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絲·格呂克 李暉
露易絲·伊麗莎白·格呂克,美國當(dāng)代杰出詩人。出生于紐約市一個匈牙利裔猶太人家庭,在長島長大。1961年進入薩拉勞倫斯學(xué)院,后入讀哥倫比亞大學(xué)。目前是耶魯大學(xué)的英語教授,并參與波士頓大學(xué)的創(chuàng)意寫作項目。迄今為止出版有十二部詩集和一部隨筆集《證據(jù)與理論》(1994)。詩集《頭生子》(1968)獲得美國詩人學(xué)會獎,詩集《阿喀琉斯的勝利》(1985)獲得全美圖書評論界獎,1993年以詩集《野鳶尾》獲得普利策詩歌獎,詩集《七個時期》(2001)獲得波林根詩歌獎,并曾多次獲得古根海姆獎金。2014年,以詩集《忠誠與善良之夜》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2020年10月8日,露易絲·格呂克“以她帶有冷峻之美、不會被錯辨的詩歌的聲音——使個體的存在具有普遍性”而被授予諾貝爾文學(xué)獎。
愛洛斯
我將椅子拉到旅館的窗前,看雨。
我陷入一種夢幻,或者恍惚——
陷入愛,然而
我什么也不想要。
再碰你,見你,似乎已無必要。
我只想要這些:
房間,椅子,雨落的聲音,
一小時又一小時,在春夜的溫暖中。
我不再需要什么;我全然饜足。
我的心變得很小;只要一點點就可裝滿。
我觀看雨在變暗的城市上空傾瀉而下——
你不再被牽連。我能放你
過你想過的生活。
黎明時雨小下來。我在晨光中
做一個人能做的事情,釋放我自己,
走動,但像個夢游者。
這樣就夠了,不再與你相關(guān)。
在一個陌生城市的幾日。
一場交談,一只手的觸摸。
然后,我摘下結(jié)婚戒指。
那就是我想要的:徒身無掛。
鐳
等夏天結(jié)束,我妹妹就要上學(xué),
不再和狗待在家里,
等著到年齡;不再跟
母親玩過家家。她正在長大,
可以加入共車的行列。
沒人想待在家里。真實的生活
就是這世界:你發(fā)現(xiàn)了鐳,
你跳天鵝皇后。沒法
解釋我的母親。沒法解釋
把鐳擱在一邊因為你最終意識到
整理床鋪、養(yǎng)育我妹妹和我
這樣的孩子更有趣。
我妹妹觀察那些樹;樹葉
變得不夠快。她一直問
是秋天了嗎?天夠冷了嗎?
但時間仍然是夏天。我躺在床上,
聽著妹妹的呼吸。
我能看見月光下她的亞麻色的頭發(fā),
白色被單下,她小小的精靈的身體。
書桌上,能看見我的新筆記本。
它就像我的大腦:干凈,空白。六個月以內(nèi)
那里寫下的東西也將在我的腦海中。
我注視妹妹的臉,有一邊埋在她的玩具熊里。
她正被存儲進我的大腦,作為記憶,
像一本書里的事實。
我不想睡覺。這些天我從來
都不想睡。而且我不想醒。我不想
樹葉變色,夜晚早早變黑。
我不想愛我的新衣服,我的筆記本。
我知道它們是什么:一份賄賂,一種消遣。
就像學(xué)校的刺激:真相是
時間朝一個方向在移動,像一道波浪正舉起
整座房子,整個村莊。
我打開燈,想叫醒妹妹。
我想讓我的父母保持清醒和警惕;想讓他們
都別睡了。但沒人醒。我坐起來
在夜燈下讀我的希臘神話。
夜間寒冷,樹葉凋落。
妹妹厭倦了學(xué)校,她懷念在家的日子。
但回頭已經(jīng)太晚,要停止已經(jīng)太晚。
夏天過去,夜晚黑暗。狗
穿著毛衣出門。
接著秋天過去,一年過去。
我們在改變,在長大。
但那并非你決定要做的事情;
那是發(fā)生的事情,某種
你沒法控制的東西。
時間流逝。時間載著我們
越來越快地奔向?qū)嶒炇抑T,
然后越過門掉進那深淵,黑暗。
我母親攪動湯。洋蔥
奇跡般地,成了土豆的一部分。
野鳶尾
在我苦痛的盡頭
有一扇門。
聽我說完:那是你們稱作死亡的
我記得。
頭頂上,喧響,松樹枝交錯不定。
然后空無。虛弱的太陽
在干燥的表面上方搖閃。
殘存是糟糕的
當(dāng)意識
被埋進黑暗的泥土。
然后一切結(jié)束:你所懼怕的,是成為
一個靈魂,無法
言說,驟然終結(jié),僵硬的泥土
微微彎曲。我還當(dāng)是鳥兒
在低矮的樹叢里飛沖。
你,不記得
另一世界來路的人
告訴你我又能說話了:任何
自遺忘回歸的,回來
是為了找到聲音:
我生命的中心涌起一股
巨大的噴泉,深藍色
投影在蔚藍的海上。
晨禱
太陽照著,信箱邊,分杈的樺樹
葉子折疊,有鰭一般的褶皺。
下面,白水仙中空的莖,
冰翅,歌姬;野紫羅蘭
深色的葉子。諾亞說
抑郁癥患者討厭春天,內(nèi)部
與外部世界之間的不平衡,我
是另一種情況——處于抑郁,但某種意義上熱切
依附于這棵活著的樹,身體
真實地扭曲在開裂的樹干里,幾乎處于平和,
在傍晚的雨中
幾乎能感覺到
汁液正泛起泡沫而上升:諾亞說這是
抑郁癥患者的錯覺,將自己認定
為一棵樹,然而愉悅的心
在花園游蕩,像飄落的樹葉,一個形象
為部分而非整體。
雪花蓮
你知道我曾是什么,怎樣生活?你知道
什么是絕望:那么
冬天對你應(yīng)該有意義。
我沒指望著活下來,
大地壓抑著我。我沒指望
再次醒來,感知
潮濕的泥土中我的身體
能再次做出反應(yīng),回想著
這么久之后如何在
早春的冷光里
再次開放——
害怕,是的,但又一次在你們中間
哭著說是得冒快樂之險
在新世界的寒風(fēng)里。
春雪
看那夜空:
我有兩個自我,兩種力量。
我陪你在這里,在窗邊,
觀看你的反應(yīng)。昨天
月亮升起,照著下面花園里潮濕的泥土。
現(xiàn)在地球像月亮般閃閃發(fā)亮,
像死物質(zhì)裹了一層光。
現(xiàn)在你可以閉上眼睛。
我聽見了你的叫喊,你叫喊之前的叫喊,
以及它們背后的要求。
我已向你展示了你想要的:
不是信仰,而是
對權(quán)威的投降,那取決于暴力。
撤退的風(fēng)
造你們的時候,我愛你們。
現(xiàn)在我可憐你們。
我給了你們所需的全部:
大地之床,藍色的空氣毯子——
離開你們越遠
我看你們越真切。
你們的靈魂本應(yīng)該已經(jīng)廣大無邊,
而非它們現(xiàn)在的樣子,
小小的說話的東西——
我給了你們每一種天賦,
春天早晨的藍色,
你們不懂得如何使用的時間——
你們想要更多,一種
保留給另一種創(chuàng)造物的天賦。
無論你們希冀什么,
你們都不會在這個園子里,在這些生長的
植物當(dāng)中找見自己。
你們的生命不像它們那樣循環(huán)往復(fù):
你們的生命是鳥的飛翔
始于并終于寂靜——
其開始與結(jié)束,形式上呼應(yīng)著
從白樺到蘋果樹的
這段弧線。
山楂樹
并排,而非
手牽手:我看著你
走在夏天的花園里——無法
移動的事物
學(xué)著去看;我不需要
穿過花園去
追趕你;人類
處處留下感覺的
印跡,撒落在
泥土小徑上的花朵,
全白或金色,有些
被傍晚的風(fēng)
微微吹起;我不需要
跟到你現(xiàn)在的位置,
深入有毒的地界,去了解
你逃走的原因,人類的
激情或狂暴:你還會
為了什么
丟下你采擷的一切?
紅罌粟
最厲害的
是心頭
無念。情緒:
哦,我有那些;它們
支配我。我有一個
在天堂的主
叫太陽,我為他
開放,向他展示
我自己內(nèi)心的火,火
就像他的存在。
這樣的榮耀能是什么
假如不是一顆心?兄弟姐妹們啊,
你是否像我一樣,很久以前,
在你成為人之前?是否
曾準許你自己
開放一次,就再也
不會打開?因為實際上
我現(xiàn)在講話的方式
和你一樣。我講
是因為我支離破碎。
天與地
一個結(jié)束處,另一個開始。
頂上,一道藍色;下面,
一道綠色加金色,綠色加深玫瑰色。
約翰站在地平線上:他同時
兩個都想要,他同時
想要一切。
極端容易。唯獨
中間是謎題。仲夏——
一切皆有可能。
意義:生命永不再終結(jié)。
我怎能留我的丈夫
站在花園里
夢想這種事情,拿著他的
耙子,得意洋洋
準備著宣布這一發(fā)現(xiàn)
當(dāng)夏天的太陽之火
真的熄滅
被花園邊界處
燃燒的楓樹
完全遏制。
日落
我巨大的快樂
是你的意愿發(fā)出的聲音
甚至在絕望中向著我呼喊;我的悲傷
是我無法用你能接受的
我的言語回應(yīng)你。
你對你自己的語言沒有信心。
所以你把權(quán)威
用在你無法
準確解讀的征兆上。
然而你的聲音一直抵達我。
我不斷回答,
我的惱怒
隨著冬天的流逝而消散。我的柔情
對你應(yīng)該是顯而易見
在夏天傍晚的微風(fēng)里
在這些言詞中——它們變成
你自己的回應(yīng)。
白百合
當(dāng)一個男人和女人
在他們之間造一座花園
像一床星星,此時
他們逗留在夏天的傍晚
而傍晚隨著他們的
恐懼而變冷:它
可能完全結(jié)束,它有能力
毀滅。一切,一切
都可能喪失,通過
縷縷的香氣
陡然上升,而遠處,
一片翻騰的罌粟之海——
噓,親愛的。對我來說
能活著回到多少個夏季我并不在意:
這一夏我們已進入永恒。
我曾感覺到你的雙手
埋葬我,釋放它的輝煌。
迦南
我能告訴你什么,你不知道、
會讓你再一次顫抖的?
金鐘花
在路邊,在
潮濕的巖石邊,在路堤上
下面種植著風(fēng)信子——
我快樂了有十年。
你在那兒;某種意義上,
你總是和我在一起,那房子,花園
不斷被照亮,
不是用我們所見的天上的光
而是更強大的
光的象征,隱含
某種被轉(zhuǎn)換的
塵世之物——
而所有這一切消失,
重新被吸收進冷漠的過程。那么
我們還指望什么?
既然那黃色的火炬
已變成綠枝。
無月之夜
一位女士在黑暗的窗邊哭泣。
我們一定要說是怎么回事嗎?難道不能
簡單說
是一個人的私事?現(xiàn)在是初夏;
隔壁的賴茨一家正在練習(xí)猶太人樂曲。
一個美好的夜:單簧管節(jié)奏和諧。
至于那位女士——她將永遠等待;
再看下去沒任何意義。
過了一會兒,街燈熄滅。
可永遠等待
一直是答案嗎?沒有什么
一直是答案;答案
依故事而定。
想要在所有事情上都清楚
真是個錯誤。一個夜晚
算什么,尤其像今晚
這樣,此時就快要結(jié)束?
而另一面,可能有任何東西,
世上所有的快樂,星星正在逝去,
街燈正變成一個巴士車站。
雨天的早晨
你不愛這個世界。
假如你愛它,你的詩里
就會有反映。
約翰愛這個世界。他
有句格言:不作評判
以免自己被評判。不要
爭論這一點——
理論上講,一個人不可能
愛他拒絕知道的
東西:拒絕
言說,并不是
抑制感知。
看看約翰,投身這個世界,
甚至在今天這樣陰郁的日子
也在奔跑。你
保持干燥,就像那只貓
獵取死鳥的可憐偏好:完全
符合你乏味的精神主題,
秋天,失落,黑暗,等等……
關(guān)于痛苦,閉著眼睛
我們都會寫。你該多向人們展示
你自己;向他們表露你對
紅肉的隱密的激情。
草場
我希望我們?nèi)ド⑸⒉?/p>
像史蒂文和凱茜;那樣
我們會快樂些。你從那只狗
就能看出。
我們沒有狗
有一只不友善的貓。
我認為薩姆
很聰明;它不甘于
當(dāng)一只寵物。
為何你總是和家人一起?
我們就不能像兩個成年人?
瞧“上尉”多幸福,多平和地
活在這個世界。難道你不喜歡
它那樣坐在草坪上,盯著看上面的鳥兒?
它以為
因為它是白的,它們看不見它。
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鞓??他?/p>
帶著孩子。而且你知道他們?yōu)楹胃?/p>
孩子們散步?因為
他們有孩子。
他們完全不像我們;他們
不旅行。所以他們養(yǎng)一只狗。
你有沒有注意到艾麗薩散步回來時
總拿著什么東西,把大自然
帶進家?春天的花,
冬天的樹枝。
我敢說等孩子們長大時
他們還養(yǎng)著那只狗。
它很年輕,幾乎
是只小狗崽。
假如我們不指望
薩姆跟著,難道我們不能
帶著它一起?
你可以抱著它。
禽獸的寓言
貓繞著廚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帶著一只死鳥,
它的新財產(chǎn)。
某人該和這只貓
討論倫理學(xué),當(dāng)它
研究那只軟綿綿的鳥兒時:
在這所房子里
我們不要以這種方式
體驗意志。
告訴那只動物吧
它的牙齒已經(jīng)
深入到另一個動物的肉體。
船塢
我的心是一道石墻
你終究打破了它。
我的心是一座島上花園
即將被你踐踏。
你不想要我的心;
你正在去我身體的路上。
那都不是我的錯。
對我來說你就是一切,
不只是美貌和金錢。
當(dāng)我們做愛時
那只貓去了另一間臥室。
然后你就把我忘了。
那些石頭
并非無緣無故
在有圍墻的花園周圍顫抖:
現(xiàn)在那兒什么也沒有
除了人們稱為自然的野蠻,一種
接管一切的混沌。
你把我?guī)У搅艘粋€
我能看見我品性中邪惡的地方,
把我丟在了那里。
那只被遺棄的貓
在空蕩的臥室里哀號。
奧德修斯的決定
這個偉大的男人背對著這座島嶼。
現(xiàn)在他不會死在天堂
不會再聽見
橄欖樹林中天堂的魯特琴,
在柏樹下清澈的水池邊?,F(xiàn)在
時間開始,從中他再次聽見
那脈搏,那是敘事的
大海,在它牽引力最強大的黎明。
帶我們來這里的
將引領(lǐng)我們離開;我們的船
在港灣色彩斑斕的水中搖晃。
現(xiàn)在魔咒終止。
把他的人生還給他吧,
只能前進的大海!
信仰的寓言
此刻,在暮光中,宮殿的臺階上
國王請求他夫人的寬恕。
他并非
言不由衷;他一直都努力
忠于此刻;還有其他忠于自我的
方式嗎?
夫人
隱藏起她的臉,多少
借著陰影的輔助;她為她的
過去哭泣;當(dāng)一個人有一段秘密的生活,
她的淚水永遠無需解釋。
然而國王樂意承擔(dān)
他夫人的悲慟:他的
那慷慨的心,
在痛苦中如在快樂中。
你知道
寬恕意味著什么?那意味著
世界犯了罪,世界
必須被赦免——
夢
我做了個非常古怪的夢。我夢見我們又
結(jié)婚了。
你說了許多事情。你一直說“這都是真的”
之類的。
醒來后,我開始讀我所有的舊日記。
我想你討厭日記。
我悲慘的時候就會留下日記。不管怎么說,
這些年來我認為我們很高興
我有好多日記。
你想過這事嗎?有沒有懷疑過
是否整件事都是一個錯誤?實際上,
婚禮上一半客人都那么說。
我要告訴你一件我從沒跟你說過的事:
那天晚上我吃了安定。
我一直想起我們過去看電視的情形。
想起我把腳放在你懷里,那只貓
會坐在頂上。這不也像是
一幅美滿、幸福的畫面嗎?所以
為何沒能再繼續(xù)?
因為那是一個夢。
許愿
記不記得你許愿那次?
我許很多愿啊。
我對你撒謊那次,
關(guān)于那只蝴蝶。我一直想知道
你許了什么愿。
你覺得我許了什么愿?
我不知道。許我會回來。
許我們早晚要在一起,最終。
我為我一直許愿的事情許愿。
我許愿再寫一首詩。
禮物的寓言
我朋友送給我一株
梅紅色植物,對我寄予
厚望,在寒冷四月的
裁判下,別整晚把它丟在
大自然中,深粉色
在它的塑料
籃子里——我把
我的禮物給害死了,把花
暴露在一堆葉子里,
誤以為它
和它的諸多莖稈
是大自然的一部分;現(xiàn)在
我該拿你怎么辦才好,
先前活著的東西,
昨天晚上還
像是我的朋友,茂盛的
葉子像她蓬松的頭發(fā)
盡管這些葉子
呈一種淡紅色:我看見她
在春天的黃昏登上石階
雙手捧著這件
顫抖的禮物,埃里克
和達芙妮跟在
后面,每人
頂著一塊生菜葉毛巾:
今晚要慶祝的好多
好多呢,仿佛她在說
這就是世界,應(yīng)該
足以讓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