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沆
年初父親的弟妹來我家,四十歲的農(nóng)村婦女,剛剛割了雙眼皮。她在縣城的小醫(yī)院做,眼睛還腫著,日日上幾次藥。五月和母親通話,她兩只眼睛剛拆完線,坐在門檐的陰影里。白光在她斑駁的臉上劇烈跳動,漫長的蟬鳴中她洪亮、快樂地說道,花了三千!三千,在骨骼生銹的故鄉(xiāng)是一季菌包香菇,兩季稻谷。加上數(shù)不清的日夜,沾滿玉米糝的灶臺,和在高溫中變形的汗水。做這一雙眼睛,她要在工廠做滿一個月工,晨起七點到夜晚十點,昏昏欲睡、滿腹牢騷地對著流水線。
母親年輕時漂亮,后來到z市鄰居開玩笑叫她鞏俐,她未嘗不暗自得意。聽到三伯母說是因為丈夫嫌她不漂亮才去做手術(shù)的時候,她笑里帶一絲輕蔑。我很熟悉母親這種眼神,很多時候她保有年輕的驕矜,好像她此刻不是站在油污里生活,而是站在曾經(jīng)幻想過的舞臺上。
她來的那天左手提一個黑色袋子,裝著兩件衣服和她要涂的藥水。隔著鐵灰色的街道,她甜蜜地喊我,沖我揮手。四十歲的女人,有著豐腴的乳房和大腿,走路時兩腳微微外八。這些年我們見面不過數(shù)十次,她卻對我十足熱情,甫一坐下,立刻拉拉我的衣服,向我講述一路坐車顛簸,錯過了擦藥時間,她感覺眼睛要發(fā)炎了。我給她倒水的間隙,她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到我電腦上的文檔,她叫道,上大學(xué)是用電腦做作業(yè)呀。又說,上大學(xué)要看這么多書!這整條漆黑的街道,最像鄰居三歲小妹妹的竟然是她。小妹妹是百靈鳥,她也是百靈鳥。
她從袋子里掏出一面小圓鏡,左右看著眼睛,一邊輕輕抽氣。我問她是不是并不想做手術(shù),她正對著鏡子上藥。棕色的藥水涂在眼皮上,還能看到線的痕跡。她笑著說,我沒什么想法,變漂亮也好,就是有點疼。她這樣說著,丈夫的電話打過來,她給他展示自己的眼睛,用一種少女式撒嬌的聲音大聲說,還不是你嫌棄我,現(xiàn)在我漂亮了吧。她丈夫在沿海城市的工廠打工,我聽到他與父親相似的聲線戲謔地喊她,我又沒叫你去搞這個,你自己愿意。她就笑起來,執(zhí)著地問他,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你聽他們在外人前毫不避諱地打情罵俏,根本想不到他們是中年夫妻,也想不到她丈夫在工作的城市已經(jīng)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她好像并不在意。母親如臨大敵地警告她,務(wù)必讓他把工資打回來,要不然你和兩個女兒吃什么?她就笑,兩眼滑稽地彎成小橋,聲音響亮地說,我知道,我告訴他不能不管我們,其他的我不管他。
確切地說,她的雙眼皮割得并不成功。太明顯,也太偏離,好像用剪刀在眼皮上劃了一道優(yōu)美但與眼睛無關(guān)的線。即便如此她也頗為滿意,照鏡子的時候笑瞇瞇,偶爾問我,你看我眼睛變大了吧?我也點頭,看她穿上黑色的裙子,有一個大裙擺。
這種驚人的嬌憨,在我母親眼中是失敗。割雙眼皮也好,不愛做飯也好,最后都成為教育我的例子。早年母親吃苦,被一些鎖鏈規(guī)訓(xùn)后,也在無聲地規(guī)訓(xùn)著身邊人。母親把許多途經(jīng)她生命的人的影子裁剪成我們的書籍,三伯母就是其中一個標本,懸掛在母親的鏡前。
她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如此不同的女性長輩,你很難概括她。我見過與我們一樣生活在底層的女性,見過朋友在大學(xué)教書的母親,即便每個人性格不同,面對家庭、面對親人總是有一種相似的氣質(zhì)。她身上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天真,好像是天真,又好像是成熟,游離在兩者之間。她初中輟學(xué)到沿海打工,認識了她丈夫,之后回到故鄉(xiāng)生孩子。她的兩個女兒都沉默害羞,幫她做很多事情。母親偶爾說她懶惰,認為她沒有盡到責任,但她丈夫和女兒卻又好似沒有怨懟。母親沒有看到,她身上有許多缺點,但她又有一個極大的優(yōu)點,這個優(yōu)點使她在生活中平和滿足。
譬如她女兒被退學(xué),去了沿海打工。因為只有十六歲,她說讓她打半年工再回來讀書。她非常愛她女兒,打電話時要她注意安全,不要太累,問她錢夠不夠花,這讓我有一陣很震驚。這當然不是說我母親不愛我或者我認為她不會愛孩子,而是她女兒犯了錯,這種錯誤在我母親看來是不可饒恕的。我確信如果是我被退學(xué),我不會感受到愛,我會被母親擺布到死。這好像是從小被灌輸?shù)恼胬恚L大后我偶爾被自己的冷酷驚到,我從母親那里繼承了許多理所應(yīng)當。我沒有想過愛可以這樣生長。
她和我談起女兒,帶著一種贊賞說她的優(yōu)點。說起被退學(xué)的事,她也只是無奈地輕聲說,能有什么辦法,她也是一時沖動。母親接話對我說,你看人家,退學(xué)了也知道心疼父母,你上著學(xué)也只會讓我生氣。我沒有說話,她笑著說我母親,你對孩子要求太高啦,上了大學(xué)還不行嗎?母親不回答,但她的答案掛在我們的門前。龐碩大字,血漆之紅,任何一個路過的人都不會看不到。
她來這里半個月,總與我閑談。我出乎意料地喜歡她,一部分是她和我母親不同,一部分是她與所有人不同。離開的前一天,我?guī)ス涑?。晚上九點的光景,她買了一盒花茶,說用來去火,眼睛還是會疼。
那天傍晚她看到我的新耳環(huán),金色的流蘇上趴伏著蝴蝶,她叫起來,你的耳墜真好看!她摸了摸,問我,是真的金嗎?我笑著回答當然不是,她就說,能不能給我戴戴?我取下來給她戴上。她高興地找鏡子,來回晃著頭看。我說送給她,她就找手機要給我發(fā)錢。我站著,所以看到她黑發(fā)下一點倉促的白發(fā),雪一樣細小,雪一樣美麗。
我們從超市出來,前面的廣場上有人在跳廣場舞,音響和彩燈竄動著,人群潮水一樣變換著隊列。她說,城里就是好,我在老家都找不到人和我跳舞。
她走到隊伍的末尾,看著我笑著跳起舞步來。彩燈滑過她黑色的裙擺,我的蝴蝶振翅欲飛,她在漆黑與漆黑之間,是一顆愉快的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