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劍芳
臘月里的一個早上,下了一場薄雪。母親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左手腕骨折,住進了醫(yī)院。由于什么活兒也做不成,還得花錢,母親有些惆悵。出院的時候,在我有點任性的央求下,母親才跟我回家。
早上,等我聽見聲響,母親已經(jīng)挎著胳膊在廚房里忙碌。看到母親被繃帶勒住的手指腫脹得發(fā)亮,我的心似油煎一般難受。
打我記事起,母親的手背就比正常人厚兩三倍,一年四季高高隆起,手指頭也比別人粗上一兩圈。一到冬天,母親的雙手又紅又腫,四處皴裂,那些小口子就張著嘴,往外流著膿血,直到夏天結(jié)痂。她的手背上白一塊、紫一塊,那是為了撐起這個家,多添的一道道傷疤。
春天,麥苗返青,我和妹妹跟著母親去澆水。我們站在田壟邊,豎著耳朵聽流水淙淙地灌溉莊稼,滿一個畦的時候,我們喊聲“到”,母親麻利地腳下一蹬,雙手一用力,三下兩下,鐵鍬帶起厚厚的土,落在壟溝上。“嘩”,水流改變了方向,母親還未痊愈的手背卻崩出了幾個口子,鮮紅的血液汩汩地往外冒。
秋天,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三個去摘棉花。她厚厚的手掌一把攥住盛開的棉花,往上輕輕一揚,肉墩墩的棉花就全部聽話地跑到她的手掌心,然后被塞進綁在腰上的包袱里?!耙欢ㄒ衙藁ㄕ蓛?,否則殘留下來的‘眼睫毛晚上就會飛到你的眼前,讓你睡不著覺。”母親一邊示范,一邊叮囑我們。我和弟弟學著母親的樣子,一招一式地摘著棉花,只有妹妹猴急地跑到了最前面,落下許多“眼睫毛”。漸漸地,包袱里的棉花越來越多,我們都拖不動了,母親也艱難地挪著步子。雪白的棉花倒在蒙茸茸剛剛泛綠的麥田上,堆成高高的小山。“幸虧有你們,我一個人得摘到什么時候啊!”母親頗感欣慰,我們姐弟三個仰起自豪的笑臉。
棉花收成最好的那一年,母親奢侈并且堅決地請求父親買來一臺收音機?!班粥±乳_始廣播啦”!故事和歌謠浸潤了我們的童年;《白眉大俠》《竇娥冤》……在評書和舞臺劇中我們成長,明是非,養(yǎng)浩然正氣;《梅花三弄》《四小天鵝舞曲》……耳邊傳來的名曲是我們最早的藝術(shù)啟蒙。
“家縱貧寒,也須留讀書種子?!蹦赣H文化不高,也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姐弟三個誰考試得了第一名,母親就帶誰去新華書店,可以挑選一本自己最喜歡的書。
冬天的夜里,昏暗的燈光下,我們和母親一起剝花桃。睡覺前,母親用不知從哪里尋來的不凍手的偏方,熬制成熱湯。熱氣慢慢浸潤母親的手背,我們把溫熱的湯水捧在手心里,打在她的手背上,裂開的口子疼得她不時呲一下嘴。可這時,分明又是母親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光。
那時候的冬天,滴水成冰。母親站在院子里,伸出紅腫的雙手,從半自動洗衣機里打撈著衣服。她不讓我們姐弟三個觸著涼水,她怕,怕我們的手像她的手一樣。
縫紉機“噠噠噠噠”地唱著歌,母親像一位神奇的魔術(shù)師變出我們一家人四季的衣衫:我的偏襟小襖、妹妹的泡泡肩小褂、弟弟威武的軍裝、父親筆挺的褲子。母親帶上她的大頂針,飛針走線,穿過厚厚的鞋底,換來我們腳下的舒適。
那些清貧的歲月里,母親的手是一團火,為我們驅(qū)走嚴寒,帶來幸福、平安、喜悅和詩意。
“遺子黃金滿贏,不如一經(jīng)”,母親親身躬行,不正是值得我們用一生去學習的“無字經(jīng)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