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軍 劉利民
摘 要:事件是認知語義學的關鍵概念之一。按照戴維森的異態(tài)一元論,客觀事件是物理事件,物理事件引發(fā)的心理事件是人們運用不同層面的心理語言描述同一物理事件。物理事件與心理事件之間不是決定論的因果關系,而是心理事件附隨于物理事件,且心理事件涌現(xiàn)出超越物理事件的新意義。“事件”實際上應分為實存事件、原生事件、次生事件三個不同層面。實存事件是客觀存在的事件,原生事件指人們使用普通心理語言描述的原發(fā)性心理事件,次生事件是指原生事件與其他心理事件相互作用而生成的復雜心理事件。
關鍵詞:認知語義學;異態(tài)一元論;心理-物理隨附性;實存事件;原生事件;次生事件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448(2021)06-0120-08
自20世紀中期以來,“事件”成為哲學、語言學領域的熱點話題;然而,既有研究未能清晰地界定事件的概念、內(nèi)涵與屬性,模糊化事件與事物、行動的界限,故對后續(xù)以事件為研究對象的認知語義學及語言類型學的發(fā)展不利。其實,事件的本質與屬性這一問題是一個長期困擾哲學家、語言學家、心理學家的疑難問題。綜觀兩千多年的事件研究史,最初由柏拉圖提出“事件是發(fā)生的事情”[1](P35),到事件與事實、事物、行動的辨析[2](P1-19),再到事件的整合性、規(guī)約性、層級性的探討[3],又到事件的空間及時間屬性的探析[4],關于事件的內(nèi)涵與本體性的討論從未停止。美國語言哲學家戴維森(D.Davidson)在1967年就在《行為句的邏輯式》一文中,采用形式邏輯分析的方法論證了事件論元的存在及其個體化;但他的觀點未在語言學中引起注意和討論,以至于相關討論至今仍停留在“事件不是一個基本概念,只能由時間這一概念進行間接刻畫”[5](P17)的認識上。
從邏輯上來講,人們認知客觀存在的同一事件理當相同,反映人類認知思維的語言表達也應相同;然而,實際日常使用中的語言表達卻多樣化,進而生成語言內(nèi)差異和語際類型學差異[6](P287)。如是,多樣化的語言表達是否表征多樣化的事件、事件的多樣化表征是否具有共核引起筆者關注,進而提出本文的研究問題:(1)在本體論層面,事件的內(nèi)涵和屬性是什么,從而解答事件的多樣化表征是否有共核;(2)在認識論層面解構事件的內(nèi)涵,確認認知視域下事件的屬性,是心理事件還是物理事件,兩者的關系如何;(3)在語言表達層面,分析多樣化的語言表征與事件的多樣化之間的關系,進而構建識解復雜事件的認知模型,最終形成在本體、認知和語言表征三個維度探究事件的研究范式。
基于以上研究問題,本文擬在本體論層面,通過對比分析戴維森與奎因(Quine)的事件哲學思想之異同,探討事件的本體論屬性;在認識論層面,基于戴維森的異態(tài)一元論,論證心理事件存在的合法性和事件的心理-物理隨附性,從而闡釋事件的內(nèi)涵,明確認知視域下事件的屬性;在語言表達層面,基于美國認知語義學家倫納德·泰爾米的宏事件理論,通過對比分析英漢語狀態(tài)變化事件語料,解釋多樣化的語言表征與多樣化的事件之間的關系,借用生物學術語構建實存—原生—次生事件識解模型。
一、事件的本體性質
事件是否具有本體論屬性關乎事件能否被個體化,使事件成為獨立的對象;奎因在專著《對話中的奎因》中論及,事件的類別十分廣泛,內(nèi)涵很難界定,如何獲得事件個體性是一個不容易妥善解決的難題[7](P137)??蛘J為,每一個事件總是宇宙中的事件的一部分,如果孤立地認知一個事件,便無法確定其意義。按此,事件無法被個體化。然而,戴維森認為事件構成一個基本的本體論范疇,有充分理由將事件視為實體,由此事件獲得個體性[8](P139)。戴維森承認,每一個事件的確是宇宙中的事件的一部分,一個事件的變化極有可能引發(fā)另一個事件的變化[8](P145);為識解事件,人們有可能將復雜事件簡單化割裂成兩個甚至更多的子事件,而忽略子事件之間的因果鏈,從而錯誤地個體化事件。因此,戴維森的事件的個體化不是將事件割裂,而是與事件的同一性相關。他巧妙地運用語言哲學的方法,將事件實體與事件描述分開。他認為,對于客觀世界存在的“同一事件”,當人們用嚴格的物理語言描述該事件時,該語言表達式表征的是物理事件;反之,當人們出于不同的意圖,用心理語言進行描述時,該事件被表征為心理事件[9](P108)。如對“天下雨”這一客觀世界存在的事件,如果將其描述為“因為水蒸氣遇冷而液化為水從天空落下”,這是物理事件;如果將其描述為“下大雨了、落點了、下毛毛雨了、天上落下生命之泉”等,這些是心理事件。不論是物理事件還是心理事件,兩者都有相同的因果聯(lián)系,是“同一個”事件的不同實現(xiàn)。這就是“天下雨”這一事件可個體化的依據(jù)。
關于事件的本體屬性,奎因又提出了另一個命題:基于事件描述句的因果關系或者基于事件實例之間的相似性的分析談論事件,忽視可能存在的事件的異質性[7](P135)。異質性論說認為以因果關系作為事件個體化的標準行不通。因為許多事件是物質的變化,變化的事件至少涉及兩個位置或兩種狀態(tài);相應地,我們可以用多個不同的句子描述此事件,每個句子可能只描述客觀存在的“同一事件”的一部分,具體哪一部分取決于人們的意向性態(tài)度。即是說,事件描述句可能僅是不同的“部分事件描述句”,凸顯的是事件的異質性,忽略事件的整體性;如此,不可能個體化事件[7](P136)??虻恼撌雒菜坪芎侠恚绶g界對古詩“月落烏啼霜滿天”中“月落”的翻譯存在極大的爭議:此句中的“月落”是指掛在西邊天空中的月亮正在向下落去,還是已經(jīng)落下[10](P215)?日落具有時間進程屬性:起始、持續(xù)、結果,而這些屬性可能被人們單一化地聚焦,形成“開始……、正在……、已經(jīng)……”等割裂式的描述,而不能形成整個事件的個體化。可是,戴維森僅接受了奎因的部分意見。他遵循唯物主義的觀點,提出一切實體與事件都是物理的,可以用時空特性界定“個體化事件”;但當論及包含人的意圖等心理因素的事件時,他主張采用區(qū)分事件及事件描述語的方法將其個體化。這是因為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不太可能也沒有必要從科學或形而上學的角度識解事件;人們在具體情境中通常以自我感知認知事件,從而生成多樣化的事件表征。由此觀之,按照戴維森的觀點,客觀世界中的事件只有一個,以物理定律描述的事件稱為物理事件;基于物理事件,賦予人類理性原則(如命題態(tài)度、意圖)等描述的事件是心理事件。物理事件與心理事件具有不同的性質,其差異性由描述事件使用的語言決定;就此而言,事件的描述比事件本身更為重要。
二、事件的心理認知屬性
(一)事件的異態(tài)一元性
既然客觀世界存在的是同一事件,人類認知是對客觀世界的反映,那么從邏輯上來講,不同的人對同一事件的認知理應相同,反映人類認知思維的語言表達也應相同;然而實際上,當人們使用語言表達個體事件時,事件表征卻是多樣化的。究其原因,在于不同的人將客觀存在的同一事件表征為不同的心理事件,故在語言表達上就會出現(xiàn)語言內(nèi)差異及語際間的類型學差異。如是,物理事件與心理事件兩者的關系如何值得探究。
對于這樣的問題,戴維森在《心理事件》中就同一事件中的物理事件及與之相對應的心理事件之間的對接定律提出“異態(tài)一元論”三原則:第一條,因果相互作用原則,心理事件以因果方式與物理事件互相作用;第二條,因果法則即決定性規(guī)律法則;第三條,基于因果法則的心理事件不由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嚴格規(guī)律預測或解釋,而是由屬于心理事件的非嚴格的心理-物理規(guī)律解釋[9](P105-121)[11](P128)。三條原則看似矛盾,其實不然,它們從不同的視角解析物理事件與心理事件的性質以及兩者之間的關系。
第一條原則從本體論層面指出,一切事件都是物理事件;但是由于人類心理的復雜性,故人類心智可能對此事件賦予兩種甚至多種解釋。當人們對同一事件賦予不同的認知焦點與背景或者給予不同的注意力視窗時,人們對該事件的語言描述就會呈現(xiàn)多樣化。簡言之,描述的事件對象的外延相同,但描述的方式不同。據(jù)此,人們在對客觀世界的“同一事件”進行具體描述時,用的是物理語言還是心理語言描述,就會相應地生成物理事件或心理事件,盡管兩者在本體層面是“同一”的。心理事件由物理事件引起,但兩者的性質不同?!耙稹辈皇钦f物理事件是因,心理事件是果,而是說可描述為物理事件的同一客觀事件引發(fā)了心理語言的描述。
第二條原則從認識論層面出發(fā),僅適用于闡釋物理事件。事件有多種描述方式;用遵循嚴格因果法則的物理學語言描述的事件就是物理事件。物理事件的變化可能導致心理事件的變化,也可能不引發(fā)變化。用物理學語言可以表述一個對象主體的行為以及主體與環(huán)境之間的關系,但不能描述心理事件。因為心理事件異常復雜,具有整體性、層級性等特點,并且一個心理事件可能引發(fā)一個或一系列心理事件;故對它的描述需要其他心理謂詞參與。同時,用心理謂詞刻畫的意向性狀態(tài)不能還原為物理謂詞所表達的意義。例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中“蛇咬”導致流血,引發(fā)心理描述,如“疼痛、恐懼”等;而10年后,被“蛇咬”的物理事件已經(jīng)不存在,可是恐懼的心理描述依然存在。
第三條原則從語言論層面出發(fā),稱為心理異態(tài)性原則。任何心理事件都不是獨立自存的,總是與個體的其他心理事件相互作用,所以決定性意義的嚴格規(guī)律不適用于闡釋心理事件。描述心理事件的心理謂詞不僅隨附于物理謂詞,還有賴于其他心理謂詞。同時,因為心理的整體性特征,一個命題態(tài)度的內(nèi)容總是由另一個(些)命題態(tài)度的內(nèi)容所導出,且又可以導出別的命題態(tài)度。例如就“A red,red rose”的意義而言,可能因個人經(jīng)歷而導出“某人正在表達愛情”等命題[12](P204)。這一思想與奎因的語義整體論相符。由此,我們在界定認知視域下的“事件”時要明確心理事件存在的合法性;要考量心理和物理事件之間既相互依賴又各自獨立、既相互依存又不完全決定的因果關系,即戴維森的心理對物理的“隨附性”。
(二)事件的心理-物理隨附性
戴維森認為,事件的心理-物理隨附性最清晰的形式是用物理事件識別心理事件[8](P139)。如大雪融化或是凍結一段時間后,可能發(fā)生雪崩。通常情況下,雪崩的原因和它所波及的范圍是我們關注的焦點。此時,雪崩事件的原因和結果在人類認知概念系統(tǒng)中被凸顯,即雪崩事件的因果關系得以凸顯。這樣,通過語言對雪崩進行描述或者重復描述才具有意義。然而,奎因就此表達相反觀點:“(我)不會將事件簡單地看作物理對象,事件來自句子而非實體”[7](P135),因此需要重視語言中的單稱詞項(singular terms),因為單稱詞項確認事件的身份。顯然,奎因認為只有指稱對象才能個體化事件。由于單稱詞項就是具體指實在的某個人或物的名詞或短語,因此我們只能說某人做了某事,而不能說某事如何。戴維森則不同意。他認為,句子就是普通的句子,是否包含單稱詞項,絲毫不影響該句的指稱事件[11](P121)。即便一個句子不是以單稱詞項為主語,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描述事件的句中成分之間的關系將某個事件理解為一個個體事件,無須以一句話中的單稱詞項作為標準,如下[9](P95):
例1:Doris’s capsizing of the canoe occurred yesterday.
例2:Doris capsized the canoe yesterday.
以上兩句的意義從實在的物理事件角度來看沒有差異,不論是例1“多麗絲昨天(至少有一次)船翻了”,還是例2“多麗絲的(一次)船翻發(fā)生在昨天”,客觀事件即是有一個名為Doris的人經(jīng)歷了船翻事件。不論是例1聚焦船翻這一事件,還是例2聚焦經(jīng)受者Doris;雖然兩個語言表達式的焦點不同,但是兩者的基本含義沒有本質區(qū)別。因此,戴維森認為即便一個沒有單稱詞項的普通句子也可以表達和指稱一個事件。這意味著有可能從句子本身的結構和成分考慮它是否以及如何與物理事件相關聯(lián)。然而,事件描述語卻無法與心理事件直接關聯(lián)。一句話與一個心理事件關聯(lián)另有因素決定,無法直接從這句話中尋找這種因素[11](P123)。據(jù)此,句子是“以某種方式描述事件”;然而,句子僅是句子而已,無論句中是否包含單稱詞項,都能保持句子與事件的關聯(lián)。單稱詞項可能與指稱物理事件相關,而不一定與附隨于物理事件的心理事件相關,因為物理事件、事件描述語視角、事件描述語意圖等都可能作用于心理事件,這些因素統(tǒng)一于事件的心理-物理隨附性之中。
任何心理事件都隨附于物理事件,但又涌現(xiàn)(emergence)出新的特征[8][13]。如是,心靈是命題態(tài)度的集合,當具有不同經(jīng)歷因而心理狀態(tài)不同的語言使用者處于特定的意向性狀態(tài)時,采用意向性的謂詞,表達特定的信念、愿望,就會生成語言學層面特定的意義。換言之,當語言使用者對客觀世界的同一事件進行描述時,客觀世界存在的物理事件及與之對應隨附的心理事件、人們選取的描述事件的意向性態(tài)度等都會作用于語言表征,就會生成“整體意義不等于部分意義之和”的語言意義。
三、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同一與異質問題分析
按照異態(tài)一元論推理,作為語言學研究對象的事件主要是心理事件。心理事件具有看似矛盾的整合性和異質性。本節(jié)基于美國認知語義學家倫納德·泰爾米的宏事件對心理事件進行闡釋。宏事件由泰爾米于1972年首次提出,是指由復雜句或簡單句表征的復雜事件[6](P213);其中,主要事件稱為框架事件(framing event),次要事件稱為副事件(co-event)。框架事件構建宏事件的結構,是抽象的圖式;副事件為宏事件提供背景、原因、方式等,起著充實、細化框架事件的作用[6](P217-218)。宏事件是上層概念,包括五種類型:運動、體相、狀態(tài)變化、行動關聯(lián)和實現(xiàn)事件[6](P213)。五種事件具有高度相似的語義、句法結構和相同的概念化模式[6](P213)。本文僅以狀態(tài)變化事件作為分析對象。
狀態(tài)變化事件是指“事物的狀態(tài)改變或是原狀態(tài)的保持不變”[6](P236),“改變”與“保持不變”可類比運動事件中的“運動”與“靜止”兩種狀態(tài)。事物的“改變”,即事物通過轉換(transition,類似運動事件中的“move”)達到狀態(tài)的改變。這一事件的核心是“狀態(tài)變化”,即“完成轉變,成為新的狀態(tài)”,相當于運動事件中的“移動到達目的地”。以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界限狀態(tài)和離散狀態(tài)的相互作用為依據(jù),將其分為兩大類、五小類[14](P70)。有界連續(xù)狀態(tài)(bounded gradient transition type)是指物體或情景在有界范圍內(nèi)的連續(xù)的漸變過程;有界離散狀態(tài)(bounded discrete transition type)是指物體或情景在有界范圍內(nèi)的分離且完全實現(xiàn)的狀態(tài)變化;無界連續(xù)狀態(tài)(unbounded gradient transition type)是指物體或情景在無界范圍內(nèi)的連續(xù)的漸變過程;無界離散狀態(tài)(unbounded discrete transition type)是指物體或情景在無界范圍內(nèi)的分離且完全實現(xiàn)的狀態(tài)變化;靜止狀態(tài)(change within or with a state)是指物體或情景長期停止于某種狀態(tài)。如下[14](P71):
例3:I xeroxed his original letters.
例4:The meat rotted away.
“I xeroxed his original letters”描述的是無界離散狀態(tài)變化事件“我復印他的原信件”。這一事件被不斷地重復,從整體上來看,“我復印他的原信件”這個事件一直沒有任何改變。然而,“我”的每一次復印的結果卻是不同的,即每一次復印可被切分成不同的事件片段,如對每一頁的復印操作;即是說,“復印”這一整體事件可以被切分成N個不同的小事件。換言之,“我復印他的原信件”這一整體事件是N次相似事件的整合。故此例表明事件具有異質性,這符合奎因的觀點。然而,依據(jù)戴維森的觀點,不論多少次“單次間隔式”的復印都只是整體“復印”事件的一個隱性的片段。通常情況下,人類識解事件時首要遵循格式塔原則,將其識解為一個心理事件表征,該表征從事件的“整體性”出發(fā),而不必單稱化地表征每一次復印活動。
“The meat rotted away”描述的是無界連續(xù)狀態(tài)變化事件“肉腐爛了”?!叭飧癄€”這一事件如果在某一時刻用肉眼觀察,通常很難看出腐爛程度的不同;然而,在相對長的時間段內(nèi)持續(xù)觀察,實際上經(jīng)過一定時間后,肉腐爛的程度是不一樣的,故此時“肉腐爛”事件合理化地被切割為N段異質性“腐爛”事件。例4也表征事件的異質性。然而,不論多少次“單次漸變式”的腐爛都只是整體“肉腐爛”事件的一個隱性的片段。因為人們識解事件時通常都以事件的“整體性”感知為出發(fā)點,故語言表征事件的方式采用個體化表征。從例4可以看出,心理事件表征既可實顯物理事件的細節(jié),也可舍去細節(jié)表征態(tài)體。
心理事件的異質性與整合性之辯,不光表現(xiàn)在無界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在有界狀態(tài)變化事件中更為突出,如下[14](P71):
例5:He choked to death on a bone.
例6:The log burned up in one hour.
“He choked to death on a bone”描述的是有界連續(xù)狀態(tài)變化事件“他被骨頭噎死了”。從事件的因果性出發(fā),因為他吃(啃)骨頭,呼吸道被阻塞,導致他死亡。從事件的時間屬性分析,在(他)被噎住的整個過程中,從噎住—大口呼吸—粗聲呼吸—呼吸困難—窒息—死亡,整個過程表現(xiàn)呼吸道被阻塞后不同程度的呼吸困難的異質性變化,直到(他)呼吸的終結。不同程度的呼吸困難癥狀貌似體現(xiàn)事件的異質性。然而,從人類認知心理在線構建過程來看,無論呼吸困難程度差異如何,都被整合為“窒息至噎死”這一個體化事件。
“The log burned up in one hour”描述的是有界離散狀態(tài)變化事件“原木在1小時內(nèi)燒盡”。此句由時間詞“1小時”凸顯事件的整體性,因為火持續(xù)燃燒1小時,故原木被燒盡(成灰)。不論在整個燃燒過程中,原木的“被燃燒”狀態(tài)被切分成多少個具有異質性變化的階段,N個具有異質性變化的階段都會被整合為“原木在1小時內(nèi)燒盡”這一事件。
從事件的異質性和整合性的闡釋,不難推導出日常使用語中的事件描述語必然呈現(xiàn)多樣化的趨勢,從而生成語際內(nèi)和語際間類型學差異。然而,異態(tài)一元論指出,多樣化事件表征必然具有共核;故對客觀存在的同一事件的不同描述語可能具有相同的深層語義結構,這一點對語言類型學劃分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狀態(tài)變化事件可概念化為一個認知域,內(nèi)含四個語義成分:焦點實體(figure entity)、背景實體(ground entity)、激活過程(activating process)和系聯(lián)功能(association function)。系聯(lián)功能獨自或與背景實體一起構成“核心圖式”,是劃分語言類型的重要標志[6](P237-238)。焦點實體(figure entity)是指句中當前最受關注的焦點,它的境況如何常由語境決定,是句子要表達的主題。背景實體(ground entity)是指表述與焦點實體成分相對的事物,常被認為是焦點實體成分的參照。激活過程(activating process)是指表述焦點實體與背景實體之間的動作過程,表示事件發(fā)生的動力(dynamism),具有轉變與守恒(transition and fixity)兩種意義。系聯(lián)功能(association function)是指表述焦點實體與背景實體之間的關系。狀態(tài)變化事件的深層語義結構如下[6](P238):
例7:I blew the candle out.
(我把蠟燭吹滅了。)
深層語義結構:[I “A MOVED”the candle TO EXTINGUISHMENT]WITH-THE-CAUSE-OF[I blew on /it]。
例8:The candle blew out.
(蠟燭熄滅了。)
深層語義結構:[the candle“MOVED” TO EXTINGUISHMENT]WITH-THE-CAUSE-OF[SOMETHING blew on it]。
“I blew the candle out”表達的是施事性狀態(tài)變化事件,因為“我吹蠟燭”導致“蠟燭熄滅”?!拔掖迪灎T”是原因,“蠟燭熄滅”是結果?!癟he candle blew out”表達的是非施事性狀態(tài)變化事件,因為“SOMETHING blew on the candle”導致“the candle“MOVED” TO EXTINGUISHMENT”。兩例的語義結構既凸顯事件的因果性,又凸顯事件的過程性;甚至從狀態(tài)變化事件實現(xiàn)的“結果”來看,兩例中“因為(某原因),蠟燭熄滅了”,凸顯事件的同一性。
例8中,“蠟燭”是焦點;“熄”(副事件)融合于動詞“熄”之中,身兼二職,既表達了激活過程(狀態(tài)改變),又表達了該事件的原因;“滅”表示路徑,即“蠟燭”的狀態(tài)變化;“了”表示背景,表示狀態(tài)變化的完成。核心圖式由路徑“滅”和虛化的背景“了”(表示事件完成的時體標記)構成。例8中,“the candle”是焦點,“blew”表示除狀態(tài)變化外詞化并入事件的原因,“out”表示路徑,背景實體缺失。
分析例9發(fā)現(xiàn),客觀世界中的同一事件是“蠟燭熄滅了”。如果用物理謂詞描述,即是“由于氣體流動,導致蠟燭四周溫度降低,氧化反應中止進行,因而‘蠟燭熄滅了’”。
例9:蠟燭熄滅了。/The candle blew out.
然而,除非是在遵循嚴格定律的科學范疇中,否則一般人的認知識解并非如此,而是基于感知的心理事件表征,這樣的表征通常用心理謂詞予以描述。如果用心理謂詞描述同一事件,由于人類心理的復雜性,該句極有可能被賦予不同的施動、焦點等,故有相同因果關系的同一事件在英漢語中有不同的表征方式。如例9中英語的核心圖式由衛(wèi)星語素“out”表征,而漢語的核心圖式由路徑“滅”和虛化的背景“了”表征,體現(xiàn)出語言類型學差異。簡言之,使用不同的心理謂詞,可生成不同的心理事件描述語;然而,由于同一事件具有相同的邏輯因果關系,故而即使是不同的事件,描述語表征的仍然是同一事件。
雖然客觀世界僅存在“同一事件”,卻因為人類心理的復雜性,人們基于不同的意向性態(tài)度、情感等心理內(nèi)容和機制,遵循嚴格或非嚴格的因果法則,對同一事件進行物理或心理語言描述,從而生成日常使用語言中異態(tài)化的語言表達,凸顯事件的心理-物理隨附性。同時,因為人類認知概念系統(tǒng)中的概念整合識解方式,具有因果關系的物理事件與心理事件也可被個體化為同一事件,又因為心理事件之間關系鏈的存在,心理事件描述語涌現(xiàn)出超物理事件描述語的信息,故生成“整體意義不等于部分意義之和”的意義。
四、事件的認知識解
基于前述分析,本文在此借用生物學術語,進一步提出識解復雜事件的認知模型,即實存—原生—次生事件識解層面的觀點。
實存事件是指在時空中實際發(fā)生的自然事件本身,也是前述中提及的客觀事件,其顯著性特征是同一性和可感知性。實存事件用物理語言描述,如科學家對日食的概念界定:“當月球運動到太陽和地球中間,如果三者正好處于一條直線時,月球就會擋住太陽射向地球的光,月球身后的黑影正好落到地球上,就發(fā)生日食”;又如植物學家對秋天楓葉變紅的界定:“因為楓葉片中有花青素,它在酸性液中呈紅色。當進入深秋季節(jié)后,氣溫降低,光照減少,楓葉片細胞液此時呈酸性,整個葉片便呈現(xiàn)紅色?!?/p>
參見百度百科官網(wǎng),https://baike.so.com/doc/5335835-5571274.html.
原生事件是指原發(fā)性心理事件,人們通?;趯κ录闹庇^感知,使用普通心理語言描述,最接近物理性描述語言。原發(fā)性心理事件分為兩個層面:第一層面的原發(fā)性心理事件凸顯現(xiàn)象性特征,遵循規(guī)則,可預測,忠實于個體主觀感知,如“棉衣給你溫暖或者你穿上棉衣就暖和了”;第二層面的原發(fā)性心理事件凸顯人類感知事件的共性,客觀世界中的事件紛繁多樣,我們不一定能把握其本質,只能以語言方式操作實際感知,即語言所按住的共性感知。因為從邏輯上來講,所有人的生理結構、神經(jīng)結構都是一樣的,所以事件給我們的感知應是一樣的[15](P36),因此,第二層面的原發(fā)性心理事件具有普遍性、可驗證性和規(guī)約性。通常使用接近于物理性語言的事件表達式,如“由于棉花的松散結構,因而棉衣具有保溫的作用”。
次生事件是指原發(fā)性心理事件與另一個(或一些)心理事件相互發(fā)生作用而生成的復雜心理事件。次生事件較之原發(fā)性心理事件更加依賴人對客觀外在世界的主觀感知及認知識解方式。次生事件基于人們對客觀外在世界的直觀感知,但又凸顯其涌現(xiàn)性意義(包括但不限于人類的情感、記憶、意向性等心理因素)的介入。次生事件被賦予不可預測性和可派生性,在語言層面表現(xiàn)為多樣化、異態(tài)化的心理事件描述語,如日食也可被描述為“天狗食日”。在此以例10為考察點,具體闡釋事件的認知識解模型。
例10: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
例10中“紅入桃花嫩”的實存事件的描述語可能是“因為桃花是不透明的物質,當桃花表面吸收可見光段中紅光(605—700 nm)以外的其他波長的光線,只有紅光被桃花反射而被人眼捕捉到,因此桃花看上去是紅的”;“青歸柳葉新”的實存事件的描述語可能是“因為樹葉中有一種葉綠素的物質,當葉綠素足夠時,柳葉就綠了”。不難看出,以上兩個描述句的實存事件是時空中發(fā)生的自然事件本身,是宇宙中客觀存在的人類可感知的事件。然而,在日常語言表達中,人們依據(jù)自身直觀感知經(jīng)驗將以上實存事件通常描述為“桃花紅了,柳葉綠了”。這兩個小句反映出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中人們的普遍、直觀感知,具有感知的共性,屬于原發(fā)性心理事件描述語。
更進一步,當人們關注“已經(jīng)變紅的桃花”和“已經(jīng)變綠的柳樹”時,人們基于各自不同的社會實踐,引發(fā)各自認知概念系統(tǒng)中的背景網(wǎng)絡
此處的“背景網(wǎng)絡”由美國著名語言哲學家約翰·塞爾(John Searle)于1983年提出,是指人類具有的、來自社會實踐的豐富而復雜的能力,包括技能、能力、前意向性前提斷言、假定、立場以及非表征性的態(tài)度等。背景以浸潤的方式滲透在整個意向性狀態(tài)網(wǎng)絡之中,從而引發(fā)人們對同一事物或事件的多樣化的表征。
,為人們識解原發(fā)性心理事件提供多樣化的意向性視角和狀態(tài),導致“桃花紅了,柳葉綠了”與不同的心理事件相互發(fā)生作用,生成次生事件。如例10中,若將“紅”變?yōu)檎J知的焦點,引發(fā)人們憑借已有的情感、意向等心理因素再次識解“桃花紅了”的是新發(fā)的花蕊。此時,人類認知概念系統(tǒng)中的認知隱喻可能被啟動,故派生出兩個次生事件“紅入桃花”和“桃花蕊嫩”以識解春天的美好;或者依據(jù)人類認知概念系統(tǒng)中的認知轉喻識解機制,將春天的美好轉喻化為其他美好的事物或事件。以此推論,可衍生出更多的心理事件。但是,人類又要遵循認知的格式塔原則和語言經(jīng)濟學原則,故將兩個及兩個以上的次生事件在語言結構層面詞化并入為“紅入桃花嫩”的語言表達式中。同理,若以“青”作為認知焦點,人們基于已有的個人社會實踐,引發(fā)不同的情感、意向等心理因素再次識解“柳葉綠了”的是新芽,故派生出兩個次生事件“青歸柳葉”和“柳葉新芽青”。同樣,為遵循人類認知的格式塔原則和語言經(jīng)濟學原則,兩個及兩個以上的次生事件在語言結構層面詞化并入為“青歸柳葉新”的語言表征以表達對春天新生事物的稱頌。簡言之,人類認知概念系統(tǒng)對客觀世界中存在的同一物理事件(即實存事件)進行識解,生成具有共性的原發(fā)性心理事件;基于背景網(wǎng)絡,該原發(fā)性心理事件與另一個(或一些)心理事件相互發(fā)生作用,經(jīng)由人類認知概念系統(tǒng)中的概念整合、注意力視窗、概念隱喻、轉喻等認知識解方式,引發(fā)多樣化的次生事件,從而生成多樣化的事件表達式。
五、結語
實存事件是客觀世界發(fā)生的物理事件,它本身并無多樣化的意義,而是使得心理事件附隨于其上的事實性存在。物理事件的發(fā)生和進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人可以用精確定義、無歧義、不模糊的語言對其進行描述。當然,物理語言也是人們的認知在語言層面的表征,但其標準是與客觀事實高度吻合的,且表達的語義內(nèi)容具有可預測性。換言之,物理語言的意義就是語句的真值,遵循亞里士多德的真理符合論。此類表達幾乎只存在于純科學研究之中。
對于同一客觀物理事件,日常語言的表達豐富得多。在通常情況下,人們也不可能用純粹客觀的事實來確定日常語言表達的真值。作為貼近物理事件的原發(fā)性心理事件,由于其表達的是語言使用者對事件的感知,因而語句的意義不再是與客觀事實的高度吻合,而是與語言使用者的感知相吻合。因此,原生事件表達式不一定完全符合客觀事實,而是符合客觀事實引起的說話人和聽話人的感知和理解。于是,日常語言表達的客觀性也就在于人們的感知共識。在次生事件層面,由于涉及的心理因素(如記憶、情感、意向性等)更多,多樣性就更為明顯,主觀性也更強,相互理解也就更需要交際雙方具有更多相似的認知背景,共識就更需要通過相互交流而建立。
總之,實存事件及其變化是認知語義學中“事件”的誘因,其引發(fā)的心理事件無論是原生還是次生,都不再忠實于實存事件,而因不同的心理因素參與,呈現(xiàn)出無限的新意和多樣性。
參考文獻:
[1]
Barbara L T.Events as They Are[G]//Piotr Stalmaszczyk,Ed.Turning Points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Frankfurt:Peter Lang Publishing Group,2011.
[2]Hacker P M S.Events and Objects in Space and Time[J].Mind,1982,91.
[3]Langacker R W.Foundations of Cognitive Grammar[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
[4]Jonathan B.What Events Are[G]//Richard M Gale,Ed.The Blackwell Guide to Metaphysics.Backwell:Blackwell Publishing Company,2002.
[5]吳平,郝向麗.事件語義學引論[M].北京: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7.
[6]Talmy L.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Vol.2[M].Cambridge,MA:MIT Press,2000.
[7]Quine W V O.Quine in Dialogue[M].Harvard: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
[8]Davidson D.Essays on Actions and Event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9]Davidson D.The Essential Davidson[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
[10]王寅.認知語言學的“體驗性概念化”對翻譯主客觀性的解釋力——一項基于古詩《楓橋夜泊》40篇英語譯文的研究[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8(3).
[11]劉陽.事件思想的分析維度——以蒯因與戴維森之爭為考察起點[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7).
[12]劉炳善.英國文學簡史[M].新增訂本.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
[13]Lycan W G.Philosophy of Language:A Contemporary Introduction[M].Third Edition.New York:Taylor & Francis Group,2018.
[14]杜軍.狀態(tài)變化事件認知機制探究[J].外國語文,2016(3).
[15]劉利民.在語言中盤旋——先秦名家“詭辯”命題的純語言思辨理性研究[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
A Study on Connotation,Attribute and Multiple Stratification of Event
DU Jun,LIU Li-m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610207,China)
Abstract:
Event is one of the key concepts of cognitive semantics.According to Davidson’s theory of anomalous monism,only the objective event has an ontological oneness,and the causal link between physical event and mental event should be understood as the physical event having caused the description in mental language,in which sense the mental event supervenes on the physical event and new meanings emerge in the mental event,which transcends the physical phenomenon.In this way,event actually shows a triple level model:the real event,the primary mental event and the secondary mental event.The real events are those that exist objectively in the world.The primary mental events refer to events described by people using universal mental language.And the secondary mental events refer to the complex mental events which generated through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primary mental events and other mental events.
Key words:
cognitive semantics;anomalous monism;supervenience;real event;primary mental event;secondary mental event
(責任編輯
胡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