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 青
索菲亞十八歲的時候嫁給了三十四歲的列夫·托爾斯泰,之后數(shù)十年間,先后為這個男人生了十三個孩子。起初托爾斯泰是想把索菲亞改造成為他精神上的“同路人”的,但遺憾的是,終其一生,索菲亞深深愛著卻又始終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丈夫,他遂把希望轉(zhuǎn)向了自己家族的子弟們。他用自己編撰的《識字課本》《閱讀園地》等教材來教授這些孩子,并讓他們與農(nóng)民的孩子一起在他創(chuàng)辦的“草鞋學校”里上學,而老師就是他自己。托爾斯泰希望自己的“二代”們能夠身體力行去改良社會,而且不僅僅是改變農(nóng)奴制。
對于中年以后的托爾斯泰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只是實現(xiàn)改良社會的訴求手段,金錢與所謂名望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幾乎不占份量,就像他在《懺悔錄》中所說的那樣:“雖然我已經(jīng)很清楚地認識到作家信仰就是欺騙,并且拋棄了它,但是人們由此賦予我的頭銜我卻沒有拋棄:詩人、藝術(shù)家、導師。我竟然天真地以為,我就是詩人,就是藝術(shù)家,就是導師了?!蓖袪査固┡c屠格涅夫翻臉,其中一個原因是屠格涅夫要把自己的女兒培養(yǎng)成上流社會的名媛千金。一次聚會,托爾斯泰當眾指出屠格涅夫培養(yǎng)女兒的方式是錯的,而這個女孩恰巧又是屠格涅夫的私生女。托爾斯泰說:“如果她是你的合法女兒,你就不會這樣教育她了?!睘榇?,屠格涅夫險些跟托爾斯泰動起手來。
事實上,無論是托爾斯泰還是屠格涅夫,都沒有設想抑或希望把他們的“二代”培養(yǎng)、扶植成為詩人、作家,二人的后輩子弟中也的確沒有人靠文學創(chuàng)作揚名立萬。雖然幾十年后,阿·托爾斯泰自稱與列夫·托爾斯泰系本家,但他與列夫·托爾斯泰毫無交集,二人的世界觀也相距千里。我想,這可能和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人皆系貴族出身有關,他們包括其“二代”的生計都無需稿費和版稅來支撐,只是與他們的創(chuàng)作理念關聯(lián)很大,那便是,文學本質(zhì)意義上并不是一種供人安身立命乃至風光無限的行當。即使放眼文學史,能拿出來的父子相傳的例子,基本上也只有大仲馬和他的私生子小仲馬,還有寫“兔子系列”的厄普代克——他的母親是一位專欄作家,盡管名氣不大。在世界文學史上尋找成功的“文二代”范例,遠比某些人想象的要難得多。但凡讀過安德烈·莫洛亞《三仲馬》一書的人都清楚,當年小仲馬寫作的初衷,恰恰是源于其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他從父親那里學到了靠寫作擺脫經(jīng)濟窘境的方法,且對此也并不諱言。很多作家不管有意還是無意,并不希望子弟傳承自己的“文學基因”。塞林格寫作的房間,他的兒女是絕對不能踏入半步的;馮內(nèi)古特因為崇拜馬克·吐溫,也給大兒子取名馬克·吐溫,但他從不與兒子交流任何文學話題;狄更斯的前妻給他生了十個孩子,竟然沒有一個借老爸的名望來經(jīng)營個人事業(yè)的家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吉卜林唯一的兒子少時倒是喜愛寫作,但即使在因身體原因被英國皇家海軍“刷”下來后,吉卜林仍然通過個人關系,將他送到英國陸軍赴歐洲戰(zhàn)場參加一戰(zhàn),只因為吉卜林覺得,作為男人,沒有比上戰(zhàn)場更合適他去做的……
在我小時候,流行過一個詞語叫做“頂替”。實行“頂替”政策的單位,基本是國營和大集體性質(zhì)的廠礦企業(yè),以及部分機關、小集體企業(yè)。所謂“頂替”,就是父母退休或者提前內(nèi)退,讓兒女去頂替他們的工作資格。此可算是彼時解決就業(yè)問題的一個良策。“頂替”頂?shù)氖枪ぷ鳈C會,未必是工作崗位,所以就經(jīng)常有干部的子女當了工人,而工人的子女也有可能會做干部。這里面,托關系走后門的事情肯定有,但較之后來,比例還是要少很多。我就知道一個電焊工的孩子,因為能寫能畫,“頂替”進廠后,直接進工會做宣傳干部。這些“頂替”的年輕人統(tǒng)稱為“子弟”。所謂“子弟”者,不只包括兒、女、弟、妹,也包括子侄輩。要說他們一點兒沒受照顧,肯定不客觀,畢竟都有父母和叔叔大爺?shù)娜嗣}在,但與我們當下所說的“子弟”抑或“二代”還是有明顯不同的。如今,但凡媒體十分關注、群眾紛紛“吃瓜”的“二代”,基本上都在有利可圖、有名可沾、有內(nèi)幕可挖的行當,你看有誰會盯著產(chǎn)業(yè)工人的“子弟”和種田老農(nóng)的“二代”不放來著?
我們今天所說的“文人子弟”也好“文人弟子”也罷,原本屬于衍生概念,系諸多“二代”中的一類。由富二代、官二代、學二代、演二代、畫二代,再到文二代,“二代”的范疇基本囊括了社會上所有熱門的“行當”。就說“文二代”吧,有人總把“三曹”“三蘇”拿出來說事兒,實際上古代但凡在官僚階層混的,廣義上都屬于文人,因為舞文弄墨是最起碼的要求,而平民百姓舞文弄墨的不多,所以說,古代的“文二代”更多的是指精神意義上的傳承。但現(xiàn)在則完全不是一回事兒,多半是利用“代際優(yōu)勢”而具有了財富性的訴求?!拔亩笨梢愿p易地進入官方體系,同時也有更多機會被商業(yè)體系和金錢衡量體系所接納,因而占據(jù)了稀缺的社會資源。如今有很多老畫家,經(jīng)常以辦父子畫展、母女畫展的方式,利用權(quán)力和影響力,為下一代盡快上位創(chuàng)造條件;一些老作家老詩人亦然,以開研討會、做活動的方式,來為自己的“子弟”和“弟子”助力。相形之下,沒有背景的平民百姓子弟,想要在這個圈子里站住腳,原本就十分困難,如今更加千難萬險。
2020年6月,新世紀出版社出版了一套四冊“文學家風”系列叢書,每冊都由女兒和父親共同創(chuàng)作完成。特別的是,這四冊書的爸爸們都是國內(nèi)較有名氣的作家,四個“二代”也是赫赫有名。不能說出版社功利,在紙媒出版持續(xù)低迷的大背景下,如此運作,當然也是為了更好地吸引各方眼球。對于許多“文二代”來說,選擇一條和父輩相似的道路,或許不能夠使他們在文學史上占據(jù)一席之地,但足以令他們在現(xiàn)世活得衣食無憂甚至風生水起。有人說,目前的“文人子弟”實際上也不多。正所謂“河里沒魚市上找”,倘使你去各地作協(xié)訪訪,去里面閑散的科室或掌握發(fā)稿權(quán)的刊物編輯部調(diào)查一下,你就知道有多少人屬于“文二代”了。
與其他“二代”們相比,“文二代”及文人子弟們即使拼爹,也多半不會拼得大張旗鼓,至少不會出現(xiàn)“我爸是李剛”那類新聞熱點,但也架不住周圍始終有各類幫閑文人起哄架秧子。原本有人的確是想低調(diào)做人的,結(jié)果被爭先恐后前來捧臭腳、蹭熱度的這個家那個家“出賣”了。記得某“文二代”的處女作出版時,新書的腰封上赫然列著長達三十人的推薦名單:鐵凝、余華、蘇童、阿來、方方、吳亮、陳思和、陳忠實、馬原……陣容之豪華,幾乎涵蓋了中國小說界、評論界所有具有話語權(quán)的人。倘若沒有“主席+主編”的“文一代”父輩,這三十個人能請出一位來,都非易事。倒是該“文一代”說得清楚:孩子從小就跟這些作家前輩們認識,他們也就都愿意出來幫個忙。
據(jù)說,評論家陳曉明先生多年來一直都殷切關愛著“文二代”茁壯成長的歷程。他說:“這些‘文二代’出手都很高,比起同齡人,他們的寫作也更有特點。有意思的是,這些‘文二代’的寫作風格與他們的父輩大都相去甚遠,從這一點也看到了他們的叛逆性。”關鍵是,陳先生是如何判斷出“二代”們比同齡人更有特點呢?如果“文一代”用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出的是“高玉寶”,其子弟和弟子還會用同樣手法接著創(chuàng)作“高玉寶”嗎?實際上,除了“文人子弟”外,如今的“文人弟子”也是某種身份的“標識”。隨著“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本碩博學位在大江南北遍地開花,隨著“作家班”此起彼伏地開辦,誰教過某某某、某某某是誰的學生、某某某畢業(yè)或結(jié)業(yè)于某院系的某一屆,便成為一種師長與弟子之間的“互認標識”,也就有那么一些刊物,每期所發(fā)表的青年作家的作品中,多一半都是作家導師推薦來的自己“弟子”的作品,對作品的評論有的甚至就是導師親自操刀的。
大家知道,如今,書籍不好賣,書號更是緊張。一位文壇新兵想要出書,已是千難萬阻,想要興師動眾大動干戈地宣傳,更如夢幻泡影。當下喜歡寫東西的人多了去了,寫的好的人也不在少數(shù),而往往只有“文人子弟”與“文人弟子”得以直接進入關系圈。我認識的一個文人子弟,大學畢業(yè)后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地混跡于四五個行業(yè),哪都干不長,結(jié)果還是被作協(xié)收納,以“文二代”的身份,不長時間就風生水起了。
當所有人對此都假裝看不見,甚至謀劃如何能與之利益均沾的時候,有人站出來,對某些“文二代”的作品提出質(zhì)疑,卻又有某些掌握話語權(quán)的這家那家急火火地跑出來站臺。說實在的,我以為他們多半是“站”給與他們利益相關的“文一代”們看的,因而行動必須迅速,立場必須鮮明?!拔亩蹦艹蛇@般蔚為大觀的氣象,實際上與書商和院所助力炒作也有關系。要拿到“文一代”的稿子,要被接納和認可并進入某些“文一代”把控的文學評價體系,要靠“文學子弟”和“文學弟子”的名分炒作賺錢,他們當然要出來為“文一代”的子弟和弟子們站臺。我就聽過一位作家講:“某某那是我學生,咱的人,他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和我說,還是要愛護?!彼麤]說錯。他嘴里的青年作家某某在某大學讀“創(chuàng)意寫作”,該作家被邀請去講過幾堂課,并與某某結(jié)了“一對一”的對子,當然就算是這位青年作家的老師了。
當“文人子弟”與“文人弟子”占據(jù)了大量的稀缺資源、控制了相當一部分展示平臺,你讓其他人一點兒沒有想法,的確是不人道的。當然,一定會有人告訴你說:你就不能有這種想法,人家某某的媽媽一年賺的錢夠你媽媽五十年賺的錢,這就是國情啊,你受得了受,受不了滾!而且,往往還會有滿嘴雞湯的道德義士站出來,說:有本事你寫得比誰都好啊,就不信誰能埋沒得了你!你看誰誰誰最早就是一個農(nóng)民,人家如今都是作協(xié)主席了……這種話,你要說完全沒有道理,說明你這人不講道理;可你要說他們講的就是真理,它還的確不是真理。有許多事情只能屬于個例,沒有復制的可能性。就像每個說相聲的孩子都想像郭德綱一樣成功,可郭德綱就是一個個例,你無法復制他,這和你是否努力了、努力夠不夠關系不大,也和你是否說得不如郭德綱好關系不大。幾年前,郭德綱回天津探親,我與他有過一次接觸。他說,誰也別跟誰比,你命里沒有嘛,白搭。我理解他說的話。比方說天津是一個“相聲窩子”,可你讓天津再出來一位單槍匹馬去北京闖世界的主兒,即使他比老郭更努力更勤奮,但想要再造一個“德云社”出來,怕是也難上加難,搞不好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都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不過我想說的是,既然有權(quán)威人士有相關媒體總是在給如今遍地的“文人子弟”和“文人弟子”們披上各種合理化的外衣,也就必須接受被指點被指摘的結(jié)果,況且明明就是有那么多可被指摘的東西擺在那里,哪有不讓人指摘的道理?我還以為,文學圈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父子兵、母女團來襲,有那么多放著其他營生不干,偏往文學圈里扎堆,且四處認師拜祖的“文學弟子”,第一,說明當下的文壇的確是有名有利可圖,第二,說明與其他行業(yè)比較,文學圈的門檻更低,也更加好混,且風景獨好——當然這是在你掌握了相當一部分資源的前提下。我不是說“文學子弟”“文學弟子”都寫不好。確有“二代”寫得很好,但相比于烏央烏央享受著“文一代”蔭庇的“文二代”來說,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色的,在作協(xié)系統(tǒng)編刊編得出彩的,同樣是鳳毛麟角。既如此,就不能想想辦法,讓“二代”們?nèi)ジ牲c別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