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合群

村小：那口洪鐘

當它吸收完所有的稚氣之后

便變得不能承受自身之重

一頭栽入萬丈紅塵之中

村小學撤了。它多么懷念

當年被老校長用一條繩子拉響的壯闊

她高興得像那位蕩秋千的頑皮孩子

盡量把聲音拉長一點，拉高一點

高一點，就可以高過山頂那顆啟明星

長一點，就長過了所有痛苦

與幸福的命運

圣天口

母親為了引開天敵而有去無回

孤獨且小的藏羚羊，無家可歸

無依無靠，在廣袤無垠的高原上

見天光，見風沙，見菩薩，見英雄

見另一個自己

成為高原最炫的舞者

雪花。西風。陡峭之路

孤苦。梵音。母親奔跑的蹤影

藏羚羊一次次穿越

古今、夢想、愛情與生死

只想讓自己飛，像母親一樣

從容而又快點飛

不知不覺，它微微翹起的嘴角

揚起黎明的圣潔之光

成了高原高貴的標點、修辭與破折號

成了星球上一個小小的亮子

高原因一顆心的跳躍，而蘇醒了

因無數(shù)恒心的接力，而找到了出口

夸 父

你追趕太陽的時候，山也在走

山?jīng)]有腿，是你在背著走

月亮跟在后面，星星也跟在后面

太陽出來的時候，星星不見了

月亮不見了，而大山躲到了你身后

你衣衫襤褸藏著執(zhí)念，一路追趕，追趕

心里有雷電，卻下不出一滴雨

人們不知道你為什么追趕

但知道了光與熱是一切生命的源泉

你跑完了人生，被太陽融化

成為大河、桃林與山海經(jīng)

人們每每望著你跑向落日的背影

而發(fā)出由衷的贊嘆，那是

一輪新的太陽

蚯 蚓

那一年，我仗劍，把自己的尾巴砍了

只是為了求生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又長出新尾巴

比原來的還漂亮

可我年年都要去尋找

那最初的生命與愛情之根

我知道這已不可能

知道，死神還沒有放過我

天長地久

小時候，母親經(jīng)常說

吃飯要等家人都到齊了，再動筷子

這么多年，我始終牢記在心

即使在外面吃飯，也要等人到齊了

再動筷子

筷子支撐了我的人生

它不僅是兄弟，還是夫妻

筷子夾起來的是溫度，也是雞零狗碎

自 在

一片飛翔的葉子，載著瀲滟秋光

飛向我期望抵達的最好處

不急，不緩，無聲，無息

有花的余韻，有故事的紋理

有素色的宜香，

有云水的禪心，有時光的大眼睛

喜歡一片葉子，緣來，緣去

讓我感念，這一場短暫的遇見

橋

為什么要有橋

因為路走到了盡頭

橋也是路，可以通陰陽

一個尋死的人，她在尋找那座橋

一路繁花裹不住寒冷

雨在下，橋在等她

我用一首詩想你

一首詩不是來自物理學

它卻是一個無限靠近你的天體

被寒冷與黑暗包裹，依然熠熠生輝

一首詩，足夠帶我穿越這漫長的冬天

就連冷風冷雨和它們帶來的荒蕪

也是美麗的

烈士路

那條以烈士命名的路，通向落日

不算長，我走了一次又一次

每走一次，都有一種自豪

與悲壯蕩氣回腸

我怕踩疼了他的傷口

是他，以路的名義

承載著我與兩邊正在成長的樹苗

還有千萬人的幸福與希望

我怕打擾了他的安寧

他倒下的背影覆蓋了往事崢嶸

他延伸的遠方，可以回到起點

而我腳下生風，逼近靈魂與星斗

仿佛奏出了義勇軍進行曲的旋律

麥 子

種子從天而來

落地成倔強的麥子

走起來，就是鄰家的女子

太陽越熱烈，女子越火辣

長出驕人的身姿，長出刺眼的麥芒

口吐火焰，讓蟬唱出十面埋伏

麥子站立，不懼四面漫上來的刀光

駕一縷秋光回故鄉(xiāng)

鄂北水稻黃了的時候

分不出哪是田野，哪是崗地

哪是母親的淳樸，哪是對你的思念

它們都是一黃到底的花朵

被某種密不透風的想法左右

一朵挨著一朵，一朵愛著一朵

我開始給你發(fā)信息

母親說，要把這種大黃傳給你

讓你駕一縷秋光回故鄉(xiāng)

先回到你做閨女的身份

再回到有破鐘的村小讀小人書的屋檐下

最后回到一條童年的河流

像石頭一樣

頂起漁舟唱晚一朵小花的靜香

這樣，水稻正在返青，田里的水

正好可以成全一只青蛙養(yǎng)兒育女的心愿

而我，可以重新拉著你的手

活蹦亂跳地走在田野上

而母親的淚水，是最洗心的時光

遇 見

秋天走得越遠，我越想對一個人說

請到那些留有我們氣息的地方看一看吧

過了這個村，再也沒有這個店

天從未有過這樣的高藍

像一尊神，

把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古老的話題

拋向空中

與她最近的大雁沒有回答

它們一會兒排成一個人字，一會兒

又排成一個一字

低飛的蒲公英，用自身的血液與靈魂

為自然清熱解毒，用樸素的舞蹈與歌聲

敲開一個又一個被秋雨籠罩的心扉

讓無私與成全成為普世價值

菊花素立，猶抱琵琶

它正在布下大陣，

把從天山下來的雪俘獲

讓雪成為春天的藥引

我遇到了你，可我越來越不記得

你是一棵樹，還是一顆種子

你是一張褪下的花紅蛇皮

還是一朵跪著哭泣的紫羅蘭

寒 露

歲月不居，一列火車

總在二十四節(jié)氣準時停靠

而后再出發(fā)，今日寒露

菊花的黃，正在填補中秋月走后留下的寒冷

而深諳農事的人們

有備好的冬小麥的種子

他們把從容淡定與善良的詞匯

連同溫暖的眼神，一起種下

讓排成隊的大雁翻山越嶺擁抱浮云

讓留下來的紅葉藏風聚氣舞動大地之美

讓一滴寒露孕出草色新

讓一匹飛奔的馬揚起春天的塵埃

無論我們面朝太陽，還是背對太陽

它一樣溫暖我們，溫暖輪回的季節(jié)

與徒生的白發(fā)

鳳鳴山

不卸甲，卸甲就見渾身傷

一條破船，能打幾斤釘？

長坂坡一戰(zhàn)成名的你，左突右沖幾十年

為了心中的版圖、太平與夢想

已戰(zhàn)到了最后一人，最后一滴血

最后一人，就是一個國

最后一滴血，就是一面獵獵的旗

不卸甲，不倒下，不負初心

從出發(fā)到出發(fā)，從一人到一人

不動如山的趙子龍，看到了暮光

氣數(shù)、蒼生與陰陽，支離破碎

你的老眼，流出我的淚

可你仍然橫刀立馬，立一座鳳鳴山

鳳鳴兮，如山

鳳飛兮，涅槃

漢 城

方塊漢字砌起的漢城

一磚一瓦都是民族的底蘊與血脈

走進去，一座華夏文明與睿智激情

世界不可復制

頂天立地，櫛風沐雨

以磐石之志，把歷史的是非曲直拉伸

以青草之心，喂養(yǎng)閑庭信步的中國風情

劉秀陰麗華是這里的主人

也是這里的一塊磚，一個漢字

身披漢字的人民與星星，是這里的主人

也是這里的一首歌，一副崢嶸的奇跡

靈魂高貴而日子綿長

漢城巍峨而小草芬芳

走出去，世界變得遙遠而清晰

北斗星，正在引領新航向

秋殺令

秋天需要靜養(yǎng)

可我卻忙得不可開交

一些被河流阻斷了句子，沒有了下文

天空和大地一樣繁忙

鳥兒和農人一樣，就指望秋收過冬

太陽死得冤屈

小小的秋雨還沒有使出美人計

就把它推到絕壁之下

從此，菊花一天瘦過一天

一只小羊是現(xiàn)場的目擊者

靜靜地說不出越來越冷的結局

它要長出自己的力氣

和秋天站成一道防線

萬類霜天，好像回到了最初

我們用心取暖，顧不得憂傷

到處都那么干凈，凈如羊須

容不得一個臟字

半夜里，小鎮(zhèn)西頭的牛老五

還在敲我的大門

問我明早去不去販羊

聲音很低，全鎮(zhèn)人都豎起了耳朵

讓月光和刀鋒一樣真實

許多空明下山，更多的時候

我們看到了

大山運載木頭、小溪、鳥語和禪經(jīng)

運載夕陽

它，一點也不比一只螞蟻清閑

一路上山，離目標越來越近

離第一次死亡的故鄉(xiāng)越來越遠

離父母的心痛越來越遠

離一片葉子的心跳越來越近

這無限近的山風，那有限遠的法門

這身后懸崖的近，那生前紅塵的遠

我想用父母捆扎稻草麥秸的繩子

捆系兩顆截然相反的行星，回到原點

就像兩條頭碰頭的河流：

你穿越我，我穿越你

分不清頭尾，等待拆分、組合

等待一只斷尾求生的蜥蜴下山

展開的一場運動

讓真實的月光和刀鋒一樣

為生活刺青，為河流種花

一杯酒

一杯酒為桃園拉開了帷幕

讓多少英雄好漢效仿劉關張

一杯酒為宋江送上了反詩

八百里水泊等待一場聚義

一杯酒，就連已做了神仙的孫悟空

也舉起了大鬧天宮的金箍棒

請不要說我癲，我舉酒，其實是想

傾倒與你溝通的懸壺

我舉杯，酒的詩興大發(fā)

像紛落的翎羽，看見了生離死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