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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生命

      2021-03-03 05:04丁伯慧
      山花 2021年2期

      丁伯慧

      1

      應該是夜里三點半左右。整個海都在沉睡,只有船上還亮著燈,燈光來自機艙,遠看去若隱若現(xiàn),非常微弱,走進去才會發(fā)現(xiàn),機艙里非常明亮,就像地獄里,一直燒著火。駕駛臺卻是另一番景象,里面漆黑一片,兩個人摸黑坐在里面,瞪圓了眼睛盯著前方??傊?,輪船下面是光明的、吵鬧的,上面是黑暗的、安靜的,仿佛整個上半截都在沉睡著。跑得快從輪船的最高層——駕駛臺走下來,一路打著呵欠。他剛剛值完夜班,這是最疲憊的時刻,他對外界不會有任何防范,只想著盡快到床上去。通往床的路是非常熟悉的,他已經(jīng)走過了上千遍:打開駕駛臺的門,先邁左腳,直走六步,再邁左腳,下樓梯,樓梯是十五級,走完樓梯向右拐,三步,再向右,九步,那里就是他的房間。他和龔軍住在同一個房間,他需要往里走,最里面靠左的那張床就是他的。這整個路程當中,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樓梯了。

      當跑得快出了駕駛臺,直走六步,下第一級樓梯的時候,腳下突然一滑,他踩到的是一塊香蕉皮,或者西瓜皮,人會往前躥過去。香蕉皮或西瓜皮需要放得非常有技巧,因為人從上面往下走的時候,樓梯上靠里面的這一邊是被上一級樓梯擋住的,香蕉皮或西瓜皮大小要適中,放在這里看不到,而腳又要能踩得到。跑得快的腳比較大,他穿的是四十二碼的鞋子,而且是皮鞋,踩到香蕉皮或西瓜皮的機率比較高。這個時候,跑得快其實還是有辦法自救的:以他做水手的反應速度,完全可以一把抓住旁邊的扶手。跑得快的反應速度大家都是見識過的。一次編隊作業(yè)的時候,對面一根纜繩拋過來,而跑得快正背對著纜繩,當纜繩飛到半空中的時候,他才轉(zhuǎn)過身來,但這已經(jīng)夠了,他飛快地伸出右手,一把就抓住了纜繩。但是,跑得快反應再快也不會知道,他的前面還吊著一根鋼絲繩。鋼絲繩事前反復用柴油洗過了,上面的油垢都洗掉了,又細又結實,還是銀灰色的,在夜幕中很難看得見。這下就是雙保險了,跑得快的脖子剛好套進這根鋼絲繩里,他的命運就只剩下一種了:被鋼絲繩割斷氣管而死。為了保證一次成功,龔軍用豬肉和活鴨做過幾次實驗,從實驗的結果來看,幸免的可能性不大,因為跑得快太重了。龔軍是個嚴謹?shù)娜?,所以還專門問過跑得快,知道他有一百六十五斤,這個重量撞在這么細的鋼絲繩上,氣管肯定會被切斷,甚至還有可能順便切斷動脈。結果基本上是無解的。盡管跑得快上海船之前受過專業(yè)培訓,學過了一整套海上求生的本領,但是這個時候,他連自救的時間都沒有了。

      龔軍覺得自己的設計萬無一失。所以,當跑得快從樓梯上走下來,被眼前的人影嚇了一跳時,龔軍還在得意地笑。跑得快揉了揉眼睛,看清了這個人影,罵道,神經(jīng)病啊,大半夜的不睡覺,跑出來嚇人!龔軍嘿嘿地笑著,笑得跑得快背脊有些發(fā)涼,趕緊加快了腳步。

      殺跑得快的理由不難找,他們的恩怨甚至可以追溯到四年前。

      當時他們還在江上,并且不在一條船上。但是那天下午,兩個船隊同時到了鎮(zhèn)江,??吭诹艘黄?。晚上沒事干的時候,兩個船隊的人就湊在下面的大水手艙里打牌,玩麻將、斗地主、推牌九,玩法眾多。跑得快在斗地主。龔軍進水手艙的時候,一個家伙已經(jīng)輸光了,于是龔軍就順理成章地坐了過去,替下了他。跑得快的牌技差是出了名的,無論是麻將還是撲克牌,都很差。主要是因為心理素質(zhì)太差。但是跑得快還是非常喜歡打牌,有叫必應,“跑得快”這個名字就是這樣來的。但是這天晚上跑得快的屁股下面像是點了一堆火,怎么打怎么贏。龔軍上來不一會兒,就把身上的錢輸了個精光。按照船上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你火再好,也要給別人留口氣,起碼要象征性地輸兩盤,給人家留點煙錢。但問題是,跑得快一向輸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揚眉吐氣過,贏得有些得意忘形,居然忘了行規(guī),似乎想在一夜之間把幾年的本都扳回來。龔軍最后輸紅了眼,說還要接著打,記個賬,先欠著??膳艿每炀褪遣煌?,一邊晃著手上的錢一邊說,沒錢打什么,拿了錢再來打。那個得意的樣子,可以讓龔軍記上一輩子。

      事后跑得快說,其實你也沒輸多少錢,一共就五百多塊錢,我哪一次輸?shù)貌槐饶愣啵魁徿娪X得他說得有些道理。因為五百多塊錢就去殺人,確實太過分了。那就說說另外一次吧,他就不信找不到理由。

      那個時候龔軍剛剛上船,江上的一艘小破船。船是老船,人卻是新人。那個時候的龔軍像早春里剛剛長出來的嫩葉芽,羞怯,卻有生機。那個時候他沒還經(jīng)過江風的洗禮,皮膚是白白嫩嫩的,像個女孩子,掐一把都能出水,因此他經(jīng)常被老船員你摸一把我掐一把,一邊掐還一邊說船上來了個女孩子就是好。他話不多,基本上是問一句才說一句,眼睛也不看人,和人對視的時間也不超過三秒,目光稍一觸碰,就急促地移開,像是怕被別人的目光灼傷。船員們對龔軍的評價也不一致。有人說,這孩子生來膽小,沒見過世面。也有人說,這孩子其實很有心機,看眼睛就知道,有一次看到他獨自一人坐在船尾,目光盯著一個錨鏈,盯得死死的,像是要把錨鏈燒斷,讓人有些不寒而栗。還有人說,這孩子其實很善良的,誰要他幫忙都不會拒絕。跑得快就是那個時候上了這艘船的。

      那天晚上,龔軍值完班后,去浴室洗澡。小船上只有一個公共浴室,就在一樓的伙房旁邊。龔軍小心翼翼地關上門,插上門栓,開始洗澡。在嘩嘩的水聲中,他突然聽到嘭嘭的敲門聲。他知道有人在催,加快了洗浴的速度。敲門聲變得更加猛烈,最后變成了踹門聲,龔軍只好跑到門邊,拉開門栓。門“啪”的一聲被推開了,一股濃烈的酒氣被江風推了進來。龔軍還沒有這樣裸身面對過陌生人,趕緊轉(zhuǎn)過身去,到水龍頭下沖洗。他哪里知道這個時候,后面會飛來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踹得他摔倒在地,膝蓋都撞破了。他從地上爬起來,看到進來的那個男人正惡狠狠地盯著他。來人足足比他高一頭,也壯實很多。他一聲不吭地穿起衣服,轉(zhuǎn)身出了門。

      第二天,龔軍才知道,昨天晚上踹他的那個人就是跑得快。事后,跑得快專門找到了他,跟他說自己昨天喝多了,請他不要計較。龔軍沒有理睬他,只是看著他,目光和平時大不相同。他盯著跑得快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目光里沒有怨恨,沒有恐懼,幾乎沒有什么內(nèi)容。后來跑得快跟人說,那個目光實在太恐怖了,他平生還沒見到比這更可怕的目光,他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后來龔軍在船上待得久了,也開始和人交流了。但他的話還是不多,句子都很短,就幾句。別人問他家里的情況,他也不說,只是說都一樣,沒什么好說的。他也沒什么別的愛好,唯一的愛好就是做木工活。別人問他那么喜歡木工活,為什么不做機工,要做水手,他也不回答。上岸的時候,他總能撿到一些木頭,就用船上的那些工具來做木工活。先用斧子劈,后用刀削,再用刨子刨。有人問他做什么,他也不說。后來做好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把短刀,木制短刀,看起來卻像真的一樣。他就拿著這把短刀在空中揮來揮去。后來還喜歡對著人比劃,說要是這樣砍一下會怎么樣。別人都當他是開玩笑,也沒當回事。有一次二管輪正坐在甲板上吸煙,他突然拿著短刀出現(xiàn)在二管輪的后面,用刀在二管輪的脖子上比劃著。沒想到二管輪突然站起來,刀一下子扎在了二管輪的肩膀上,流了好多血,事情才鬧大了。指導員把龔軍叫到了房間里,開始批評他。指導員擺事實講道理,從船舶航行安全講到船員之間的關系,再講到思想政治工作對船舶運行的重要性,講了一個多小時。他一直低著頭,手上仍然拿著那把刀,把玩著,似乎聽得很認真。后來指導員總算講完了,他雙手捧著刀,恭恭敬敬地遞給指導員。指導員愣了一下,接過刀放到了書架上。

      等到上了海船的時候,龔軍已經(jīng)在船上干了四年多。這四年多的時間里,他的最大變化,就是由一個沒話說的人,變成了一個話癆。據(jù)說上船的最終結果都是這兩種,要么是悶罐子,要么是話癆。但龔軍是跨界的,由悶界跨入了癆界。沒人知道龔軍是怎樣變過來的。有人的時候他跟人說話,沒人的時候就自己跟自己說話。各種稀奇古怪的話題,比如江豚會不會是外來生物,江鷗要是會說話會不會比人更聰明,死亡其實是一種學問等等。跑得快在海船上再次碰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徹底的話癆了。故人相見,往日的仇恨也沒有了,還有幾分親熱。兩人聊了起來。跑得快問他這幾年怎么樣,結婚了沒有?他說結個什么婚啊。結婚有什么好啊。跑船的結婚是最劃不來的事。只有傻子才結婚。還不如留著錢自己瀟灑……關于結婚的理論,他一口氣說了十幾分鐘。這個時候,跑得快才發(fā)現(xiàn),龔軍不光變成了話癆,他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木工活也不做了,他現(xiàn)在最關注的問題,是死亡。有一次他跟跑得快說,考航?!八男∽C”的時候,他專門數(shù)過,在海上可以有兩百多種死法。

      后來他們兩個人分到一個船艙,跑得快看到龔軍的床上居然還有幾本書?!独硐雵贰端劳鑫幕贰贰稓⑷苏軐W》《科學的災難》,這些書,跑得快連名字都沒見過,拿起來翻了一下,看了兩行就看不下去了。但龔軍似乎看得很認真,書上面還寫著好多字,歪歪扭扭的,顯然不是在桌上寫的。他常常一個人看書看到半夜,還冷不丁地說幾句莫名其妙的話。有時跑得快下夜班,很快就睡著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弄醒了,問他干什么,他瞪著大眼睛說要聊天。那段時間他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死亡。他說人類最有創(chuàng)意的事情就是死亡,沒有哪一種動物的死法比人類多。事實上死亡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在船上,又是在半夜時分探討死亡問題,實在不是一件有趣的事。跑得快經(jīng)常被他弄得神經(jīng)緊張。他想這家伙是不是還惦記著幾年前自己踹他一腳的事,來報復自己。后來,話題由死亡變成了殺人。這家伙對殺人似乎充滿了濃厚的興趣,談起殺人來眉飛色舞的,眼里閃著光,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動著,兩只手還在空中比劃著,模擬著各種殺人的動作。關于殺人,他還有著很多的理論。

      后來落實到具體實踐上,龔軍說,跑得快,我設計了四種殺你的方法,如果我殺你,你希望用哪種方式比較好呢?

      跑得快實在不愿意面對這種話題,他說這種話題太無聊了,完全是沒話找話。不能實現(xiàn)的事有什么好說的嘛。

      龔軍就反問他,你怎么知道就不能實現(xiàn)呢?

      見跑得快沒有回應,他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看你比較為難,還是我為你選一種吧。海上的夜最黑。這個你懂的。選一個月黑風不高的夜里,這樣的夜里連星星都沒有。對,就是這種時候,最適合你。你喜歡一個人站在甲板上發(fā)呆。那個時候,海上黑洞洞的,什么都沒有,人就像在無底洞里。什么都摸不到,除了冰冷的欄桿??墒悄憔退浪赖刈ブ鴻跅U,生怕掉進無底洞里。這個時候,你可能在想一個女人,或者想過去的事情,或者什么都沒想,但是不管怎么樣,你在發(fā)呆。你這樣的人,沒有興趣欣賞海上的夜景,何況這個時候什么景都沒有。你就是在發(fā)呆。人在發(fā)呆的時候,腦子是空的,也是最放松警惕的時候,對外界基本上不會有什么反應。你最敏感的地方就是手。所以殺死你只需要一根針就夠了。我用這根針對準你的手,突然扎下去。你會怎么樣?你會嚇一跳,兩只手都會松開來,然后我只需一把抓住你的腰帶往上一提,你就會掉到海里去。神不知鬼不覺的。誰都發(fā)現(xiàn)不了。如果要做得更好一點,最好在臺灣海峽下手,這個地方鯊魚多,人一下去,很快就被鯊魚群撕成碎片,連喊叫的機會都沒有……

      半夜三更里,跑得快就這樣聽他設計著殺死自己的過程,而且他邊說邊比劃著,臉上因為興奮而閃爍著光彩。跟得快坐在床上,看著他,一聲不吭,讓他說。跑得快知道,如果不讓他說完,他是不會罷休的,就算是到了第二天,他也會準確地回到上次說到的地方,把話題繼續(xù)下去。終于聽他說完了。跑得快沖著他吼了一句:神經(jīng)??!就倒在了床上,蒙上了腦袋。

      第二天上午,跑得快從駕駛臺下來,在二樓的樓梯口,迎面就碰上了龔軍。這家伙昨天晚上似乎睡得很好,臉上紅撲撲的,眼里放著紅光,看上去很興奮。他的兩只手不停地比劃著,一邊比劃一邊說,跑得快,哎呀,你總算下來了。我找到一個殺你的新辦法了。這個辦法你絕對想都想不到……

      跑得快都快氣傻了,后面的話,他一句都沒聽清,他的眼前就只剩下兩片薄薄的嘴唇,在不停地嚅動著,就像兩只粗壯的蚯蚓,他突然一陣惡心,差一點吐了起來。他一把推開面前的龔軍,推得龔軍差一點摔倒了。他指著龔軍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你個神經(jīng)病,你再跟老子說殺人的事,老子就先廢了你!老子說到做到!

      對于跑得快的舉動,龔軍顯然沒有心理準備,他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一臉委屈地看著跑得快,看著他在面前走過,嘴里嘟噥了一句:

      算了。懶得殺你了。沒勁。

      2

      夜半時分,船上只有機器的聲音,整個世界都在沉睡,船艙里只剩下呼嚕聲。迷迷糊糊之中,跑得快突然被一聲慘叫驚醒了。他打開燈,看到龔軍正坐在床上,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兩只手在空中揮舞著。

      我要殺了你,一定要殺了你!

      跑得快說,你怎么啦?發(fā)燒啦?燒糊涂啦?

      湊近了一看,龔軍滿頭大汗,牙齒咬得咔咔直響。伸手去摸龔軍的額頭,龔軍一揮手,推得他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到床上。

      半天龔軍才安靜下來。

      跑得快說,沒事吧你。

      龔軍瞪著他,眼里冒著兇光,惡狠狠地說,我一定要殺個人!

      龔軍聲稱自己要殺人的事其實早就不是什么新聞了。大家聽了也就一笑了之。船上嘛,什么樣的怪人沒見過啊。有人在值班的時候突然喊著要老婆,有人在航行的時候從船上跳下去,有人收藏著整整一麻袋豌豆殼……所以當龔軍第一次跟人說,他要殺個人的時候,大家都說,你去殺啊,光嘴勁!后來說得多了,大家見到他就笑,你殺了人沒?怎么還沒殺啊。還有人給他推薦人選,建議他殺知音號上的夏春紅,這家伙是江上一霸,比較有挑戰(zhàn)性,而且還順便為民除了害。龔軍聽得很認真,一邊聽還一邊思考。有時候還冷不丁地說道,那殺你怎么樣?一副很認真的表情,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嚇得別人落荒而逃?;氐酱摾锏臅r候,他就拿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面寫寫畫畫。有人發(fā)現(xiàn)他在寫東西,就想看看他寫的什么。他不給,還朝人瞪眼睛,一副兇巴巴的模樣。

      后來有一天晚上龔軍值班去了,本子就放在枕頭邊,被跑得快看到了。他沒想到龔軍的字寫得那么漂亮,和書上寫的字大不一樣,一手工整的楷書,像是練過硬筆書法。字寫得很整齊,沒有修改的痕跡,像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再寫下來的,或者是先在別的紙上寫了,再謄抄下來的。第一頁只有四個大字:殺人計劃。用的是宋體,還在字的四周描了邊,看上去那么莊重典雅,一點殺氣都沒有。翻開第二頁,沒想到的是,排在第一位的竟是自己,他感到有些受寵若驚。他飛快地瀏覽了一下,殺自己的方案有四種,基本上都是他跟自己說過的。只是殺人理由讓他有些沒想到:嘴太刁,方便。就是嫌自己挑食唄。可他并不是一個挑食的人啊。跑得快記得還是幾年前,在江船上的時候,有一趟輪到他和龔軍上去買菜。船到鎮(zhèn)江港的時候,兩個人照例直奔最近的那個菜市場。按照往常的分工,一個人記賬,一個人付賬,至于買什么菜,兩個人商量著辦。通常買一次菜要管一周左右,到下一個港口時才能再買菜。龔軍對買菜似乎沒什么興趣,老是朝四周張望。跑得快問他買些什么菜,他說,你看著辦。于是跑得快就看著辦。跑得快是個精細的人,他先繞菜場轉(zhuǎn)了一圈,了解了一下菜的種類,再回到肉鋪,從葷菜開始買。龔軍機械地跟在他后面,有些心不在焉。結果回到船上的時候,兩個人一對賬,發(fā)現(xiàn)賬對不上。跑得快就問龔軍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記漏了?龔軍卻反問跑得快,是不是他貪污了公款。那一架吵得有些激烈,兩人差一點動了手,后來大副來了之后,要他們對著菜一樣樣地清,結果發(fā)現(xiàn)有好幾樣菜都沒記上。是龔軍的責任。這件事才算了了。跑得快沒想到幾年過去了,自己沒提這件事,他居然還對這事耿耿于懷。可問題是,殺他的罪名居然是嘴太刁。至于方便……他突然感到后背有一絲涼意。

      他翻過了自己那兩頁,先大略地翻了一下,發(fā)現(xiàn)船上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被龔軍列入名單之中了。這十幾個人每人都被設計了至少三種死法。最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沒有一個死法是重復的。

      譚笑

      殺人理由:喜歡幫人,假正經(jīng)

      方案一:毒藥

      毒藥的最大麻煩是,容易誤傷其他人。我可不想殺很多人,一個就夠了。對于假正經(jīng)的人,必須抓住他假正經(jīng)的特點。一個跑船的,卻天天捧著杯子在手上,裝得像坐辦公室的,太討人嫌了。最討厭的是,還用個玻璃杯,茶不見得好,可都是新茶,片片飄在杯子里,分明就是在炫耀。砒霜是一種選擇,但是砒霜最大的問題是有味道。喜歡喝茶的人對茶是很敏感的,有一點味道都能喝出來。所以還是選擇氰化鉀比較合適。氰化鉀毒性大,一次不能用很多,最好先用水稀釋一下,濃度為百分之一比較合適,滴一滴在杯子里,基本看不出來。這樣就將烈性藥變成了慢性藥。最好一周放一次,慢慢地讓藥進入身體。

      缺點:比較麻煩,控制不好就會量太大,造成快速死亡,沒有挑戰(zhàn)性。

      方案二:針刺法

      將注射用的針折斷,只剩下針尖那一部分,然后用針頭蘸上氰化鉀,放到他房間的凳子下面。他是大副,一個人一間屋子,凳子又是皮的,正好適合放針。操作的困難在于,針頭里的液體接觸到凳子里的海綿后容易被吸走。唯一的辦法就是加大藥性。這種方法的缺點在于,一下子就能致命,趣味性降低了很多,操作上也難得多。

      又:也可以放在床上,或者裝作無意間扎到了他。

      方案三:電擊

      接根電線到床上,將電線從被子里穿過,將線頭接到上面,只露出一點金屬線。最好的方法是,電線是從我的房間里穿過去。他就住在我隔壁,難度應該不大。這個方案最關鍵的部分,是在墻上鉆個洞,好穿電線過去。但船上都是甲板,墻壁也是鐵做的,只能在所有人都上岸的時候用鉆頭鉆個小洞。這個方案最好的地方是死得比較高貴,這正好適合譚笑,他驕傲,自信,最適合這種方法。

      難點:船上電壓不穩(wěn),有時電壓太小,如果一下子電不死,就會被發(fā)現(xiàn)。要完成這個方案,還要提前問問老軌或者電工,了解一下船上的電壓情況。

      順便說一下,譚笑比較容易殺,因為他太自信了。太自信的人總是容易疏忽大意,所以挑戰(zhàn)性要小很多。

      困難:譚笑不是太壞。有一次我和秦朗吵架的時候,他還幫過我。所以如果殺的是他,那是因為看得起他,而且,還要祝他永垂不朽。

      傅誠

      殺人理由:沒有理由。這種人,實在不想殺。他是公司派來的臥底。之所以排在第三,是因為懶得看見他。

      方案一:憋死

      這種方法是從電視上學來的,工具也很簡單,一個塑料袋就可以了。也就是,用塑料袋突然套到頭上,系緊,里面的氧氣很快就會吸完,人就會憋死。這個方案最難的地方在于……

      跑得快正看得起勁,頭頂上突然響起噔噔的腳步聲,他知道是龔軍從駕駛臺出來了。他們的房間正好在駕駛臺下面,腳步聲通過鐵板傳下來,清晰可聞??戳丝幢?,果然是換班的時間到了。他趕緊把日記本放回原處,回到床上躺下。開門聲響起的時候,他趕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推門聲很溫柔,輕輕巧巧的,一聽就是龔軍的風格。但是門的質(zhì)量卻不過關,“吱呀”一聲非常響亮。跑得快裝作被吵醒的樣子,翻了個身,問道,下班啦?龔軍并沒理他,只是鼻子里哼了一聲。跑得快瞥見他拿起筆記本,小心謹慎地翻了翻,又放到了枕頭底下,自己也回到床上躺了下來。

      屋子里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有些緊迫,像是空氣被壓縮了一樣。后來呼吸聲越來越大,跑得快才聽出來那是龔軍的聲音。龔軍的鼻子像風箱一樣,呼呼直喘著粗氣,就像是沖鋒號,催促著他盡快做出某個行動。果然,當喘息聲到達頂點時,他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氣鼓鼓地,盯著跑得快看。他的這種目光是非常有殺傷力的,船上幾乎所有人都被這種目光殺傷過。有人說,他的這種目光比他的各種殺人宣言更恐怖。跑得快有些心虛,但是他裝作沒事一樣,問道,發(fā)生什么事啦?被二副罵啦?

      龔軍沒理他,只是直愣愣地盯著他,目光里有些怨毒,仿佛要把他刺穿。跑得快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在這種目光的照耀下了,所以他視而不見,眼睛只盯著對面的墻上,看他下一步會有什么樣的行動。

      過了好大一會兒,龔軍終于收回了他的目光武器,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失落。

      我都說過不殺你了,你怎么還偷看我的筆記本呢?

      3

      和秦朗的沖突發(fā)生在三天之后。

      那三天里,船上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氣氛,仿佛糧倉里發(fā)了霉廁所里停了水,這種氣氛不知從哪個地方開始發(fā)酵,慢慢地蔓延到全船。每個人都不愛說話了。就連平時話最多的人也不說話。大家彼此見面也就看一眼,關系好的點一下頭,不好的眼皮一垂就直接過去了。這種氣氛就像屋子里漏了煤氣,如果不打開窗戶,總有一個時間會爆炸。于是這天中午爆炸了。

      午餐時間,廚師照例把菜端上桌。飯是自取的,每人一個鋁制的飯盒,里面蒸著飯。飯盒是有編號的,用鋼戳戳在盒子上。每個船員新上船的時候,廚師都會告訴他一個編號,那是他的飯盒。龔軍先到,他像往常一樣低著頭,悶聲不響地吃飯。正吃著,飯盒卻被人一把拖走了。他順著被拖走的飯盒往上看,拖走他飯盒的是秦朗。秦朗正斜著眼睛,居高臨下地看他。龔軍說,你干什么?

      秦朗用筷子敲著飯盒,說道,你看看,你吃的是幾號?

      龔軍說,19號啊。

      就知道你長個斜眼睛,字都不會認。秦朗把飯盒掉了個頭,說,你再看。

      龔軍說,咦,61?我拿錯了,你拿我的啊。

      秦朗說,誰稀罕你吃過的飯盒啊。

      龔軍站了起來,那你想怎么樣?

      秦朗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說,不想怎么樣。我聽說你想殺我,還有幾個方案。我今天想試試你有多大本事,能不能殺得了我。

      說話的工夫,會議室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除了值班的和管事,基本上都到了,小小的會議室里擠得滿滿的。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觀,這會兒,見兩個人要動手了,大家還自覺地讓出了一塊地方,有人還要來收桌上的菜,這是準備戰(zhàn)場的意思。秦朗擺了擺手,意思是用不著。收菜的手收了回去。秦朗左手去揪龔軍的領子,龔軍趕緊伸手去擋。秦朗右手伸了出來,抓住了他的手腕。龔軍掙扎了一下,沒掙脫,只好讓另一只手來幫忙,但另一只手也被抓住了。龔軍使勁地掙扎著,兩只手都動彈不得。他看了看秦朗,秦朗正盯著他的眼睛。龔軍今天的目光有些膽怯,他想要回應秦朗的目光,試了幾下,卻又無力地移開了。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屋子里誰也不說話,所有人都成了雕像,直到管事傅誠從人群里擠了過來。傅誠看了看兩個人,龔軍正用目光向他求助。傅誠咳了一聲,秦朗,算了吧。秦朗這才松開手,坐了下去。大家又開始吃飯,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每個人都吃得很專注,屋子里都是筷子敲擊碗的聲音和嘴巴嚼菜的聲音。突然,眾多聲音中傳來一聲沉悶的哼哼聲,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嘴,正在掙扎。很快,就掙扎開了,聲音就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沖了出來。碗筷都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龔軍身上。一個大男人當著眾人的面這樣失聲痛哭,還哭得那么抑揚頓挫,讓人有些猝不及防。大家都不知怎么辦才好,只能看著他。龔軍哭得很投入很努力也很認真,似乎在享受自己的哭聲,他聲情并茂,旁若無人,仿佛哭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他必須用盡全身力氣來完成。沒有人去勸他。連管事都在一旁冷眼旁觀。終于,龔軍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獨自出門回房間去了。

      跑得快回到房間的時候,發(fā)現(xiàn)龔軍正躺在床上發(fā)呆。房間很小,靠墻的中間是一張小桌子,一把小椅子,龔軍的殺人計劃大概就是在這張小桌上寫成的。兩旁都是床鋪,如果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床鋪上,膝蓋都會碰到一起。加上房間封閉,屋子里一個人的一舉一動一點聲響都在另一個人的掌握之中。跑得快聽得到龔軍的呼吸聲。他的呼吸很均勻,不像以前那樣時快時慢,說明他內(nèi)心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他像是睡著了,但眼睛又分明是睜著的。睜著的眼里是空洞的,看不到目光,眼里所有的光華似乎都被眼洞吸了進去。跑得快搖了搖頭,不知道說什么,只好自己躺了下來,閉上眼睛睡覺。剛要睡著,他聽到對面的床響了一聲,睜開眼睛一看,龔軍手上正拿著一個本子,往上面寫東西。

      當然,跑得快并未看到,他在秦朗的名字上打了一個大大的“×”,旁邊寫了幾個字:不值得殺。

      4

      那一年的秋天冷得特別早。海上的秋天和陸地上原本也并無兩樣,只是少了些秋葉,少了些黃花,因此也就少了些愁緒。如果有詩人,這個時候一定會失望,他找不到寄托自己情感的東西。好在船上的人原本就沒有那些悲秋的心思。船長、管事和大副他們關注的是如何安全地把貨物運到目的地,而水手們機工們這些普通的船員關注的是如何捱過那些漫長而又孤寂的日子。所以下班之后,他們就喝酒,打麻將,談女人,扯些小皮,盡量想把日子弄得高調(diào)一點、轟轟烈烈一點。自從龔軍和秦朗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后,仿佛充滿煤氣的屋子里透了氣,不再那么憋悶了。人們又恢復了往常的生活。尤其是駕駛臺上,即使是上班的時候,在上面也可以聊聊天,扯些家長里短,還有些下了班沒事干的輪機員機工們,有時也會跑上駕駛臺,去扯些閑篇。他們在鬧轟轟的機艙里待膩了,不能說話,只能打手勢,這會兒到駕駛臺,可以放開嗓子說個痛快了。

      這天下午上來的是三管輪張曉軍。值班的駕駛員是大副譚笑,掌舵的是跑得快。張曉軍是來打聽事的。平時在房間里,隔音功能差,說點兒小話都能聽到,隔堵墻真的就有耳朵,而且聽得還很清晰。但駕駛臺就不一樣了,駕駛臺封閉性好,隔音效果好,而且視野開闊,有個人進來,遠遠就能看到。所以張曉軍瞅準了今天值班的是譚笑和跑得快,就趕緊跑上來了。

      張曉軍說,跑得快,我問你個事哦。

      跑得快說,你說嘛。

      張曉軍說,聽說那個神經(jīng)病的本子里,沒有寫我?

      跑得快說,好像是的。

      張曉軍說,為什么啊?

      譚笑笑了起來,你這就奇怪了,人家不愿意殺你,還要問為什么。

      張曉軍搖了搖頭,你們說怪不怪,船上大部分人都被他寫到了,居然就沒有我!居然就沒有我!

      跑得快看了看譚笑,你問他吧,他有文化。

      譚笑的鼻子哼了一聲,并不回答。

      海風從打開的窗戶里吹進來,吹到了譚笑的鼻子里,他連連打了幾個噴嚏。船開得很快,下一個港口就是好鎮(zhèn)了。大家都有些激動。有些人早早就在準備上岸的東西,洗澡梳頭換衣服,擦皮鞋,照鏡子,準備錢,總要把自己收拾得光鮮一些,才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上岸去。

      譚笑打完了噴嚏,說道,你怎么還在這里閑扯,還不去梳妝打扮啊,不想見你的小鏡子了啊。

      張曉軍說,我不是閑扯。你就不感到奇怪嗎?全船所有人,就是沒有我,你就不感到奇怪嗎?對了,你們哪個知道龔軍的來路嘛。我聽人說,他是有后臺的,好像跟哪個老總有什么親戚關系。跑得快,他跟他一個房間,你應該最了解他。到底是不是啊?

      跑得快搖了搖頭,我不了解他。

      譚笑說,你從哪里聽來的小道消息嘛。管他那些。

      張曉軍說,你想想嘛,要不一個神經(jīng)病,怎么上得了船嘛。

      他一臉期待地看著譚笑,譚笑是他眼里的智多星,他一向是有問題找譚笑的。譚笑搖了搖頭,說道,左五舵。

      跑得快一邊打著舵,一邊說道,船上有幾個不是神經(jīng)病???

      好鎮(zhèn)的秋天也到了。實際上,好鎮(zhèn)的日子和外面的日子過得一樣快,只是來來往往的海員們像大雁一樣飛來飛去,讓人感覺好鎮(zhèn)的日子有什么不一樣。枇杷熟了的時候,好鎮(zhèn)也熱了;銀杏黃了的時候,好鎮(zhèn)也涼了?,F(xiàn)在正是銀杏黃的時候。其實十幾年前的時候好鎮(zhèn)是沒有銀杏的,聽說這種樹更適合在北方生長。后來一個在北方做生意的人帶回了一些銀杏樹種,好鎮(zhèn)慢慢就有了銀杏樹。

      對于龔軍來說,銀杏樹卻有著不一樣的記憶。幾年以前,當他還是個街頭少年時,就在銀杏樹下吵著架,最后他們用黃得發(fā)亮的銀杏葉抓鬮。這小小的銀杏葉就決定了他的一生。所以當他跟著譚笑、老軌、張曉軍他們一起上街的時候,他總有些走神。

      跑得快照例是最興奮的一個,一路上不停地說這說那,老軌則東看看西看看,目光主要在各種配件店里。大家都知道,這是老軌的工作,他必須熟悉各類配件店。據(jù)說老軌對沿江各港口的配件店無一不熟,一些不常見的船舶配件,老軌都能準確地知道哪個港口的哪家店里有。到海船上之后,老軌還是保持了這個習慣,他要掌控所有的配件店的信息,如同皇帝掌控天下一樣。到了亞東配件店門口,老軌停了下來,朝里面張望。大家知道,老軌要深入研究這家店了,譚笑他們幾個都是搞駕駛的,對機器沒興趣,于是就到旁邊的超市去逛了。張曉軍要跟著老軌進亞東配件店,被跑得快一把拉了過來。逛超市主要是準備生活用品。其實他們并沒有明確的目標。在船上待久了,仿佛從生活中掉了出去,沒法再回到生活中去,所以他們只能在逛超市的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些什么。幾個人拎著大包小包地走出超市門口時,他們發(fā)現(xiàn),龔軍不見了。譚笑問跑得快,龔軍去哪里了?跑得快又問張曉軍,張曉軍也說不知道。三個人都搖著頭。他們就是想不起來龔軍是什么時候消失的,或許他壓根兒就沒進超市,也或許在超市里自己先走了。最后譚笑說,算了,不找他了,好鎮(zhèn)又不大,他又不是小孩兒,不會走丟的。于是三個人一起出了超市。譚笑說,張曉軍你要去約會吧,我回船,跑得快,你也要約會嗎?跑得快說,我又沒有女人,哪來的約會嘛。

      三個人剛剛分開,突然從另外一個路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吶喊聲。三個人一齊往那個路口看,只見幾個人從旁邊那條路上跑過來。跑在最前面的居然是龔軍。他的后面跟著幾個人,有兩個手上還拿著棒子,而龔軍就像是一只被追趕的野狗,倉皇地無助地逃竄著。他神色張皇,臉上是以前從未見過的恐懼。剛開始的時候,跑得快還有些幸災樂禍,心想你也有這樣的日子!但很快,同情心就代替了幸災樂禍。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龔軍,到這邊來!龔軍一聽到跑得快的聲音,就像見到了救世主一樣,趕緊朝跑得快這邊跑過來。與此同時,譚笑和張曉軍也跑了過來,三個人排成一排,把龔軍擋在了身后,而龔軍就像被一群野狗追咬的兔子,躲在他們的身后瑟瑟發(fā)抖。幾個人跑到了他們跟前,看著他們,雙方對峙著。對方看起來并不想罷手??吹綄Ψ饺硕?,譚笑說了一聲,好漢不吃眼前虧,趕緊走!幾個人扔掉了大包小包,轉(zhuǎn)身就往港口跑。龔軍跑在最前頭。跑得快發(fā)現(xiàn)他跑得比自己還快,“跑得快”這個外號真應該轉(zhuǎn)讓給他。那群人就像餓極了的野狼一樣,一直跟著獵物到了碼頭。跑得快趕緊上船招呼人。這個時候,船員們顯示了前所未有的團結,所有在船上的人都出來了,大家一起站到了碼頭上,把龔軍圍在了中間。這下子,力量對比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最后,領頭的一個黃頭發(fā)說了一句:小子,你聽好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遲早有一天你會落到我們手里的!

      兩個小時后,船開了。

      5

      晚飯的時候跑得快沒看到龔軍。吃過晚飯,他回到房間時,看到龔軍正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扯頭發(fā)。他看上去很沮喪,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原本梳得很光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他扯得像一堆亂草,他似乎還沒有放手的意思,繼續(xù)扯著,似乎想把所有的頭發(fā)都扯光。跑得快坐在了床上,看了看他,龔軍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仍舊低著頭。

      過了一會兒,跑得快還是問道,怎么沒見你吃飯啊?

      龔軍仍舊不理他。

      這時,有人推門,是管事傅誠。傅誠說,龔軍,你到我房間來一下。

      龔軍這才抬起頭,跟著他走了。

      在管事的房間里,龔軍依舊低著頭。傅誠也沒說話,只顧整理自己桌上和書架上的文件,仿佛找龔軍來就是來看自己怎么收拾屋子。屋子里只有紙張嘩啦啦的聲音。龔軍的凳子很矮,他的腦袋低得厲害,都快低到褲襠里去了。這會兒他沒有扯自己的頭發(fā),但也沒別的什么動作,仿佛整個人都成了一尊雕像。終于傅誠整理完自己的東西,這才拖過一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龔軍微微動了一下,慢慢地抬起頭,眼里沒有了昔日的銳氣,仿佛一只受傷的狐貍,有些無助,也有些茫然。

      傅誠說,他們是些什么人啊?

      龔軍猶豫著,仿佛在想著措詞,兩只手擰來擰去,擰成了麻花。

      以前認識的人。

      你們有仇?

      龔軍搖了搖頭。

      得罪過他們?

      龔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傅誠站了起來,圍著龔軍,在屋里轉(zhuǎn)著圈。龔軍的腦袋又低了下去。傅誠一邊走,一邊看著他,他仿佛又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連扭在一起的手指也松開了。傅誠只好停了下來。

      你說這事,我怎么跟公司交待?你說說?嗯?你們在船上,我是有責任的。我不光要管這全船的財產(chǎn),還有這全船的人。萬一你們有點什么事,我怎么跟公司交待?怎么跟你們的家里人交待?

      傅誠又在他面前坐了下來,他仍然低著頭,似乎并沒有抬頭的意思。傅誠嘆了一口氣。

      這事肯定瞞不住,肯定會傳到公司里。船上有的是多嘴的人。沒準兒現(xiàn)在公司已經(jīng)知道了。你告訴我,我怎么跟公司說?我該怎么跟干部們解釋?

      龔軍終于抬起了頭,傅誠看到他眼里都是淚水,仿佛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滿眼的無奈和無助。傅誠嘆了一口氣,扯出一張紙巾,遞給了他。

      算了,你走吧。

      龔軍沒有接紙,他站了起來,到了門口時,他又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傅誠,還是掉頭走了。

      那天晚上,他說了一晚上夢話。

      快跑……給我刀……沒找到人……干掉他……好了……風太大了……有好幾個……貓在哪里……我不想……

      聲音很大,跑得快有幾次都被他的聲音吵醒了。最后一次被吵醒時天已經(jīng)快亮了。跑得快索性一屁股坐起來,把龔軍也搖醒了。龔軍滿頭大汗,瞪著大眼睛看他,像要一口把他吃下去。跑得快說,我們聊聊天吧。

      跑得快又說,有事總放在心里不好,說出來就舒服多了。

      龔軍在發(fā)呆。他的腦子里都是那個黃昏。他們五個人圍成一圈坐在樹底下,每人一片銀杏樹葉。都是剛剛落下的葉子,黃得發(fā)亮,還有幾分淡淡的香氣。他小心謹慎地拿著葉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風吹走,再也找不到了。事實上,在他們爭吵的過程中,確實有好幾片葉子被吹起來,在空中飛舞。有一片又大又黃的葉子甚至飛過他的頭頂,越過兩人高的石墻,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他看著這片像蝴蝶一樣飄走的葉子,有些失神。他在想,這片葉子最終會落到哪里,它的結局會是什么樣,是被掃地的阿姨掃走倒進垃圾箱,還是被一個有心的孩子撿起來,放到自己的書里當作書簽。旁邊的家伙推了推他的胳膊,他才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知道,這是一個不好的習慣,每到緊張的時候,他總喜歡發(fā)呆。曾經(jīng)有一個戴眼鏡的老人跟他說,他這是逃避現(xiàn)實。他不知道是不是,戴眼鏡的人說的話總會有幾分道理的吧。但這一次,現(xiàn)實已經(jīng)把他包圍起來,讓他無法逃避了。染黃頭發(fā)的家伙喊了聲“一二三”,五個人一起把樹葉藏到身后,又喊了聲“一二三”,一起把手伸到前面來。他看了一眼,只有他是背面,其他人都是正面。他愣住了,自己為什么那么喜歡背面呢?正面不是更好看一些嗎?背面顏色要暗淡一些,而且露著黑色的莖。其他人一起看著他,他回過神來,嚷道,這次不算,我還沒準備好。又吵了一會兒,最后黃頭發(fā)說,那就再來一次吧。五個人再次把手放到身后,伸出來,他還是背面,其他人都是正面。

      黃頭發(fā)從包里掏出一把刀,遞給了他。那是一把短刀,刀背很厚,中央還開了血槽。刀明顯是磨過了的,磨得不均勻,刀面不夠光滑,陽光照到刀背上,有的地方暗有的地方亮,亮的地方把陽光反射出來,亮閃閃的,煞是好看。他接過刀,傻了眼。這就是傳說中的命運嗎?他看見那片葉子從手中滑落,沒等落到地上,就被一陣風給吹走了,葉子在空中翻滾了幾下,就落到了草叢里。他有些后悔,為什么不撿一片大一點的葉子呢?

      這一次發(fā)呆的時間比較長,跑得快已經(jīng)起了床,洗漱了一番,準備值班去了。事實上,這屋子里有沒有跑得快都沒有關系,他該干什么還是干什么。他拿出了小本子,打開了新的一頁,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上了幾個字:殺死自己。這幾個字寫得比較慢,雖然比起第一頁的“殺人計劃”那幾個字來,少了幾分銳氣,但是卻顯得從容不迫,沉穩(wěn)大氣。他在這幾個字上傾注了更多的心血。

      6

      方案一:跳海

      看起來跳海是最容易的,但其實不容易。自己跑到欄桿邊,翻過去,跳下去,的確很容易。但這樣的死法太沒意思了??赡軙腥税l(fā)現(xiàn)你,然后船減速、停下來,有人穿救生衣下去救你,鬧得全船沸沸揚揚,不像自殺,倒是像表演。那么就晚上吧,半夜三更,自己從床上爬起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跳下去,多干凈啊??墒?,你的尸體還留在海上,可能還會漂流幾天。人一旦死了,肉體就沒有什么意義了,留下肉體只是供別人看一看,就算是沒人也有海鷗或者魚會看到。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從船尾往下跳。往螺旋槳的地方跳,被螺旋槳卷進去,攪成一堆肉泥,被魚蝦吃掉,什么都不留下。這是最好的方法。就像一陣煙一樣,在空氣里消失,無聲無息、無牽無掛,最好。所以一定要選擇好姿勢。往下扎的方向一定是靠近船底的方向,否則你會被水流推出去。如果要保險一點的話,最好還是系根繩子。順著繩子滑下去,離得近一些,就會節(jié)省在空中的時間。你停在空中的時間越長,船就會離你越遠,你被卷入船底的機會就越小。

      難度系數(shù):中等。

      關鍵點:系繩子的時候不要被人發(fā)現(xiàn)。

      龔軍放下筆,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幾分得意之色。他對自己的第一個方案表示滿意。

      人生最大的悲劇,就是像自己的父親那樣死去。

      他又在方案里加上了這樣一句話,似乎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再犯父親當年的錯誤。父親死的那年他八歲。其實在父親死前的那一年里,他就有預感了。那一年父親頻繁地酗酒,每天都是半夜才回來,他每天見到的都是一個胡須拉碴滿身酒氣的男人,迷糊著雙眼,看著他,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你是誰的兒子?你怎么來我家了?我怎么到你們家來了?你的鼻子怎么是紫色的?你能把我賣掉嗎……諸如此類。這些問題一直困擾了他多年,直到現(xiàn)在他都不確定能不能回答這些問題。那個男人的身上充滿著死亡的氣息,龔軍幾乎都能看到死神一直跟隨著他。因為他沒有影子。他從未見過父親的影子。父親的影子已經(jīng)先被死神拿走了。那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不管他了。母親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就像父親總有喝不完的酒一樣。父親回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睡著了。他一直睜大眼睛躺在床上,耳朵卻聽著外面的動靜。父親在外面使勁敲著門,通常都是他去開門。一股酒氣撲面而來,然后是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撲進來。男人似乎要撲進他的懷里,他下意識地往后一退,男人就跪倒在地上。他伸手去拉,卻拉不動。男人自己就爬到破舊的沙發(fā)上睡著了。他時常長時間地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在黑暗中,看著這個男人。父親已經(jīng)鼾聲如雷。他看到死神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父親。終于有一天,他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死神到底什么時候會帶走這個男人呢?

      他沒有等太久。半年后的一個晚上,正是數(shù)九寒天,外面呼呼刮著狂風,水缸里的水都結成了一個大冰球。他蜷縮在床上,緊緊裹著被子,像往常一樣睜大雙眼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卻什么也沒聽到。到了窗外有一絲光亮穿過破碎的窗戶紙跑進來的時候,他猜想這個晚上父親是不會回來了。于是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睡得很累,感覺身上像是壓著幾十斤重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知道,像他這個年紀,是不應該睡得這么累的。他是被吵醒的。母親拼命地搖著他,隨后他就聽到母親的哭聲。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他死啦?

      他跟著母親到了屋外,那個男人睡在門口,靠著墻,口水從嘴里流到了胸前,結成了一個冰柱。男人手里還抱著一個酒瓶,像是被凍住了一樣,只是這次,沒有了鼾聲。這個樣子實在太難看了。最重要的是,這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后的形象。死都死得這么難看,他有些難過。所以他后來總結道:一個人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樣子一定要好看,要不就什么都不留下,悄無聲息地離開。

      追悼會那天,他看到父親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安靜地躺在那里。他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父親。因為這次,是別人幫父親打扮的。他聽著周圍的人談論著父親,說著各種好話。而母親,一直在那里哭。他沒有哭。他也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哭,母親早就對父親沒感情了。他突然對眼前的父親感到厭惡。他想吐。他真的吐了,一邊吐一邊跑,跑到一個墻角下,吐得稀里嘩啦,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他感覺終于把剛剛那個樣子的父親從身上吐出去了。

      方案二:自焚

      這種方案非常有挑戰(zhàn)性。看起來很容易,其實很難。首先是油的問題。船上不缺油,但是只有柴油和機油,沒有汽油。柴油不容易點著,要花點時間,弄得不好就被別人看到了。另外弄柴油得到機艙里去,找誰搞柴油呢?肯定不能找老軌,老軌這人眼睛毒,問題想得多,被他猜到了就不好了。張曉軍也不行。大學生都麻煩。要不找老馮。老馮是二管輪,粗心一些,找個借口找他弄點油應該沒什么問題。

      難點:不能傷及別人。在船上燒,弄得不好就把船燒著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棉褲棉襖用油浸一下,再穿到身上,跳到海里,這樣就不會燒到船了。

      這個方案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引人注目了。死亡本來就是一個秘密的事,最適合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走。走得太熱鬧就不好了。但這個方案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水與火的絕妙結合。雖然人在水里,但是火照樣在燒。在海平面上燒起一堆火,看著火在水上燃燒,這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啊……

      龔軍被自己弄得很興奮。他眼里已經(jīng)燒起了火。他已經(jīng)看到了火光。很久沒有見到那樣的火光了。他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那年他六歲。

      那天晚上醒來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是被蚊子咬醒的,身上已經(jīng)被咬了幾個大包,奇癢無比。他睜開眼睛。和平常不一樣,四周出奇的安靜。世界似乎被人打暈了,只有偶爾幾聲鳥叫才能證明他還在這個世界里。鳥叫的聲音很奇特,和平常的鳥叫聲不一樣,又尖又長,九曲回腸,仿佛有人在哭一樣。他摸索著爬起來,像往常一樣去開燈,卻什么也沒摸到。他摸到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都是灰塵。他下了床,慢慢地,他能夠看到一些東西了,他看到桌子上有一個小盒子一樣的東西,拿到手上一看,是一盒火柴。他點亮一根火柴,火光在屋里跳躍著,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屋子不是平常睡覺的屋子。四周都是土墻,有幾處地方石灰已經(jīng)剝落了,留下一大片土色。頭頂上是瓦,腳下是土,坑坑洼洼的,他差點兒摔了跤。

      他沒有喊人。他不習慣。從小他都是一個人。他又劃亮一根火柴,走出門去,隔壁的房間里響著鼾聲。他豎起耳朵聽,沒有一個鼾聲是母親的。他看到了一個大房間,他不知道那個房間叫堂屋。他只想走出這個房間,于是他就朝著門邊走去。門上有個門栓,還有一根木棍抵在門栓上,他沒費什么勁就拿掉了木棍,撥開了門栓。屋外像屋里一樣黑,只是不遠處,有幾點微弱的光在閃爍,那時他并不知道,那是幾只螢火蟲在飛。隱隱約約地,他看到了幾棵高大的樹,其中一棵大樹旁邊,有一堆黑乎乎的東西,看起來像頭牛,或是一頭大象,那點點光就是從那里發(fā)出的。他朝黑乎乎的東西走過去,光卻沒有了。他摸摸了那堆黑乎乎的東西,原來是堆草。他劃亮一根火柴,想找到那發(fā)光的東西,卻什么也沒找到。他又湊近了些,火柴卻燒到了手指邊,燒痛了他。他松開手,火柴落到草堆里。他見到了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美景:先是一片火焰跳出來,然后是一團火,緊接著,這團火越來越大,直到爬滿了整個草堆。剎那間,夜空被點亮了。他終于看清了周圍的世界?;鸲训那胺绞且粋€大土堆,后來他才知道,那個土堆叫墳,里面就埋著死去的人。土堆的后面是一排低矮的瓦房,旁邊是一棵棵叫不出名字的樹,再往右邊是一個小池塘,火光浸在水里,被水洗過了,變得干凈、透明。長那么大,從來沒有見過那么漂亮的火,他有些沉醉,直到被火烤痛了,他才往旁邊跑去,一直跑到了土堆后面,在那里專注地看。可是,沒過多久,火堆邊就站滿了人,所有人手里都拿著桶或者盆,往火上潑。他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么干。他想去阻止他們,可是腳卻挪不動。他覺得有些累了,就趴在了土堆上,慢慢地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身邊圍著很多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話,朝他指指點點。其中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奶奶他有些眼熟。老奶奶正在那里擦眼淚。再后來,母親就過來,把他接走了。

      方案三:沉船

      注意,沉的不是“楚海”,是救生船。先要準備一瓶安眠藥,還有一把刀。半夜的時候,一個人偷偷把救生船放下去。不對,救生船不行,一個人放不了,還是救生筏吧。要提前半個小時吃下安眠藥。把救生筏放到海里,手上拿著刀。藥快生效的時候,用刀把救生筏戳個洞。然后就睡在救生筏里,隨著救生筏慢慢沉到海里。天吶,這太浪漫了。

      難點:時間控制。吃藥的時間和弄破救生筏的時間。一定要配合好。藥吃得太早了,睡著了,或者沒力氣戳破救生筏了,不行;藥吃得太晚了,救生筏沉到了水里,人還沒有睡著,也不行。另外一個難點是安眠藥的量,應該是兩片吧,太多了就是另外一種死法了,太少了會把自己弄醒。最好還是提前研究一下吧,看看多少最合適。

      安眠藥這東西龔軍知道得比較早,大概十幾歲的時候他就知道什么是安眠藥了。那個時候母親已經(jīng)很老了,幾乎和現(xiàn)在一樣老。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完了,只剩下幾綹黑發(fā),在白發(fā)叢中很是扎眼。有時他很同情地想,要不干脆把那一點黑發(fā)也染成白的算了。后來這種欲望越來越強烈,以至于每次看到母親的頭發(fā)時他都有沖過去的沖動。那天晚上,他終于付諸實施了。他用準備好的乳膠漆,加水稀釋,然后用布浸在乳膠漆里。等母親睡著了,他再用布去擦那幾綹黑頭發(fā)。很快,母親頭上就只剩下白頭發(fā)了。他覺得自己終于為母親做了一件大好事,感到無比快樂。

      他之所以敢這么做,是因為他看到這天晚上睡覺前,母親又吃了一片藥。父親去世后的幾年里,他就時常看到母親吃這種藥,不吃這種藥她就睡不著。有一次他趁母親不在的時候,偷偷拿起藥瓶,倒出一片,放在手心看。藥片是長方形的,白白的,非常好看。他拿到鼻子邊聞了聞,苦苦的,就像自己吃過的藥一樣。他把藥塞進嘴里,想嘗嘗滋味,結果發(fā)現(xiàn)味道一點也不好,又苦又澀。就在這時,他聽到背后一聲大叫,母親從后面撲過來,一把打掉他手上的藥,然后把他撲倒在床上,發(fā)瘋一樣,摳他的嘴巴,把他的嘴巴都摳破了,最后總算把藥片摳了出來。從那以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這種藥了。

      現(xiàn)在,終于又要用到這種藥了,他突然興奮起來,握筆的手都有些發(fā)抖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收起筆和本子,走出了房間。艙外秋色正好。海上這個季節(jié)里,難得有這么好的天氣。天是藍的,海面是平靜的,輪船前進時帶起的海風是涼涼的,非常舒服。

      他突然感到心情大好。

      7

      死亡是人類最早的朋友。人類最熟悉它,又最不熟悉它,還不愿意提它。所以皇帝老兒死了叫“崩”,叫“龍御歸天”,老百姓叫過世、去了、走了、老了,文雅一點的叫長眠、作古、歸西、落葉歸根,和尚叫圓寂,道士叫仙游。所有人都不知道人死后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但我愿意研究它。其實,死亡有兩種,一種是肉體的死亡,一種是靈魂的死亡。肉體死亡的標志就是肉體不能動了,靈魂死亡就要復雜得多。有些人死后留下了名字,但名字只是一個符號,所有人都可以叫這個名字。所以有些人在肉體還能動的時候,就不斷地給這個符號作注釋,打贏了一場戰(zhàn)爭啊,當了一個大官啊,寫了一本好書啦,都是在做注釋,注釋越多越引人注目,靈魂活著的時間就越長。一個人活著,其實就是在給自己做注釋。

      死亡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因為人的死法太多了。要是有人去寫人類的死法,肯定是一本很厚的書。有人走在路上被樓上的花盆掉下來砸死了,有人吃顆葡萄噎死了,有人洗臉的時候被臉盆淹死了……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會死,卻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死。人最沒意思的死法就是老死。老死好比是瓜熟透了,落了蒂,還不如被人摘走。人比瓜還是要強一些,瓜只能等著熟了落掉或者被人摘走,人可以自己決定自己什么時候去死……

      寫得有些亂,但是寫下來了人就舒服了。船上現(xiàn)在沒人有耐心聽這些話了。還沒開口呢,人家就會說,又是人有多少種死法是吧?不要你說,我知道。要不就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將來怎么死的???你遲早會被人揍死的。還有人直接激他,光說不練有個屁用……龔軍覺得這幫人都是行尸走肉,太沒意思了。好在自己不想殺他們了,殺他們太沒成就感了。馬上就到新安港了,他可以實施自己的計劃了。

      上岸后他直奔超市,買了兩個熱水袋。回來的路上他碰到了老軌、張曉軍和譚笑一行,張曉軍說,你買這么多熱水袋干嘛?

      他說,一個暖手一個暖腳啊。轉(zhuǎn)身就走了。

      張曉軍說,這家伙又搞什么鬼,天還沒那么冷吧。再說,也用不著兩個吧。

      老軌說,就你愛管閑事,人家愛買幾個買幾個,又沒用你的錢。

      走了幾步,老軌突然停了下來,哎呀,我忘了帶錢包了,你們先去吧,我回去拿一下錢包。

      張曉軍搖了搖頭,明明看到他拿了錢包的啊。今天這是怎么啦?一個個神神叨叨的。

      船上的主柴油機和發(fā)電機都已經(jīng)熄了火,船艙里漆黑一片。老軌輕手輕腳地來到了機艙門口,靜靜地等待著。機艙里響著腳步聲,還有輕微的碰撞聲。不一會兒,腳步聲越來越大,是踩樓梯的聲音,老軌從門縫里看到一個人影,還有手電筒的亮光。人影從機艙里一出來,他突然喊了一聲:站?。?/p>

      來人回過頭來,果然是龔軍。他一只手拿著手電筒,另一只手拿著兩個熱水袋,熱水袋的一個角上還在滴油。龔軍一看是老軌,神色有些慌張,但他馬上就鎮(zhèn)定下來了。

      老軌說,你拿油干什么?

      龔軍說,拿回家洗電扇。

      老軌冷笑了一聲,拿油洗電扇干嗎要用熱水袋裝?再說了,要柴油直接找我要就是了,干嗎偷偷摸摸的?

      龔軍囁嚅著,誰偷偷摸摸的啊……

      老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走,一邊走一邊說,到我房間里來。

      兩個人都不說話。老軌拿著一個螺絲把玩,仿佛那是他的玩具。龔軍就干坐著,手里還捏著兩個熱水袋,眼睛朝向窗外的大海,但他明顯不是在看海。他的目光有些干澀,有些茫然,里面空洞洞的,什么也沒有裝下。過了半晌,老軌才開口了。

      你說吧。

      說什么啊?

      你的計劃?

      什么計劃?

      你就別裝了吧。你已經(jīng)準備了很久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啊。上周一晚上,你到機艙里來找張曉軍,說是要用一下砂輪,磨刀。上周三下午,你又到機艙里來了,問彭曉柴油管在哪里。上周五凌晨,天剛亮的時候,你到船尾,抓著船沿往下看,那個姿勢,當時我都替你擔心,怕你掉下去。前天,你又找張曉軍要走了兩顆螺絲,就是我手上這種,對吧。

      老軌把手攤開,把螺絲遞過去,龔軍接了過來,朝螺絲吹了一口氣。

      這次,你又來偷油,我看不是洗電扇吧?說吧,這次又是針對誰?

      龔軍把螺絲裝進了兜里,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說話。

      你盯著我?

      老軌笑了笑,對,我已經(jīng)盯了你很久了。別人都說你是神經(jīng)病,說你腦子有問題,天天都在胡思亂想,只會嘴上說說。我看你不只是想。你還在行動。說吧,你為什么要殺人?

      龔軍搖了搖頭,他又望向了窗外,仿佛目光要穿過茫茫大海,落到那個千里之外的小鎮(zhèn)上。那里的銀杏樹葉應該落光了,地面上也看不到樹葉了。山上是松樹,還是綠色的,但是風卻是涼的。風從遙遠的地方穿過來,穿過林子,依舊是涼的?,F(xiàn)在那里也是下午,但需要穿毛衣了。多年以前也是這樣一個下午,當時他就沒穿毛衣。所以出發(fā)的時候,風吹在身上,他打了個寒顫,被黃毛他們恥笑了一頓,說他膽子太小了。這影響了他的心情。

      要穿毛衣了。龔軍說。

      老軌說,你說什么?

      龔軍的目光收了回來,目光落在旁邊的書桌上,像是在喃喃自語,我手軟了,我沒用……

      老軌說,什么手軟了?

      龔軍低著頭,接著說,我是殺人犯,我不是膽小鬼,要不他們就不會進去了……

      老軌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說清楚啊。

      龔軍看了看他,沒什么。

      老軌站了起來,走到了門外,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這才回到房間。他把門關上了。

      老軌把椅子挪到了龔軍對面,對他說,你看著我。

      龔軍迎著他的目光,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突然變得無比柔軟,這讓他心安了一些。

      老軌說,你不就是想殺個人嗎?你殺我吧?

      龔軍愣住了,你說什么?

      我是說真的,你殺我吧。老軌的聲音突然高起來,聽起來有些憤怒,你之前不是有三個方案嗎?什么棒擊呀,割喉啊,都太次了,還比不上譚笑的,你這是在污辱我。只有第三個方案還像點樣子,可是,你到哪里去弄眼鏡蛇啊?再說了,眼鏡蛇又不是一口就咬死人的,還有時間救。你這是瞧不起我啊。

      他一臉傷心的樣子。

      龔軍說,你是拿我尋開心吧?

      老軌突然站了起來,罵道,你看老子像是尋開心的樣子嗎?老子看你是沒膽子!

      平時說話都很文雅的老軌突然像是變了一個人,讓龔軍有些不知所措。他仿佛覺得站在自己跟前的是另外一個人。他有些膽怯。老軌似乎看出了他的膽怯,語氣又緩了下來。

      我活夠了。早就不想活了。我是說真的。你就算是幫我的忙,好吧。你又殺了人,又幫了我,一舉兩得,多好啊。你說是不是呢?

      這會兒龔軍一直盯著他看,他一臉的真誠,不像是說假話的樣子。于是他點了點頭,好吧,讓我想想吧。

      8

      一連幾天,他都在觀察老軌。來楚海輪這么久,他還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審視過老軌。他看不出老軌有什么反常。老軌還是像以前一樣,早上六點半準時起床,洗臉,去機艙里轉(zhuǎn)一圈,問問有什么問題,然后回來吃早飯。早飯是稀飯饅頭就咸菜。吃完早飯又到機艙里轉(zhuǎn)一圈,再回房間,關上門。十點左右的時候,他又準時出門,去機艙,這次待的時間會長一些,出來時會帶一個水泵零件,或者活塞里的瓦片之類的東西。午飯過后他會看看書,都是機電方面的書,看書的時候門是開的,這個時候偶爾會有人進去,和他說說話,但是時間都不長,頂多十分鐘就出來了。他中午不午睡。到三點左右的時候會出門,先去機艙里轉(zhuǎn)一圈,再出來,到駕駛臺轉(zhuǎn)一下,和駕駛員交流一下,問問有沒有什么問題,然后全船上上下下反反復復地轉(zhuǎn),差不多要轉(zhuǎn)十來圈。接著就到會議室去看電視。晚飯過后他會在機艙里待比較長的時間,有時會修修小機器,拿個螺栓車一車。作為輪機部的最高領導,其實這些活兒原本不需要他來干的,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干了,似乎是完成一種既定的程序。七點之前,他會從機艙里出來,到會議室去看電視。如果有好看的電視劇,像《三國演義》之類的,他會多看一會兒。晚上十點鐘的時候準時關門,還把門反鎖上,一直到早上,是他最隱秘的時間,也是別人最不了解他的時間。

      龔軍發(fā)現(xiàn)老軌可以算得上是全船最古板的人了。比船長還古板。他生活得太有規(guī)律了,每天的作息時間都差不多,誤差都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他不喝酒,不打牌,也不談女人,跟人聊天的時間也很短。除了有一次大管輪過來跟他談工作,時間超過了半個小時,他還沒有跟誰說話這么久。看電視的時候,別人都是邊看邊聊天,只有他一個人,躲在一個角落里,腿盤在長凳子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像只小貓。

      他以前聽人說過一些老軌的故事,知道他高中畢業(yè)就上了船,在機械方面非常厲害,一學就會。他聽說老軌對女人沒什么興趣,這讓他的方案一下子就少了好多種。他還知道老軌考慮問題心思縝密,邏輯性非常強,說話的時候滴水不漏。但是這些……有什么用呢?

      龔軍研究老軌是要想新方案。要有好的新方案,必須要找到他的生活上的漏洞才行。昨天上午,龔軍一個人站在船尾發(fā)呆時,老軌又過來了。老軌又跟他提出了兩點要求:方案必須要有挑戰(zhàn)性,有價值,要對得起他的身份;方案還必須要他本人同意。這無疑是給他出難題。但他喜歡這個難題。

      其實他還有另一個目的,那就是想看看老軌到底是什么意思。昨天下午在船尾的時候,他還問過老軌這個問題,說他都做到老軌了,活得好好的,為什么不想活了。老軌冷冷地說,這個你不用管。他想去問問別人,可是老軌有言在先,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

      這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比當年上中學的時候,老師出的物理題還難。老師說,一個八十公斤重的物體從一百米高的高空落下來,需要多長時間,能給地面帶來多大的沖擊力。他反過來問了老師幾個問題,如果這地方空氣稀薄呢?如果這天正好有霧,空氣比較潮濕呢?如果這個物體體積比較大呢?如果這個物體的底部是柔軟的呢……沒等他問完,物理老師就打斷他說,我看只有你自己跳下去試試才能知道了。那個時候他還真想試試。

      一個星期的時間里,他滿腦子里都是老軌,睡覺的時候腦子里也都是老軌的影子,連做夢的時候都夢到老軌。夢里的老軌和現(xiàn)實中的不太一樣。夢里的老軌風流倜儻,像一個黑道大哥,后面跟著一群小弟。夢里的老軌還拿著一把刀,要他和自己比試一下。結果不到三秒鐘,老軌就把刀子放到了他的脖子邊,驚了他一身冷汗。醒來之后他還在想,老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沒準他真是夢里那個樣子的呢?船上的人,個個都有兩張臉,誰知道哪張是真哪張是假呢?

      其實剛上船的時候,老軌給他的印象還是很好的。那個時候的老軌是一個長者,話不多,對人彬彬有禮,笑起來都是淡淡的,看起來胸有成竹、能夠掌握一切。他喜歡這樣的人。他不喜歡囂張的、粗魯?shù)娜?。譚笑也是這樣的人,但是譚笑不自然,像是裝出來的。不像老軌,是修煉出來的,是發(fā)自骨子里的。可是,他為什么不想活了呢?

      這些東西反復在腦子里糾纏著,已經(jīng)攪成了一團亂麻,他想把這團麻理清楚,可是找不到線頭。這些東西讓他寢食不安,人也明顯消瘦了下來。那天他照了一下鏡子,被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胡須一周沒剃,就長得像剛割的韭菜,又粗又密;臉又瘦又蒼白,像是剛剛從牢里放出來,很久都沒有見陽光一樣;眼珠子深深地陷了進去,眼窩里都放得下一個雞蛋了。這哪里像自己啊,一直很注重形象的自己啊。他之所以一直注意自己的形象,是怕自己有一天會突遇橫禍死去的時候,樣子不好看??墒乾F(xiàn)在……他嘆著氣,拿出了剃須刀刮胡須,刮完了胡須又用香皂洗了幾遍臉,還修剪了指甲。然后,他從柜子里找出自己最喜歡的那套西服。這是他唯一的一套西服,還是以前給人做伴郎的時候人家送的。他穿上了西服,剛剛站到鏡子跟前,就有人推門。是老軌。老軌說,到我房間里來吧。

      他一路跟著老軌,他發(fā)現(xiàn)老軌似乎也瘦了。老軌原本就不胖,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就連一般人到中年時都會有的小肚腩也沒到他身上。進了房間后老軌盯著龔軍的眼睛看,仿佛要從他眼里發(fā)現(xiàn)什么秘密一樣,看了半天,他才開口,打扮得像個新郎一樣,打算干什么啊?

      龔軍說,沒什么。

      老軌冷笑著,該不會想殺自己吧。我交給你的事呢?

      龔軍說,我還沒想好。

      老軌加重了語氣,這是件嚴肅的事,我希望你認真對待!

      老軌本來就是個嚴肅的人,從老軌的嘴里出來的“嚴肅的事”,那一定就是嚴肅的。

      回到房間里,龔軍把所有的被子都堆到了跑得快的床上。他掀開床板,下面是一個大紙箱。那里都是他的寶貝。他把紙箱搬出來,打開,里面是一箱子書。他把床重新收拾好,把所有的書都擺在床上。那些都是他精心收藏的書,也是他看了多遍的書:

      《最后的舞蹈》

      《死亡大辭典》

      《面對死亡的人》

      《活著有多久》

      《哲學家死亡錄》

      《死亡入門》

      《死亡如此多情》

      《自殺者日記》

      《格林兄弟的詛咒》

      《殺人者》

      ……

      如今面對這些書,他心里有些悲哀:他還需要重新從這些書里來尋找靈感。他一遍遍地翻閱這些書,此刻,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學者,在研究一個復雜的學術問題。翻閱書籍還是有成效的。他發(fā)現(xiàn),對于殺人來說,最佳的創(chuàng)意都要借助于工具。但是在船上,殺人工具是有限的,這是他最頭疼的地方。所以他必須絞盡腦汁,在工具上想辦法。跑得快回到房間里的時候,他正面對著這些書發(fā)呆。跑得快捅了他一下,該你值班啦。

      他把書小心地碼起來,碼在床頭,那些關于死亡的書堆成了一座小山,占據(jù)了他枕頭的位置。這是一座死亡之山,像城市的那座公墓山一樣高聳。他這才出門去駕駛臺。坐在舵手的位置上,他的面前是望不到頭的海。這個下午是個陰天,海面上有些小風,幾尺高的浪一排排朝著船滾過來,船因此有些搖晃,但這種搖晃很舒服,就像小時候躺在搖籃里一樣。天邊是陰冷的,空氣有些潮濕,有些咸也有些腥。遠處的海看上去黑森森的,就像無邊的夜色。他看了看旁邊的大副譚笑,譚笑正拿著望遠鏡站在門邊,朝遠處看??戳艘粫?,他又拿起駕駛記錄本翻了翻,然后對龔軍說,風在加大,天氣預報說晚上有七八級的風,現(xiàn)在風在變大,舵要穩(wěn)一點。

      仿佛是在回應譚笑的話,說話間,一陣風從玻璃窗里涌進來,把掛在墻上的記錄夾吹得哐哐直響。譚笑趕緊過來,拉上了玻璃窗。一會兒,船長也進來了。譚笑和船長商量著怎么辦,要不要避風。龔軍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為什么要避風?。?/p>

      譚笑說,風可能有些大,看起來有可能比預報的要大。

      商量的結果是,避風。是船長決定的。龔軍突然對船長有些不滿。船長這個人就是太謹慎了,膽子太小,這有可能毀了他一個剛剛想到的好創(chuàng)意。他才為這個創(chuàng)意激動了幾分鐘。絕對不會有其他人想到這個創(chuàng)意的,因為不會有人想到這么好的殺人工具:風。但是這下泡湯了。他聽到了譚笑的命令:左滿舵。打舵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

      換班的時候,船已經(jīng)快到港口了。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遠處只有一兩片亮光,海上都是黑色的浪,在亮光下翻滾。雖然靠近港口的地方浪小得多,但是船仍然搖晃得厲害。很快就要拋錨了。他走下駕駛臺,一個浪打過來,船朝左一搖,他差點兒摔倒在地。他想了想,朝老軌房間里走去。老軌開門的時候看見是他,笑了一下。

      老軌說,想到好方案了?

      他有些沮喪,是的,可是泡湯了。

      老軌說,說說看。

      他說,要用風。如果船不避風就好了,可是現(xiàn)在到了港口邊,辦不到了。

      老軌說,海上還怕沒風嗎?今天沒有明天還有啊,明天沒有后天也有啊。說說看,是什么方案吧?

      龔軍想想,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不管怎么樣,還是把方案說出來,也算是交個差吧。

      這個方案需要一個小小的機關。先要找一塊布,長條子布,比如說,把床單縱向剪出三分之一就可以了。把布條放在下樓梯的地方,一頭就綁在樓梯下的鐵條上,另一頭系在墻上的釘子上。布條用兩根皮筋捆起來,保證不被風吹開。機關就在皮筋上。我需要兩個刀片,剃須刀的刀片,用細小的繩子系起來,一頭系在刀片上,刀片就放在皮筋附近,另一頭系在欄桿上,就是你回房間時要經(jīng)過的那個欄桿——那前面有一塊欄桿是可以打開的,事前要把欄桿打開。你經(jīng)過的時候,腿絆到了線,會把線絆斷。線一絆斷,另一頭的兩個刀片就會割斷皮筋。皮筋被割斷后布條就會展開。這個時候,風就要起作用了,風會吹起布條,裹在你身上,帶著你往沒有欄桿的地方?jīng)_過去,你就掉到了海里……

      龔軍一邊說著一邊看著老軌,老軌聽得很認真,一邊聽還一邊點著頭。看來老軌是認可他的方案的,所以說著說著,他忍不住就有些得意起來了。

      這個方案怎么樣?誰都想不到吧。

      不怎么樣。老軌搖著頭,這個方案的漏洞比較多。你看啊,兩根皮筋能捆住布條,讓布條不展開嗎?再比如說,風那么大,布條肯定會擺動的,我又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得到。就算是看不到,風也有可能吹動布條,撞在刀片上,提前把皮筋割開,布就打開了。不行不行,漏洞太多了??磥砟愕倪壿嬆芰€不行,還有待提高。

      老軌一邊說著,一邊皺著眉頭,這讓他感到有些羞愧。好在老軌后來還是鼓勵他了。

      不過你能想到這么多,也是不簡單了。接著想。接著想。要不這樣吧,過幾天船就要回航了,等到了好鎮(zhèn),我?guī)阋粔K上去吧。上去找找靈感。

      看到老軌這么認真,他突然有些感動。他覺得,如果不想出一個更好的方案來,實在是對不住老軌的這條聰明的生命。

      9

      再次去敲老軌的門時,是回航的第五天。次日一早,船就要到好鎮(zhèn)了。龔軍之所以選擇這一天去找老軌,是想獨自完成那個方案,以報答老軌的知遇之恩。

      這一天和平常有些不同。老軌沒有去機艙,也沒有到會議室去看電視,甚至也沒有上上下下地巡視。他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只有吃飯的時候,才露了一下頭。龔軍感到有些奇怪。這幾天,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老軌身上。他憑直覺,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感到老軌有些反常了。比如說,他雖然話不多,但是時常皺眉頭;又比如說,大家都在談女人的時候,他不參與,但是明顯聽得很認真,聽到興奮的地方,他會習慣性地揪一下鼻子。還有,他看人的眼光是溫和的,但是目光在移開的時候,又習慣性地變得犀利起來,就像黑夜里的手電筒,突然地閃一下。龔軍覺得老軌不像是別人口里所說的那種人。

      他去推門,推不開,門反鎖了。老軌很少這么早就鎖門的。他又敲了幾下門。好半天,門才打開了。老軌皺著眉頭,看到是他,眉頭才舒展開,說道,進來吧。

      他看到了龔軍臉上的笑容,這是少見的笑容。

      有主意了?他仍是面無表情,你坐吧。

      龔軍坐了下來,他注意到老軌的屋子有些亂,不像平常,總是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桌子上零亂地擺著幾本書,有兩本書還打開了,他看到了書上的機械圖。被子沒有疊,攤在床上,靠墻壁的那一側露出一條粉紅色的帶子來,他認出來了,那是女人胸衣的帶子。老軌的臉上卻收拾得很好,他面無表情,神情自若。他一直佩服的就是老軌這個本領。

      老軌,你注意到了沒有?這次我們運的是煤?

      是啊。煤怎么啦?

      煤總會有人盯著。我是說沿海的那些小混混,他們就靠這個吃飯。

      那又怎么樣?

      你看啊,老軌。我們明天上午就要到好鎮(zhèn)了。這次船開快了,到好鎮(zhèn)的時候應該是夜里兩三點鐘。所以船要提前拋個錨,在海上過夜。正好是我的班,我是零點到四點的班。我已經(jīng)聽譚笑說了,估計兩點半鐘要在離好鎮(zhèn)不遠的地方拋錨。四五點鐘,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會有幾艘小船靠過來,找我們要煤。他們手上都拿著家伙,刀啊鐵棒啊之類的,說是買煤,實際上就是搶。一般船上都不會跟他們拼命的,讓他們弄些煤去,反正對于我們這么大的船來說,也是九牛一毛,他們還會孝敬我們幾條煙……

      然后呢?

      但這次我們不這樣做。老軌你的機會到了。我給你準備了一根木棍,你看看,就是這根。

      龔軍從身后拿出一根木棍來,這是一根三尺長的木棍,是他精心制作的木棍,用桐油浸過了,十分光滑,握起來也很舒服。他做這根木棍花了不少心思,用上了他的看家本領,還根據(jù)老軌手的大小精心設計了棍子的粗細。這根棍子事實上只是道具,這他知道,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軌在離開這個世界時,身邊所有的道具都要是完美的。那應該是一場盛大的結束,就像是舞臺上的謝幕,結束的時候需要所有的道具,場景,包括配角,都是一流的?,F(xiàn)在老軌接過這根木棍,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屋子里太小,棍子轉(zhuǎn)不開,他只能拿在手上試試輕重,隨后他抬起頭來看龔軍,龔軍正一臉的得意之色,看著他。龔軍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是最快樂的。他的臉上充滿著光彩,生命之光都在這一刻顯現(xiàn)出來了。

      接著說。

      等到他們都上了船,你拿著棍子就沖上去,你要真打,第一棍子就要打痛他們,否則他們不會惱羞成怒,不會拼命。另外,你還要快,你要搶在其他人到來之前就解決問題……

      夠了!老軌突然發(fā)起火來,就這么個破方案,讓你高興半天?

      龔軍沒想到老軌突然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是自殺,不是被殺!老軌吼道,老子想死,你卻讓老子去當什么英雄!

      老軌把棍子放在床邊,立好,又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兩圈,這才總結道:

      你還是跟我一起上岸吧。記著,明天上午九點。看來,只能是我來幫你想辦法了。

      說著,他就打開門,出去了。龔軍跟在他后頭,看到他直奔駕駛臺去了。

      事情沒有按照龔軍設想的那樣去發(fā)展。兩點半的時候,龔軍在駕駛臺上,譚笑并沒有下令拋錨,船直接向好鎮(zhèn)開去。最后,船在碼頭停下。龔軍站在駕駛臺上,有些恍惚。半夜的好鎮(zhèn)就在眼前,遠看上去,就像一只伏在海灘上的海龜。十幾年前,他經(jīng)常在夜半時分觀察好鎮(zhèn)。只不過那時,他不在好鎮(zhèn)的外面,而是在好鎮(zhèn)的里面。那個時候,他像一只流浪狗,從很遠的地方流浪到這里,孤獨,恐懼,白天弄得傷痕累累,半夜時分就是他獨自舔傷口的時間。十幾年了,他又一次在夜半時分觀察好鎮(zhèn)。這次他是居高臨下,遙望著好鎮(zhèn),卻依然孤獨,恐懼。后來船停穩(wěn)了,熄滅了主柴油機,譚笑說道,還不抓緊時間睡覺去啊,發(fā)什么呆啊。

      他這才下樓,去房間睡覺。跑得快睡得很熟,正在打呼嚕。他沒有睡著,一直睜大著雙眼,等著天亮。九點鐘的時候,他站到二樓樓梯口邊,朝老軌的房間張望。他突然聽到有人在下面喊他,他看到幾個人站在碼頭上,喊他的是張曉軍,和張曉軍站在一起的,還有老軌、譚笑、跑得快、二副,讓他驚訝的是,管事傅誠也和他們在一起。他趕緊下樓,上岸,跟上了隊伍。他突然明白了,這都是管事的安排,管事?lián)纳洗魏面?zhèn)的事情重演,所以要大家結伴上岸。他知道,好鎮(zhèn)本來是大家心中的花園,現(xiàn)在卻成了不安全的地方了。這都是因為自己。他突然感到有些羞愧。

      隊伍拉得有些長。開始的時候,還是大隊伍,后來就變成了三三兩兩的,聊著天,抽著煙,往鎮(zhèn)上進發(fā)。他找了機會和老軌走在一起。他等著老軌給他發(fā)指示。老軌卻什么都沒說,只是悶聲不吭地往前走。他有些難受,想說點什么,可是不知道從哪里開口。憋了半天,他還是開口了,與其說是與老軌說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

      好鎮(zhèn)最漂亮的時候還是晚上,半夜的時候。你們沒見過那個樣子,和大城市不一樣,和農(nóng)村也不一樣。濠河給南北兩面劃了界。好鎮(zhèn)有燈,北面的燈亮,南面的燈暗。北面晚上熱鬧,白天安靜;南面晚上安靜,白天熱鬧。你最好從北面往南面走,再從南面往北面走,特別有意思,你一會兒在天堂,一會兒在地獄。對于有些人來說,好鎮(zhèn)是天堂,對于有些人來說,好鎮(zhèn)是地獄。

      龔軍一個人,低著頭,嘮嘮叨叨地,也不看老軌。老軌也不看他,但他知道老軌在聽。那么大的隊伍里只有老軌在聽他說話,其他人都在各說各的。老軌也算是他的知音了吧。他們就這樣進了鎮(zhèn)。老軌說,舵有些問題,我去配件店看看。你們?nèi)ス浒伞?/p>

      隊伍就分開了。龔軍緊跟著老軌,跟著他進了亞東配件店。到了店門口時,老軌回頭看了一眼龔軍,就進去了。龔軍不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猶豫了一下,也跟著進去了。他看到老軌面前擺著一個大鐵盒子,盒子里都是小零件:螺栓、螺母、螺絲、小鐵塊,大大小小,混在一起。老軌用手在里面扒拉著,他扒出了幾個螺栓,放在手心,仔細地端詳著。龔軍不知道干些什么,也只好蹲在他旁邊。老軌的目光似乎定住了,半晌,他才若有所思地對龔軍說,你說,一顆螺栓可以弄沉一條船嗎?

      龔軍愣了一下,你說什么?

      老軌說,我是說,一顆小小的螺栓,可以弄沉楚海那樣的船嗎?

      龔軍搖了搖頭,他是想說不知道。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老軌誤解了他的意思了。

      老軌拿了幾個螺栓,付了錢,開始往回走。他看著龔軍,嘆著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看看,你白在船上蹲了幾年。我還要先給你普及知識。先來看看舵的工作原理啊。船用舵是小展弦比的平板或者機翼結構。像楚海輪,就是平板結構。當舵轉(zhuǎn)動時候,作用在舵葉上的力可以分解為舵阻力與舵升力,其中舵阻力是沿著船舶航行的方向,舵升力垂直于船舶航行的方向。舵升力相對于船舯會產(chǎn)生轉(zhuǎn)舵力矩,使得船舶轉(zhuǎn)向。明白了嗎?你在駕駛臺掌舵的時候,舵就是聽你的指揮的。你往左轉(zhuǎn),船就往左轉(zhuǎn),你往右轉(zhuǎn),船就往右轉(zhuǎn)。這些都是大東西,我們先不談。我們來談談螺栓,你看著啊,這就是一顆螺栓,這顆螺栓是連接舵桿或者舵葉的,起固定作用。但是,如果這顆螺栓有些問題,導致固定不穩(wěn)的時候,會發(fā)生什么事?舵就不靈了,對吧。

      龔軍點了點頭,他似乎明白了點什么。老軌接著說道:

      舵不靈的時候會發(fā)生什么呢?如果在靠碼頭,船就有可能撞到碼頭;如果在避船,就有可能避不開,撞到別的船上。懂了嗎?

      龔軍說,你的意思是說,通過一個螺栓,讓船舵失靈,再撞到別的船或者碼頭,就制造了一場事故,對嗎?

      老軌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你還不算傻嘛??墒沁€不夠,撞別的船或者碼頭都不保險,撞沉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五十。所以,你還要想別的主意。明白嗎?

      龔軍剎那間就明白了老軌的意思。一個小小的螺栓,弄沉一艘大船,這才是天才的方案啊。自己的那些方案跟老軌的比起來,簡直是太小兒科了,老軌這才是大手筆!他的大腦立即變得興奮起來,他說,這有什么難的啊。只要一場風,一場風就夠了。你想想啊,如果在海上,我是說海中央,像臺灣海峽或者印度洋之類的地方,刮起一場風。這場風不能太大,太大了就要靠港避風了,也不能太小,太小了起不到作用。十級左右最好了。這個時候,船必須要迎著浪開??墒?,如果舵失靈了,轉(zhuǎn)不過來,浪對著船的側面沖過來,會是什么結果?

      他大聲地嚷著,引得路人都朝他看過來。老軌拍了拍他的肩膀,厲害,我果然沒有看錯人。這才是最好的方案。這樣的方案才配得上我!

      龔軍看到,老軌臉上又有表情了。和自己的表情不一樣,那不是興奮的表情,不知怎么的,那個表情讓他有些害怕。

      他說,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

      老軌說,嗯,是該想想,再想細一些,想周全一些。

      他埋頭看著腳下。他看中了一塊石頭,于是用足了力氣,一腳踢過去,石頭在空中劃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到了前面的稻田里。他彎下腰去看鞋,那是一雙運動鞋,鞋的左邊開了一個四五寸長的口子,露出了他黑色的襪子。

      他猛地站了起來,對老軌說:

      你是想讓全船人給你陪葬!不行。不能這么干!我不干了!不干了!

      他大聲嚷著,大步朝田野深處跑去。他跑得很快,風在耳邊呼呼地刮著,他看到一排排樟樹朝身后倒去。

      那是好鎮(zhèn)的樟樹,雖然到了秋天,碧綠依然。

      10

      一個月后,楚海輪沉在了印度洋。五天后,龔軍死在了救生筏上。又過了一天,老軌也死了。沒有人知道,沉船前的那個晚上,龔軍在做什么。

      他站在一座山上,很高的山,身邊都是云,有幾只鳥站在云上,跟他打招呼。時光靜止著,停下來等他。他的目光穿過一層層云霧,看到了遠方的那座小鎮(zhèn)。那不是好鎮(zhèn)。他似乎來過這里,但卻想不出小鎮(zhèn)的名字。小鎮(zhèn)一層層地在他面前鋪開,就像一幅畫。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鎮(zhèn)西頭的一棟小樓上。小樓并不高,只有五層,還是那種老式磚混的房子。小樓側面的墻上爬滿了爬山虎。金色的陽光跟隨著他的目光,穿過云霧,照在了三樓的陽臺上。那里,一盆玫瑰紅的三角梅開得正艷,鐵欄桿上爬滿了藤。旁邊還有一張小凳子,上面放著一個黑色的筆記本,一片紅色的花瓣落在了筆記本上。他對這個筆記本感到好奇,想看看里面寫的是什么,誰知筆記本的封面上卻是空空的,什么都沒有。他需要打開筆記本才能知道里面是什么。于是,他張開雙臂,奮力地,從山上飛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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