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桂元
由于牛學智,我知道了遙遠的石嘴山。那是在2005年春,魯院迎來五十張新面孔,一批熱愛文學批評行當?shù)娜?,以第五屆高研班學員的名義嘯聚魯院(后被簡稱“魯五”學員)。一時間,夸夸其談不絕于耳。我和牛學智分屬于50后與70后兩代,忽然間就成了忘年同窗,若說全無尷尬,肯定不是真相。牛學智的衣著,最大特點就是非常簡樸,印象深的,是他的五官輪廓,棱角粗朗,仿佛有幾分古時西戎人的特征,讓人想到了塞外大漠的游牧族群。他待人溫和友善,但不善交際,課余時間總是獨自悶在電腦室,凝然端坐,讀書寫作,面容似有某種天降大任于斯的莊重,便暗想,這位小地方來的后生,天時地利人和,樣樣說不上,何時才能被高傲、勢利的文壇承認呢?
我說的“小地方”,是指某些“外省”,此說法源于巴爾扎克的小說。在十九世紀的法國,巴黎往往象征著中心、權力、高貴、傲慢,“外省”則意味著偏遠、弱勢、落后、卑微,經(jīng)遼寧的高海濤同學的移植改造,就成了“外省批評家”,用來指稱那些身處邊緣,遠離京城,缺少權威話語平臺的“二三線”批評從業(yè)者?!巴馐 睂儆谏咸斓陌才牛菚r候卻像是某種原罪,誰也不敢小視“中心”與“邊緣”的區(qū)別,同樣稟賦突出,勤勉付出,只因身處“外省”,在全國成名也只能是小概率的事。
牛學智回到石嘴山,先是繼續(xù)在師范學校教書,后來該校改成了高中,工作頭緒就更加雜亂。我陸續(xù)讀過他的一些長文,視野開闊,嗅覺機敏,感嘆其總能透過紛繁的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理論切點。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他的來稿地址變成了寧夏社科院文化所,才意識到,他終于離開了嘈雜的中學校園環(huán)境。牛學智的處女集子,是被列入“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的《世紀之交的文學思考》,至今他已有十部著作,計三百余萬字。如此多產(chǎn),在擅長于虛構和講故事的小說家看來,或許不算什么;但對于一位理論批評家,其腦力付出與寫作強度,兩者還是難以等量齊觀的。
近幾年,作家出版社接連推出兩輯“剜爛蘋果·銳批評文叢”,作者多為“外省”。其中就有《文學自由談》的不少熟面孔,如李建軍、陳沖、李美皆、何英、石華鵬、楊光祖諸君,牛學智、唐小林更是各有兩部入選。若據(jù)此得出結論,牛氏文學批評如何生猛、酷烈,如何具有一劍封喉、一擊致命的殺傷力,也非實情。理論是枯燥的,批評是快意的,但這要看對誰而言。曾有十年光景,我是牛學智稿子的責編,總覺得他的文章有些“繞”,讀的過程需要一點點耐心。他常有出人意表的想法,卻又稍欠“明火執(zhí)仗”“單刀直入”的力道。但讀的多了,也悟出一些門道。如此執(zhí)拗地尋根究底,其實很見內(nèi)功,不是誰都能來的。
新出爐的《雙重審視》,收錄了牛學智跨度十五年的文章。此書聚焦于兩個板塊,即“批評宏觀問題”和“敘事慣性問題”。搞成版塊規(guī)模,當然不如只針對特定作家作品的評論來得省心省力,對于他,不僅是習慣使然,且樂在其中。他解釋,談的“既然是‘問題’,好像必須要以犀利、決絕、尖銳,或者直接以庖廚之刀對付,才算痛快淋漓?!谖叶?,我非常敬佩這樣做,但我還認為對待‘問題’,絕不只是快意恩仇那么簡單。有些基本問題之所以長期存在,其內(nèi)中原因絕對是盤根錯節(jié)的,涉及一系列因素、一系列利益鏈條”。這兩個板塊,不能說互不相干,但沒有必然聯(lián)系卻是明顯的,之所以并行于“雙重審視”,與他以往的批評理路一脈相承。比如《尋找批評的靈魂》《當代批評的本土話語審視》《話語構建與現(xiàn)象批判》《文化自覺與西部現(xiàn)代性》《當代社會分層與流行文學價值批判》等,有人認為,牛學智是“廣義的批評家”,主要精力用來透視社會文化流向、闡發(fā)宏觀微觀互融的敘事學內(nèi)蘊和審視文學理論批評現(xiàn)狀,即使談到個案,一般也不會單擺浮擱,而是把作品置于思潮、現(xiàn)象的大視野大語境中考察、參照、鑒別、梳理。這也證明,他對理論建構的興趣大于批評解構,其源源不斷的寫作,恰是為“廣義的批評家”的說法做注腳。
同樣從事文學理論批評,靈魂拷問、思想啟蒙、理論探究、現(xiàn)象審視、個案鑒賞、活體解剖等,各有偏重,各逞其強,并無優(yōu)劣高低之分。牛學智喜讀社會學、哲學、文化學和政治經(jīng)濟學書籍,訂了十余種相關刊物,如此醉心于理論本身的人并不很多,他消化這些東西,并將其打通,常會有不一般的發(fā)現(xiàn)。他在具體作品的研討會上露面很少,稱之為“紙面活躍的理論批評家”,亦無不可。他的文本細讀和拆解能力其實并不弱于其宏觀大論,那是宏觀與微觀雜糅,整體與局部互滲。對于他,“理論”與“批評”是不能剝離的。離開理論的支撐,就沒有牛學智的批評。我見過不少很有名堂的批評新貴與話語權威,理論與批評或者互不搭界,或者是兩張皮;這對于牛學智是不可想象的。
牛學智有極強的問題意識,卻永遠不會以“深刻的片面”取勝,更不以刺耳的高分貝見長。他稱自己總是顯得“滯后”,面對時風勁吹,不急于判定勝負,正表現(xiàn)了其理論定力和學術自信。一旦胸有成竹,發(fā)現(xiàn)疑點,絕不心慈手軟,怯而避戰(zhàn)。他不是沒有“批評獠牙”,只是一般不設明確靶向,也不會輕易亮出。當更為宏大的目標出現(xiàn)在視野,才會適度使用。概而言之,他不是“批評江湖”的弄潮兒,更非令人談之色變的“文壇刀客”,而是一位站位很高,目覽萬象的“觀瀾人”。這位觀瀾人看上去面相溫和,言說內(nèi)斂,其鋒芒一旦亮出,便具有毀滅性。我曾不解,一度被業(yè)內(nèi)稱為“陳后主”的批評家陳曉明,近些年何以放下曾為其暴得大名的“后現(xiàn)代”解構主義批評武器,對這個話題三緘其口,避而不談?牛學智通過觀察、研究,以大量實例給出了有力答案,直接原因,就是存在決定意識——當全球化對國內(nèi)文化生態(tài)壞境完成了改寫,加之消費主義對文化領域的全面沖擊,陳曉明曾力推過的先鋒派作家余華、格非、馬原等,已紛紛轉向,完成了向現(xiàn)實主義的回歸,致使其風光一時的“后學”理論難以跟進,于是默然收場。很顯然,審視和思考“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化”的前世今生,在寧夏的牛學智,并不輸于在京城的陳曉明。
是的,對于人類永恒問題的思慮,難道不是在地球的任何“小地方”都可以進行嗎?康德一直與頭腦里的“形而上”糾纏不休,但一生未跨出過故鄉(xiāng)柯尼斯堡。在這個只有四千多棟房子、五萬多人口的小城,這個神秘人深居簡出,作息規(guī)律,活了八十歲,以自己的哲學體系影響了世界文明進程。牛學智在西部小省找到了類似的樂趣,他還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悖論,“正因為經(jīng)濟的相對欠發(fā)達,西北才出人意料地成為了人類意義生活的所在;也正因為現(xiàn)代化工業(yè)發(fā)展的遲滯,西北才僥幸變成了現(xiàn)代化的后花園”。其實不必自謙,即使身在京城的知識分子或?qū)<?,如果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與深度,與日常中的凡夫俗子并無二致。看來,一個理論批評家是不是“外省”身份,并沒有那么重要,如果排除“話語權”的因素,差不多已成了偽命題。。
牛學智的批評言說永遠不會被情緒左右,被感性操控,享受口舌之快。他的審視沖動往往并非來自作品,而是理論批評現(xiàn)場,即批評的批評——包括理論批評走向、文學批評現(xiàn)象、批評家個案,以及批評刊物旨趣。通常,批評家個案與文學思潮、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動關系,其重要性更大于文本個案。他撰寫并出版《當代批評的眾神肖像》一書,就是通過對批評家個案的梳理,辨別文學思潮的構成和流向,其間需要涉及每一位批評家的相關研究領域,閱讀與吞吐量之大,不難想象。
他不滿,一些可稱大名鼎鼎的批評家,或只憑個人興趣的“伯樂欲”,就濫封經(jīng)典,揮霍話語權。而更司空見慣的是,“文學理論批評道路上的絕大多數(shù)從業(yè)者,均在有意無意生產(chǎn)正確的廢話”。他們根本無心也懶得費力,從“成堆的長篇中再做篩選”,這樣做,投入產(chǎn)出比很不劃算,“與其把精力消耗在大量的閱讀遴選上,還不如就地取材‘著名作家’來得保險”。于是,就出現(xiàn)了種種怪現(xiàn)狀,“我們明知道那些真正有分量、有探索的、有生活的厚重作品就散落在‘無名頭’的作家群落里,可是有誰愿意犧牲自己的‘學術’去發(fā)現(xiàn)呢?”
通過遍覽國內(nèi)批評刊物,他注意到欄目“主持人”背后,大體有同一種模式,一批位高權重者,是各類課題項目主持人或申請者,共享一個學術評價機制,主宰著相關人等的命運,“職業(yè)晉升之故、世俗利害權衡之故,他們只能投身并熱愛如此運行的學術機制,擠進去就是成功,否則,遲早被甩出去”,可謂一針見血。他為之感嘆:“我不能在真空中胡亂指責匍匐在如此獨木橋上的同行大軍,但我也不能毫無底線地隱瞞我的態(tài)度?!?/p>
他對文學批評打著唯美的招牌,大搞技術至上、形式第一,難以忍受?!凹夹g主義是專業(yè)化批評的極端化呈現(xiàn)形式,批評中幾乎不再追問‘寫什么’‘為什么這樣寫’,直撲‘怎么寫’而去。研究詩歌不問小說,研究小說不問散文隨筆,甚至研究審美不問社會文化現(xiàn)實,研究文化不問藝術這個特殊意識形態(tài),屬于典型的‘鬼打墻’式低層次循環(huán)寫作。”他的結論是,寫作不能“只是用腦寫作而不是用全副心靈創(chuàng)造”。另有一種批評旨趣,格外迷戀瑣碎知識,同樣不會形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良性循環(huán),“繞過問題叢生的現(xiàn)實,從‘去政治化’一步跨到去‘社會化’,平靜安詳?shù)叵M所謂古文獻、古戰(zhàn)場、古詩意或古人生……這種知識、經(jīng)驗、觀念、態(tài)度,難道與百忙中烹飪一碟半碟炒菜的欣慰,焦慮無助中抓拍一張半張鮮花香草的美圖,迷茫頹廢中劃出一句半句格言警句等,又有什么本質(zhì)不同嗎?”
在《雙重審視》第二輯的敘事板塊,他以“敘事觀性批判”為統(tǒng)攝,許多章節(jié)的標題也都有“批判”的字眼兒,這在他的許多著述里屢見不鮮。這里的“批判”多含哲學意味,受影響于康德,在這里仍可做“審視”理解。他談到敘事問題,時有洞見,促人深思?!丁靶撵`敘事”與常態(tài)倫理敘事辨析》一文,從引文日期看,顯然不是近作,應該屬于他說的那個沉靜不足,卻激情飽滿的年輕時代。他關注以新銳批評家謝有順為代表的有關心靈敘事的觀點,諸如,應書寫內(nèi)部生活啦,應把寫作者定位在尋找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在世俗邏輯之外還有另一個邏輯(即宗教意識)啦,應把中國文學的精神本根立在西方傳統(tǒng)的麾下啦,等等,不禁疑竇叢生。不久,他讀到謝有順更為完整的小說敘事倫理觀點的闡發(fā),更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謝文雖把論據(jù)背景由《圣經(jīng)》變成中國作家曹雪芹、魯迅、張愛玲,用語毋庸置疑,但破綻仍然明顯。按照這種敘事模式,且不說這三位中國作家的豐富性、復雜性有很大不同,其小說敘事倫理的核心點也缺乏有力支撐:比如主張拒絕走“種族的,國家的,鄉(xiāng)土即家族的”路子,為的是超越具體的道德倫理局限,比如要張揚價值中立,張揚“無差別的善意”(胡蘭成語),能對壞人壞事“亦不失好玩之心”(同上),還比如,應該饒恕那些扭曲的靈魂,能有無所不包的同情心,等等,都很難令人信服。其行文過程,也是“謝有順一貫的風格,口氣的決絕、術語的濫用、鋪排的個人推理以及以點帶面的姿態(tài)(通常被認為是謝有順的才氣)”,不僅容易造成認識混亂,還是對作家的人生觀、是非觀、敘事觀的一種誤導。
這種直言不諱、指向性鮮明的文字,在牛學智的文章里比較少見。那時候謝有順聲名鵲起,被視為不可多得的“天才”;小他一歲的牛學智則尚未人知,顧自在石嘴山摸黑探索,秉燭跋涉。兩人的紙面實力其實并沒有那么夸張。他們都是我欣賞的70后才俊,批評界的有生力量,一位才子型,一位略帶夫子氣,不同敘事觀點的碰撞,正是文學批評的生命力和希望所在。
心靈敘事之外,曾經(jīng)熱度很高的“底層敘事”,也順理成章地進入了牛學智的研究視野。他警惕底層敘事悄然被置換為“苦難美學”,便提出“溫情敘事”概念,認為這是底層敘事的高級形式。他強調(diào),“溫情”不只是技法,更是生命形式。面對批評家前輩,同時也是魯院同窗的段崇軒,他不贊成其用“強化小說的戲劇性”來解釋葛水平的小說技法,為此細讀了大部分葛作。他同意老段的點睛之筆,“葛水平筆下沒有壞人”,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堅持,指出老段“在褒揚葛氏小說人物精神形象的豐富的同時,并沒有看破里面的玄機,因為作為批評家,段崇軒對人性的復雜的渴望程度并不比葛水平弱”。這是“魯五”批評家之間絕不模棱兩可的學術切磋,也是求道批評家的相互致意。
牛學智自言,現(xiàn)在又開始喜歡幽居海外多年的李澤厚,“目前吵得一塌糊涂的這個學那個主義,原來早已被李澤厚談過寫過了”,且還在低層次重復,特別是時至今日,一些青年研究家的文章,幾乎每一句話,都與具體生存環(huán)境無關,放到十年二十年也行,放到紅學金學也行,讓人大失所望。牛學智讀徐賁《與時俱進的啟蒙》,頗有同感。時下這個領域,技術專業(yè)類的學者多,有見解的思想家少。不少批評家熱衷于經(jīng)營互利互惠的“同質(zhì)化”小圈子,另一些批評家極力趕風潮,著迷于知識、技術和視角,其共同性在于缺乏起碼的“思想誠意”。他尖銳質(zhì)疑:“既然是作品論,連起碼的閱讀都懶得去做,還談什么是非判斷;既然是懷疑精神的張揚,連起碼的沖破文學等級的勇氣都不具備,一味地依附‘著名作家’,還談什么堅守道義;既然是主張文學的精神性,精神性就應該是具體的、微觀的、唯作品的。如果千人一面的一個口氣、一個語調(diào)、一種話語方式,那么,這樣的批評到頭來它的曲高和寡只能是一種形式的高蹈,對具體的作家、具體的作品而言,本質(zhì)上是虛妄的承諾?!?/p>
西方文論對中國文學理論界的滲透,是整體的,全方位的。讀多了,寫文章難免受到翻譯體影響,習慣于歐化的句式表達。就牛學智而言,為了邏輯而排擠瀟灑,為了嚴謹而犧牲性情,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其實他并不拒絕用隨筆形式表達想法,有時就躲在博客,讓自己恣意放縱一把。他毫不掩飾對《圍城》的喜愛:“在思想型雜文語言遭遇限制的階段,讀《圍城》,其力道正好彌補了魯迅式訴求的當今短板?!币源藶闇世K衡量當下小說,“差不多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學作品,單語言來說,恐怕是不及格的,剩下不到百分之十的,也就僅僅在敘述、講述、一般描寫上是及格線以上,而在開掘漢字意蘊、創(chuàng)造漢語結構邏輯和發(fā)現(xiàn)漢語句式上,均處在很低層次”,不惜一竿子挑落一船人。他還掛角一將,把批評的“獠牙”伸向同行:那些“不約而同都在為賦經(jīng)典而愁上眉梢,自己給自己‘經(jīng)典化’,自己給自己‘歷史化’,充斥于無以計數(shù)的劣等理論版面,不消說,這種小圈子內(nèi)的彈冠相慶,眼里也是布滿了血絲的。急了點吧!參照系低了點吧!”你很難相信,如此手筆,會與牛學智有關。盡管這不是牛學智的寫作常態(tài),但我還是希望多讀到這樣的文字,口無遮攔,信馬由韁,帶幾分搖曳幾分狂野幾分放肆,具有針刺般的點穴效果和醒腦作用,給人以可窺見其性情的融融快意。
寧夏地處西部黃河上游地區(qū),版圖不大,無論哪方面都不符合所謂大省、強省標準,卻未必就不能產(chǎn)生體現(xiàn)某種軟實力的“龐然大物”。1980年代,張賢亮就是從這里出發(fā),走向中國和世界文壇,把寧夏引入中國新時期文學版圖。鐵凝說過,“寧夏西吉,是中國文學最重要的糧倉”。牛學智就土生土長于西吉,從石嘴山出發(fā),再到銀川,進而走入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實力派陣容。我甚至想說,寧夏有了牛學智,就不能說是中國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的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