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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冬食(散文)

      2021-02-25 07:45:16肖復(fù)興
      北京文學(xu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白薯炒栗子蕓豆

      肖復(fù)興

      不時不食,是一句老話,講的是我們中華民族悠久的民俗傳統(tǒng),吃東西要應(yīng)時令、按季節(jié),到什么時候吃什么東西。最早說這句話的,是開業(yè)于明天順二年(1458年)老北京最老的一家叫聚慶齋的糕點鋪的掌柜。那時,聚慶齋恪守這樣“不時不食”的規(guī)矩賣糕點,老百姓也照這樣的講究吃食物。

      這樣說是沒有錯的,一招一式不能亂。比如,元旦要吃驢肉,謂之“嚼鬼”;立春要吃蘿卜,謂之“咬春”;三月要到天壇城根兒采龍須菜吃,圖的是沾沾仙氣兒;四月要吃京西的大櫻桃,謂之嘗一歲百果之先;五月不僅要吃粽子,還要吃新玉米,叫作“珍珠筍”;中秋節(jié)不僅要吃月餅,還要吃河里肥蟹和湖中蓮藕;重陽節(jié)吃花糕,過去的竹枝詞里說“中秋才過近重陽,又見花糕到處忙”,那是一種雙層三層乃至更多層的點心,中間夾著棗栗等果仁,意思是“層層登高步步高升”;到了春節(jié),除了團(tuán)圓的餃子之外,荔枝干、龍眼干、栗子、紅棗、柿餅等雜拌兒,是不能不吃的,意思是“百事大吉”……一個民族所有心里的祈禱與祝福,都蘊涵在那隨節(jié)氣變化而變化的吃食之中了。

      再說吃之中的點心,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中更是什么時令吃什么,不能亂了套的。比如正月要吃元宵,二月要吃太陽糕,三月開春要吃榆錢糕,四月要吃藤蘿糕和玫瑰餅,五月要吃五毒餅,六月入夏要吃綠豆糕、山楂糕、豌豆黃,七月要吃茯苓夾餅,八月要吃月餅,九月要吃花糕,十月要吃麒麟酥、蜜麻花,臘月要喝臘八粥,要準(zhǔn)備過年吃的年年高升的年糕和為先人和佛祖供奉的蜜供……

      這可不是窮講究,不是物質(zhì)不豐富時節(jié)品種的單調(diào),而確實是認(rèn)真的講究,每一種食物里都可以講出一個動人的故事和傳說,是和季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的風(fēng)俗與民風(fēng),是漫長農(nóng)業(yè)時代的一種文化的積淀,透著現(xiàn)在越發(fā)缺少的與泥土與自然相近的親切感覺,更是我們民族滲透進(jìn)腸胃和血液里的隱性密碼,表達(dá)著我們的先輩對于大地的樸素的敬重情感,依此維系著代代相傳的胃的感覺和心的依托。無論我們走到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這樣的飲食習(xí)慣和傳統(tǒng),便讓我們可以找到我們自己的親人和伙伴,找到我們民族根性的東西,讓我們即使天各一方,彼此語言不同,卻因此而緊密地守候在一起。春季里,花繁事盛,盡遇知味之士;冬季里,白雪紅爐,暢飲懷鄉(xiāng)之情。

      如今,隨著物質(zhì)的豐富、科技的發(fā)達(dá),我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手到擒來,隨心所欲。反季節(jié)的食物更是隨處可見,吃的是越發(fā)的花樣翻新。但是,我們還是應(yīng)該講究一些我們民族“不時不食”的傳統(tǒng),不應(yīng)該亂了方寸,將那幾百年乃至上千年老繭一樣磨出來的講究和風(fēng)俗一起漸漸失落。特別是在我們每一個傳統(tǒng)節(jié)日到來的時候,我們闔家團(tuán)聚的時候,更應(yīng)該講究這樣“不時不食”的傳統(tǒng),讓我們的下一代知道這樣的傳統(tǒng),由此喚回我們民族綿長久遠(yuǎn)的回憶,讓我們離鄉(xiāng)土和大自然越來越近,讓我們心的距離越來越近,讓我們民族的情感越來越濃。即使遠(yuǎn)隔千山萬水,中華民族是一個大家庭,民族情感的認(rèn)同,來自對于民族文化的認(rèn)同。“不時不食”,看似簡單,卻是聯(lián)系著我們每個華夏子孫日常生活的文化根系,由此生長的大樹才會隨時令不同而豐富多彩,四季繽紛。

      在老北京,即使到了冬天最寒冷的時候,街頭賣各種吃食的小攤子也不少。不是那時候的人不怕冷,是為了生計,便也成全了我們一幫饞嘴的小孩子。那時候,普遍的經(jīng)濟(jì)拮據(jù),物品匱乏,說起吃食來,就像在20世紀(jì)70年代曾經(jīng)流行過、被稱之為“窮人美”的假衣領(lǐng)一樣,不過是窮人“螺螄殼里做道場”的一種自得其樂的選擇罷了。

      那時候,街頭最常見的攤子,是賣烤白薯的。

      如今,冬天里白雪紅爐吃烤白薯,已經(jīng)不新鮮,幾乎遍布大街小巷,都能看見立著胖墩墩的汽油桶,里面燒著煤火,四周翻烤著白薯。這幾年還引進(jìn)了臺灣版的電爐烤箱的現(xiàn)代化烤白薯,立馬丑小鴨變白天鵝一樣,在超市里賣,價錢比外面的汽油桶高出不少,但會給一個精致一點兒的紙袋包著,時髦的小妞兒蹺著蘭花指拿著,像吃三明治一樣優(yōu)雅地吃。

      去年,我家住的那條街上新開張一家小店,取代了原來在這里賣了好多年柳泉居豆包,專門賣電烤箱制作的烤白薯,比以前更高級,有漂亮的紙盒包裝,還要給你一只小勺,那白薯不再是捧著啃,而是要用小勺?著吃,就像吃冰激凌或蛋糕,端坐在透明的落地窗前,枝形的水晶吊燈下面,而不再只是迎著寒風(fēng)邊走邊啃了。原來在出身于簡陋汽油桶里的平民烤白薯,搖身一變,成了時髦的文青,乃至假貴族。

      在老北京,冬天里賣烤白薯永遠(yuǎn)是一景。它確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了,便宜,又熱乎,常常屬于窮學(xué)生、打工族、小職員一類的人。他們手里拿著一塊烤白薯,既暖和了胃,也烤熱了手,迎著寒風(fēng)走就有了勁兒。記得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里,寫到這種烤白薯,說是餓得跟癟臭蟲似的祥子一樣的窮人,和瘦得出了棱的狗,愛在賣烤白薯的攤子旁邊轉(zhuǎn)悠,那是為了吃點兒更便宜的皮和須子。

      民國時,徐霞村先生寫《北平的巷頭小吃》,提到他吃烤白薯的情景。想那時他當(dāng)然不會淪落到祥子的地步,他寫他吃烤白薯的味道時,才會那樣興奮甚至有點兒夸張地用了“肥、透、甜”三個字,真的是很傳神,特別是前兩個字,我是從來沒有聽說過誰會用“肥”和“透”來形容烤白薯的。

      但還有一種白薯的吃法,今天已經(jīng)見不著了,便是煮白薯。在街頭支起一口大鐵鍋,里面放上水,把洗干凈的白薯放進(jìn)去煮,一直煮到把開水耗干。白薯里吸進(jìn)了水分,非常軟,甚至綿綿得成了一攤稀泥。想徐霞村先生寫到的 “肥、透、甜”中那一個“透”字,恐怕用在烤白薯上不那么準(zhǔn)確,因為烤白薯一般是把白薯皮烤成土黃色,帶一點兒焦焦的黑,不大會是“透”,用在煮白薯上更合適。白薯皮在滾開的水里浸泡,猶如貴妃出浴一般,已經(jīng)被煮成一層紙一樣薄,呈明艷的朱紅色,渾身透亮,像穿著透視裝,里面的白薯肉,都能夠絲絲的看得清清爽爽,才是一個“透”字承受得了的。

      煮白薯的皮,遠(yuǎn)比烤白薯的皮要漂亮、誘人。仿佛白薯經(jīng)過水煮之后脫胎換骨一樣,就像眼下經(jīng)過美容后的漂亮姐兒,須刮目相看。水對于白薯,似乎比火對于白薯要更適合,更能相得益彰,讓白薯從里到外的那樣可人。煮白薯的皮,有點兒像葡萄皮,包著里面的肉簡直就成了一兜蜜,一碰就破。因此,吃這種白薯,一定得用手心托著吃。大冬天站在街頭,小心翼翼地托著這樣一塊白薯,嘬起小嘴,嘬里面軟稀稀的白薯肉,那勁頭兒,只有和吃喝了蜜的凍柿子有一拼。

      老北京人又管它叫作“烀白薯”。這個“烀”字是地地道道的北方詞兒,好像是專門為白薯的這種吃法量身定制的。烀白薯對白薯的選擇,和烤白薯的選擇有區(qū)別,一定不能要那種干瓤的,選擇的是麥茬兒白薯,或是做種子用的白薯秧子。老北京話講:處暑收薯。那時候的白薯是麥茬兒白薯,是早薯,收麥子后不久就可以收,這種白薯個兒小,瘦溜兒,皮薄,瓤兒軟,好煮,也甜。白薯秧子,是用來做種子用的,在老白薯上長出一截兒來,就掐下來埋在地里。這種白薯,也是個兒細(xì),肉嫩,開鍋就熟。

      當(dāng)然,這兩種白薯,也相應(yīng)的便宜。烀白薯這玩意兒,是窮人吃的,比烤白薯還要便宜才是。我小時候,正趕上三年的天災(zāi)人禍,全國鬧自然災(zāi)害,每月糧食定量,家里有我和弟弟正長身體要飯量的半大小子,月月糧食不夠吃。家里只靠父親一人上班,日子過得拮據(jù),不可能像院子里有錢的人家去買議價糧或高價點心吃。就去買白薯,回家烀著吃。那時候,入秋到冬天,糧店里常常會進(jìn)很多白薯,要用糧票買,每斤糧票可以買五斤白薯。但是,每一次糧店里進(jìn)白薯了,都會排隊排好多人,都是像我家一樣,提著筐,拿著麻袋,都希望買到白薯,回家烀著吃,可以飽一時的肚子。烀白薯,便成為那時候很多人家的家常便飯,常常是一院子里,家家飄出烀白薯的味兒。

      過去,在老北京城南一帶因為格外窮,賣烀白薯的就多。南橫街有周家兩兄弟,賣的烀白薯非常出名。他們兄弟倆,把著南橫街東西兩頭,各支起一口大鍋,所有走南橫街的人,甭管走哪頭兒,都能夠見到他們兄弟倆的大鍋。過去,賣烀白薯的,一般都是兼著五月里賣五月鮮,端午節(jié)賣粽子,這些東西也都是需要在鍋里煮,烀白薯的大鍋就能一專多能,充分利用。周家兄弟倆,也是這樣,只不過他們更講究一些,會用盤子托著烀白薯、五月鮮和粽子,再給人一只銅扦子扎著吃,免得燙手。他們的烀白薯一直賣到了解放以后的公私合營,統(tǒng)統(tǒng)把這些小商小販歸攏到了飲食行業(yè)里來。

      五月鮮,就是五月剛上市的早玉米,老北京的街頭巷尾,常會聽到這樣的吆喝:五月鮮來,帶秧兒嫩來吔!以前 ,賣烤白薯的一般吆喝:栗子味兒的,熱乎的!以當(dāng)令的栗子相比附,無疑是高抬自己,再好的烤白薯,也是吃不出來栗子味兒的。烀白薯,沒有這樣的攀龍附鳳,只好吆喝:帶蜜嘎巴兒的,軟乎的!他們吆喝的這個“蜜嘎巴兒”,指的是被水耗干掛在白薯皮上的那一層結(jié)了痂的糖稀,對那些平常日子里連糖塊都難得吃到的孩子們來說,是一種擋不住的誘惑。

      說起南橫街東西兩頭的周家兄弟,想起了小時候我家住的西打磨廠街中央的南深溝的路口,也有一位賣烀白薯的。只是,他兼賣小棗豆年糕,一個攤子花開兩枝,一口大鍋的余火,讓他的年糕總是冒著騰騰的熱氣。無論買他的烀白薯,還是年糕,他都給你一個薄薄的葦葉子托著,那葦葉子讓你想起久違的田間,讓你感到再不起眼的北京小吃,也有著濃郁的鄉(xiāng)土氣。

      長大以后,我在書中讀到這樣一句民諺:年糕十里地,白薯一溜屁。說的是年糕解飽,頂時候;白薯不頂時候,肚子容易餓。便會忍不住想起南深溝口那個既賣年糕又賣白薯的攤子。他倒是有先見之明,將這兩樣?xùn)|西中和在了一起。

      懂行的老北京人,最愛吃鍋底的烀白薯,是烀白薯的上品。那樣的白薯因鍋底的水燒干讓白薯皮也被燒糊,便像熬糖一樣,把白薯肉里面的糖分也熬了出來,其肉便不僅爛如泥,也甜如蜜,常常會在白薯皮上掛一層黏糊糊的糖稀,結(jié)著嘎巴兒,吃起來,是一鍋白薯里都沒有的味道,可以說是一鍋白薯里濃縮的精華。一般一鍋白薯里就那么幾塊,便常有好這一口的人站在寒風(fēng)中,程門立雪般專門等候著,一直等到一鍋白薯賣到了尾聲,那幾塊鍋底的白薯終于水落石出般出現(xiàn)為止。民國有竹枝詞專門詠嘆:“應(yīng)知味美唯鍋底,飽啖殘余未算冤。”

      這時候,老北京大街上,能和賣烤白薯和煮白薯對峙的,是賣糖炒栗子的。有意思的是,賣烤白薯和煮白薯的,一般是在白天,而賣糖炒栗子的,是在晚上?!抖奸T瑣記》里說:“每將晚,則出巨鍋,臨街以糖炒之?!薄堆嗑╇s記》里說:“每日落上燈時,市上炒栗,火光相接,然必營灶門外,致礙車馬?!蹦鞘乔迥┟癯鯐r的情景了,巨鍋臨街而火光相接,乃至妨礙交通,想必很是壯觀。而且,一街栗子飄香,是這時節(jié)最熱烈而濃郁的香氣了。如今的北京,雖然不再是巨鍋臨街,火光相接,已經(jīng)改成電火爐,但糖炒栗子香飄滿街的情景,依然還在。

      早年間,賣糖炒栗子的,大柵欄西的王皮胡同里一家最為出名,那時候,有竹枝詞唱道:“黃皮漫笑居臨市,烏角應(yīng)教例有詩?!秉S皮,指的就是王皮胡同;烏角,說的就是栗子。將栗子上升為詩,大概是因為經(jīng)過糖炒之后的升華,是對之最高的贊美了。

      當(dāng)然,這是文人之詞,對于糖炒栗子,比起烤白薯或烀白薯,文人給予更多更好聽的詞語,比如還有:“栗香市前火,菊影故園霜?!睂⒗踝雍臀娜死吓频南笳饕庀蟮木栈ǒB印一起,更是頗有拔高之處。不過,他說的由栗子引起的故園鄉(xiāng)情,說得沒錯。我來美國多次,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有賣糖炒栗子的,饞這一口,只好到中國超市里買那種真空包裝的栗子,味道真的和現(xiàn)炒現(xiàn)賣的糖炒栗子差得太遠(yuǎn)。

      有一年十一月,我去南斯拉夫(那時候,南斯拉夫和黑山還沒有分開變成塞爾維亞),在一個叫尼爾的小城,晚上,我到城中心的郵局寄明信片,在街上看到居然有賣栗子的,雖不是在鍋里炒的,也是在一個像咖啡壺一樣小小的火爐上烤的。那栗子個頭兒很大,但那種棱角鮮明的形狀,還有那鮮亮的顏色,還是讓我想起了北京的糖炒栗子。我買了一小包嘗嘗,雖然趕不上北京的糖炒栗子甜,卻味道一樣,綿柔而香氣撲鼻,一下子,北京的糖炒栗子攤,近在眼前。

      其實,制作糖炒栗子并不復(fù)雜,《燕京雜記》里說:“賣栗者炒之甚得法,和以沙屑,活以飴水,調(diào)其生熟之節(jié)恰可至當(dāng)?!币恢钡浆F(xiàn)在,糖炒栗子,變煤火為電火,但還是依照舊法,只是有的減少了飴糖水這一節(jié)。如今,北京城賣糖炒栗子的有很多,“王老頭”是其中出名的一家,因為出名,還特意將“王老頭”三字注冊為商標(biāo)。二十多年前,“王老頭”的糖炒栗子,在欖桿市,臨街一家不起眼的小攤,因為他家的糖炒栗子好吃,雖然今年每斤栗子漲價到22元,四九城專門跑到那里買貨的人很多。我也是其中之一,常常跑到他那里買糖炒栗子。確實好吃,不僅好吃,關(guān)鍵是皮很好剝開。栗子不好保存,賣了一冬,難免會有壞的。因此,衡量糖炒栗子的質(zhì)量,除了栗子一定是壞的要少,而且,肉要發(fā)黃,以證明其是本季新鮮的之外,就是皮要好剝。好多家賣的糖炒栗子的皮很難剝開,是因為火候掌握的問題。可以看出《燕京雜記》里說的“調(diào)其生熟之節(jié)恰可至當(dāng)”,是重要的技術(shù)活兒。恰可至當(dāng),不那么容易。

      前些年修兩廣大街的時候,拓寬欖桿市,拆掉了沿街兩旁的很多房屋,王老頭搬至蒲黃榆橋北,靠近便宜坊烤鴨店,店鋪雖然不大,比起以前要氣派得多,而且,門前還有“王老頭”顯眼的招牌。一家小店,堅持了幾十年,還能夠如此紅火,是今天王皮胡同的烏角之詩了。

      京城賣糖炒栗子的有很多,讓我難忘的,還有一家。說是一家,其實,就是一個人招呼。他是我在北大荒的一個荒友,同樣的北京知青,上20世紀(jì)90年代初,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待業(yè)在家,干起了糖炒栗子的買賣,自力更生,支撐起一個家。他在崇文門菜市場前,支起一口大鍋,拉起一盞電燈,每天黃昏時候,自己一個人拳打腳踢,在那里連炒帶賣帶吆喝,以此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那里人來人往,他的糖炒栗子賣得不錯。他人長得高大威猛,火鍋前,掄起長柄鐵鏟,攪動著鍋里翻滾的栗子,路旁的街燈映照著他汗珠淌滿的臉龐,是那樣的英俊。如果看見我去了,他常會對我搖搖手一笑,常讓我的心里涌起一種難言之情。那時候,他不過三十多歲,正是好年華。

      崇文門菜市場,后來被拆遷了。他的糖炒栗子的小攤也沒有了。不僅沒有了,連他的人也沒有了。他患病那樣早就去世了。如今,每一次,路過原來崇文門菜市場早已經(jīng)面目皆非的老地方,我總會忍不住想起他和他的糖炒栗子。

      ?四

      在老北京的冬天,賣糖葫蘆的,也永遠(yuǎn)是一景。糖葫蘆品種很多,老北京最傳統(tǒng)的糖葫蘆,是用山里紅串起來的那種。山里紅,又叫紅果和山楂。北京人叫作山里紅,地道的老北京人得把山里紅中的“里”字叫成“拉”的音,而且還得稍稍帶點兒拐彎兒。北京西北兩面靠山,自己產(chǎn)這玩意兒。特別是到了大雪紛飛的時候,糖葫蘆和雪紅白相襯,讓枯燥的冬天有了色彩。如今,北京也有賣糖葫蘆的,但如今的北京少雪,有時候一冬天都難得見到雪花,便也就消失了這樣紅白相對的明艷色彩。

      在我看來,山里紅對于北京人最大的貢獻(xiàn),是做成了糖葫蘆。對于山里紅而言,借助于冰糖(必須是冰糖,不能是白砂糖,那樣會綿軟,不脆,也不亮)的外力作用,是一次鏈接,是一次整容,是一次華麗的轉(zhuǎn)身。入冬以后,都會看到賣糖葫蘆的。以前,小販穿街走巷賣,都會扛著一支稻草垛子或麥秸耙子,把糖葫蘆插在上面,像把一棵金色的圣誕樹扛在肩上。那時候,糖葫蘆便宜,五分錢一串,屬于貧民食品,別看在平常的日子里不怎么起眼,在春節(jié)期間卻會攀到高峰,在廟會上,特別是在廠甸的廟會上,一下子成了主角。那勁頭兒,頗像王寶強上了銀幕,從一個農(nóng)民工突然之間成了明星。

      在廠甸的廟會上,賣的糖葫蘆品種很多,有蘸糖的,也有不蘸糖的;有成串的,也有不成串的。更多的是穿成一長串,足有四五尺長,一串被稱為一“掛”。如今這樣傳統(tǒng),一掛一掛的賣的糖葫蘆,只有在過年的廠甸廟會里還可以見到。民國竹枝詞說:“正月元旦逛廠甸,紅男綠女?dāng)D一塊,山楂穿在樹條上,丈八葫蘆買一串?!庇终f:“嚼來酸味喜兒童,果實點點一貫中,不論個兒偏論掛,賣時大掛喊山紅?!闭f的就是這種丈八長的大掛的山里紅。春節(jié)期間逛廟會,一般的孩子都要買一掛,頂端插一面彩色的小旗,迎風(fēng)招展,扛在肩頭,長得比自己的身子都高出一截,永遠(yuǎn)是老北京過年壯觀的風(fēng)景。

      清時竹枝詞有道:“約略酸味辨未知,便充藥裹亦相宜。穿來不合牟尼數(shù),卻掛當(dāng)胸紅果兒?!闭f的是穿成珠串,圓圓一圈,掛在胸前的糖葫蘆,鮮紅耀眼,猶如佛珠,沾點兒佛味兒。不過,這種傳統(tǒng),如今幾近消失。

      過年賣糖葫蘆,有插在草靶子上的沿街叫賣,也有擺一個小攤,放一口油鍋,現(xiàn)蘸現(xiàn)賣。講究一點的人,會到店里買。以前,賣糖葫蘆最出名的店鋪,北面數(shù)東安市場里的一品齋,南面數(shù)琉璃廠的信遠(yuǎn)齋。信遠(yuǎn)齋的糖葫蘆不串成串,論個兒賣,一個個盛在盒子里,蘸好了冰糖,晶瑩剔透,紅得像瑪瑙,裝進(jìn)小匣子里,用紅絲帶一扎,是過年時候送人的最好禮品。如今,這樣精致的糖葫蘆,也已經(jīng)絕跡。

      老北京也有把山里紅做成紅果兒粘的,外面裹一層霜一樣的白糖,但并不多,大多是在天津。老北京吃山里紅最講究的,是把山里紅放在鐵鍋里,加上水和糖,還有桂花,熬爛成糊狀,但不能成泥,里面還得有山里紅的囫圇個兒。再一點,不能熬糊,那樣顏色容易變深,必得鮮紅透明,如同隔簾窺浴。然后,裝進(jìn)瓶子里賣,叫作炒紅果,也叫榅桲??梢哉f,山里紅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就跟在太上老君的八卦老丹爐煉一番了一樣,成了仙,成了山里紅的極品。過年的時候,不僅是講究人家的一道涼菜,也是解酒的一劑好藥。即使是一般殷實人家,也要在年夜飯的大魚大肉之外,備好這樣一個節(jié)目。

      以前,最地道的榅桲,是必得去信遠(yuǎn)齋買。如今,信遠(yuǎn)齋的店鋪沒有了,稻香村里有賣的,但是,味道偏酸,個頭偏爛,顏色,也不如信遠(yuǎn)齋的鮮亮,即使不吃,光看就是那樣的誘人。

      如今,吃這一口,我家是自己做。要在山里紅剛上市買來那些個頭大的,肉面的,一切兩半,去核,在鐵鍋(不能是鋼精鍋,更不能是高壓鍋)里放足了水和冰糖,慢慢熬制,最后加糖桂花,涼后放進(jìn)冰箱,涼透再吃。又涼又甜又有點兒微微的酸和淡淡的桂花香,是冬天解酒解膩開胃的一道難得的佳品。

      金糕,也是老北京冬天里必不可少的一種吃食。這是用山里紅去核熬爛冷凝而成的一種小吃,是山里紅的另一種變身。為了凝固成型并色澤光亮,里面一般加了白礬,所以過不了開春。這東西以前叫作山楂糕,是下里巴人的一種小吃,后來慈禧太后好這一口,賜名為金糕,意思是金貴,不可多得。因是貢品而搖身一變成為了老北京人過年送禮匣子里的一項內(nèi)容。清時很是走俏,曾專有竹枝詞詠嘆:“南楂不與北楂同,妙制金糕屬匯豐。色比胭脂甜如蜜,鮮醒消食有兼功?!?/p>

      這里說的匯豐,指的是當(dāng)時有名的匯豐齋,我小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但離我家很近的鮮魚口,另一家專賣金糕的老店泰興號還在。就是泰興號當(dāng)年給慈禧太后進(jìn)貢的山楂糕,慈禧太后為它命名金糕,還送了一塊“泰興號金糕張”的匾(泰興號的老板姓張)。泰興號在鮮魚口一直挺立到20世紀(jì)50年代末,到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止。那時候,家里讓我去它那里買金糕,一般是把它切成條,拌白菜心或蘿卜絲當(dāng)涼菜吃。金糕一整塊放在玻璃柜里,用一把細(xì)長的刀子切,上秤稱好,再用一層薄薄的江米紙包好。江米紙半透明,里面胭脂色的山楂糕朦朦朧朧,如同半隱半現(xiàn)的睡美人,饞得我沒有回到家就已經(jīng)把江米紙?zhí)蚱屏恕?/p>

      如今,金糕張名號舊幟重張,依然在鮮魚口的老地方,只是轉(zhuǎn)角的八角小樓變成了四角小樓,換容一般步入新時代。而且,這樣的傳統(tǒng)金糕,也已經(jīng)不再,和超市里一樣,賣的都是包裝好的金糕條和山楂片,千篇一律的精美面孔,包裝了自己,卻也很容易淹沒了自己。我問金糕張店里的伙計,怎么沒有原來的那種現(xiàn)做現(xiàn)賣的金糕了?他告訴我因為衛(wèi)生條件的限制,不能賣這種金糕了。他笑著說,在1958年大煉鋼鐵的大躍進(jìn)年代里,主人家把熬山楂的大銅鍋都獻(xiàn)出去了,現(xiàn)在還上哪兒找這傳統(tǒng)的制作工具去?

      還有兩種吃食,也是老北京人冬天里常見的。一種是蘿卜,一種是蕓豆餅。

      老北京,水果在冬天里少見,蘿卜便成為水果的替代品,所以一到冬天,特別是夜晚,常見賣蘿卜的小販挑著擔(dān)子穿街走巷地吆喝:“蘿卜賽梨!蘿卜賽梨!”老北京人管這叫作“蘿卜挑兒”,一般賣心里美和衛(wèi)青兩種蘿卜,衛(wèi)青是從天津那邊進(jìn)來的蘿卜,皮青瓤也青,瘦長得如同現(xiàn)在說的骨感美人。北京人一般愛吃心里美,不僅圓乎乎的像唐朝的胖美人,而且切開里面的顏色也五彩鮮亮,透著喜氣,這是老北京人幾輩傳下來的飲食美學(xué),沒有辦法。

      “蘿卜挑兒”,一般愛在晚上出沒,擔(dān)子上點一盞煤油燈或電石燈。他們是專門為那些喝點小酒的人準(zhǔn)備的酒后開胃品。朔風(fēng)陣陣的胡同里,聽見他們脆生生的吆喝聲,就知道脆生生的蘿卜來了。那是北京冬天里溫暖而清亮的聲音,和北風(fēng)的呼嘯呈混聲二重唱。民國竹枝詞里也有專門唱這種“蘿卜挑兒”的:“隔巷聲聲喚賽梨,北風(fēng)深夜一燈低,購來恰值微醺后,薄刃新剖妙莫提?!?/p>

      人們出門到他們的挑擔(dān)前買蘿卜,他們會幫你把蘿卜皮削開,但不會削掉,蘿卜托在手掌上,一柄蘿卜刀順著蘿卜頭上下?lián)]舞,刀不刃手,蘿卜皮呈一瓣瓣蓮花狀四散開來,然后再把里面的蘿卜切成幾瓣,你便可以托著蘿卜回家了。如果是小孩子去買,他們可以把蘿卜切成一朵花或一只鳥,讓孩子們開心。蘿卜在那瞬間成了一種老北京人稱之的“玩意兒”,“玩意兒”可就是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可以把玩的藝術(shù)品呢。

      這是一門廚師祖輩傳下來的手藝,蘿卜花,曾經(jīng)作為廚藝大賽的項目之一,是和紅白案一樣的重要。80年代,我采訪豐澤園年輕的廚師陳愛武,他跟師傅學(xué)來了一手雕刻蘿卜花的絕活兒,一時很是出名。如今,將近四十年過去了,再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和他的蘿卜花怎么樣了。

      前輩作家金云臻先生曾經(jīng)專門寫賣蘿卜的小販給蘿卜削皮,寫得格外精細(xì)而傳神:“削皮的手法,也值得一賞。一只蘿卜挑好,在頭部削下一層,露出稍許芯子,然后從頂部直下削皮,皮寬約一寸多,不薄不厚(薄了味辣,厚了傷肉),近根處不切斷,一片片筆直連著底部。剩下凈肉芯,縱橫劈成十六或十二條,條條挺立在內(nèi),外面未切斷的皮合攏起來,完全把蘿卜芯包裹嚴(yán)密,絕無污染。拿在手中,吃時放開手,猶如一朵盛開的荷花。”

      賣蘿卜的不把蘿卜皮削掉,是因為蘿卜皮有時候比蘿卜還要好吃,暴腌蘿卜皮,撒點兒鹽、糖和蒜末,再用燒開的花椒油和辣椒油一澆,最后點幾滴香油,噴一點兒醋,又脆又香,又酸又辣,是老北京的一道物美價廉的涼菜。這是老北京人簡易的泡菜,比韓國和日本的泡菜蘿卜好吃多了。

      蕓豆餅這種吃食,沒見清末民初的竹枝詞里有記載,沒見《一歲貨聲》里記有對它的吆喝聲,也沒見《北平風(fēng)物類征》一類的書里有過描述,但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卻印象頗深。

      那時,特別是春節(jié)前的那些天,在崇文門護(hù)城河的橋頭,常常有賣這種蕓豆餅的。一般都是女人,蹲在地上,擺一只竹籃,上面用布簾遮擋著,布簾下有一條熱毛巾蓋著,揭開熱毛巾,便是煮好的蕓豆。我到現(xiàn)在也弄不清,臘月底的寒風(fēng)中,她們是用什么法子,能讓蕓豆一直那么熱乎乎的?什么時候買,只要打開布簾和毛巾,都冒著騰騰的熱氣,一粒粒,個兒大如指甲蓋,瑪瑙般紅燦燦的,很得我們小孩子的心。幾分錢買一份,她們用干凈的豆包布把蕓豆包好,在蕓豆上面撒點兒花椒鹽,然后把豆包布擰成一個團(tuán),用雙手擊掌一般上下夸張地使勁一拍,就拍成了一個圓圓的蕓豆餅。也許是童年的記憶總是天真而美好,也沒有吃過什么好吃的東西吧,至今依然覺得寒冬里那蕓豆餅的滋味無與倫比。

      一直到這則文章整篇寫完之后,偶然翻到民國舊書《燕都小食品雜詠》,居然看到有一首題為《蒸蕓豆》的詩:“云新豆蒸貯滿籃,白紅兩色任咸干,軟柔最適老人口,牙齒無勞恣飽餤?!痹姾笥凶ⅲ骸笆|豆者,即扁豆之種子。蒸之極爛,或撒椒鹽,或拌白糖均可?!彪m然未說最后裹在豆包布里等等那一拍,但我覺得說的正是我吃過的蕓豆餅,忽然覺得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原來在民國時就有了這種蕓豆餅的流行。只是他說的蕓豆紅白兩色、甜咸兩種味道,和只適合老人之口,與我不大相同。我見到的賣蕓豆餅的,都是紅蕓豆;只撒花椒鹽;而且,這樣綿軟爛透如泥的吃食,不僅適合老人,也是我們小孩子最解饞的一口呢。當(dāng)然,這只是適合普通貧寒人家的老人和孩子的一種物美價廉的小食品,不是那種可以登大雅之堂的什么玉珍佳饈的高級食物。

      與此同時,我也生發(fā)另外一種感慨,以前的文人,似乎比如今的文人更關(guān)注這些屬于下里巴人的玩意兒,他們不是對之不屑一顧,而是肯于垂下身子為之寫詩。僅僅在這本《燕都小食品雜詠》中,就有對豆汁、爆肚、炒肝、扒糕、涼粉、艾窩窩、豌豆黃、棉花糖、羊頭肉、豬頭肉、蘇造肉、羊肚湯……眾多老北京小吃的詠嘆。今天,我是沒有見過有人專門為這些小吃寫詩的。但是,它們是普通百姓的民生,是老北京的民俗,是屬于北京文化的一種。

      我很慶幸,終于看到了這首《蒸蕓豆》的詩。它讓我不僅一步回到童年的記憶里,更讓我觸摸到老北京那種獨有的文化滋味,親切綿遠(yuǎn),回味悠長。

      當(dāng)然,還必須得說一種吃食。雖然,這種吃食延續(xù)至今,不像冬天的涮鍋子那樣被北京人認(rèn)可,已經(jīng)是日漸被冷落一旁了。這種吃食,便是大白菜。不過,我一直認(rèn)為,盡管這涮鍋子和大白菜都是老北京冬日傳統(tǒng)的吃食,但涮鍋子不屬于一般窮人,而大白菜卻是貧富皆宜,誰家里也少不了。

      民諺說:霜降砍白菜。從霜降之后,一直到立冬,北京大街小巷,都在賣白菜,過去叫作冬儲大白菜,幾乎全家出動,人們拉著平板,推著小車、自行車,甚至借來三輪平板車,一車車地買回家,成為北京舊日冬天的一幅壯麗的畫面。如果趕上下雪天,白雪映襯下綠綠的大白菜,更是顏色鮮艷的畫面。

      那時候,大白菜的價格,國家有補貼,一斤不過幾分錢。誰家能不幾十斤上百斤地買回家里呢?買回家的大白菜,堆在自家屋檐下,用棉被蓋著,要吃一冬,一直到青黃不接的開春。可以說,這是老北京人的看家菜。過去人們常說:蘿卜白菜保平安。

      清時有竹枝詞說:“幾日清霜降,寒畦摘晚菘。一繩檐下掛,暖日曬晴冬?!边@里說的晚菘,指的就是大白菜。將大白菜說成菘,是文人對它的美化和拔高。菘字從松字,謂之區(qū)區(qū)大白菜卻有著松的高潔品格,嚴(yán)寒的隆冬季節(jié)里,一樣的綠色常在。

      冬天吃白菜,在我們國家有著悠久的歷史。新近讀到我的中學(xué)同窗王仁興新出版的《國菜精華》一書,他所研究收集的從商代到清代的菜譜中,白菜最早出現(xiàn)在南北朝的南朝。在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中就收錄有白菜的吃法,叫作“菘根菹法”。這說明吃白菜,可以上溯至公元6世紀(jì),也就是說,白菜有著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齊民要術(shù)》記載的白菜的吃法,是一種腌制法:菘根,就是白菜幫,將白菜幫“凈洗通體,細(xì)切長縷,束為把,大如十張紙。暫經(jīng)沸湯即出,多與鹽……與橘皮和,料理滿奠?!?/p>

      清以來,文人對大白菜的青睞有加,為它書寫詩文的人很多。從清初詩人施愚山開始,極盡贊美乃至不舍離去之情:“滑翻老米持作羹,雪汁銀漿舌底生。江東莼膾渾閑事,張翰休含歸去情?!本瓦B皇上也曾經(jīng)為它寫詩,清宣宗有《晚菘詩》:“采摘逢秋末,充盤本窖藏。根曾潤雨露,葉久任冰霜。舉箸甘盈齒,加餐液潤腸。誰與知此味,清趣愜周郎。”一直到近人鄧云鄉(xiāng)先生也有詠嘆大白菜的詩留下:“京華嚼得菜根香,秋去晚菘韻味長。玉米蒸糇堪果腹,麻油調(diào)爾做羹湯。”

      細(xì)比較他們的詩,會很有意思。施詩人寫得文氣十足,非要把一個不施粉黛的村姑描眉打鬢一番成俏佳人;而皇上寫得卻那樣的樸素?zé)o華接地氣;鄧先生則把大白菜和窩窩頭(蒸糇即窩頭)連在一起,寫出它的菜根味和家常味。

      過去人們講究吃霜菘雪韭,當(dāng)然,霜菘雪韭,是把這種家常菜美化成詩的文人慣常的書寫。不過,在霜雪漫天的冬季,大白菜和韭菜確實讓人留戀。夜雨剪春韭,當(dāng)然好,但冬韭更為難得,尤其在過去,這樣的冬韭屬于棚子菜,價錢貴得很。春節(jié)包餃子,能夠買上一小把,摻和在白菜餡里,有那么一點兒綠,就已經(jīng)很是難得了。大白菜不一樣,在整個冬天都是絕對的主角,家家年夜飯里的餃子餡,哪家不得用大白菜呢?即使在遙遠(yuǎn)的美國,一整個冬天里,中國超市里都有大白菜賣,盡管一棵大白菜要賣二十來塊人民幣的價錢,中國人也是要買來吃的。前年春節(jié)前,我在美國,到中國超市買大白菜,老板是個山東人,笑著問我:“回家包餃子吃吧?”大白菜,永遠(yuǎn)是北京人的鄉(xiāng)思,是一點兒也沒錯的。

      大白菜,有多種吃法,包餃子只是其中之一?,幹撞恕⒗踝影撞?,是白菜中的上品;芥末墩,是老北京的小吃;乾隆白菜,是老北京花樣迭出的一種花哨,但借助大白菜確實做足了文章。

      一般人家做得更多的是醋熘白菜,和鄧先生所講的“麻油調(diào)爾做羹湯”類似。白菜湯做好不容易,一般人家會在做白菜湯時配上一點兒豆腐和粉絲,條件許可的話,再加上一點兒金鉤海米,沒有的話,用蝦米皮代替,味道會好很多。醋熘白菜,我在家里常做,素炒肉炒均可,我做時一定要用花椒熗鍋,一定要加蒜,一定要淋兩遍醋。如果有肉,在肉即將炒熟時加醋;如果沒有肉,將蔥姜蒜爆香下白菜前加醋;最后,淋一些鍋邊醋,點幾滴香油,攏芡出鍋。這道菜,關(guān)鍵在這兩遍醋上,不要怕醋多,就怕醋少。這成了我的一道拿手菜,特別是剛從北大荒回北京的那一陣子,朋友來家做客,兜里兵力不足,就炒這道最便宜的醋熘白菜,吃起來,談不上“雪汁銀漿舌底生”,卻也吃得不亦樂乎。

      《燕京瑣記》里特別推崇腌白菜,說“以鹽撒白菜之上壓之,謂之腌白菜,逾數(shù)日可食,色如象牙,爽若哀梨?!边@是看到的對腌白菜最美的贊美了。腌白菜,對于老北京人而言,是一種太普通的吃法,只是各家做法不盡相同。鄧云鄉(xiāng)先生在文章中介紹過他的做法:“把大白菜切成棋子塊,用粗鹽暴腌一二個鐘頭,去掉鹵水,將滾燙的花椒油或辣椒油往里一倒,‘嚓喇一響,其香無比。”我的做法是,將白菜連幫帶葉切成長條狀,先用鹽水漬一下,擠出湯水,將其放進(jìn)水滾開的鍋里,冒一下立即撈出,置入涼水中,再用手把菜里面的水?dāng)D凈,加鹽加糖,淋上滾沸的花椒辣椒油和醋。吃起來,特別的脆,那才叫“爽若哀梨”。

      《北平風(fēng)物類征》一書引《都城瑣記》這樣解釋:“白菜嫩心,椒鹽蒸熟,曬干,可久藏至遠(yuǎn),所謂京冬菜也?!边@里說的是儲存大白菜過冬的一種方法,即晾干菜。不過,用白菜心晾干菜,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概屬于有錢人家吧。我們大院里,人們晾干菜,可不敢這樣的奢侈,都是把一整棵大白菜切成兩半或幾半,連幫帶葉一起晾曬。白菜心,我爸爸在世的時候,都是用來做糖醋涼拌,在上面再加一點兒金糕條,用來做下酒的涼菜。

      除了晾干菜,漬酸菜也是一種方法。這是兩種不同的方法,都屬于大白菜的變奏。前者變形不變味兒,后者變形變色又變味兒。前者擠壓成如書簽一樣,加在我們記憶的冊頁里;后者換容術(shù)一般,變成里外一新的新樣子。兩種方法,都將大白菜當(dāng)成一方舞臺,盡顯其姿態(tài)婀娜,只不過,一個干癟如同皮影戲,一個如同休眠于水中的魚。

      當(dāng)然,這是物質(zhì)不發(fā)達(dá)時代里,為了儲存大白菜,老北京人不得已而為之的方法,或者說是一種生活的智慧。如今,大棚蔬菜和南方蔬菜多種多樣,四季皆有,早亂了時序與節(jié)氣。有意思的是,如此風(fēng)云變幻下,晾干菜已經(jīng)很少見了,但是,酸菜常見,而且是人們愛吃的一道菜品,由此誕生的酸菜白肉、酸菜粉絲,為人所稱道。在大白菜演進(jìn)的過程中,酸菜算是為人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貢獻(xiàn)吧。

      大白菜,也不盡是一般尋常百姓家的最愛??翠邇x的弟弟溥杰的夫人愛新覺羅·浩寫的《食在宮廷》一書,皇宮里對大白菜一樣青睞有加。在這本書中,記錄清末幾十種宮廷菜中,大白菜就有五種:肥雞火熏白菜、栗子白菜、糖醋辣白菜、白菜湯、暴腌白菜。后四種,已經(jīng)成為家常菜。前一種肥雞火熏白菜,如今很少見。據(jù)說,此菜是乾隆下江南時嘗過之后為之所愛,便將蘇州名廚張東官帶回北京,專門做這道菜。看溥杰夫人所記錄這道菜的做法,并不新奇,只是要將肥雞先熏好,然后和大白菜同時放進(jìn)高湯里,用中火煨至湯盡。其中的奧妙,在讀這本書其他大白菜的做法時發(fā)現(xiàn),宮廷里都特別強調(diào)一定要將大白菜煮透。一個透字,看廚藝的功夫。透,不僅是斷生,也不能是煮爛,方能既入味,又有嚼勁兒。

      將普通的大白菜變換著花樣吃,真虧得是北京人能夠想得出來。不過,有一種大白菜的吃法,無論宮廷,還是民間,我是沒有聽說老北京曾經(jīng)有過的。還是在王仁興的這本《國菜精華》中,介紹了一種“山家梅花酸白菜”,他引用了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說這種吃法是將大白菜切開,用很清的面湯先泡漬,再加入姜、花椒、茴香和蒔蘿等調(diào)料,以及一碗老酸菜湯腌制。關(guān)鍵是最后一步:“又,入梅英一掬?!彼裕趾榉Q此菜為“梅花齏”。或許,這只是南方的一種吃法,北京有的是大白菜,卻鮮有梅花。其實,在我看來,也不是鮮有梅花的原因,就跟我們做腌白菜不放橘皮一樣,便想不到在做酸白菜的時候可以“入梅英一掬”。我們北京人做菜還是顯得粗糙了些,少了一點兒細(xì)節(jié)的關(guān)注和投入。

      教我中學(xué)語文的田增科老師,曾經(jīng)教過的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是川菜大師羅國榮。羅國榮在60年代擔(dān)任過人民大會堂總廚。國宴菜品,都要由他排菜單、簽菜單。他的拿手菜“開水白菜”,每次國宴必上,不止一次受到周總理和外賓夸贊。一次家訪,羅國榮非要留田老師吃飯,他說,田老師,今天中午我留您吃飯,我用水給您炒盤白菜肉絲,準(zhǔn)讓您回味無窮。那年月糧食定量,買肉要肉票,田老師雖然很想嘗嘗這道出名的開水白菜,但怎能隨便吃人家口糧,趕緊騎車溜走了。能夠用簡單的白菜,做成這樣的一道味道奇美的國宴上出名的清水白菜,大概是將大白菜推向了極致。頗有些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一下子步入奧斯卡的紅地毯的感覺。

      不過,在我的心目中,將吃剩下不用的白菜頭泡在淺淺的清水盤里,冒出來的那黃色的白菜花來,才是將大白菜提升到了最高的境界。特別是朔風(fēng)呼叫大雪紛飛的冬天,黃黃的白菜花,明麗地開在窄小的房間里,讓人格外喜歡,讓人的心里感到溫暖。白菜的葉子、幫子和心,都可以吃,白菜頭不能吃,卻可以開出這么漂亮的花來,普普通通的大白菜,真的就升華為藝術(shù)了。

      如今,全城聲勢浩蕩的冬儲大白菜,已經(jīng)屬于北京人的記憶。不過,即便全民冬儲大白菜的盛景已經(jīng)消失,但是,大白菜依然是新老北京人冬天里少不了的一種菜品。一些與時令節(jié)氣相關(guān)的吃食,可以隨時代變遷而更改,卻不會完全顛覆或喪失。這不僅關(guān)乎人們的味覺記憶,更關(guān)乎民俗的傳統(tǒng)與傳承。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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