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鴻
那天我正好不上班,頭天夜里看韓劇熬了夜,正把上午當(dāng)半夜地酣睡。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那鈴聲執(zhí)著而倔強,根本沒有因為我拉被子蒙頭就低聲一點或者終止,我只好努力睜開惺忪的睡眼,摸索著手機按了接聽鍵。
是老陸。他焦急的聲音帶著哭腔:“你有沒有認識的法官?律師也可以。我的錢全沒了!十萬塊?。 ?/p>
頓時睡意全無,我有點懵。他在電話里絮叨:“卡一直在身上,但今天一早收到信息,錢被劃走了……”
他說的錢是拆遷款。前天他前妻才把錢打到他的卡上,昨晚老陸還請我和剛子一起吃火鍋慶祝呢,這么快錢就被轉(zhuǎn)走了?轉(zhuǎn)給誰了?——那該報案啊,找法官和律師干嗎?
我沒法問老陸這么多問題,只好安慰道:“你先別急,是不是搞錯了?”
掛了電話,我立刻給剛子打過去:“老陸的錢被轉(zhuǎn)走了,你知道嗎?”剛子打著呵欠,不緊不慢地反問道:“你我能有辦法解決?”——他已經(jīng)知道了。我說:“剛子,你還是趕緊出發(fā),咱倆去安慰一下老陸,問問情況,十萬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萬一是哪里弄錯了呢?”
去年春天,市工人文化宮有堂公益課,是周教授關(guān)于詩詞鑒賞的講座。我匆忙趕到時,里面已經(jīng)黑壓壓一片,我費力地四處張望,想找個空位,卻見對面第二排有人朝我招手,我扭頭往身后看,并沒有別人。招手的那人旁邊,剛好還有個靠窗的位置,我趕緊走過去,費力地往里擠,終于在靠窗的地方坐下了,我便朝那人致謝。那人戴著黑框眼鏡,面色白凈,沒有一點皺紋,但頭發(fā)已白了一半。我并不認識他。他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笑著大聲解釋道:“看你那么慌張,正巧這里還有座位?!彼褪抢详?。我沒再說什么,翻開筆記本時,臺上的周教授已經(jīng)開講了。
周教授講得很好,把陽春白雪的知識講得妙趣橫生,臺下不時響起掌聲和笑聲。老陸和旁邊的年輕人有時會議論一兩句,他倆對古典詩詞還挺有見解?;仡^望望,滿座的聽課者都目光炯炯地望著臺上,我不禁慶幸自己還得了個座位。
周教授講完了,問大家有沒有問題,可以互動。不斷有人舉手,周教授笑著一一作答。老陸沒有舉手,忙著在紙上寫,一會兒又在修改。后來老陸舉著手站起來了,說:“我沒有問題,能不能念一首剛寫的詩?”周教授有點驚訝,很快就禮節(jié)性地微笑道:“當(dāng)然可以?!边@次講座是針對普通市民的,周教授大約已經(jīng)感受到我們這個小城里濃厚的文化氛圍了。老陸清了清嗓子,捧著筆記本用字正腔圓的四川話開始念:
游牡丹園
丹景春來早,幽幽野徑深。
俯身時問訊,望眼久沉吟。
名蕊誰傾國,和風(fēng)自撫琴。
偷閑風(fēng)物外,簇簇染長襟。
我們聽著老陸念詩,不由得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有一片盛開的牡丹園,大朵的牡丹花仰著笑臉,在四月的風(fēng)中搖曳……
他剛念完,掌聲就響起來了。周教授笑著問他在做什么工作,老陸靦腆地說自己是保險業(yè)務(wù)員。
掌聲再次響起。
老陸旁邊的年輕人說:“你的詩寫得這么好,愿意加入我們蘭亭詩社嗎?”蘭亭詩社是本市詩詞愛好者成立的一個民間社團,每月會組織一次寫詩品詩的活動。年輕人環(huán)顧四周說:“我叫剛子,大家有興趣的話,都可以到我們詩社來參加活動。方便的話,大家可以加個微信。”他把手機向四周一一遞過去。有幾個人加了他微信,老陸加了,我也加了。原來,剛子和老陸也剛認識。
老陸很閑,常常邀詩友們喝茶,有時候還講點保險知識。他其實去保險公司沒多久,對業(yè)務(wù)并不像對詩詞格律那么熟悉,有時候講著講著就忘了,他便翻一翻隨身帶的資料,手指頭跟著目光在資料上搜索,等他指頭停下,又要看好一會兒,再接著講。我很替他著急,這樣子怎么做保險?人家那些保險員都是口若懸河,把所有條款背得像唐詩宋詞一樣滾瓜爛熟,仿佛專等你去詢問一般。哪里像他,還沒人問,自己就先弄不清了。
他約喝茶的地方特別簡陋,就在河邊上,兩元一杯的茶,開水可以免費續(xù),喝一下午,老板還客氣地對你點頭致意,歡迎你下次再來。喝茶時,老陸給我們指他的家,一抬頭就可以看見不遠處三樓的陽臺。那一片都是本市的廉租房。
剛子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家有賢妻,有個幾歲的孩子。他開的小超市里,有幾個年輕的售貨員,他屬于“小富即安”型,對生意沒有過多的追求,反倒對詩詞的興趣更濃,他喜歡跟老陸談?wù)撛娫~。
我在一家品牌服裝店做營業(yè)員,休假的時候少,很多次活動都沒法參加。除了詩和保險,我很少聽到老陸提起別的事情。
昨天下午,老陸很興奮地給我打電話,說自己發(fā)了一筆意外之財,要請剛子和我吃火鍋。“別的詩友就不請了,只請了剛子和你。見笑了哈。”老陸說了時間地點后,停頓了幾秒,很真誠地補充了這么一句。我懂他的意思,這是在委婉地提醒我:不要把請客的事告訴其他詩友。
老陸叫剛子點菜。“別替我省錢,我現(xiàn)在有錢了?!崩详懙吐曊f,卻按捺不住興奮,“我剛收到十萬塊,是我前妻給的?!眲傋硬⒉唤硬藛?,而是激動地拍了一下老陸的肩膀:“哥啊,這下你可有好日子過了?!崩详懘曛趾┖竦匦α?,又把菜單遞給我:“你也點菜,別客氣!”
老陸說,以前的房子在前妻名下,是地震前的舊房子,這回終于拆了,一共賠了五十多萬。剛子笑道:“你這錢是撿來的呢,不如別要了,全給前嫂子,復(fù)婚吧。”老陸笑笑:“人家早就另外找了。我這情況,還是一個人過好?!?/p>
老陸喝得有點多,感慨道:“該時來運轉(zhuǎn)了,前幾年那日子,簡直過得‘非人哉哦?!眲傋釉尞惖貑枺骸罢α耍俊崩详懖谎哉Z,一個勁兒地往嘴里灌酒。一杯啤酒下肚后,他把話題扯開了。老陸說話的時候,有時會很自然地夾幾句文縐縐的話,倘若別人這么說話,大家肯定會覺得別扭,可我聽老陸那樣說話卻并不感到驚訝,夾有那么幾句文縐縐的話,仿佛才是老陸的話,老陸也才是自然狀態(tài)下的老陸,這文縐縐的話才和他的衣著、行為,甚至表情是一致的。
老陸說,先把這錢交一筆給文化公司,把自己多年來寫下的詩結(jié)集出版,這是一個夙愿,該實現(xiàn)了。其余的就給兒子存著,找工作、娶媳婦都可以用!老陸眼里閃著淚光,哽咽著說不下去時,就仰起脖子喝酒。他拿紙擦嘴,偷偷地把眼角的淚拭干:“你們看我,激動得失態(tài),失態(tài)!”他又笑了。
真沒想到,這錢在他卡里待了一天兩夜就被轉(zhuǎn)走了!
我趕到老陸的廉租房時,剛子也剛到。老陸給剛子和我看手機,信息上說,法院執(zhí)行轉(zhuǎn)賬九萬九千八百七十一元二角四分,余額二百六十元五角。
剛子問:“老哥是不是有什么官司沒了結(jié)???”
老陸緩緩地跌坐在椅子上,哭喪著臉,兩只手各自托著一邊臉頰,仿佛只有那樣支撐著,他的腦袋才不會耷拉下去。半晌,他才說:“可我那是被冤枉的??!”
二○○六年,老陸還被人喚作“小陸”,以開私人出租車為生。我們這里稱私人出租車為“野的(念dī)”,也有人稱之為“野租兒”。那時,老陸的愛人在公交公司上班,兒子剛上小學(xué),一家收入雖不高,但也算穩(wěn)定和睦。
那時候,我們這個小城到處都是低矮的樓房,街道上偶爾有出租車懶散地駛過、停下,乘客從出租車上慢騰騰地下來,再背上行李包,慢慢向車站走去,先買票,然后進候車室坐著,一邊打瞌睡,一邊等班車。如果乘客有急事,就會匆忙地來到小廣場上,焦急地張望,這時候就有“野租兒”司機從駕駛室里探出腦袋問:“到哪里?”乘客說了目的地,司機報出價格,乘客還價,很快就會有一個雙方都接受的價格被司機或者乘客說出來,同時汽車發(fā)動了,那乘客就快速地打開車門坐進去?!耙白鈨骸泵俺鲆淮咨矚?,一溜煙地出城去了。
一天中午,老陸照舊出車,照舊到長途汽車站外的小廣場上等客。雨過天晴,到處綠意盎然。老陸看到一排梧桐的樹蔭下有個空位,想停過去瞇一會兒。
他剛把車停穩(wěn),后面就有人大聲吆喝:“姓陸的,你停這里是啥意思?斷我財路嗦?”吆喝的人是老黑,也是開“野租兒”的,比老陸大十來歲,因為面色黝黑,很顯老,大家都叫他“老黑”。他脾氣暴躁,嗓門也大。老陸平常不跟老黑來往,遇見老黑的時候也微笑著打過招呼,老黑卻常常鼻孔朝天甕聲甕氣地“嗯”一聲算是回應(yīng),老陸從不計較老黑的霸氣。這天是周末,小廣場上比平時人多,大家都朝這邊張望,老陸覺得被這么吆喝特別沒面子,況且自己的車停在老黑的車前面,但是中間還隔著好幾步遠,這廣場四面八方都可以來客,怎么就擋著他了?老陸忍不住回了一句:“老子停這里,關(guān)你屁事!”
老黑瞪著眼睛,吼道:“你給老子再說一句?”老黑飛濺著唾沫,一邊氣勢洶洶地走過來,一邊朝著老陸揚起了手臂。老陸只覺得一條黝黑的胳膊逼過來,似乎把頭頂上梧桐樹葉間漏出的陽光都遮住了,他來不及想什么,條件反射地揮拳擋了過去。
那胳膊卻外強中干,沒什么力道,老陸很輕松地就把它擋過去了。他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
老黑被這么一擋,竟沒站穩(wěn),剛好踩在一小攤水里,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一只腿貼著地,地上一攤淺淺的積水正慢慢地滲進褲腿……老陸看著老黑褲腿上的水漬慢慢擴大,一個奇怪的念頭在頭腦中循環(huán):這個怎么擰干?怎么擰干?
“要出人命了,要打死人了!”老黑坐在地上大聲喊著。那聲音就像水漬滲進褲腿一樣,慢慢地滲進老陸的耳朵里。
這打都沒打,怎么叫打死人了?老陸憤怒地看著老黑,真想把他揪起來打一頓。
很多過路的人圍了過來。老黑又提高了聲音:“要打死人了!大家都是證人?。 ?/p>
有人立刻打了110。
警察分別做了筆錄,然后讓他們各自去醫(yī)院做檢查或者治療。
老陸徑直回了家,他才不去醫(yī)院。他想,老黑去醫(yī)院也不會查出什么問題的,那不是明擺著的事情嗎,他自己坐下去的,難道還會弄出骨折,難道還會把腿弄斷?老陸的老婆卻不這么認為,她一會兒說有天在路上聽到個訛人的事情,那人被自行車絆倒,就跑到人家單位上大鬧,索賠了一千多塊……一會兒又說,那個老黑的侄兒流里流氣的,指不定弄出啥事呢!
果然,臨近深夜,老陸迷迷糊糊剛要睡著,座機忽然響起來了。老陸拿起話筒,只聽里面咆哮道:“想睡覺,沒門兒!拿錢來!”老陸感到心驚肉跳,張著嘴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對方就把電話掛了。他哆哆嗦嗦地擱了話筒,回頭看老婆,她正裹緊被子惶恐地望著老陸,一句話也說不出。
第二天一早,老陸就去派出所報案,說自己收到恐嚇電話。
老陸急迫地問著警察,打架的事情怎么處理。他說自己是被冤枉的,那個恐嚇電話肯定是老黑打的,他根本沒有受傷,卻躺在病房里不出來,就是想敲詐。
警察再次做了筆錄。他們勸老陸回去,說如果是他說的那樣,根本不用擔(dān)心。“我們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警察微笑著對他說。
幾天后,警察通知老陸,恐嚇他的號碼是個IC卡電話,暫時無法查出是誰打的,也沒有證據(jù)證明是老黑打的,因為那會兒老黑一直在醫(yī)院里。警察還告訴老陸,他們?nèi)メt(yī)院調(diào)查過了,老黑并沒受傷,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院了,費用也不用老陸出。老陸松了一口氣,他覺得警察這么肯定地告訴他結(jié)論,就沒什么可以擔(dān)心的了。老黑不過是不服氣,找人打電話來嚇唬自己而已。
有天三老挑找老陸幫忙。我們這里,兩姊妹的丈夫互稱“老挑”,老婆的三妹花錢大手大腳,就是因為這三老挑在新疆承包工地。老陸聽老婆說起這三老挑在外賺錢就像拿掃把在掃錢,忍不住心動起來。那邊需要一個拉貨的司機,老陸想現(xiàn)在私家車多起來了,“野租兒”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自己轎車小貨車都會開,不如去新疆闖蕩一番。
老陸走后沒多久,老婆打電話告訴他,說老黑跑到家里來要錢,說醫(yī)院查出他腰部有粉碎性骨折,還把發(fā)票和病歷給她看。
說到這里,老陸嘆了口氣,眉頭緊鎖,兩只手在花白的頭發(fā)上摩挲,望著我和剛子,又嘆了口氣:“你們說,我怎么這么倒霉?”
我義憤填膺,急切地問道:“當(dāng)時警察那里不是有調(diào)查記錄嗎?明明沒有傷,哪里來的粉碎性骨折呢?”
“可惡的老黑,肯定是他買通了醫(yī)院,還有法院!那次出院后沒多久,他又進了幾次醫(yī)院,每次都說自己渾身痛,要求CT檢查。醫(yī)院還對他進行了專家會診,有一次的檢查報告里寫了一句‘腰部有陳舊的粉碎性骨折,老黑又賴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星期。出院后,他帶著一大把病歷和發(fā)票,先找到我老婆,沒訛到錢,就去法院起訴我了?!?/p>
“他們從警察那里查到了我的地址、電話,然后給我發(fā)傳票?!崩详懬榫w激動,一邊說一邊大聲地咳嗽。剛子趕緊幫他拍背,把水杯遞過去。
“那你收到傳票就該去法院澄清??!”我說。
老陸去新疆后,老婆把座機撤了,開始用手機。法院給老陸打電話,用的是當(dāng)時警察記錄的座機號碼,自然沒有打通。法院也按照老陸的地址送過傳票,但老陸不在家,他也沒聽老婆提起過。
“那她到底收到過傳票沒有呢?”剛子追問道。
老陸不說話了。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說出真相。老婆和一個牌友有染,老陸去新疆后,老婆把兒子送進學(xué)校寄宿,然后長期跟牌友廝混。那個傳票究竟收到過沒有,他沒法獲知真實情況。
“這是后來才知道的!我當(dāng)時太傻啊,我把在新疆掙的錢全部給她,她卻瞞著我和別人鬼混!”
我和剛子面面相覷,尷尬得說不出話來,空氣變得沉悶。剛子想了好一會兒才說:“陸哥,會不會有這種可能:老黑當(dāng)時被你擋了一下,跌坐在地上,確實受傷了,起初醫(yī)院沒有檢查出來,等醫(yī)院查出傷后,你已經(jīng)出去掙錢了。他覺得和你發(fā)生爭執(zhí),面子上過不去,總想著讓你賠償,你不理睬他他才去起訴的?”剛子說得很慢,仿佛說每句話都在考慮措辭是否合理。老陸還是很生氣,說:“老黑就是一個騙子,他勒索我,害了我這么多年。”
老陸想了想,又說:“你和那個律師的意思差不多?!?/p>
過年后,老陸琢磨老黑還在糾纏這錢,自己得把證據(jù)找到。他找到當(dāng)時的警察,詳細地說明自己的來意,要求警察把處理結(jié)果給自己復(fù)印一份,以防老黑再來騷擾自己。警察給了他一份復(fù)印件。
老陸覺得自己可以高枕無憂了。他把復(fù)印件給老婆看,說千萬不要理老黑,他就是想錢!
一天,老陸從外面回來,聽到家里似乎有人在談話,等他進來聲音就停止了,老陸懶得管是誰,只坐在外屋翻看報紙。一會兒,里屋的人出來了,是老婆和三妹。
“姐夫啊,我看你們現(xiàn)在這個情況,不如弄個假離婚?”三妹說。
老陸不看報紙了,很吃驚地看著她倆。三妹繼續(xù)說:“那個老黑想訛?zāi)銈冨X,你要是沒錢,他還訛得了什么?你們最值錢的就是這房子了,我琢磨著,你和我姐弄個假離婚,把房子過給我姐,兒子也跟著我姐。”三妹見老陸沒吭聲,自顧自往下說:“當(dāng)然,這是糊弄外人的,一家人總歸還是一家人。那老黑要你賠錢,你又沒錢,還拿著個離婚證,就是光桿司令一個,房子也不屬于你,那他還不是干瞪眼?姐夫,你說呢?”
老陸覺得這話有道理, 就這樣,老陸和老婆很快就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當(dāng)然,除了多出兩本離婚證,家里一切沒有變化。同吃同住,春節(jié)過后,老陸繼續(xù)去新疆掙錢。老婆不上班,在家管孩子。她開始化妝,買一些貴的衣服,并且已經(jīng)不滿足于打“小麻將”了。她的牌友是一些做生意的人。
老陸打電話給老婆,老婆常常說,打麻將呢。老陸知道,一旦她輸了錢,就要怪自己打過電話,只好咽下想說的話,把電話掛斷。
轉(zhuǎn)眼就是二○○八年春節(jié)了,老婆去打麻將,老陸帶著孩子逛廟會。
小城里的人仿佛都出來了,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老陸想折轉(zhuǎn)身回家,逆著人流,更是寸步難行,只好把孩子拉到路邊的一棵大樹下歇息。忽然,老陸聽到有人在喊“陸大有!”,循聲望去,人群里有個望著他笑的人正往這邊擠過來。老陸定神細看,認出那人是高中同學(xué)鄭勇。一陣寒暄之后,鄭勇說好久不見了,也不知老陸在哪里發(fā)財,有一天還看到過老陸的名字。老陸忙問:“在哪里看到了我的名字?”鄭勇說:“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誰叫陸大有,當(dāng)時有點莫名其妙啊,是法院的一個公告,好像是說被告陸大有打人,賠償原告各種費用四萬多塊錢。我有點疑惑,還仔細看了兩遍……”老陸心里“咯噔”一下,瞬間如同掉進了冰窟窿。鄭勇還在講,老陸已經(jīng)聽不見他說什么了,耳朵里“嗡嗡”響著……
鄭勇什么時候離開的,老陸也記不得了。他失魂落魄地站著,直到兒子在拽他胳膊,才如夢初醒一般:“先和爸爸去法院看看公告。”
鄭勇說得沒錯。
那張白紙黑字的公告已經(jīng)舊了,上面寫著原告和被告發(fā)生爭執(zhí),原告被推在地上,引起腰部粉碎性骨折,被告缺席,原告證據(jù)確鑿,被告賠償原告治療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等共計四萬八千六百一十二元。
盡管老陸心里已經(jīng)有所準備,看到公告的那一刻,仍然悲憤不已:簡直是冤枉!天大的冤枉!
他趕緊去找律師咨詢。老陸最不能接受的是:憑什么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被審判了?這天底下還有沒有說理的地方?自己要上訴,要擊鼓喊冤??!
因為剛過完年,老陸很費勁才找到一位律師。律師告訴老陸:這個案子,老陸十分被動。法院判決書在公告后七十五天后生效,上訴期限是十五天,這兩個時間都已經(jīng)過了期限。老陸瞪著眼問律師:“難道你也被收買了?沒法幫我打這個官司了?這就是個冤假錯案,你看不出來???”律師很吃驚,但很冷靜地告訴老陸:“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我也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法院的程序一個都沒有少,也根本不存在錯判的情況。醫(yī)院那邊的記錄也對你不利,原告確實有傷,最初幾次的檢查沒有查出來也是可能的。你最吃虧的事情就在于缺席審判錯過了上訴期限?!?/p>
老陸聽不下去了,悲憤地捶打著桌子:“什么缺席審判,我根本就不知道審判的事情!我是被冤枉的!”
接下來的幾天里,老陸又四處咨詢律師,那些律師仿佛商量過一般,說的都是一樣的話,都表示無能為力。
老陸十分絕望。他無法相信這個判決就成了既定事實。
老陸不去新疆開車了,開始研究法律。他要為自己找出路。
春天又一次迅速地降臨了。滿城的梧桐樹已經(jīng)抽出嫩葉,老陸的心里卻覆蓋著冰霜,他找律師,找警察,找醫(yī)院,找法院,找證人……每天疲憊地回到家后,繼續(xù)查看法律方面的書籍。
老陸的眼里心里裝滿了憤怒,不再過問家里的事情。孩子來問作業(yè),他也沒有心思回答,只叫他去問他母親。而孩子的母親,老陸更沒心思搭理,她喜歡打牌就由著她打去!
樓下的街巷里,一樹樹海棠開得正艷,逼仄的巷子顯得明媚起來。一天的黃昏時分,老陸從外面回來,看著這些海棠花,停下匆忙的腳步。他想起曾經(jīng)在一首詩里把老婆比作海棠花,獲取了她的芳心,還讓她娘家人都覺得他是個文化人,才沒有干涉他們的戀愛……可是,這些都成了過眼煙云。眼下,老婆就知道打牌,哪里還會讀他寫的詩,老婆不久前還埋怨老陸因為寫詩差點把鍋里的雞湯燒干。在得知老陸要賠償那么多錢的時候,老婆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你看,幸好聽了三妹的話,幸好房子歸我了,不然你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想到這里,老陸不禁悲從中來:“這個瓜婆娘,這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老陸感到心口發(fā)悶,匆忙回到家里,拿出筆記本,揮筆寫下一首詩:
海棠
但候東風(fēng)斬舊愁,
偏偏夜雪掃柴樓。
強撐病體尋春訊,
樹樹棠花不俯頭。
寫完后,老陸覺得心中的壓力略微釋放了一些。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以前寫的詩,忽然想到歷代那些不為強權(quán)低頭的詩人,陶潛、唐寅、于謙……哪個不是在世俗的洪流里卓然而立?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毕氲竭@句詩,老陸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自己在山頂巋然屹立,而老黑在山谷里哀號:“陸大有,你賠我錢!”老陸鄙夷地看著老黑,嘴角掠過一絲微笑,此時晨風(fēng)拂動,白襯衫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老陸合攏筆記本,環(huán)顧屋內(nèi),家具家電全是結(jié)婚時買的,用了十多年了,除了壁櫥里的一排古代詩詞選集,這屋里也沒啥吸引眼球的地方了。他不禁驕傲地想:老黑,你不是要訛錢嗎?我一個安貧樂道的人,沒錢沒房,你能訛到什么?
這樣一想,老陸感到豁然開朗。從那天起,他不再咨詢律師了,也懶得看什么法律方面的書籍?!拔揖褪歉F光蛋一個,看你能把我怎樣?”每次想到這里,他的嘴角就會輕輕上揚,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那一刻,老陸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愉悅感、輕松感。
有一天,他在路上走著,忽然感到一陣眩暈,地面像波浪一樣在晃動,完全站不穩(wěn)。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前面不遠處的一座樓房就轟然倒塌。老陸嚇得呆立在路邊上,任憑周圍慌亂奔跑的人大聲呼喊,好半天才回過神……
地震了!這一天是五月十二日。
所幸,老陸一家三口安然無恙。他家所在的那棟樓已經(jīng)傾斜,鄰居都搬出去了,老婆匆忙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就帶著兒子去妹妹家里借住。老陸覺得住別人家里不方便,自己臨時搭了個帳篷,白天到處打聽社區(qū)關(guān)于房子加固的消息,晚上就在帳篷里湊合著睡。慢慢地,政府修建了大批板房,老陸一家也分到了一間,他找人把家具搬進去,再給老婆打電話,叫她帶孩子回家。老婆冷冷地說:“你高興住哪里就住哪里,我是不會住板房的?!?/p>
老陸覺得,雖說是親姐妹,長期打擾人家也不好,板房里條件簡陋,但水電費都是由政府承擔(dān),還常常分發(fā)米面油等救災(zāi)物資,有什么不可以住的?老陸想,干脆就由她去吧,她先住那里,等房子加固后,她會回來的。
老陸有時候也去擺地攤,賣一些塑料制品,掃把、塑料盆、漱口杯之類。人們臨時居住在不同的地方,這些東西也變得好賣起來。
一天,他剛擺好攤子,就聽到頭頂一聲吆喝:“陸大有!你沒被震死?。靠砂涯憬o找到了!”老陸吃驚地抬頭,是老黑,他兩手叉在腰間,一副要打架的架勢。老黑接著說:“陸大有,你不賠錢,還假離婚,簡直不要臉!”——老陸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衣領(lǐng),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兩名警察扭住了老陸的胳膊……
老陸被關(guān)進了派出所,因為不執(zhí)行法院判決的賠償而被拘留。
老陸說自己沒錢。
老陸說自己是冤枉的,他們社區(qū)的警察都可以證明。
十五天后,派出所把老陸放了。老陸的老婆孩子甚至不知道這事。
老陸被放出來的時候,輕輕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輕蔑地想:既然要冤枉我,你把我關(guān)到老死??!你不關(guān)我了,說明我還是被冤枉的??!
經(jīng)過這次關(guān)押后,老陸的念頭愈加堅定:只要自己沒錢,老黑就要不到錢!反正自己就是窮光蛋一個,讓老黑去做春秋大夢吧!四萬八千?門都沒有!咱就跟他耗著,看誰耗得過誰!
很快,老陸家的房子被加固維修好了,老陸請了一個貨運三輪車師傅把板房里的東西搬回家去。
一切辦妥了,他去接老婆兒子回家。老婆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他:“房子是我的,你不要回來了,反正我們早就離婚了?!?/p>
不是假離婚嗎?老陸莫名其妙。老婆絕情地說:“你除了會寫兩句破詩,還會干啥?你能靠那養(yǎng)家糊口?錢沒掙到兩個,還惹一堆麻煩事!”老陸愣在那里,看著老婆漸漸遠去。他找了老婆幾次,直到有一次遠遠看見老婆和一個男人很親密地走在一起,老陸后來才知道,在他去新疆后,老婆就和別人好上了。
“這全都是老黑害的!房子沒了,老婆跟別人了,連兒子都不理解我。這十多年來,我吃盡苦頭,沒有錢,沒地方住,在風(fēng)雨中擺地攤,到處打零工,還給人看過廠房!幸好還有點文化,去年,有個老同學(xué)介紹我做保險?!崩详懻f著,眼睛有點紅,“那女人良心發(fā)現(xiàn)吧,給我分了十萬,我還沒用過一分,就全部變成老黑的錢了!”老陸的聲音顫抖著。
我嘆了口氣,起身望著窗外。
曾經(jīng)擁有和諧溫馨家庭的老陸,怎么就到了妻離子散的地步呢?老陸把往事講得那么清晰,可我仍然覺得頭腦里很混亂。
樓下樹影斑駁,有人走過的時候,那些光斑就被踩碎了,互相分離,一會兒又合攏在一起,我怎么能辨別哪一片陰影對應(yīng)著哪一棵梧桐呢?
剛子還在安慰老陸:“陸哥,你十多年前為幾萬塊錢想不通,后來加上賠償款利息,這錢都得雙倍支付了,是不是很不劃算?你就想開點,就當(dāng)是做生意虧了吧。你想,萬一你前妻自己拿著五十萬不給你分十萬,你不就沒有這個錢,就沒法解脫,對吧?現(xiàn)在,人家大方地幫你清賬了,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陸哥,未來還有幾十年光陰,你不能因為這錢沒了就不過了,對吧!”
老陸沒吭聲,陷入了沉默。
好一會兒,他抬頭問剛子:“你說,她拿了五十萬賠償款,為什么只給我分十萬?當(dāng)初也是我到處找人借錢,后來又到處還錢,才有的那房子,她為什么那么狠心,只給我分十萬?”
剛子愕然。
老陸又轉(zhuǎn)身問我:“你說,她為什么只給我分十萬?你們都幫我分析一下,我可以找律師打官司嗎?我還能為自己爭取一點錢嗎?”
窗外,正午的陽光從梧桐樹枝葉間漏下來,那么耀眼??諝庵袕浡从筒宿返臍馕叮也畔肫?,早飯還沒吃,早已餓過頭了。
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