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春,蔣麗英
(山西大學 哲學社會學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志”之概念在儒家文化中有著重要的地位。通過對“志”之概念的字義探源及儒家之“志”的歷史梳理,可以看出“志”蘊含著豐富的哲學含義。其中,“立志”作為為學成圣的重要工夫在儒家思想中傳承已久,“立志成圣”作為儒家學者的最高追求,更是受到強調和重視。王陽明繼承了儒家先賢的思想傳統(tǒng),將“立圣人之志”作為貫穿整個心學理論體系始終的一個重要觀點,作為為學的第一環(huán)節(jié)和求學致道的最重要基礎之一。本文采用胡塞爾和舍勒的現(xiàn)象學理論來分析王陽明“立圣人之志”的意識行為本質及其本體依據(jù)。
“志”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具有漫長的發(fā)展過程。從“志”的金文、篆書、楷書等字形上看,其上下結構中的下部一直是由“心”字旁組成,這表明“志”是心的一種活動。“志”字的上半部分有“止”“之”“士”三種字形,胡家祥教授據(jù)此指出,“志”的含義可訓釋為“心之所止”“心之所之”“志者士之心也”三種[1]?!爸埂庇薪K止的含義,可以引申為停止、停留在一個東西、事情上;因而“心之所止”就可以看作是心停留在某個事物上,并以之為終點?!爸弊鳛橹~有“的”的意思,作為動詞有“往”“至”的意思,作為代詞則代指人、事,因而“心之所之”就是心趨向并想要達到的一定目標或事物。至于“士”,孟子認為“士”是“有恒心而無恒產”之人,士以“志”為事,所以“志”是士的一種人生目標。從先秦至宋明,“志”的含義有一定變化,但基本上是以上三種含義的延伸。
儒家重“志”傳統(tǒng)由來久遠。孔子思想中,“志”就已經包含了多種含義?!墩撜Z》中“盍各言爾志?”中的“志”是志向、目標的意思;“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中的“志”不僅僅有志向的含義,還有作為意志主體的意思。孟子繼承了孔子的“志”,并提出了“持志”思想和“夫志,氣之帥也”“氣壹則動志”的志氣觀。至荀子,他在《天論》中說:“若夫志意修,德行厚,知慮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睂⒅九c意合論,更加突出了“志”的主體意志含義。漢代學者在著述和注釋先秦典籍時,將“志”作“心之所向”解。許慎的《說文解字》并沒有收錄“志”字,但他認為:“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從心從音?!笨梢姟耙狻迸c“志”的含義非常相近。鄭玄在注《禮記·學記》時,釋“志”為“心意所趨向”,可見,“志”與“意”有著緊密聯(lián)系。唐朝時期,孔穎達提出了“情志一也”的命題。他在《春秋左傳正義》中說:“此六志,《禮記》謂之‘六情’。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彼蚊鲿r期,儒家諸多學者在前人的基礎上對“志”與“立志”作了一定解釋,并將“立志”作為為學成圣的重要工夫。如張載認為“志于學”,可以有“勝其氣與習”的作用;此外他還提出了“志公意私”的觀點。在二程這里,他們認為“志立則有本”,并認為學者要志于大道,要以圣人自期。此外,他們還對“志”與“意”、“志”與“氣”作了辨別,認為“志存意發(fā)”、“志”與“氣”相互影響。至理學集大成的朱熹這里,他繼承了“心之所之”的觀點,并對“志”作了自己的闡發(fā),認為“志是心之所之,一直去底”[2]232,又認為“志”的內容“只是直截要學堯舜”[2]280。同時他對張載的“志公意私”作了解釋:“意又是志之經營往來底,是那志底腳。凡營為、謀度、往來,皆意也?!盵2]232朱熹的弟子陳淳對“志”作了更加詳細的解釋:“志者,心之所之。之猶向也,謂心之正面全向那里去?!恢比デ笥懸?,必得這個事物,便是志。若中間有作輟或退轉底意,便不謂之志。志有趨向、期必之意。心趨向那里去,期料要恁地,決然必欲得之,便是志?!盵3]即是說,“志”是“心”對事物或目標的一種趨向活動,且這種活動具有一定的持續(xù)性。
通過對“志”的字形字義探源及儒家之“志”的歷史梳理,可以認為“志”的含義有以下三方面。首先,“志”從心,由心而出,是心之所向,從而屬于心的一種追求活動,并且具有強烈的主體意識色彩。其次,“志”作為“趨向那里”的追求活動,其活動對象在實際活動中表現(xiàn)為一種志向,即一定的目標。最后,“志”在儒家哲學中對成圣之道具有重要作用,要發(fā)揮“志”之作用,就要去做“立志”的工夫。
王陽明時期,“心之所之”作為“志”的一般含義已經被當時的學者普遍接受,且“志”之含義切合王陽明的心學理論。由于陽明心學的簡易性,他沒有像朱熹那樣對“志”進行詳細的概念解釋,而是直接采用其一般含義。王陽明在《大學問》中說:“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而不假于外求,則志有定向,而無支離決裂、錯雜紛紜之患矣?!盵4]800即是說“志”這一追求活動的開展不是向外,而是在心上開展的,這符合“心之所之”的基本含義。又言:“人茍誠有求為圣人之志,則必思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安在。”[4]259這里的“志”就是志向、目標。他認為,人要以成圣作為自己的畢生追求。他還說:“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于甘泉多矣?!盵4]231“吾之志益堅”表明“志”這一活動是主體意志力的體現(xiàn)。此外,王陽明對于“志”的功夫含義特別重視。他說:“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盵4]57王陽明之前的大多數(shù)儒者僅僅將“立志”看作為學之初的“立定志向”,“立志”思想在他們的哲學體系中并沒有占到一個重要位置。而王陽明將“立志”提到了為學之本的地位,將之作為為學成圣的最重要基礎和貫穿整個理論體系的一個重要觀點。
王陽明在“志”的基本含義之上,還對“志”進行了明確的分類。他說:“昔人論士之所志,大約有三:道德、功名、富貴。”[4]1664人的一生中有各種追求,追求的具體內容不同,“志”就不同,世人所求志向主要包括道德、功名、富貴三種。在這三種志向中,王陽明選擇道德作為自己的畢生追求和實踐所在,即“立圣人之志”。此外他還說:“但近世所謂道德,功名而已;所謂功名,富貴而已?!盵4]161近世以道德為志的人實際上是求功名之志,以功名為志的人實際上是求富貴之志;這就意味著“志”有主觀理想和客觀現(xiàn)實之分。近世多數(shù)人雖然主觀上的理想之志是道德,在客觀現(xiàn)實生活中卻是追求功名利祿之志。就王陽明本人的經歷來說,他從小“立志做圣賢”,做圣賢之志就是他的理想志向,在現(xiàn)實中他也是以圣人之志作為自己的真實目標。但他自己也說:“我今與世間講學,固以道德設教,是與人同善不容已之心,我亦未能實有諸己。一念不謹,還有流入富貴時候?!盵4]1664“道德設教”即是主觀理想志向,“一念不謹,還有流入富貴時候”則表明他的客觀現(xiàn)實志向有時還會有富貴之念。
在王陽明的心學理論中,他不僅吸收了前人對“志”的概念規(guī)定,還進一步對它進行了本質上的解釋,這種解釋中蘊含著現(xiàn)象學理論。首先他揭示了“志”作為一種心之活動的實質——“心之所發(fā)即是意”?!靶摹彼l(fā)出的一切活動都是一種意識活動,而“志”既然是由心而發(fā)的一種追求,那么這種追求就是一種意識活動。對于意識活動,王陽明還指出了其根本性質——“意之所在便是物”。意識活動以“物”來呈現(xiàn)自己,即是說意識活動都有自己的活動對象——“物”;而“志”作為一種意識活動就有了自己的意識活動對象,這個對象就是“志”所追求的目標。王陽明所揭示的“意”與“物”之間的關系就是現(xiàn)象學中的意向性,即所有的意識活動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活動”[5]251?!瓣P于某物的意識”就是意識指向并構造某物。也就是說,某物是由意向行為所意指和構造的意向對象或意向相關項。從意向性來看,王陽明不僅僅和前人一樣將“心之所之”作為“志”的基本含義,還對其性質作了深入揭示,即“志”不僅僅是一種意識活動,這個意識活動還指向并構造了自己的對象——“志向”或目標。
“意向性”這一性質是所有的意識活動都具有的,“志”所屬的意識活動也不例外。但是“志”屬于哪一種意識活動?王陽明并沒有給出具體答案。楊國榮先生在分析王陽明的“志”時說:“王陽明所說的志,首先是指專一的志向與行為的堅毅性,這二層含義大體上屬于意志的品格?!盵6]但通過上文對“志”的字義分析可以看出,“志”是一種對志向的趨向、追求活動。此時并沒有對志向進行選擇和實踐,何談志向之專一與行為之堅毅,所以不能將之籠統(tǒng)地看作是一種意志活動。依現(xiàn)象學的理論來看,人的意識活動紛繁復雜,包括感知、感受、想象、意欲、意愿、意志等種種意識行為。在所有的意識活動中,首先與“志”相符合的是意欲行為。舍勒認為:“意欲是一個追求,一個內容在這個追求中作為須要實現(xiàn)的內容而被給予?!盵7]150王陽明的“志”是一個追求,且“志”的對象——人生目標,作為需要實現(xiàn)的內容是“志”這個意識行為所給予的,所以“志”首先是一種意欲行為。意欲行為是一種被動生成行為,其對象實質上是一種圖像。但是“志”有目標的含義,目標即是人主觀去欲求的一種觀念,如王陽明的圣人之志就是一個具體的觀念目標,不是一種圖像。這就意味著“志”不僅僅停留在意欲行為階段,而是進入了意愿行為階段。意愿是意欲以觀念的形式表現(xiàn)在主觀意識中,即是說意欲進入人的主觀意識之后進行了一種觀念化處理,其對象由價值圖像轉變成了價值觀念,意欲也就變?yōu)榱艘庠?。所以說,王陽明的“志”作為一種追求首先是一種意欲行為。當這種追求的內容具有主觀觀念化的形式之后,即表現(xiàn)為觀念化的目標時,就是一種意愿行為了。
“立志”從字面意思看就是立下或者選擇“志”?!爸尽钡膬热莶煌?,所表現(xiàn)的人生目標或志向也不同,所以“立志”就是對不同的目標進行一個選擇,這與在意欲和意愿階段的“志”明顯不同。王陽明認為世人的志向主要有道德、功名、富貴三種。在這三種志向中,王陽明認為志于功名與富貴都是“一有謀計之心,亦功利耳”[4]161,是出自現(xiàn)實的功利主義欲求,不是人生真正的志向;“道德之志”才是他認為的真正人生志向,而“道德之志”即是儒家所追求的“圣人之志”。
據(jù)《傳習錄》記載,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對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圣人之志耳。”[4]104“未是必為圣人之志耳”表明:“志”不僅包括“圣人之志”,還有功名、富貴等志向,但只有“圣人之志”是人生真正的志向,因而“立志”也應當是“立圣人之志”。由此看出,王陽明的“立志”立的是“圣人之志”,他對“志”的內容進行了一種抉擇,在各種志向中選定了“圣人之志”作為真正的“志”。在王陽明的思想中,“立志”不僅僅是一種對人生目標的選擇行為,更是一種實現(xiàn)選擇目的的實踐行為。他在《示弟立志說》中說道:“蓋終身問學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盵4]259即是說,一切為圣賢之學的實踐工夫都是為了實現(xiàn)“圣人之志”。他還經常把“立志”的選擇和實踐志向階段比喻為種樹的過程:“立志用功,如種樹然……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4]13“種樹”有“種根”和“栽培灌溉”兩個階段,“種根”即是選擇“圣人之志”,“栽培灌溉”即是對“圣人之志”的實踐工夫。
王陽明的“立圣人之志”行為可以看作是一種追求,但其中還有選擇人生目標和實現(xiàn)人生目標的實踐含義,就不是意欲和意愿了。這種將意愿或動機抉擇為實踐目的并通過實踐活動使之得以實現(xiàn)的意識行為是意志行為,它所構成的意向對象就是作為實踐目的的未來的、有待實現(xiàn)的觀念價值[8]。也就是說,意志行為包括實踐目的的選擇和實踐目的的實現(xiàn)兩個過程。王陽明在眾多志向中選擇“圣人之志”是意志行為的目的選擇過程,對實現(xiàn)“圣人之志”的實踐是意志行為的目的實現(xiàn)過程,所以王陽明的“立圣人之志”最終是一種意志行為。
人的意識中除了意欲、意愿、意志三種意識行為之外,還有感知、感受、想象、回憶、判斷、推理等種種意識行為。現(xiàn)象學的開創(chuàng)者胡塞爾將所有的意識行為劃分為客體化行為和非客體化行為兩類,而客體化行為為非客體化行為奠基。這些意識行為中只有感知是客體化行為,其他意識行為都屬于非客體化行為。也就是說,其他的意識行為都奠基在感知之上,其意向對象都以感知構造的對象為基礎。胡塞爾還認為:“感知是存在意識,是關于存在著的對象的意識,并且是關于現(xiàn)在存在著的……這里存在著的對象的意識?!盵5]502這里是說感知指向和構造的對象是存在意義上的對象。不同于胡塞爾對感知、感受的劃分,舍勒認為:“感受活動原初地指向一種特有的對象,這便是‘價值’?!盵7]313感受行為的原初性在舍勒那里又被認定為:“感受活動自身原本就是一個‘客體化的行為’,它不需要任何表象為中介?!盵7]315就是說在舍勒這里,感受與感知一樣都是客體化行為,都為其他意識行為奠基,而且感受行為與感知行為是互相獨立的,只是感知行為的對象是存在,感受行為的對象是價值。對于意欲與感受的關系,舍勒說:“只要有一個追求(在這個階段的追求),就會有一個對其目標內容價值組元的感受在為它奠基?!盵7]44意欲作為一個追求奠基在感受行為之上,并以感受行為的內容為自身內容的基礎。
王陽明的心學觀點與舍勒的感受現(xiàn)象學觀點相類似。他說:“見孺子之入井,必有惻隱之理,是惻隱之理果在于孺子之身歟,抑在于吾心之良知歟?”[4]44惻隱之心這種感受行為的指向和構造對象是惻隱之理,惻隱之理不依賴于作為感知對象的孺子之身,而是依賴于惻隱之心。所以在王陽明這里,感受行為同樣獨立于感知行為,而感受行為與感知行為一樣也都為其他意識行為奠基。所以,“志”作為意欲行為和意欲觀念化之后的意愿行為奠基在感知與感受行為之上,“立志”作為對“志”的內容進行選擇和實踐的意志行為,同樣是奠基在感知與感受行為之上的。由于感知行為構造的對象是存在,感受行為構造的對象是價值,所以感知為“志”與“立志”活動提供了基本客觀環(huán)境和必要客觀條件,感受為“志”與“立志”提供具體價值指向??傊蹶柮魉f的“志”,如富貴、功名、道德三種志向都是不同價值的體現(xiàn),“立志”在表面上看是選擇和實踐自己的人生志向,實質上是選擇和實踐自己所選定的價值目標。
在王陽明的心學體系中,與感知、感受行為的奠基性地位相對應的概念就是心之本體——良知。王陽明在其理論后期提出“致良知”之后,他就將心學的本體依據(jù)確認為“良知”。他認為“意之本體便是知”。而本體的“知”既是“知善知惡是良知”,具有創(chuàng)造價值的作用;又是“良知是造化的精靈”,具有創(chuàng)造存在的作用。這就表明“知”作為一切意識行為的根本,既是感受行為,又是感知行為,并為其他的意識行為進行奠基?!爸尽迸c“立志”是心之所發(fā),而“良知”是心之本體,所以“良知”就是“圣人之志”能夠立得起來的本體根據(jù)。也就是說,王陽明的“立圣人之志”這一意志行為是依據(jù)“良知”在道德、功名、富貴這三種主要志向中選擇并實踐道德之志、圣人之志,他因此提出了“心之良知之謂圣”的命題。
由上述可知,“圣人之志”之所以立得起來的根本所在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良知。但良知具體怎樣立得“圣人之志”呢?王陽明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說明。他說:“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盵4]111在四句教中他又說:“知善知惡是良知?!笔欠恰⒑脨?、善惡皆是價值的指稱,良知知善惡,是個是非之心,即表明良知先天地能夠對萬事萬物進行一種“知善惡辨是非”的價值判斷,從而對萬事萬物的價值秩序進行規(guī)定。對此,王陽明舉例說:“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4]6即是說見到父親、見到兄長、見到孺子入井之后,人依據(jù)良知的價值判斷和價值秩序便能自然而然地知孝義、知敬愛、知惻隱同情,從而行孝義、為恭敬、救孺子。
因為良知能夠“知善惡辨是非”,所以王陽明對“志”進行了價值判斷和秩序的排列。他說:“昔人論士之所志,大約有三:道德、功名、富貴。圣學不明,道德之風邈矣。”又言:“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但近世所謂道德,功名而已;所謂功名,富貴而已?!盵4]161這就表明,這三種志向中道德的價值是最高的,功名的價值次之,富貴的價值最低。而當人面對這些志向時,依據(jù)良知便可以選擇其中的最高價值——“圣人之志”。王陽明的“立圣人之志”不僅僅是選擇“圣人之志”,還要對此進行實踐,而實踐的依據(jù)依舊是良知。他說:“學者既立有必為圣人之志,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覺處樸實頭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盵4]196良知是每個人成圣的內在根據(jù),人人都能夠選擇圣人之志,只要在良知呈現(xiàn)發(fā)覺處,時時處處致良知以實踐圣人之志,便可立得圣人之志,最后成就圣人。
在王陽明這里,良知作為心之本體有“知善惡辨是非”的價值判斷和價值秩序。這種判斷和秩序在舍勒那里同樣具有,而且更加詳細,他將之表述為“偏好法則”和先天價值秩序。舍勒認為,一切價值都分為肯定(更高)的價值和否定(更低)的價值,如善與惡、美與丑等;這種“更高”的價值在“偏好”中被給予,而“更低”的價值在“偏惡”中被給予。依據(jù)“偏好法則”,舍勒又將價值樣式劃分為感性價值、生命價值、精神價值、神圣價值四個層級的秩序,感性價值最低,神圣價值最高,而且這個秩序就是絕對不變的先天秩序。但是由于他的感性與理性、心與物的二元論前設和神學前設,對精神價值和神圣價值的劃分存在一定問題。因此筆者依據(jù)價值感受的實事考察,將價值樣式區(qū)分為感官價值、身體價值(生命價值)、心理價值、精神價值四個類型,并將與之相應的感受活動區(qū)分為感官感受、身體感受(生命感受)、心理感受、精神感受四個階段;這四種價值類型從低到高的順序同樣就是先天價值秩序。這種劃分避免了舍勒的兩個錯誤前提,從而能更加合理地解釋王陽明的理論。舍勒的“偏好法則”和先天價值秩序與王陽明“良知”的“知善惡辨是非”具有一定的相通之處:是、善就是肯定價值和更高的價值;非、惡就是否定價值和更低的價值;知、辨就是對價值進行高低的判斷,并表現(xiàn)為先天價值秩序。所以,王陽明的“立圣人之志”的本體依據(jù)——“心之良知是謂圣”,用現(xiàn)象學來解釋的話,就是“立志”這一意志行為依據(jù)作為感受行為的良知中的“偏好法則”和先天價值秩序,指向并實現(xiàn)圣人之志所代表的最高價值的過程及成就圣人的結果。在儒家的價值論中,向來以成就圣賢人格為最高價值。自孔子始就以成就圣人為最高志向,并且在各種價值中,偏好高的價值,偏惡低的價值,如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義利之辨。王陽明傳承了儒家傳統(tǒng),反對功利主義和私欲,畢生追求最高的精神價值,因而在各種現(xiàn)實志向中特別強調要“立圣人之志”,甚至將此看作為學的第一環(huán)節(jié)。
從一般意義上來說,“志”可以看作意識行為主體對于人生目標的欲求,“立志”就是選擇具體的人生目標并開展對于這一目標的實踐趨歸。在王陽明心學體系中,“立志成圣”是貫穿王陽明一生的根本問題和終極追求。通覽王陽明的為學歷程便可知,“立志”乃是他終生強調而無有變化者。結合現(xiàn)象學的角度分析王陽明的“立圣人之志”,可以更加清晰地了解其意識行為本質和本體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