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在當代學界,嚴家炎先生以“現(xiàn)當代小說研究”著稱?;仡欁约簲?shù)十年的學術(shù)生涯,嚴家炎在《一個癡情者的學術(shù)回眸》中說:“我的十幾種著作中,自己比較重視的還有《論魯迅的復調(diào)小說》《世紀的足音——二十世紀中國小說論集》和《金庸小說論稿》三種?!备鶕?jù)筆者的閱讀,嚴家炎的許多學術(shù)著作幾乎都有“炒”自己“冷飯”的問題,且治學中屢屢出現(xiàn)各種誤判。遺憾的是,學界卻為尊者諱,對此視若無睹,始終保持沉默。
在我看來,嚴家炎的學術(shù)研究,最為缺乏的,就是合理的、令人信服的論證,和嚴謹?shù)倪壿嬫湕l,這使得他的宏論不免淪為有失學術(shù)品格的信口開河。比如,嚴家炎在《論魯迅的復調(diào)小說》中寫道:
魯迅和托爾斯泰都真實地表現(xiàn)了農(nóng)民的痛苦,然而他們是從不同的方面、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來表現(xiàn)的:托爾斯泰表現(xiàn)了俄國農(nóng)民在1861年以后資本主義化過程中被掠奪的痛苦,他詛咒資本主義,把宗法制小農(nóng)理想化,連他們的弱點也加以接受和贊美,完全成了宗法制農(nóng)民情緒的忠實表現(xiàn)者,因而就有了開歷史倒車這一面。魯迅則不然,他表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民在封建宗法制統(tǒng)治下的痛苦,真誠地同情農(nóng)民,但并不是從小農(nóng)的觀點情緒,而是從現(xiàn)代民主主義和朦朧的社會主義的高度來觀察一切和表現(xiàn)一切的。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就說明魯迅對農(nóng)民和其他小生產(chǎn)者的弱點,采取了善意地批評、痛心地鞭打的態(tài)度。
這種論斷是輕率的。事實上,魯迅之所以能夠?qū)懗鋈绱藗ゴ蟮男≌f,無疑受到托爾斯泰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刻影響,甚至可以說,托爾斯泰是魯迅重要的精神源頭之一。托爾斯泰不僅僅關(guān)注俄國農(nóng)民,而且關(guān)注國外的農(nóng)民和整個人類。他特別注意到德國作家馮·波倫茨的長篇小說《農(nóng)民》,并贊揚說:“我讀過之后,為這樣的作品問世兩年多來卻幾乎不為人所知而深感驚訝。……這部小說還不僅是一部真正的藝術(shù)作品,它還是一部將真正優(yōu)秀藝術(shù)作品的全部三個條件完美結(jié)合起來的杰出藝術(shù)作品”,“這部小說整個都滲透著作者對他所支配其行為的那些人的愛”。托爾斯泰的作品中,處處都充滿著一種博大的愛,而這樣的愛,怎么竟會被認定為“開歷史的倒車”呢?——嚴家炎或許把托爾斯泰當成了“俄國的孔老二”,強行給托翁戴上一頂“開倒車”的大帽子。
值得注意的是,嚴家炎將“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說成是魯迅對農(nóng)民和其他小生產(chǎn)者的弱點,采取的善意批評和痛心的鞭打,這是一種曲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出自魯迅的《摩羅詩力說》:“重獨立而愛自繇(由),茍奴隸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視,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此詩人所為援希臘之獨立,而終死于其軍中者也?!闭埥虈兰已紫壬?,魯迅這是在談“農(nóng)民和其他小生產(chǎn)者的弱點”嗎?
作為一個學者,嚴家炎的學術(shù)眼光是狹窄的,其立論常常有失公允。在他的筆下,舉凡古今中外的文學大師,似乎誰都逃不脫被大肆撻伐的命運。我尤其不明白,嚴家炎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貶低和妖化曹雪芹?
談到巴金,嚴家炎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流派史》中說:
巴金的《家》過去曾被有的人譏笑為“《紅樓夢》+革命”,然而,實際上《家》與《紅樓夢》的思想距離相當遙遠。只要比較兩部小說怎樣對待丫環(huán)之死這一點就清楚了:《家》用浸透感情的筆寫了鳴鳳的死,這場悲劇不但震動了覺慧,使他終于離家出走,也大大震動了我們讀者的心靈?!都t樓夢》寫了金釧的死,態(tài)度卻相當冷漠,賈寶玉似乎無動于衷,沒有多少感情上的反應(yīng)。國外有的研究家對《紅樓夢》如此冷淡地對待丫環(huán)的命運感到吃驚。這一對比就顯出兩者的思想距離。
嚴家炎一面批評有的學者在進行文學研究時猶如以尺量米、論斤稱布,一面又帶頭用這樣的方法來要求古代的曹雪芹。照嚴家炎的邏輯,賈寶玉在面對死去的金釧時,必須哭得死去活來,甚至要陪她一起到另一個世界,才能顯示出曹雪芹的悲憫情懷和思想高度?賈寶玉在父親賈政逼自己讀那些僅為仕途的無用之書時,更應(yīng)該立刻憤而離家出走,甚至組織造反,高舉起義大旗,推翻封建王朝,才算得上是作者應(yīng)有的思想高度?嚴家炎把賈寶玉對金釧之死的反應(yīng),當成曹雪芹的態(tài)度,這是一種歧解文學創(chuàng)作的顢頇之舉。以嚴家炎這種邏輯來要求和評判曹雪芹的寫作,無異于緣木求魚、升山采珠?!都t樓夢》這樣偉大的小說,竟被嚴家炎讀出一種冷酷無情的“咸魚味”,真是哀梨蒸食,實在是可惜了曹雪芹“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钡囊黄嘈摹?/p>
以貶低和妖化曹雪芹來博取眼球,似乎已成為嚴家炎一貫的寫作策略。在《論魯迅的復調(diào)小說》中,嚴家炎借談魯迅,再一次幫曹雪芹做“對照檢查”:
《紅樓夢》是我國文學史上一部富有民主性精華、成為古典現(xiàn)實主義高峰的偉大作品,然而書中的民主主義成分,畢竟仍被“天命觀”(即意識化的封建等級制度)的厚殼緊緊包裹著,并未脫穎而出,達到否定封建制的高度。它的作者,主觀上仍想“補”封建社會的“天”。而魯迅卻是“塌天派”。他小說中的反封建精神,是徹底的不妥協(xié)的?!犊袢巳沼洝穼浊攴饨ㄗ诜ㄖ贫龋谩俺匀恕眱蓚€字做了概括,召喚人們從根本上推翻它;小說通過狂人之口,公開宣告:“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可以說,賈寶玉叛逆精神已經(jīng)止步了的地方,對于狂人,則僅僅是事情的開始。這種差異,正好量出了魯迅小說同以前一些具有民主主義傾向的作品之間的時代距離。
每個作家,都不可能超越時代,抓住自己的頭發(fā)往天空上提升。嚴家炎用所謂的“思想性”來要求《紅樓夢》的“藝術(shù)性”,強求曹雪芹必須達到魯迅的思想高度,這樣邏輯混亂、標準飄忽地評論作家的作品,與以尺量米、論斤稱布究竟有什么區(qū)別?
在《一部真正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晚清小說》中,嚴家炎再一次借談《黃衫客傳奇》,對《紅樓夢》進行“矮化”:
中國傳統(tǒng)小說并非沒有心理描寫,《紅樓夢》里就寫了不少,但那是作家從生活中擷取原生態(tài)素材的自然結(jié)果。真正與現(xiàn)代心理科學相伴隨的心理分析與描寫,應(yīng)該說源自近代歐洲。陳季同小說中的心理描寫,便是受到歐洲近代文學的影響。但他又似乎擯棄了歐洲近代小說心理描寫有時過于瑣細繁膩的傾向?!饵S衫客傳奇》中的心理描寫,往往簡潔,精當,內(nèi)涵卻又比較豐富。
我們知道,《紅樓夢》是一部小說,而非紀實性的非虛構(gòu)作品。小說寫作的最大特點,乃至創(chuàng)作規(guī)律,恰恰在于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虛構(gòu)性。嚴家炎憑什么斷定《紅樓夢》中的心理描寫是曹雪芹“從生活中擷取原生態(tài)素材的自然結(jié)果”?
在當代文學史上,姚雪垠的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曾經(jīng)風靡一時,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它的文學價值除了被嚴家炎等少數(shù)學者追捧之外,已越來越淡出讀者和學界的視野。誠如楊匡漢在其主編的《驚鴻一瞥——文學中國:1949—1979》一書中所說:“《李自成》另一個潛在的問題是對農(nóng)民起義根本性質(zhì)及其在中國歷史上的作用缺乏必要的反思,因此在深厚的文學修養(yǎng)與清醒判斷之間難以取得平衡,影響了作品應(yīng)有的歷史思考深度。坦率地說,《李自成》在當代文學史上有較高的地位,與當時關(guān)于農(nóng)民起義的政治定性不無關(guān)系,在這種非文學意識形態(tài)的簇擁之下,作為歷史小說的《李自成》卻以非歷史的方式受到了嘉獎,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p>
即便如此,嚴家炎不但不愿眼看著《李自成》被文學史“淘汰出局”,而且稱贊說:“可以不夸張地說,《李自成》真稱得上是明清之際中國社會的百科全書。迄今為止,《李自成》無疑是長篇歷史小說中成就最高的一部;它塑造的李自成、崇禎、劉宗敏、郝?lián)u旗、李巖、紅娘子、洪承疇等眾多的成功形象,所營造的極復雜宏大,又嚴謹勻稱、單元式組合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所呈現(xiàn)在許多畫面和文字中的絢麗多彩而又濃淡有致的鮮明的民族風格,無不令人嘆服?!弊鳛橐粋€文學研究者,嚴家炎難道沒有讀過《三國演義》嗎?如果讀過,怎么能夠得出“《李自成》無疑是長篇歷史小說中成就最高的一部”這樣愕的結(jié)論?論人物形象的鮮明,《李自成》與《三國演義》何止是霄壤之別?
為了飚捧《李自成》,嚴家炎喜歡拿發(fā)行量來說事:“70年代末小說前兩卷出版時,就曾引發(fā)過‘《李自成》熱’,各省市爭相印刷,發(fā)行量達到240萬套以上。當時已有作家贊譽《李自成》‘可以和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媲美’?!辈粌H如此,嚴家炎由對《李自成》的沉迷,發(fā)展成為對李自成的盛贊:“李自成是明末農(nóng)民大起義中一個少有的杰出人物?!睹魇贰泛鸵笆穾缀跻恢掠涊d,李自成具備一般人難以具備的了不起的品性。專記崇禎年間農(nóng)民起義史料的《懷陵流寇始終錄》,曾這樣介紹‘闖王’李自成的為人:闖……性淡泊,不好酒色,鄙曹、獻(按:‘曹’指外號‘曹操’的羅汝才,‘獻’指張獻忠——引者)多欲,謂非丈夫。粗糲與眾共之。妻妾各一,皆老丑。不蓄奴仆(原書批注:此三十三字士大夫不及)。暇則令儒生講經(jīng)史?!泵鎸@種令人疑竇叢生的記錄,嚴家炎不但不去仔細甄別,嚴格考證,反而以假亂真、將錯就錯地進一步拔高李自成,將其稱為“一個胸懷大志、政治上富有朝氣的人物”,“在當時的農(nóng)民軍領(lǐng)導人中,李自成是最成熟、最受群眾擁戴的一位;在眾多起義隊伍中,李自成所領(lǐng)導的隊伍紀律最為嚴明,影響最為深遠”,“李自成及時提出‘隨闖王,不納糧’和‘三年免征’等口號,贏得了廣大農(nóng)民和饑民的熱烈歡迎,起義軍隊一個月內(nèi)迅速發(fā)展到十多萬人,不久攻下洛陽,聲威大振(震)?!眹兰已讏苑Q《李自成》“是當代小說里最成功的一部”。
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真實的李自成,根本就不像嚴家炎所臆想的那樣通體完美。李自成從小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偷雞摸狗的事從沒少干。不喜歡讀書的他,迷戀于習武、喝酒,常惹是生非。在給姬家放羊時,李自成說是因為饑餓難忍,就把主人家的羊偷殺吃掉了。父親李守忠擔心其在外面闖禍,便想早點為他娶個媳婦,并托親朋好友為其張羅了好幾個,可他嫌她們長得不漂亮,對她們白眼相向。十八歲那年,李自成看上了綽號叫做“一盞燈”的李姓女子,因其長得格外嫵媚動人,他毫不在乎她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妓女??上В耙槐K燈”在與李自成結(jié)婚之后,絲毫都不收斂,居然與一個叫做毛四的男人勾搭成奸,最終雙雙被李自成一怒所殺……
作為著名學者,嚴家炎在治學時本應(yīng)有嚴謹?shù)膽B(tài)度,可他引用不可靠的資料,偏聽偏信,說李自成喜歡老丑的妻妾,與民共甘苦,紀律嚴明,這本身就是極為荒唐的說法。李自成兵敗被打死時,不過三十九歲,他的妻妾會是如嚴家炎所輕信的“皆老丑”嗎?所謂“隨闖王,不納糧”和“三年免征”等口號,無非是開給窮人的空頭支票和鼓動人們起義的權(quán)宜之計,而且導致了起義軍的胡亂殺人和四處搶掠。李自成自私殘暴,當吳三桂拒絕向其投誠后,竟大開殺戒,一口氣殺死吳家三十多人。李自成剛?cè)刖r,將明朝皇帝遺留的許多宮女分賜給他的文臣武將作為犒賞,并公開縱容其軍隊四處奸淫,可謂暴虐無度:“大順‘兵士充塞巷陌,以搜馬搜銅為名,沿門淫掠’。有的小軍官一個人霸占三四個婦女,有些年輕美貌的婦女被幾個士兵輪奸。有些婦女不堪凌辱,自殺身亡。例如:‘安福胡同,一夜婦女死者三百七十余人。降官妻妾俱不能免,悉怨悔?!保ā独钭猿伞罚w波著)由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李自成領(lǐng)導的是一支什么樣的軍隊。這樣的軍隊,居然被嚴家炎贊為“紀律最為嚴明,影響最為深遠”。
嚴家炎做學問,很喜歡玩概念,任意給研究對象“貼牌”。這種不顧客觀實際、大搞“拉郎配”的“學術(shù)研究”,從理論到理論,從概念到概念,再從理論和概念玩轉(zhuǎn)學界,對人們真正理解作家的創(chuàng)作,并無多大的幫助。
曾經(jīng)一段時期,從外國舶來的洋理論和洋名詞,受到文學批評家和研究者的瘋狂追捧。他們在撰寫文章時,仿佛不弄幾個洋名詞,就算不上有學問。比如,巴赫金的“復調(diào)小說”理論就被眾多學者和批評家瘋搶。
所謂“復調(diào)小說”,來自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研究和發(fā)現(xiàn)。巴赫金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是對話型的。這種小說不是某一個人的完整意識,盡管他會把他人意識作為對象吸收到自己身上來。這種小說是幾個意識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總體,其中任何一個意識都不會完全變成為他人意識的對象。幾個意識相互作用的結(jié)果,使得旁觀者沒有可能好像在一般獨白型作品中那樣,把小說中全部事件變成為客體對象;這樣便使得旁觀者也成了參與事件的當事人。在這種小說中,除了對話雙方的對峙之外,按照獨白型原則涵蓋一切的第三個意識,是沒有立錐之地的?!币簿褪钦f,“復調(diào)小說”里的主人公始終處于對話或思想的交鋒中。
嚴家炎把“復調(diào)小說”理論強行嫁接在魯迅的小說中,不倫不類地將魯迅的小說稱為“奇異的復合音響”和“復調(diào)小說”。嚴家炎對魯迅小說的論述,像極了巴赫金論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的翻版:
幾乎每一位認真仔細地讀過魯迅小說的人,都會感到他的許多作品有一種特別的不大容易把握好的滋味,讓人久久思索。這特別之處在于:魯迅小說里常?;仨懼鴥煞N或兩種以上不同的聲音。而且這兩種不同的聲音,并非來自兩個不同的對立著的人物(如果是這樣,那就不稀奇了,因為小說人物總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和行動的邏輯),竟是包含在作品的基調(diào)或總體傾向之中的。(嚴家炎:《復調(diào)小說:魯迅的突出貢獻》)
這種研究,與其說是在談?wù)擊斞感≌f的“突出貢獻”,倒不如說是認定魯迅在刻意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嚴家炎將魯迅的《狂人日記》《孔乙己》《藥》《故鄉(xiāng)》等小說,一篇一篇地往“復調(diào)小說”上套;遇到實在說不通的,就為自己“解套”:“當然,我無意于說魯迅小說每篇都是‘復調(diào)小說’。《吶喊》中,有些作品像《鴨的戲劇》《兔和貓》本來就是散文。”這樣的“研究”,簡直就像孔乙己研究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種寫法一樣,看似高深莫測,非常有學問,最終卻是一種死的學問。
大搞無聊的“拉郎配”和亂貼標簽,幾乎成為嚴家炎學術(shù)研究的“招牌菜”。在談到王蒙的小說時,嚴家炎不但將它們生硬地貼上“寓言小說”的標簽,而且將《活動變?nèi)诵巍分械闹魅斯呶嵴\稱為“中國的奧勃洛莫夫”。這種莫名其妙的比附和貼牌,儼然把學術(shù)變成一種文字游戲,一種類似于丟手絹的游戲。
莫言獲得諾獎之后,嚴家炎迅速跟風,宣稱:“2012年10月11日對中國文學家無疑是個好日子,這一天,瑞典學院對首位中國籍作家敞開了諾貝爾文學獎的大門。這不僅是莫言個人的無上光榮,也使許多中國作家分享了一份難得的喜悅?!痹谡摷澳缘摹短聪阈獭窌r,他寫道:“可貴的是,即使進入到了自己較為陌生的歷史題材領(lǐng)域,莫言依然肯下苦功夫,盡可能多地占有史料,以求把握好幾位歷史人物的性格和經(jīng)歷,終于如魚得水地發(fā)揮了他擅長說故事、十分講究結(jié)構(gòu)布局的長處,讓讀者打開書就舍不得放下?!?/p>
真是張公喝酒李公醉。我不免懷疑嚴家炎是否認真讀過莫言的《檀香刑》。莫言長期表現(xiàn)出一種熱衷于書寫酷刑和血腥的嗜好。就像學者李斌所說:“莫言以為繆斯光顧,恍惚神靈附體,頓覺精神百倍,想象之思維如脫韁野馬,下筆有如神助,便開始了寫血腥,寫酷刑,寫怎樣殺人。血腥的場面見于其眾多作品中,比之于《紅高粱》這一小巫,《檀香刑》才是集大成者?!詫懷葓雒?,多從殺人者的視角寫起,但見玩賞的烈焰熊熊燃燒,而絲毫不見作者憐憫的微光,只有駭人的尸骨令人毛骨悚然,毫無審美的愉悅?!?/p>
《檀香刑》出版后,盡管一如既往地受到某些“諛評家”的狂熱吹捧,但也受到了眾多敢于剜“爛蘋果”的有良知的文學批評家的猛烈批判。莫言不但屢屢渲染劊子手殺人如殺雞、血腥殘暴、冷酷至極的場面,而且對女主人公孫眉娘變態(tài)的性需求,進行了玩賞性的書寫。古今中外,以殘暴和性為噱頭的寫作,從來都是某些作家博取看客眼球的不二法門,這或許就是嚴家炎所說的“讓讀者打開書就舍不得放下”的“寫作秘笈”吧。
就小說的寫作而言,《檀香刑》同樣是百孔千瘡,不堪卒讀。莫言在小說中鬧出的歷史文化知識方面的笑話,可說是比比皆是,如,孫眉娘在見到知縣時“打躬”;把以產(chǎn)鹽而富庶一方、人文薈萃的四川省富順縣,稱為邊遠閉塞、窮山惡水之地;把“你們”說成是“余等”;小說中的敘述人,就像神經(jīng)錯亂一樣,忽而對人說文言,稱自己為“余”,忽而對人說方言,稱自己為“俺”,忽而又對人說現(xiàn)代漢語,稱自己為“我”;堂堂的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袁世凱,簡直就像是一個傻帽、文盲,不僅把小小的高密縣說成是大清的“首善之地”,而且把“心胸褊狹”這樣的詞語說成“心胸偏狹”……如此漏洞百出的作品,居然被嚴家炎視為莫言對小說做出的“貢獻”,這究竟是他沒有仔細讀過《檀香刑》,還是根本就看不出這些文史硬傷?至于《檀香刑》所謂的“鳳頭部”“豬肚部”“豹尾部”這樣的“結(jié)構(gòu)形式”,完全是與小說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花架子”,哪里談得上“是莫言藝術(shù)成熟時期精心結(jié)撰的一部頗具獨創(chuàng)性的長篇小說”(嚴家炎語)?
托爾斯泰在談到小說創(chuàng)作時說:“一流的作家也有糟糕的作品,而末流的作家也有些出色的篇什。”他告誡我們,如果一味相信一流作家所有作品都是好的,等而下之或毫無名氣的作家所有的作品都是很差的,這只能使自己的理解陷于混亂。
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老舍的短篇小說《微神》就是一篇著名作家寫出的典型的平庸之作。小說做作賣弄,整個就是一副裝腔作勢的“學生腔”。一對年僅十七歲,既無家學淵源,又沒有受過文學熏陶的年輕人,在戀愛的時候,居然處處都有一種詩人的感覺:
我在山坡上曬太陽,一點思念也沒有,可是自然而然的從心中滴下些詩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綠海上,沒有聲響,只有些波紋是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終也沒成功一整句。一個詩的宇宙里,連我自己好似只是詩的什么地方的一個小符號。
越曬越輕松,我體會出蝶翅是怎樣的歡欣。我摟著膝,和柳枝同一律動前后左右的微動,柳枝上每一黃綠的小葉都是聽著春聲的小耳勺兒。有時看看天空,啊,謝謝那塊白云,它的邊上還有個小燕呢,小得已經(jīng)快和藍天化在一處了,像萬頃藍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靈像要往哪兒飛似的。
這種無視主人公的身份、文化、年齡和心理特征,只顧自說自話、不著邊際的偽詩意,看起來似乎很有文藝范,其實卻是一種令人生厭的假大空。老舍分明就是在越俎代庖,為小說中的人物“捉刀”。對此,嚴家炎不但沒指出一絲半點的問題,反而匪夷所思地高度贊美,稱《微神》是一篇非常特別、充滿純情和詩意的“心象小說”,其“精美的結(jié)構(gòu),純凈的情思,奇妙的想象,詩意的語言,處處都證實著它正是‘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jīng)過反復沉淀’的藝術(shù)結(jié)晶”。
在當代學界,我們很少看到像傅雷先生這樣,對著名作家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的。當年,正是傅雷率先發(fā)表文章大贊張愛玲,但即便如此,他對張愛玲作品的弊病,照樣毫不客氣地提出了批評。對老舍備受贊譽的《四世同堂》,傅雷照樣一針見血:“近來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發(fā)覺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辭不好,上下文語氣不接的地方也很多。還有是硬拉硬扯,啰里啰嗦,裝腔作勢。前幾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現(xiàn)在竟發(fā)現(xiàn)他毛病百出。”對于《微神》,傅雷先生同樣給出了“差評”,認為它“太雕琢,過分刻劃,變得纖巧,反而貧弱了”。何以作為知名學者、文學研究大家的嚴家炎,竟然不但沒有指出其弊病,反而一味贊美?
嚴家炎在答記者問時,一再強調(diào)學者要有扎實的文史修養(yǎng)。他說:“搞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修養(yǎng),中國古典文學和近代文學的修養(yǎng),外國文學的修養(yǎng),都應(yīng)該有一些,近代和現(xiàn)代的社會歷史知識,也要盡可能豐富一些。”但筆者發(fā)現(xiàn),嚴家炎的文史根基,卻并非像人們想象的那樣扎實牢靠。
嚴家炎談《論語》時說:
儒家講究“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認為看重“利”的是“小人”,君子好像是恥于言“利”的。這種看法把“義”與“利”簡單對立起來,其實是有很大片面性和副作用的。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是孔子告訴他的學生,面對道義和金錢,君子和小人所做的選擇??鬃舆€說:“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币馑际钦f,君子惦記著道德,小人惦記著土地;君子惦記著法度,小人惦記著恩惠??鬃硬坏珡膩砭筒粣u于言“利”,而且還十分喜歡言“利”。在《論語》里,孔子就多次大膽地對他的學生們言“利”,并直言不諱地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孔子甚至提醒說:“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薄灰銈冎鲃铀鸵皇扇饨o我,我從來就沒有說不教你們的。子貢問他:“我這里有塊美玉,是把它藏起來好,還是求一個好價錢賣掉它呢?”孔子趕緊說:“賣掉它,賣掉它!我也就像這塊美玉,正在等待著買主呀。”這也正是成語“待價而沽”的由來。正是因為這樣的言傳身教,在孔子的學生中,才會出現(xiàn)子貢這樣既喜歡讀書,又善于讀書,并且很會賺錢,還深受孔子喜愛的學生。從整部《論語》中,我們清楚地看到,孔子雖然并非時刻把“利”掛在嘴上,但也不羞于言“利”,甚至與學生們一起討論這個話題,哪里像嚴家炎所說的把“義”與“利”對立起來。
閱讀嚴家炎的書越多,感到困惑的地方也就越多。嚴家炎猶如當代學界一個典型的“矛盾體”,他一面表現(xiàn)出思想和文學觀念的陳舊(比如對丁玲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在藝術(shù)性上的過度贊美,稱其“深刻豐富的藝術(shù)內(nèi)容,使它在讀者中獲得一種繁復的、立體的,富有質(zhì)感的效果),一面又追新逐異地跟風(比如稱金庸的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個大突破”,是二十世紀“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這種贊美和高估,堪稱以個人愛好判定文學作品藝術(shù)高下的井蛙之見。盡管嚴家炎先生數(shù)十年來孜孜矻矻,在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里筆耕不輟,耗盡了大量的心血,最終卻南轅北轍,為學界留下了一堆堆亂麻一樣的“學術(shù)謎團”,這真是讓人扼腕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