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么大的人命案,我哪兒敢說假話。你們辦案警察讓我說清楚業(yè)主章叔,我保證如實供述。
我是六月中旬的記不清哪一天,在觀海灣大廈前的廣場上,第一次見到章叔的。他是個七十出頭的北方胖老頭兒,穿著圓領(lǐng)無袖的白汗衫和寬大短褲,胸前掛著老花鏡,手里端個保溫杯,是個退休老干部的樣子,這個只有我們北方人能夠看出來。當時觀海灣樓盤正式交工,外地的業(yè)主都來接房和裝修,本地裝修公司蜂擁而至,廣場上那些營銷的美女們,都把業(yè)主分割包圍了起來,急不可待地想搞掂他們,拿下生意。
這個章叔卻顯得很受冷落,似乎沒什么人去向他發(fā)起進攻。我從老遠觀察,發(fā)現(xiàn)是他手上拿的那塊牌子成了攔路虎。牌子上邊用毛筆寫著一行大字:200平方包工包料五萬。好像也有人上前試探過,不管是如簧之舌,還是三寸不爛之舌,都沒讓這老頭松口,都私下里感嘆說,這只老東北虎真是刀槍不入。有個當?shù)匦』锍蛑菈K牌子,很大聲地用當?shù)胤窖裕ɑ浾Z)罵罵咧咧:“那幾大毛錢,還裝修個毛線,裝他家狗窩不夠喂……” 章叔聽不懂,但能猜得出大致意思,就大聲地和旁邊的人講:“退休了有的是時間,裝修不了就當游了一趟北海?!?/p>
我和你們警察說實話,章叔這類外地老年人,就是我這種勾巴佬專要尋找的客戶。順便說一句,勾巴佬是裝修行當里對我們這類沒有裝修公司,連皮包和橡皮圖章都沒有的人的一種蔑稱。這些老人花錢很摳門,警惕性又很強,搭上話一旦談不攏,就再也沒戲了,我觀察了好幾天都沒敢行動。
一天我終于尋找到了機會。說起來真是有趣而滑稽,是一本書起了黏合作用。我發(fā)現(xiàn)沒人的時候,章叔都是從提在手上的牛皮文件包里拿出一本書,蹲在小區(qū)中央的大榕樹下低著頭看。我這人沒事愛看閑書,尤其喜歡跟人瞎扯古今,這下搭話有由頭了。
“您老像個領(lǐng)導(dǎo)?!蔽掖竽懙販惿先フf。
“我本身就是個領(lǐng)導(dǎo)?!眱芍谎壑樽訌睦匣ㄧR上沿溜出來瞅了我一眼,又返回去盯著書看了。
聊天中我得知,他是個石油煉化專家,還當過局級領(lǐng)導(dǎo),評上過道德模范什么的。不過我覺得他沒掌過實權(quán),不然不會為這點兒小裝修還舉這么個牌子。其間,時不時有師傅來找我說裝修的事情,章叔應(yīng)該知道我的身份和用意了,可這老頭兒也很能沉得住氣兒。
一天傍晚,我下班要回家,章叔在門口等公交車,準備回他住的酒店,我騎電動車停在他旁邊,建議順路帶他回去。他連說感謝,一邁腿就跨到了后座上。途中,他建議順海邊走,一路上可以看海上日落美景,我當然樂意了。經(jīng)過海堤街時,我們被一個飛車黨騎著摩托車打劫了,目標竟然是章叔手上那個牛皮文件包。劫匪摩托車上前后兩個人,后坐上的人一把扯住了牛皮包,章叔死活不松手,那人就伸出來一把長砍刀。我大喊“放手”,章叔就是不放。劫匪的刀連砍幾次,都沒砍斷牛皮包帶子,正要伸向章叔的手指時,我的電動車恰好被拖倒在了馬路上,差一點兒連人帶車閃下好幾米高的海堤。章叔趴在了我身上,身體無大礙,我的胳膊和腿受了皮肉傷。原來那個皮包是拴死在章叔左手腕上的,章叔說他出門都這樣,早防著壞人來這一手。我想問,這樣就不怕被壞人砍斷胳膊和手?可又怕他聽了不高興,就沒好意思開口。
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我和章叔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突飛猛進。
章叔看我是做裝修的,問我具體怎么個做法。我覺得他對我多少有些“救命之恩”,就沒必要再兜圈子了。我說,我是個來自大西北的轉(zhuǎn)業(yè)軍人,來北海創(chuàng)業(yè)幾年了,還是個勾巴佬。我不包工包料,手上也有可靠的干活師傅,給業(yè)主當個助手,幫著購買材料和監(jiān)理施工,每套掙三五千元辛苦錢。當下老婆沒工作,孩子上學(xué)花錢多,最急迫的事情就是多接幾套活兒。章叔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一口答應(yīng),而是沉默不語,弄得我好不尷尬。就自責(zé)自己太自作多情,也沒了興趣再找他聊天了。
過了兩天,我又在樓下廣場上見到了章叔。他老遠就朝我笑呵呵的,一走近就拉我去看他的房子,我心里“怦怦”兩下,意識到有戲了。章叔買的房子是臨街的上下兩層,上面住人,下邊可開店。他要和老伴住在二樓,一樓開個茶房什么的,時常和街上人說說話,聊天解悶,賺點兒小錢夠往返老家的飛機票。我在一旁給他逗樂,建議選個靚女在樓下看店,聊起天來感覺更好,還可以上二樓遞遞茶。他哈哈大笑表示認可,說:“人老心不老,樹老根不老嘛?!?/p>
之后又急著要看我正在裝修的房子,看來這單生意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房子已刷完了油漆,正在安裝燈具潔具,三兩天就要交工。章叔看得仔細,連說滿意。我們出門后在電梯口說話,剛在屋里刷漆的師傅,提著個漆桶從電梯里出來,急匆匆的,頭上衣服上都是白漆,與我撞了個滿懷,把我新上身的一套衣服弄得斑斑點點。我訓(xùn)斥他不看路,又不是餓狗,急著去吃屎。章叔在一旁批評我說,不該說這樣難聽的話,對勞動者應(yīng)該尊重和客氣,我點頭承認自己錯了。章叔隨后拉著我的衣角到樓梯間避背處,悄悄對我耳語:剛才的師傅肯定偷走了剩的油漆。我聽了不太明白,章叔說,十個漆匠九個偷,剩一個漆袋綁在腰里頭。我撥通手機讓師傅送回漆桶來,師傅果然不愿意送,還找出了一堆理由。怪不得我總賺不到錢,原來是過分相信別人了。章叔看我突然變得一臉的沮喪,就安慰和鼓勵我不要泄氣,說這些打工的人,看著可憐,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防人之心不可無。第二天,他請我老婆孩子吃飯,其間詢問了我們夫妻祖宗好幾代,才簽了裝修合同。
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對章叔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裝修開工后,我先幫著買材料。凡是我認識的老板的店里,章叔都不會買東西。發(fā)現(xiàn)這個規(guī)律之后,我就找借口坐街邊乘涼,或與熟人喝茶。擔心別人從中吃回扣,保護自身利益不受損害,沒什么可指責(zé)的。
水電安裝很順利,臨結(jié)束時出現(xiàn)了一件麻煩事。我?guī)д率迦ヲ炇?,他沒指出明顯問題。離開時卻吞吞吐吐,說幾百元錢他付得起,就當扶貧了。原來他發(fā)現(xiàn)安裝水電的伍師傅,在最值錢的電線上做了手腳。由于電器功率大小不同,導(dǎo)致屋里所布的電線型號也不同。購買時,商家只整捆賣,為省錢章叔和他的鄰居合伙買,兩家平分。面積一樣大的房間,伍師傅讓章叔的屋里增加了十六米電線,私下里卻把他家的八米電線裝到了鄰居家。章叔說,他的這個鄰居因為年輕漂亮,伍師傅愛與她打情罵俏,他早就留神注意了,果然不出所料有了名堂。自己偷拿也就算了,還拿別人家的東西去討好漂亮女人,這不是很可恥嗎?我聽了心里就有些蒙,都一起合作好幾年了,怎么就沒看出這個伍師傅是這種人。章叔安慰我說,要大智大勇,在陰謀詭計面前明察秋毫才是。之后我繞著彎兒去問伍師傅,他的解釋是:同樣面積和戶型的房子,章叔家墻里埋的線管,盡繞大彎走直角,美女鄰居家的線管卻是走斜角的,當然就少了十六米。至于那八米剩線,因為品種不同用不上,看到兩個業(yè)主關(guān)系很好,就廢物利用了。
我該聽誰的呢?
讓伍師傅把線管里的電線抽出來,當眾用尺子量一下,再找來美女鄰居當面對質(zhì)?就算弄個水落石出,也是傷了和氣,弄不好這一單裝修生意就完蛋了。如果我在鋪設(shè)電線期間,帶著章叔盯守在施工現(xiàn)場,哪里會有這些麻煩事情。這時候我已經(jīng)意識到,章叔這個老人有些事兒多,比較難纏??捎钟X得,自己的父輩也都是這樣從苦日子里過來的,他沒提出索賠電線就已經(jīng)不錯了,往后得前胸后背都長眼睛,不然要出大事情。
水電安裝結(jié)束后,貼磚接著開始了。材料進場和師傅干活都很順利,當天貼了廚房的兩個墻面,章叔看了連連豎大拇指。六點鐘下班時,又遇到了麻煩。真是怕鬼見鬼,天大的事情,事先一點兒征兆都沒有。事情是這樣的,貼磚師傅夜里要住在正裝修的屋子里,章叔死活都不允許。工人夜宿工地,在北海是普遍情況。這里天氣熱,民工多租不起房子,一般就地打地鋪睡覺。我家裝修時,木工在屋里撐床掛蚊帳,炒菜煮飯,我也沒覺得不正常啊。這個師傅是我找來的,鋪蓋卷兒早就擱窗臺上了,他干了一天活兒了,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空中還飄起了雨滴,讓他去哪里過夜?
章叔不讓住的理由是,屋子設(shè)備不全,通往二樓的室內(nèi)樓梯還沒裝欄桿,出了問題他得負責(zé)任。我說,師傅睡一樓就行,可以寫“責(zé)任自負”的字據(jù)。他說,丟了東西或干了壞事跑掉怎么辦?我說,師傅是合浦本地人,可以留下身份證。他又說,師傅八成夜里會往鋪磚用的沙子里撒尿,會把果皮垃圾塞進沙堆里。我說,后院有公廁,白天可以認真檢查。怎么說章叔都不答應(yīng),背個手仰面朝天不吭聲,一個勁兒搖腦袋。師傅姓朱,是個三十出頭的老實人,貼磚手藝好,就是不善言辭,幾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我這人平時還是很會說話的,這時也再難找出說服章叔的詞兒了。實在逼得沒退路了,我強壓住心中的怒火問他:“我們要相信人民群眾,是吧?”章叔裝沒聽見,還是仰著腦袋瞅天花板。沒招了,我就拉朱師傅往門外走,拉他去我家客廳沙發(fā)上睡覺。出門時我習(xí)慣性地提醒了一句:“看管好屋里的東西?!?/p>
走出去不過三分鐘,章叔的手機撥過來了,他說他動了菩薩心腸,同意師傅在他屋里過夜。我意識到他是擔心那幾萬元的瓷磚和鋪好的電線被盜,才想到菩薩的,于是我執(zhí)意拉朱師傅去自己家住。朱師傅卻說住我家還是不方便,硬扯著我的胳膊返了回去。再見面時,章叔的臉上有些難堪,啥條件都不提了,只要求師傅夜里住在二樓。一樓有防盜門,二樓窗戶還沒裝防盜網(wǎng),賊可以翻進去,回家的路上我才意識到這一點。
夜里,我還沒入睡,章叔的手機又撥過來了。怒氣沖天,說是出了嚴重事件,他已經(jīng)報了警,讓我立馬趕過去。這時候狂風(fēng)暴雨大作,我出門時撐開一把傘,怎么也舉不起來,趕到觀海灣門前,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落湯雞。小區(qū)隔一條馬路就是海灘,漲潮的海水,在路燈的光亮下,一浪浪地往沙灘上涌,往馬路上潑灑。章叔背著手挺著肚子,立在小區(qū)門口的騎樓走廊下邊,見我就怒氣沖天,擺出了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全然沒有之前的持重、慈祥與和藹。
“竟然把婊子帶到了我屋里。”
“我早就給你說,這些人素質(zhì)差,沒幾個好東西?!?/p>
“等警察來處理,看你怎么承擔責(zé)任吧?”
章叔怒不可遏,容不得我張嘴。
原來是他回酒店后,始終解除不了心中的疑惑,就悄悄溜回觀海灣樓下,從遠處細細觀察,發(fā)現(xiàn)二樓燈光下,有個年輕女子的身影在晃動。
這時防盜門已經(jīng)被章叔從外邊悄悄上了鎖。我要求進去了解一下情況,他不允許。說是怕跑了人證,毀了物證。無奈,我說連我一起鎖進去吧,他才勉強答應(yīng)。門打開后風(fēng)雨就往里鉆,我?guī)缀跏潜豢耧L(fēng)推上二樓的。上去后看到,朱師傅穿條短褲裸著上身,蹲在一袋沙子上,懷抱著一根半米長的粗竹筒,嘴放在管口上,一口接一口地抽吸水煙。一只幽黃的燈泡下,是新鋪好的雙人地鋪,旁邊放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地鋪上睡著個露肩的年輕女人。我正要發(fā)火,突然聽到被子里傳出一聲嬰兒的叫聲,火沒有發(fā)出來??匆娢彝蝗怀霈F(xiàn),朱師傅提著煙筒站了起來,年輕女人側(cè)了一下身,拉起被角蒙住了肩膀和腦袋。我問為什么有別人在這兒?。恐鞄煾嫡f,老婆孩子進城看病,臨時住在親戚家,聽說我有了住的地方,就趕過來團聚一下。我說,你前邊沒交代,業(yè)主已經(jīng)報了警。話還沒說完,地鋪上睡的女人就抱著被子坐了起來,我急忙躲進了隔壁黑乎乎的小屋。那女人與朱師傅用白話(粵語)嘰里咕嚕起來,我一個字兒也聽不懂,就朝外邊大聲說,你們又沒干啥壞事情,慌張什么?朱師傅走過來解釋說,他老婆懷里的是超生的仔,已經(jīng)第四胎了,公家抓住了要重罰,一直是東躲西藏的。他話沒說完就往一樓跑,一推門,發(fā)現(xiàn)是反鎖的,就滿嘴污言穢語。返回時,他在樓梯口發(fā)現(xiàn)后窗可以打開,就一把推開窗扇,縱身躍了出去,在風(fēng)雨中變成了一個黑影兒,還朝屋里喊叫,讓老婆也跳窗子出去。我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能瞅著女人很慌亂地往背袋里塞孩子,往包里塞奶瓶等雜物。孩子似乎睡得很死,始終都歪著個腦袋。
這時候,章叔出現(xiàn)在了窗口外邊。他一定是聽到后院有異常的聲音,及時迂回,包抄過來。見朱師傅要跳窗逃走,就更篤定他干了壞事兒。沖上去要阻擋,被朱師傅伸出一條胳膊,死死地攔住不讓靠近。兩個黑影兒透過窗口的亮光,就像舞臺上表演打仗的兩只皮影,身后的一排椰子樹,在風(fēng)雨中搖頭擺尾,似在吶喊助威。掛在二樓的那只幽黃的燈泡,是裝修時臨時接的,燈線從電表箱里牽出來,簡易地固定在墻上,其中一段線路正好經(jīng)過樓梯旁邊那個窗子的內(nèi)墻邊沿。章叔可能覺得無力阻擋朱師傅和屋里的女人了,忽然靈機一動,手伸進窗口扯了那根燈線,屋里瞬間變得一團漆黑。這時女人正好抱著小孩從二樓出口跨向樓梯,在黑暗中失足踩空了。一聲慘叫夾雜著砸地的響聲,出現(xiàn)在了一樓的樓梯間里,很快就被雷電和風(fēng)雨聲淹沒。
我當時正站在樓梯拐彎處的平臺上,大喊讓他們住手,黑影的跌落和同時出現(xiàn)的慘叫聲,驚得我目瞪口呆。朱師傅號叫著躍進了窗口,我意識到應(yīng)該馬上讓燈亮起來??隙ㄊ请娋€短路跳閘了,電表箱就在樓梯邊的墻上,我踮著腳尖伸手摸也摸不著?;艁y中我一把抓起了樓梯上靠墻躺著的一根鋼管,那里堆放著做樓梯扶手和護欄的材料。我用鋼管的一端去捅那個在窗外微光下黑乎乎的電表箱,想把跳下的電閘捅上去。鋪面房配的是380伏的動力電,我捅出了一個很大的火球?;鹎虻牧凉庵?,我看清楚了窗外章叔的臉,竟然是如此猙獰可畏,而我的一只胳膊,大約就是在那一瞬間沒了知覺的。
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簡介
無為,本名趙亮,男,甘肅平?jīng)鋈耍灾鲹駱I(yè)的軍轉(zhuǎn)干部,現(xiàn)居廣西北海。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海作協(xié)副主席。有小說、散文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中國作家》《作品》《美文》《天津文學(xué)》等刊物。曾獲冰心散文獎、《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等獎項。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周家情事》。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