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雁離
“讓我忘掉我的名字和經(jīng)歷?!?/p>
1
燈泡顫動,只有鎢絲嗞嗞地閃出微弱的紅黃色光。女兒站在黑暗里,站在玻璃破碎的黑屋子里,細嫩的小臉泛著洋蔥般的光澤。媽媽,媽媽,女兒嘴唇翕動,向我伸著雙手。我夠不到女兒,長伸的手在黑暗中胡搗。有雨水下來了,黑而亮的雨水,下在黑屋子里,順著女兒小小的臉嘩啦啦地下來,掛在她的長睫毛上,從她身上滴滴嗒嗒地流淌。窗戶空空蕩蕩,黑黢黢的鋼筋條的影子把我們隔在兩個世界。女兒被雨水沖刷過的黑眼睛變得粉碎。
后街有車輛駛過,有一陣子,還有飆車的摩托發(fā)出尖銳的轟鳴。卷簾門還在卡殼,哐啷啷的噪聲大而劇烈,它在黑夜里發(fā)出的第一聲“嗙——”,單獨的一聲,像一記突然到來的炸雷,又準又狠地劈下來——
所有的東西都在碎。
黑夜和雨。女兒的黑眼睛。
我一陣趕一陣地抽搐。身子被什么看不見挪不開的重物壓制,嘴里像被塞了塊毛巾,從喉嚨深處嘶出含混不清的字符——鋪天蓋地的碎渣子往上堆,一直往上堆。一面堆一面從高處滑下來,一重又一重,就要將我淹沒。
夢,還是夢。我好像醒了,“坦桑尼亞海灘發(fā)現(xiàn)疑似MH370的飛機殘骸……”是的,是夢。收音機還在響,在過去的每個迷迷糊糊的夜晚,它平穩(wěn)得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diào)將我?guī)雺羿l(xiāng)。過了一陣子,垃圾清運車來了,一路歡唱著生日快樂歌的調(diào)子,走走停停,由遠及近。它到后窗下停留,生日快樂的音樂聲和清運工拖拽垃圾桶的聲音完全蓋過了收音機的聲音。我像往常那樣靠在床頭,一邊喘氣一邊用力呼吸。我希望快點從夢境中掙脫,內(nèi)心滿含著一種不切實際的期待,真希望垃圾清運車在我的后窗底下撞一下,故意撞一下,撞上一個大洞,整幢樓都激靈一震,興許我馬上就精神抖擻了。
我杵著床邊站起來,四肢發(fā)虛發(fā)軟,身子有些搖晃。我想要喝杯熱水緩一緩。走到臥室門口,我從小卡座里翻出兩片倍他樂克塞進嘴中,感覺仍是不行,又抖出一小撮丹參滴丸,我數(shù)了數(shù),15粒。遲疑了一下,覺得正常劑量不夠,再抖出5粒,一齊含在舌下。為把杯子抬得穩(wěn)當些,我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手腕,將水顫巍巍地送到嘴邊。醫(yī)學上把我的病叫“心臟早搏”。我拒絕做手術(shù),只因醫(yī)生總是忽略一個問題:我的左胸(心臟位置)總是前胸連著后背像無數(shù)針扎般刺痛。這不是早搏的癥狀,在他們給出一個合理的病理分析之前,我可以任由它疼痛,任由它一會兒向著一個沒有邊際的黑洞里掉下去,一會兒又像驟然停止。
回到床上,我靜靜地盯著窗子。玻璃雖然被窗簾蓋住,但光亮從兩扇窗簾的接縫之間,以及窗簾四周的空隙間明晃晃地漏進來。窗簾后面放著紫陶花盆,盆里的迎春花早過了開花的季節(jié),枝影像幾個變了形的黑爪子映在窗簾上。小鳥在窗臺上跳上跳下,也就一會兒的工夫,光線已經(jīng)變得很刺眼。我抓了一個枕頭墊在身后,閉上眼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女兒的眼睛映在窗簾上,像初春柳條上剛剛抽出的嫩葉,這雙眼睛和夢境中破碎的眼睛重疊著、交替著。我想到夢里發(fā)生的事,想到女兒離開家時紅彤彤的焦灼的小嘴唇,完全失去了昔日光澤的蒼白面色,我再一次陷入心慌繚亂之中——媽媽,我怕。女兒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一開始,幾個高年級模樣的女生在學校的衛(wèi)生間里圍毆一個女孩,她們將女孩堵在角落的便池處拳打腳踢,吸一口煙,噴吐到女孩臉上。舉著燃燒的煙頭,說要將煙頭烙在女孩額頭上。那時女兒剛好去上衛(wèi)生間,被她們堵在門口。過了兩天,一群人在學校大門外圍堵女兒。他們推搡她:“小姑娘,不要以為長得好看就怎么樣,你拽什么拽。”“老子說著你,給是不會聽,放學不準走,給老子乖乖等著。”課外活動時間,老師前腳剛離開,他們就到了教室門口,他們把她逼到走道墻角,再逼到護欄邊,無處可退了,她緊緊咬著嘴唇,眼睛睜得老大,兩只手死死抓著護欄,腳后跟踩在護欄的鏤空處。一個女孩猛地推女兒一把又迅速抓住她哈哈大笑:“怎么樣?怕不怕?不怕才怪,給老子乖乖聽話!”一邊說一邊往女兒的腮幫子上啪啪地拍,再捏著女兒的蘋果肌說:“呵呵,我還以為好看到天上去了,也不過就這樣。”女兒瑟瑟發(fā)抖。
沒有理由,就是見不得她。她們這樣回答老師。老師問,那你總要說說為什么?她的言行就這么讓你們不舒服了?她們不以為然,擺出一副看透世事、通曉真理的樣子:“老師,見不得就是見不得。哪來那么多理由?!?/p>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女兒在學校外面的小巷子里又被欺侮了。高年級模樣的女生仍在,還有幾個男男女女像是街頭的小混混,他們咬牙切齒地說:“讓你拽!你拽!你再拽!” 邊說邊推搡,“讓你告老師,讓你去告老師!”她們將手里的冰淇淋抹到她的頭發(fā)上。
媽媽,我怕,我不敢去讀書。鎖骨上有紋身的姐姐說,今天先放你一馬,乖乖等著,再養(yǎng)你幾天,大不了把你養(yǎng)到初二下學期,等養(yǎng)熟了,再慢慢來收拾你。媽媽,她為什么說養(yǎng)著,什么是養(yǎng)著。我伸出手,想要觸摸女兒的小臉。這張小小的乖巧的臉,一直在我眼前驚恐不安。
——在光亮的芒刺中,我的手停在了半空,女兒黑眼珠的碎片一點一點,而后一團一團,像濃烈的黑灰色的霧團在房間里飄。
陽光普照。我的孩子竟然被人在光天化日下恐嚇。
小鳥還在窗臺上跳上兩下,一會兒嘰嘰啾啾地鳴叫,一會兒嘟嘟地啄窗戶。
“嗙——”后街又是突兀的巨響,“哐啷啷——”大面積的玻璃破碎了,吵鬧聲傳來。
2
從打算到學校里來,我就被牢牢地圈在那個陰影里。無論我的意志愿不愿意,接不接受,那個陰影像帶著某種使命,始終籠罩著我,跟隨著我,試圖在不知不覺間征服我,支配我。尤其近來,無論我想什么事情(做夢,我的女兒,還是別的事情)都成為我思維活動的一個固定背景。我沒有辦法壓制它。
文錦路,靈珠路,致遠路,慧思路。
崇德樓,敏行樓,致知樓,崇文樓,求是樓。
我五歲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來到這兒,直到十五歲父親帶我離開,我們一家人在這里整整生活了十年。那時候,我的名字叫沈小雅,年紀還小,和女兒現(xiàn)在差不多。而現(xiàn)在我不叫沈小雅了,那次事件之后我就不再叫沈小雅了。我從未想過還會來到這里。學校變化實在太大,單面積就比三十年前擴大了至少三倍。每條道路兩側(cè)都是綠化設(shè)施,有低矮的灌木,高大的楊樹和槐樹,還有玉蘭、桃樹及一些叫不上名來的樹木,一些樹上掛著藍底白字的小牌子,上面寫有植物的科屬類別。老教學樓還在,成了初中部的一個部分,是整個校園唯一老舊的水泥建筑。它的對面,原先一排低矮的平房是教師宿舍,變成了四層高的莘園樓。莘園樓正前方,建了一座白色雕塑,有兩三個人那么高,底座上刻著“大愛無疆”四個字:一個頭發(fā)微卷的母親,頭微微低垂,注視著摟抱在懷里的孩子。沒想到的是,女兒的教室就在老教學樓里。
我站在樓道上,像是坐在高空飛行的飛機上往下看,過去的人和事都在眼前鮮活著。父親帶我來到這里時,學生還少,初一到初三總共才有九個班。一到課間,學生密密麻麻地站滿了場子,對小小的我來說,那是很多的人,一個很大的世界。我常常站在瓦礫屋的廊檐下,瞪著一雙對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的黑眼睛——哥哥姐姐做廣播體操了,姐姐跳大繩了,跳橡皮筋了,哥哥斗玻璃彈了,撾瓦渣方格了……他們一看見我就眉開眼笑,像是對著一個心儀的小玩具。那時候我還很害羞,總是躲在木柱子后面,探著小腦袋觀察他們,有男生沖著我做鬼臉,我就突突地跑進屋里,躲進簾子后面,扒著窗子窺視他們。也總有一些笑得很真誠的大孩子常常捉弄我,喜歡把我弄哭。最記得他們教我顛倒“黑白”——滿頭大汗的時候,他們圍著我,“冷死了!冷死了!”一邊叫冷一邊拿起書本扇扇子,“冷死了!哈哈,這風熱熱的,扇著可真舒服。”他們相互之間你給我扇,我給你扇,不厭其煩地表演,一邊扇,一邊問,“熱了沒?熱了沒?現(xiàn)在覺得熱了沒?”我說,熱了,他們就特別開心。下雨天涼的時候,他們又圍著我說,“熱死了!嗚,熱死了!”一邊說一邊打哆嗦,“好熱啊,要是能烤烤火就冷了?!痹賳栁?,“你熱么?熱要多穿點衣服啊,小心熱壞了?!蔽冶凰麄冏脚貌幻魉裕偸且驗榉植磺謇錈岚じ赣H教訓。父親話說重了,我就哭,他們中就會有人笑得流口水。不僅愛逗小孩,他們還喜歡把白白的墻抹得花里胡哨,把完整無缺的東西拆得四分五裂,把紙張撕碎了往空中丟,迎風拋撒,追著風中翻飛的紙屑奔跑。我不喜歡愛破壞的孩子,我對父親的學生總是伸著長長的觸角,我的觸角有兩個功能,一是用來抵觸他們,觸角頂端與我之間是一段安全距離,二是用來試探他們,其實我內(nèi)心還是渴望和他們玩在一起,那樣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是個和他們差不多的大孩子了。
這幢老樓,我常常夢見它。在夢中,它像電影里被巫師念過咒語的城堡:陰森,晦暗,灰云遍布,沒有陽光的拂照,似傾非傾,令人心生恐懼,覺著壓抑。同學們跑著、笑著,跑著、鬧著,突然消失不見,只剩下我一個人。一個人,在空空蕩蕩的操場,空空蕩蕩的教室,空空蕩蕩的樓道。猛一低頭,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去哪了,窗簾也不見了。有時在一個別的房子,熟悉或陌生的、狹小或?qū)挸ǖ?,逼仄或空曠的房子。有時在我自己的房間里,窗子大敞著,門大敞著,找不到一個可以遮蔽身子的東西,除了驚慌,除了恐懼,連一塊抹布一塊毛巾也沒有,一雙雙眼睛在四周空蕩蕩的空氣里,和光線一起將我覆蓋。有看不見的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叫我沈小雅。
只是我從未想過,在我以為已經(jīng)走出那個陰霾的籠罩之后,我的夢又隨著女兒的遭遇回到了那個屋子。站在黑色的破碎的黑屋子里的人,竟然換成了我的女兒。這就像我從未想過老教學樓旁邊的老樹會枯死,在這個本該碧盈盈的夏天,它光禿禿的枝丫像人的手一樣伸向天空,沒有長出一片綠葉。以前一到夏天,樹上就結(jié)出球形的果子,到了秋天,長到乒乓球那么大,果子表面有淺淺的網(wǎng)狀孔凹陷,像小小的網(wǎng)球,同學們拿來當玩具。從初生時彈珠大小的綠色一直玩到成熟的藍黑色。老樹是我每每回想到這個校園時,唯一讓我覺得心緒安靜平和,特別有親近感的東西。我一直覺得自己得了老樹許多的庇護。那時候,同學們玩一種叫做“跑電”的游戲,老樹是游戲中的“電桿”。我們分成兩伙人,包剪錘贏的一方可以依仗“電桿”獲得能量,只要身體的部位有一處粘著“電桿”,就可以做一個“不死者”,離開電桿被對方抓住的人就算是“死”了,但只要沒“死”的人跑回去摸一摸“電桿”,就能帶著獲得的能量跑到對方的陣地上把“死”掉的人救活。父親說過,這是小城里最古老的一棵滇樸樹,有幾百歲了。環(huán)境綠化部門曾想將它移植到中央公園,但它的根須長得太深,沒有挖機可以把它連根拔起,它才得以一直生長在校園里。在我的記憶中,老樹不僅遮天蔽日,還有永生的能量,老樹聽了我許多的心里話,我曾經(jīng)想過我命中的王子就應(yīng)該是老樹這樣,不僅英姿挺拔,還能給我經(jīng)久不息的安全感。它怎么會死呢。起碼在此之前,我認為它活著,會一直活著。但它只能活在我的心里了。在這空蕩蕩的操場上,將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叫作“大愛無疆”的白色雕塑。不久之后,我的老樹,除了深深扎根于地底下的根須,它的身軀,身軀上的枝丫,都將無跡可尋。我想這是否預示著,我的生命中破碎如那個夜晚,被石塊砸碎的玻璃般的那段人生,是否亦如深深的根須植根于我的身體、我的心靈。如我建立在傷痕之上的看似風光鮮亮的一切,都只是掩蓋,只是表面的消失和死亡。
3
一間一間的教室往身后退。
孩子們的歌聲齊刷刷地涌動,像水,很干凈,很清澈,“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huán)繞著綠樹紅墻?!备杪暣┩赴讐?,穿透玻璃,穿透一個個樓層,在抵達一個平鏡般的高空后,向四周鋪開,順著玻璃鏡面緩緩往下流淌。有孩子跟著音樂的節(jié)奏輕輕地晃動肩膀。他們穿著整齊的灰藍相間的運動衫。我看到那個名叫沈小雅的女孩,站在他們中間,站在薄霧的光暈里,看到她的小鼻子、圓眼睛、小嘴巴,短發(fā)、海軍藍的小馬甲、白色的荷葉領(lǐng)花邊襯衫,她就像一只春天的小燕子。她沖著我眨眼睛,小鳥一樣靈動的黑眼睛。
“你的女兒我們都知道呢,長得好看就是麻煩事多。”我和女兒班主任交談的過程中,一個老師突然停下手中正在批閱的作業(yè),轉(zhuǎn)身對著我們笑說了一句。
我僵住了。老師也這樣說沈小雅——長得好看就是麻煩。
老師說,據(jù)說是一個男生喜歡你女兒,那個男生和她們中的一個早戀著,她們就來“收拾”你女兒,至于你女兒有沒有和那個男生好,我們暫時不好說。
我問,是不好說還是沒有結(jié)論。他猶豫了一下回答,還沒有結(jié)論。
老師也這樣說我,說沈小雅,“長得好看就是麻煩?!蔽蚁肫鹆四莻€男生。我的十五歲,副校長給了我父親類似的答案。副校長說,“兩個男生都喜歡沈小雅,才會弄出這個事情?!彼麖膩頉]有問過我那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卻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當年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正一樁樁地在女兒身上重現(xiàn)。
我想起了那個男生。每當副校長說起那個夜晚,總是要把他扯進來。似乎只有把我與他扯上關(guān)系,他的話語才具有特別的說服力。
抬起頭,天空藍粼粼的,像一張沒有皺紋的藍草紙,一絲云一絲風也沒有,枯焦得生怕碰一下就會起火,不碰也怕會起火。我記憶中的藍天不是這樣的,印在我腦海中的藍天是水汪汪的云淡風輕,像一團注滿水的絮,只要用手抓一把,就能捏出水來。我一直覺得太陽雨就是被那些可愛又調(diào)皮的人一把一把捏出來的水??墒牵@是那個叫沈小雅的女孩眼中的藍天。
我站在走道盡頭,站在男生當年總是站立的這個位置。我學著他的樣子,一只腳踏在小水池邊,一只手扶著走廊護欄,擰開水龍頭。嘩嘩地,水在我的手背上濺開,夏天碎了,碎成了冰冰涼涼的大大小小的玻璃。我仿佛又聽到了那首歌:“虹彩妹妹嗯哎呦,長得好那么嗯哎呦,櫻桃小嘴嗯哎呦,一點點那么嗯哎呦……”比黃色花蕊的小雛菊還要溫暖的歌兒??!他唱歌的時候,臉上掛著一種青澀的無畏和膽怯,總是在我看向他時,把眼睛從我身上慌亂地移開。是的,我又看見他了,像往常那樣,在走道上跳霹靂舞:機器人抹玻璃、木偶人走路、鯉魚打挺……他一邊跳一邊關(guān)注著我。每當目光交錯,就像有風兒卷著青黃的落葉向我吹過來了,有搖擺的柳枝在我的血液里輕輕地撩動。
我們總是會很碰巧地相遇在初夏的麥田,和同學們合在一起玩小貓釣魚(撲克牌游戲),把蛐蛐捂在掌心里猜“有無”,下河捉魚、抄水灑到別的同學身上。金色的夕陽里,我們的手指會在游戲間產(chǎn)生小小的觸碰,我喜歡他涼蔭蔭的指尖,像稗子草的半透明草莖般干凈修長,小河灣晃動著,波光粼粼,青色的麥苗、泥土和油菜花的氣味晃動著,蛐蛐、田雞和其他小蟲子的叫聲晃動著。他采田埂上的小野花,地里的油菜花和稗子草給我。它們可以將我狹窄的小房間點綴得通透明亮。
有一天晚上,他終于鼓起勇氣給我寫信,寫一封我至今也沒有讀到的信。他把信夾在課本里。他的父親給他檢查作業(yè)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第二天,他父親一大早就來到我家。那天天氣出奇的好,我背著書包一步一跳,一步一跳。一進門,只聽“嗙——”一聲巨響,感覺地面悶震了一下。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怒氣沖沖,剁著肉的菜刀死死捍進砧板里,板面炸開了一道口子。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手上的一摞書已被甩翻在地,書包如何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就算到了今天,我也無法連貫地回憶起那一連串的過程。當時我還以為那聲音是從地底下突然地冒出來的,紙張遍地,書籍東一本西一本,父親狂風暴雨:“滾——!”書包飛到了門外,“讀不得你就滾!”我嚇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肚子里提著一口氣,不敢呼出也不敢吸進。那是父親第一次對我大動肝火,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傆浀酶赣H吼完之后,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菜刀拔不下來了。每每回憶,這個細節(jié)都會讓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為那封信,他父親打折了他的小腿脛骨。我足足有一個星期沒見到那男生。等看見他的時候,他杵著拐杖,一瘸一拐。后來很長很長時間,我們不敢跟對方說話,連點個頭打聲招呼都不敢。
他父親來過之后,關(guān)于我和他的流言一度在老師和同學中瘋傳,尤其是老師,他們篤定了我們在早戀。我沒法說什么,能說些什么的人都是擁有話語權(quán)的人。只是時間過去了三十年,我的女兒和當初的我一樣,也沒有話語權(quán)。她說,媽媽,就因為我是孩子,是不是?我想沒有人真正懂得我們,沒有人在意我們的想法,更沒有人在意事實是什么。在父親為我構(gòu)建的美麗的白色城堡里,我乖巧、懦弱。當然,這同時也意味著,對于流言,我也只能聽之任之,默默承受。就像從那之后,面對一次比一次洪水泛濫的傷害,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屈服。
4
當時,學校正大拆大建,我的父母擠在教師單身宿舍。學生宿舍也很擁擠,一張高低床,上床睡一個學生,下床睡兩個學生,教學樓一樓有個不足十平米的狹長樓梯間,原是學校安排給我家的雜物間。家里實在安不下了,父親便把它騰出來,在里面安了一張高低床,讓兩個初三的女生和我住在一起,女生畢業(yè)后,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凌晨一點多鐘,“哐——”一聲巨響,我從睡夢中驚醒。來不及想發(fā)生了什么,窗簾已被扯落,石塊亂哄哄地從破碎的窗戶飛進來。
有人說,“看,在床上,在被子里,往床上砸,在那個角落,往那里砸?!笔瘔K飛進來,隔著薄薄的夏涼被,砸在身上。我緊顧著扯了被子來擋,哪里被砸得重就顧哪里,但是顧得了頭顧不了腳。他們還從工地上搬來泥沙,認準了,大把大把地往屋里丟,往高處撒,我的嘴里都是泥沙的味道,只有裹著被子滾到床底下。
“哈哈,躲在床底下了,快,拿玻璃丟?!薄白屗啦怀鰜?,戳死她!”
到處是石塊、泥沙、碎玻璃。我做作業(yè)的寫字臺在窗戶下面,長一米四,剛好和窗戶同寬,寫字臺下面相對安全。趁著外面停下來講話的時機,我迅速轉(zhuǎn)移過去。還沒等松一口氣,就聽到有人吼:“出來了,出來了,鉆到桌子下面去了?!比缓?,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們堵好門,我去喊人。”
下午放學時,這個聲音的主人——隔壁班的一個男生,帶著他的“哥們”將我堵在教室門口。他很胖,皮膚很白,臉上兩團贅肉,有小油肚,每次看見他,我就想起食品公司門口哼唧哼唧的大白豬。他們圍攏過來,“大白豬”臉上盡是自以為是的炫耀之色,他湊近我,嬉皮笑臉,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信紙摁到我手中。我想都沒想,順手一把就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啪”的一下,信紙從“大白豬”的腦門上掉落下來。他的一個哥們說,不識抬舉。另一個說,該長長記性了。
沒想到,他們真的來了。
狹窄的空間被我一個人的心跳和呼吸裝滿。
門頭上的氣窗被砸了。氣窗四十五度角對著寫字臺,是一個非常好的攻擊角度。我不得不挪到門背后的角落里。
然而這些打砸根本不算什么。
住校的男生被他們從床上轟了出來,集合到教學樓前面的操場上。有兩個人站到教學樓前的平臺上,離我的房門口五六米遠,那是平臺的正中心。其中一個大聲命令:“安靜!安靜下來——對——就這樣?!绷硪粋€人伸著食指,指向右后方,指著我的房門:“看好!我身后,就是這間屋子里,沈小雅,和,野男人,在里面!”
時間靜止。萬物都在突然之間消失,就連夜蟲也停止了鳴叫。
我徹底落進那個陰影里,落進那個滿地碎片的黑屋子里——
那個聲音仍在繼續(xù),一字一頓,像包裹著軟布的石頭,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頭頂,砸在我的太陽穴和心臟上。
“我們——已經(jīng)——把他們——堵在里面,他們跑不掉的。”“我們——要把他們揪出來,揪出來,讓你們看看,沈小雅!沈小雅的真面目!”“她敗壞我們學校的校風,敗壞沈國濤老師的名聲……”
我癱坐在地,四肢冰涼,失去了聲音,忘記了哭泣和喊叫,身體到處都僵了,腿腳像兩根硬邦邦的木頭。牙齒緊緊咬在一起,咬得能聽見牙齒和腮幫骨摩擦的咯咯聲。冷,就是冷。我晃著脖頸一個勁地打顫,兩只手臂互相緊緊抓抱在一起,手指僵硬地重復用力:打開又抓起,抓起又打開,像有另一個人跪在我面前,用帶著傷口和血痕的雙手來摟抱我,焐著我。
教學樓搖晃。懸垂的電線、燈泡,高低床搖晃。連天接地的夜色搖晃。
我不知道那些住校的男生是怎么散去的。我多么希望,他們的意識一直停留在夢中,所有關(guān)于我的言論對他們來說,都只是夢境的一個部分,希望他們夢游般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接著做夢,等天亮了,他們就把夢忘記了,變迷糊了,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了。
“沈小雅和野男人睡覺!”那個人的叫囂聲,在我的耳朵里生了根。我在無邊無際的深淵里往下落,想要抓住一些東西,獲得一種力量。我胸脯抖動,兩只手緊緊抓著薄被子。太過用力,纖維從指縫間冒出,像畸形的花朵從指縫間長出來?!澳銢]法想象,沒有人可以想象?!蔽矣挚抻终f,徹底陷入過去,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不僅對女兒的被傷害束手無策,竟然還生出了一種奇特而強烈的傾訴欲望。我整個人都空了。女兒坐在我面前,水靈靈的眼睛里滿是哀憐?!拔业戎虒W樓倒下來,我希望它倒下來。只要轟隆一聲,四周的人就涌上來了?!薄袄蠋煏?,父母親會來,警察也會來,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卯足了勁,努力支撐著自己,像往身體里穿一根鋼筋,全部的力氣都擰絞在鋼筋的螺旋紋里。那個夜晚的陰影一直追隨著我,它不停地告訴我:唯有這個孩子,你眼前的這個孩子,這個與沈小雅年齡相仿的孩子,只有她能與你感同身受,只有她能體味你的苦楚。另一個聲音也告訴我:說出來吧,說出來吧,說出來,她將從你的身上獲得教益,她將因為你的軟弱而變得強大。我服從了它的意志。是的,只有面前的這個孩子是最懂我的那個人,我終于找到了知音。
“我無法不想起它。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p>
三十年的壓抑如洪水開閘。我分不清過去和現(xiàn)在,分不清這個早已不叫沈小雅的女人是不是一個全新的人,我希望是,但我不是,我沒有長大,我停留在萬物消失的那一刻,我還是沈小雅。一個渴望長大和忘卻的沈小雅。我仍心懷期待——我想要一塊有超強清潔力的大海綿,可以擦洗掉我的記憶。我想,美麗和純真,有些時候等同于噩夢和厄運,也許,那些從未來過這世間的女子才是幸運的——夜覆罩在窗口,覆罩在鋼筋條的波浪形花紋上,連疏疏的影子也見不到一個。鎢絲斷斷續(xù)續(xù)地燒。墻壁,鐵床,桌子,所有的事物都在我身旁瘋似地生長,伸長。門開著,窗子沒有了玻璃的阻隔,卻一絲風也沒刮進來。
我已然忘記了自己是面前這個孩子的母親。
有人說,怎么可能呢?若只是把房子砸了,怎么會嚇成那樣,肯定有別的問題。
母親守著我,像我很小的時候那樣,摟著我,陪我入睡,喚我醒來,撫弄我的頭發(fā),輕拍我的后背。我沒法上課。我不愿意開口說話,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發(fā)呆??偸亲鰫簤簟:ε侣曇?,害怕突然到來的巨大的聲音。我出現(xiàn)了嚴重的幻聽,耳朵里總是有人在跟我說話,我服從著來自耳朵里的指使和安排,我沉浸在一個封閉的聲音的世界。它叫我點燃書本,點燃草木,還告訴我,你不干凈,要洗,洗干凈,用香皂洗,用清水洗,我一直洗,直到皮搓破了還停不下來。我不得不休學治療,不得不常年服用利培酮來維持治療效果。
我語無倫次,絮絮叨叨,又想到父親的聲譽因我受損,更是滿心冰涼。父親犀利而痛苦的眼睛,黑喪的臉,他的失望,他的長長的嘆息。我的大腦出現(xiàn)了一個短暫的斷檔,一個抗拒回憶的斷檔。我像被關(guān)進了一個棉花包圍的又大又重的黑袋子,牢牢地困在陰暗潮濕之中。我突然停住了哭泣,停住了講話。我想我錯了,我說錯話了。是的,我突然意識到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這長年積壓在胸口的不安,我不該傳遞給女兒。
不過,這樣說了一場,我輕松了許多,倒在自責中突然平靜了下來,但有些累,疲憊、困乏。
女兒感知到我情緒的急劇變化,眼睛里的哀憐漸退,轉(zhuǎn)而被異樣的好奇替代:“媽媽,你喜歡的男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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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進入一個混沌的世界,所有的丑陋都加注到我身上。“沈小雅是個爛人”,被一傳十,十傳百地一再確認。沒有人相信我,是的,那時候沒人相信我,現(xiàn)在我也確定沒人相信我。多少年過去了,這句話被一層摞一層的塵垢淹沒,是淹沒,只是淹沒,不是消失,不是消亡,不是忘卻。我想他們和我一樣,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想起并談?wù)?,“沈小雅是個爛人”,能讓他們在對校園往事的回憶中獲得短暫的快感,在乏味的生活中獲得一種無所不知的滿足。
父親將我轉(zhuǎn)學到一個遙遠的中學續(xù)讀。至于那個我喜歡過的男生,在一次全市中學生文藝匯演中,我見到了他——粉紫色的襯衫、茄色的小馬甲套裝、黑馬丁靴,像是一場預謀,組委會安排我在頒獎環(huán)節(jié)給他獻花。我為此猶豫、焦慮、不知所措。有人吹起長長的口哨,來自我的、我們的流言的口哨。眾目睽睽之下,我沒有任何表情,我想我的樣子應(yīng)該比哭還難看,但我聽到一個堅定聲音對我說:“小雅,別怕!”我心安了,突然變得異常冷靜,目光驕傲地覆蓋所有的人。第二天,我們一起參加了組委會組織的春游活動——
青苔滿地的彈石路,清晨的露珠還掛在草尖,路面有些濕滑,在我差點摔倒的時候,他把手遞給我。他說:“你要知道,你沒有做錯什么。只有做錯事的人才要害怕。你害怕什么,你越怕他們越欺負你,你要克服你內(nèi)心的恐懼?!彼脑捲僖淮问刮矣X得心安。我將手伸向了他。我們站在一棵名叫“千年鵑”的古杜鵑樹下。樹冠很大,抬眼望去,整個頭頂都是啼血的緋紅,陽光從花兒的縫隙間灑下來,在我們臉上射成星星點點的光斑。那是我第一次將自己的手交給親人之外的男人。他很開心,又表現(xiàn)得像個孩子了,又唱又跳,又跳又唱,把成堆的血色花瓣捧起來拋撒。我覺得人世間所有的花兒都在他的歌聲里盛開了。那天我什么也不怕。我想很多事情就是這樣,沒有發(fā)生過的,人們總喜歡言之鑿鑿,已經(jīng)發(fā)生了的,他們卻往往視而不見。返程的時候,我沒有絲毫猶豫就搭乘了他的自行車。春天的風很涼,我們不太說話,我兩邊耳頰發(fā)熱,兩只手抓著自行車的后座邊沿一動也不敢動。他蹬得冒了汗,熱氣從后背蒸騰到我臉上,我感覺到他微微的汗味和怦怦亂撞的心跳。有人說,看見我的手從后座環(huán)到他的腰上,看見我的頭靠在他的背上。雖然,這一切沒有實際發(fā)生,但在我的心理上發(fā)生過了,我已經(jīng)不在意他們說什么了。我有些緊張,我的緊張已不再是對流言的緊張。中途,為了打破那樣的緊張和安靜,他停了下來,故作鎮(zhèn)定地從書包里拿出隨身聽,把一只耳機遞給我,一只耳機戴在他自己的耳朵上,隨身聽里播放著張學友的歌,“想和你去吹吹風/雖然已是不同時空/還是可以迎著風/隨意說說心里的夢……”
他說,小雅,你笑,總是笑。你不知道,你的笑是把心攥在手里使勁捏。我真希望你哭。所有愛你的人都希望你哭。
我以為我可以不怕那些人的目光。在我內(nèi)心最深處,有著自私、狹隘的想法,我就是想證明給他們看:他們用不堪的流言勾畫出來的這個女孩,喜歡她的男孩依然向她捧出了圣潔的心靈??蛇@樣就是將我與他帶向一種實質(zhì)的“早戀”關(guān)系。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我像拿到一個燙手的山芋,突然想丟開它。我是如此害怕,害怕這種關(guān)系,害怕別人說我是一個壞女生,更怕那些我想不到而別人想得出來的流言,我對爛人、壞女生的標簽充滿恐懼。
那些花瓣終是在歌聲里枯萎了,從我的身體里,一瓣一瓣地往下掉落。
我成了一個冷酷的人。我總是想起男生對我說的話。我保持我的笑容,有些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一直笑、一直笑,笑得訓練有素,笑得越來越像發(fā)自內(nèi)心。
每當夜晚來臨,我躺在白床上,被四面白墻包圍的白床上,外面世界的漆黑無孔不入地擠進來,像躺在雪地中,一片寒冬黑夜包圍的雪地,小小的干凈整潔的雪地,我很冷,很孤獨。只要有人對我說,“別怕,有我在”,無論是同性還是異性,我都會像在激流中抓住一塊浮木,無條件地付出我的情感和信任。這讓我吃盡了苦頭。就像大學時,當高個子的師兄對我說“別怕,有我在”的時候,我毅然決然地把手交給了他。然而,當突然聽到男生們在一起討論他們心愛的女生,他們互相炫耀和女朋友有過的親密接觸,我再也沒有搭理過他。
欺凌女兒的人說,“好,老子動不了你,老子就不信動不了你,不讓老子動手,還不讓老子動口嗎?”流言四處傳播。是的,就是這樣,人的成長總是在重復,回返,這樣的重復和回返讓人找不到安全感。
前年,我在單位遇見了那個胖男生,他竟然成了一名公務(wù)員。那天他走到了我的辦公室門口,就在我抬起頭向門口看的時候,他愣了一下速速轉(zhuǎn)身離去。是他,就是他,不會錯,我記得他。我的心一下子怦怦怦地加速跳動。說實話,我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這張臉。我起身追到門口——是的,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我定定地站在原處,盯著那個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仿佛體內(nèi)的奔涌一下子停止了。這張臉,我不想記住他,三十年了,同樣的,沒有變化的這張臉,我沒能忘記這張臉的一分一毫。這么說,不是因為我還有恨,恨,實在令人太累了,它早在不知不覺中遠離了我。那些人,那個夜晚其他的人,我都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他——當他們中的一個人拿著玻璃要劃傷我時,他抬起手捏著我的下巴:別動她,任何人,不準動她,養(yǎng)著,慢慢養(yǎng)著,老子的,終歸是老子的。邊說邊擦了點泥巴在我的腦門上,順著我的腦門臉頰下巴抹了一把。他的嘴巴湊下來。沒人知道,過去的三十多年里,我從未能體味到親吻之美好。
我倚著欄桿。飛機飛過去了,在天空留下長長的白色尾巴。有學生在操場上你追我趕地打掃衛(wèi)生。有學生在蛙跳,一個高個子的老師戴著黑色的太陽帽,嘴里吹著哨子,孩子們跟著他的哨音和手勢一小組一小組地起跳,衣褲上的白杠跟隨他們跳躍的起落一伸一縮。
像來自很遠很遠的寂靜。我感到腳下有些搖晃,又有什么東西塌陷了,站立的地塊變成了懸空,在我的身旁裂開。我的身后,傍晚的日光充足,照在教學樓外的水泥地面上。
有潮水在我的胸口涌動,一波接一波,來來回回——
這是我的校園,沈小雅的校園。
這里是我的家,我曾經(jīng)的家。
遠處,一個女生站在綠色足球場中央的分割線上,像站在一幅畫里,畫面很暖,很美。人們看到的她,在畫里呼吸著青草和泥土的香氣。和所有的畫面一樣,這同樣是一個靜止的畫面,被靜止的時間靜止的畫面。人的生命就是這樣,一系列被時間靜止的畫面連續(xù)不停地流動著,一系列畫面滾動交織在一個個靜止的時間里。時間,巨大的時間,在它安靜,冷漠,無處不在毫無氣息的包圍里,我的三十年,早已習慣了日復一日地重復——起床、學習、工作,吃飯、運動、睡覺,無助、不安、恐懼,全身發(fā)涼。習慣了它的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開始我假裝忽略它,后來我以為自己真的忘記了它。而現(xiàn)在我不得不強烈地感受著它——巋然不動——將我固定在特定的畫面里,就像我看到的胖男生,他的面孔還是那個夜晚的他的面孔。我不知道怎么喚醒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從停下來的十四歲走到四十歲里來。我想我的來來去去,我的愛,我的冰冷,我的停住的,緩慢的,飛快的三十年,只是我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