,田仲濟對郭沫若產(chǎn)生了較多好感。
根據(jù)以上文字,可以梳理出田仲濟對郭沫若評價變化的復雜過程:中小學讀書時,“欽佩”甚至“景仰”郭沫若;看見郭沫若發(fā)表的《蔣委員長會見記》之后,徹底改變了對郭沫若的印象,甚至“感到有說不出的‘恥辱’感”;抗戰(zhàn)時期,郭沫若領(lǐng)導“第三廳”積極抗戰(zhàn)、1940年秋卻遭遇改組,田仲濟因此對郭沫若的感情認同發(fā)生了一定變化,并在“心血來潮”的情況下于1941年7月下旬請郭沫若為自己寫字,“郭老當時跟我只是一面之識,他在百忙當中滿足了一個晚輩的要求,可見他的平易近人,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加上慶祝郭沫若50誕辰暨創(chuàng)作生涯25周年是由周恩來親自發(fā)起的“一場意義重大的政治斗爭”和“一場重大的文化斗爭”,所以“與共產(chǎn)黨人有過親密合作關(guān)系”的田仲濟寫作了《詩人,戰(zhàn)士》,對郭沫若進行了高度評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郭沫若對自己過去的作品進行修改卻不加任何說明,致使一些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根據(jù)修改后的作品作出了不符合歷史事實的結(jié)論,為此田仲濟對郭沫若又產(chǎn)生了反感;“文革”前夕,郭沫若發(fā)表“燒書”說,田仲濟對此非常不滿;郭沫若逝世后,田仲濟不滿“社會上對郭沫若的評價似乎比對魯迅還高”,當?shù)弥趑斞傅摹段乃噾?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的作者杜荃是郭沫若時,田仲濟更加不滿。由于這些原因,郭沫若逝世后,與郭沫若有過較多交往的田仲濟不但沒有寫文章紀念,還私下對郭沫若“頗有微辭”。這種情況直到20世紀90年代才得到緩和:田仲濟認識到,“大半是由我對郭老的理解不深,特別是理解不全面,其次是對一些情況不知道,因而引起一些誤解”,于是田仲濟于1991年暑假寫了兩篇關(guān)于郭沫若的“文史短文”:《郭老愛他的〈屈原〉》《郭沫若贊聞一多釋“鴻”》。當看到刊載于《上海灘》1991年第9期的《顧高地和他的女兒顧圣嬰》中的文章《一段神秘的往事——他精心策劃了郭沫若歸來》后,田仲濟對郭沫若的看法有了徹底改變,不但寫作了長達6000多字的《詩人氣質(zhì)的郭沫若》,還在1992年8月為自己學生稅海模的書《郭沫若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所做的序言中高度評價郭沫若,同年11月參加學術(shù)會議發(fā)言時甚至發(fā)出“了解郭老”“理解郭老”的呼聲。
《田仲濟紀念文集》收錄的一些文章對田仲濟有這樣的描述:
田仲濟先生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他為中國先進文化的繼承與發(fā)揚奮斗終身。他真誠坦蕩、光明磊落、剛正不阿、是非分明、嫉惡如仇、嚴于律己的人格風范永遠活在我們心中。他的文化業(yè)績是遺留給我們的一筆豐厚的精神財富。我們應當紀念他,學習他!(33)丁景唐:《追思田仲濟先生》,田樺、洪承編:《田仲濟紀念文集》,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18頁。
1958年我畢業(yè)留校任教,有幸成為先生主持的研究室的成員,先生上的第一課便是如何做人,他讓我們學習高爾基、魯迅等偉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做一個誠實的人,做一個表里一致的好人。先生就是我心目中這樣的人:真誠、坦蕩、嚴謹,剛正不阿、嫉惡如仇。數(shù)十年來,時代風云幾經(jīng)變幻,可先生“豎起脊梁做人”的態(tài)度一直沒有變,堪稱完美人格的典范。(34)蔣心煥:《完美人格的典范——痛悼恩師田仲濟先生》,田樺、洪承編:《田仲濟紀念文集》,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160頁。
田師的品格是非常高尚的。他光明磊落,剛正不阿,是非分明,疾惡如仇。對邪惡勢力,他敢于抵制,對兩面派行為和吹吹拍拍的庸俗作風他敢于批評,對弄虛作假、欺上瞞下的惡劣行徑他深惡痛絕。(35)張杰:《田師與我四十年》,田樺、洪承編:《田仲濟紀念文集》,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222頁。
上述文章都不約而同地稱贊田仲濟的人格、氣節(jié),這實際上與中國傳統(tǒng)強調(diào)“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有關(guān)。很明顯,郭沫若發(fā)表《蔣委員長會見記》、“燒書”說等,在一些重視氣節(jié)的知識分子看來是失節(jié)的事情,如果對其背景不了解,對這些言行產(chǎn)生疑義便是情理中的事情。
田仲濟一方面重視氣節(jié),另一方面具有“豁達、開闊”(36)樊駿:《田老:一位可敬的學術(shù)前輩》,田樺、洪承編:《田仲濟紀念文集》,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37頁。的胸襟,當他漸漸了解郭沫若后,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有的人終身未改變對郭沫若的看法,盡管有的人未寫批評文章,卻在不同場合非議郭沫若,并且非議還有流傳趨勢。這應該是除政治偏見之外社會上對郭沫若出現(xiàn)“兩極評價”(37)溫儒敏認為:“當今的研究者和讀者對郭沫若的評價形成兩極,跟對郭氏人格的不同理解也有大關(guān)系。一種流行的觀點是把郭沫若看作是政治人物,反感他的立場多變?!?溫儒敏:《淺議有關(guān)郭沫若的兩極閱讀現(xiàn)象》,《中國文化研究》2001年春之卷)。魏建認為,導致郭沫若“兩極評價”的原因主要有以下三方面:1.主觀性和片面性影響了學術(shù)評價應有的科學立場;2.漠視歷史人物的獨特性與復雜性影響了學術(shù)評價的科學態(tài)度;3. 割裂個體與歷史的聯(lián)系也影響了評價的科學性。(魏建:《郭沫若“兩極評價”的再思考》,《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在筆者看來,兩人的分析都有道理。的又一根本原因。由此提醒我們,要改變?nèi)藗儗舻脑u價,必須在時代大背景下客觀公正地看待郭沫若,對郭沫若重新認識。
致謝:田仲濟先生的賢婿楊洪承教授、重外孫曹然先生對本文提供了寶貴資料和修改意見,在此表示誠摯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