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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索菲亞教堂

      2021-03-09 13:33孫學軍
      啄木鳥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程志小張哈爾濱

      孫學軍

      但凡去過哈爾濱的人,還有哪個不知道圣索菲亞教堂呢?

      作為土生土長的老哈爾濱人,馮淑慧當然很早就去過圣索菲亞教堂,并對它高高的尖頂、曲折的回廊、奇形怪狀的浮雕圣像印象深刻。哈爾濱開埠雖晚,卻曾是遠東最大的城市,當然它的洋派也是出了名的。所以打從記事起,馮淑慧就見慣了街上走來走去的高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這些外國人當中多是俄國人和猶太人,也有俗稱“小鼻子”的日本人,因為和中國人長相差別不大,好長時間馮淑慧都分不太清楚。那時候日本人已經(jīng)戰(zhàn)敗投降了,昔日耀武揚威的“皇軍”逃的逃,抓的抓,殺的殺,留下來的都是些走投無路的僑民,早丟了從前的跋扈,灰頭土臉的,見人就鞠躬,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兒。

      這些都是馮淑慧在俄國洋行里當襄理的父親跟她講的。父親說,世道變了,咱們中國人可以伸開腰了。父親說這話時兩只小眼睛透著光亮。他招了招手,十歲的小馮淑慧就識趣地端起小酒壺給父親的酒盅倒?jié)M了酒。父親高興的時候喜歡喝兩口,他喝酒只喝南崗區(qū)老裴家燒鍋出的二鍋頭。老裴家燒鍋當年在哈爾濱可是很有名的,一般人想喝都喝不著,得提前預(yù)訂。父親喝酒時對酒的要求挺講究,至于下酒菜就很隨便了。通常情況下就是兩個咸鴨蛋外加一塊大豆腐,偶爾也開開洋葷,來一根俄羅斯紅腸就酸黃瓜、黑列巴下酒。馮淑慧的父親在洋行里工作,他有這個條件。

      父親那年虛歲五十,馮淑慧是他快到四十歲才得的小女兒。照理應(yīng)該很是受寵,可惜身為俄國皮貨洋行的老襄理父親,雖然經(jīng)常和“老毛子”打交道,嘴里時不時蹦出幾句俄文,但骨子里卻還是“老八股”,重男輕女的思想極其嚴重。所以,馮淑慧打小就學會了看人臉色,她幫母親拾掇屋子,搶著給要出門的父親找鞋、拿衣服,在鄰居眼里,她是個乖巧懂事、讓人省心的孩子。

      順便提一句,馮淑慧的娘是個大字不識的家庭婦女,當年由父母包辦嫁給了她父親。父親本來不同意,不過最后還是在家里的百般催促下把她娘娶了過來,過門后就一直不得煙兒抽(不受待見)。只不過娘的肚子挺爭氣,第二年十月懷胎居然生了一對雙胞胎大小子,樂得遠在牡丹江的馮淑慧的爺爺一蹦多高,托人捎信兒,連稱兒媳婦給他們老馮家立了一大功。馮淑慧的父親心里頭也高興,他眨巴了兩下小眼睛,就上菜市場買了一只老母雞,親自下廚房燉了一鍋雞湯,連雞肉帶湯盛了一大碗,顛顛地給在里屋炕上坐月子的母親遞了過去,自此將這個婆娘攆回娘家的念頭也就斷了。馮淑慧倆雙胞胎哥哥剛到六歲,父親就忙不迭地把他們送到哈爾濱國立第三小學去上學,等到馮淑慧出生的那年,又把他們送到當時的偽滿洲國首都新京也就是現(xiàn)在的長春去考國立高等中學。馮淑慧的兩個哥哥也真爭氣,誰都沒落榜,齊刷刷地都考上了國立高等中學。

      老一輩東北人都知道,當年在偽滿洲國能夠考上國立高等中學可是不得了的事。據(jù)說,學校里有很多日本老師,上課時都講日語,學生講不流利就扇嘴巴子。國高學生的校服也跟日本學校差不多,清一色的白襯衫、黑制服,腳上蹬著黑皮鞋,老師和學生見面彼此要鞠躬敬禮,總之,學校里的規(guī)矩特別多。還有個好處,上了國高之后學生的學雜費用就不用自己掏了,學習成績好的還有補貼,畢業(yè)之后優(yōu)先保送到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去深造,再不濟也能在偽滿洲國政府弄個差事?,F(xiàn)在想想,當時讀國高的所謂優(yōu)厚待遇,不過是日本人在偽滿洲國實施奴化教育的一種手段,但在當時確實蒙蔽了很多人。眼皮子淺的且不說,連老襄理這種見多識廣的人也把念國高當成光耀門庭的事。誰能想得到呢,還不到十年的時間,不可一世的日本人連同他們扶植的偽滿洲國說敗就敗了。從感情上講,老襄理當然希望鬼子完蛋,但是身為父親的他理所當然地還是有點兒擔心他的兩個讀過國高的兒子。

      馮淑慧的這對雙胞胎哥哥從國高畢業(yè)后都在長春謀得職業(yè)。大哥在二道警署當上了巡官,二哥在日本人開的洋行里做翻譯。兩個兒子出來進去的一個戴警帽,一個穿洋服,無論社會地位還是薪水待遇都不錯。這樣優(yōu)哉游哉地過了兩年多,就到了“八一五”光復,日本人和他們扶持的偽滿洲國嘩啦啦倒臺,隨之而來的是對漢奸鬼子的大清算。一時之間,哈爾濱街面上是風聲鶴唳、雞鳴狗跳,昔日那些給日本人做過事的人人自危,每天都有被五花大綁、背插漢奸標牌的人讓大卡車給拉到松花江邊上槍斃了。老襄理就開始惦記起他遠在長春的兩個兒子來,這倆兒子一個給偽滿洲國做事,一個給日本人做事,那小日本自不必說,現(xiàn)如今連滿洲國的名字前邊也加個“偽”,論起來不都在國民政府所列的漢奸的條條框框之內(nèi)嗎?弄不好,這次政府就得把他們哥兒倆劃拉進去,要是那樣,這個家可就毀了。老襄理一想到這兒就唉聲嘆氣,卻又一籌莫展,連著幾天喝悶酒。

      這一天,長春那邊終于有信來了。開始以為是兇信,拆開后上邊說的卻是大喜訊。信是哥兒倆寫的,大意是請父親不要心焦,他們哥兒倆一切都好,原來,這一次他倆不僅都沒受到?jīng)_擊,反而都撞上了好運。老大單位警署被國民政府接管后,派來的新署長也是哈爾濱人,一嘮嗑他們是小學同學。這個同學署長挺仗義,在對其甄別審查時不僅給了他個“合格”,還推薦他當上了警署副署長,老大沒遭貶反而升了職。老二呢,在洋行里一直待得很平穩(wěn),光復之后他們洋行照常運轉(zhuǎn),沒像別的洋行那樣早早地被查封。后來他才知道,原來,他們洋行老板早就和國統(tǒng)區(qū)暗通款曲,生意對象有好多都是國民黨內(nèi)的大人物,經(jīng)他們一疏通,洋行自然無事。不僅無事,生意貌似更加活泛了。沒幾天,政府需要一名日語翻譯,洋行老板就把老二介紹了過去,試用期間人事部門對老二的業(yè)務(wù)能力很中意,老二搖身一變就也成了政府的公務(wù)人員。老襄理頭上一片烏云全散去,這才卸下身上亡國奴的重擔,算是徹底伸開腰來。

      因為兩個哥哥常年不在哈爾濱,即便是偶爾回來他們也是應(yīng)酬不斷,很少在家。所以小馮淑慧和這兩個大她十多歲的哥哥并不親。現(xiàn)在想起來,其實這哥兒倆對馮淑慧這個唯一的妹妹還是很疼愛的,每次回來都不空手,閑下來的時候也帶著她出去玩。不是到松花江上去滑冰,就是逛俄國人開的秋林商行,那里邊琳瑯滿目的都是俄國貨。馮淑慧的這對雙胞胎哥哥都喜歡吃秋林商行里賣的里道斯紅腸,而小馮淑慧只對櫥窗里擺的俄羅斯套娃感興趣。后來,在馮淑慧七歲生日的時候,她終于得到了一套俄羅斯套娃。馮淑慧不記得是哪個哥哥給她買的了,有可能是大哥馮守哲,也有可能是二哥馮守理。兩個哥哥長得太像了,有很長時間馮淑慧都分不清他們誰是誰,反正見面時叫哥總沒錯。馮淑慧還記得兩個哥哥都挺好看,喜歡穿西裝扎領(lǐng)帶,出門時皮鞋擦得錚亮。這樣的裝扮當時在哈爾濱的年輕人當中是很常見的。不是講南有上海,北有哈爾濱嗎,哈爾濱城這個“遠東巴黎”的稱謂可不是白叫的。

      也就是在哥哥寫的這封信里,再次提到了讓馮淑慧上學的事。兩個哥哥語重心長地勸父親,說時代變了,女孩子也要讀書識字,將來參加工作為社會服務(wù),從前那些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都是封建糟粕要不得。他們還夸贊父親在洋行里做事思想開明、識大體,能夠擔當起倡導新文明的表率。

      老襄理此前對讓馮淑慧讀書的事并不上心。

      街坊鄰里有好多家都把女孩子送去讀書了,有的家里條件也算不上好,但在孩子教育方面卻一點兒都不含糊,關(guān)鍵是人家對待女孩兒的態(tài)度,是把女孩兒放在和男孩兒同等地位上。這樣的見識現(xiàn)在看起來是很前衛(wèi)的,別忘了那可是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中國,國民剛剛從半封建半殖民社會中走出來,對新觀念的接受程度還不深。別說讓女孩子上學讀書了,有的地方連給女孩子裹腳纏足的陋習還保留著呢。所以感覺哈爾濱在當時也真是座思想開放的城市。老襄理事事好強,唯有在這件事上差點兒勁,其實他心里也在猶豫,家門口拐過兩條街就有所小學校,但那所學校是教會辦的,男生女生都收,而且是男女混班一起上課。讓一幫丫頭小子整天混在一起,這事讓老襄理犯膈應(yīng)。老襄理的意思是想讓馮淑慧上女子學校。那個時候哈爾濱的女子學校已經(jīng)不多了,道里街有一所,香坊街有一所,而且收費都挺高。老襄理雖說談不上多有錢,可這點兒錢也不差,他擔心的是這兩所學校離他家都挺遠,那時小學校又普遍沒有寄宿,都得走讀,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上下學實在不方便。

      轉(zhuǎn)過年秋天,馮淑慧終于背上書包,到位于道里區(qū)的國立哈爾濱第二女子小學校去讀書了。僅僅過去一年,老哈爾濱人都親身經(jīng)歷了時局的巨大變化。首先是當政的國民黨蔣總裁撕毀了國共和談協(xié)議,率先打起了內(nèi)戰(zhàn),緊接著共產(chǎn)黨的林彪率領(lǐng)十萬軍隊入關(guān),占四平、打長春,千里奔襲來到了松花江南岸。這一年春夏之交,東北民主聯(lián)軍所屬的三五九旅在林彪手下干將李天佑的指揮下,趕跑了哈爾濱的國民黨守軍,一舉收復了哈爾濱城。新的歷史一頁就此翻開。街頭巷尾的哈爾濱人都熱烈地談?wù)撝伯a(chǎn)黨新政府,懷著對未來日子的美好期待,當然也暗含著少數(shù)人的惶恐和惴惴不安。

      老襄理也感受到了這次時局之變與以往的不同。共產(chǎn)黨進城后沒多久,他的猶太人老板彼德洛維奇就飛快地把洋行出兌,然后又變賣所有不動產(chǎn)舉家去了比利時。出兌的理由是他在國外經(jīng)商的兒子破了產(chǎn),他要回去幫助兒子渡過難關(guān)。老襄理跟猶太老板干了快二十年了,知道這老家伙根本沒兒子,就一個女兒在上海,兩年前嫁給英國駐上海領(lǐng)事館的一個二等秘書,還是個黑人。老猶太人對女兒的這樁婚事不太滿意,一喝醉就罵他這個黑人女婿。

      老猶太人彼德洛維奇據(jù)說是個白俄貴族,俄國十月革命后逃到哈爾濱,在哈爾濱一待就是近三十年,洋行也開了這么些年。老家伙頭腦靈活會來事,無論是蘇聯(lián)人、德國人,還是日本人、中國人;也無論是商場上的,還是官面上的,這個彼德洛維奇都能處得來。這些年盡管時局不穩(wěn),哈爾濱城頭變換大王旗,洋行的生意卻始終不倒,且有蒸蒸日上的趨勢,足以見得老猶太人的手段。老猶太人向來視財如命,撂下這么大的生意突然出走他鄉(xiāng),肯定是探聽到了什么消息。臨出國之前,老猶太人請老襄理喝了一頓酒,酒桌上他什么也沒提,只是塞了一沓錢給老襄理,分別時又跟老襄理來了個西方式的擁抱,給老襄理感動得鼻子一酸,差點兒掉下淚來。

      那陣子馮淑慧家里挺不順當?shù)?,接連出了好幾件事。頭一樁是老襄理的父親也就是馮淑慧的爺爺突然去世。老爺子立秋那天晚上還好好的,睡了一宿覺后第二天早上就再沒有睜開眼睛。老襄理一邊急慌慌地趕到牡丹江鄉(xiāng)下去奔喪,一邊捎信給兩個在長春工作的兒子,讓他們從吉林那邊趕過去給爺爺送葬,結(jié)果爺爺都燒頭七了也沒見到哥兒倆的影兒。再一打聽,原來是東北民主聯(lián)軍正在打長春,出城的交通線都給掐斷了,哥兒倆給堵在城里出不去了。老襄理把父親的喪事料理完,剛回哈爾濱沒兩天,馮淑慧的母親早上到胡同口倒爐灰,被一輛拉煤的馬車給剮了一下,當時沒什么感覺,也就沒當回事,沒想到中午下炕的時候一骨碌就摔到地上,再想爬起來可就動彈不了了。

      父親聽到消息,急忙請來道外街和盛堂醫(yī)館的坐堂先生柳子鳴來診治。柳子鳴先生瞇著眼睛號了半天脈,說是肝陽暴亢、肝火上擾引發(fā)風痰淤血、痹阻脈絡(luò)之癥。用了含有懷牛膝、龍骨、甘草等十幾味中藥的方子,連著吃了半個多月,還真有點兒療效,母親讓人攙扶著勉強能下地了,但腿腳依然是軟綿綿的。柳子鳴先生說這個病治到這份兒上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種病屬于風疾之癥,難去根,只能維持現(xiàn)狀。

      母親患病的這些時日,日常的看護、照料工作自然由小馮淑慧來承擔。老襄理白天忙著處理老猶太人洋行里留下的善后事宜,晚上還得回家給病老婆煎湯熬藥,又牽掛著長春城里兩個好久沒有音信的兒子,不免心煩氣躁,哪兒還顧得上考慮讓馮淑慧上學的事。再說了,老婆病成這樣,白天家里沒人照看又怎么能行。

      就這樣,馮淑慧上學讀書的事又遲緩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

      馮淑慧上學路上,要穿過兩條胡同,還要乘坐有軌電車行駛?cè)镜兀铝塑囃惫找粋€街口,等到可以清楚地望見圣索菲亞教堂那個洋蔥頭樣的尖頂時,學校就快到了。

      時間長了,馮淑慧上學時也學會了抄近路,她和同學下了電車,貼著教會醫(yī)院的東墻根走,斜插到彼基廖夫公館后門,再往北走個百十來米,就到了學校的大操場。這么走的路線最短,但是就看不見圣索菲亞教堂巨大的門廊了,只能從側(cè)面望到教堂圍欄里面怪里怪氣的建筑輪廓,不時地有鐘聲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即便是放到現(xiàn)在,圣索菲亞教堂也是哈爾濱地標性的建筑之一。圣索菲亞教堂始建于1907年,由俄國建筑師克亞西科夫主持設(shè)計,原為沙俄東西伯利亞第四步兵師修建中東鐵路的隨軍教堂,后來對普通教民開放,在當時已成為遠東地區(qū)最大的東正教教堂,以其精美的哥特式建筑風格而聞名。小馮淑慧后來是從書上讀到有關(guān)圣索菲亞教堂的介紹的,開始她還沒有把這個每天上學都路過的洋教堂和著名的圣索菲亞教堂對上號,認為只是名字巧合而已,彼圣索菲亞非此圣索菲亞。她和同學還是習慣性地管眼前這個高大的建筑叫作“洋蔥頭”。至于“洋蔥頭”里面,她一次也沒有進去過。據(jù)說那里面可以隨便出入,穿黑袍、手拿十字架的洋神父態(tài)度很和藹,看見小孩子還會拿出糖果給他們吃。但是不知為什么,那陣子馮淑慧對圣索菲亞教堂總是懷著一絲恐懼,每次路過教堂時她都快步走過,似乎稍有停留就會撞到什么不好的東西,就像她在松花江灘頭草叢中看到小貓、小狗和棄嬰尸體時的那種感覺。

      1946年的冬天,整個中國都處于動蕩不安的狀態(tài)。在關(guān)外,蔣介石調(diào)動大軍瘋狂地向共產(chǎn)黨解放區(qū)進攻,國共兩黨正打得熱火朝天。在南滿一帶,國民黨軍集結(jié)重兵進攻通化,共產(chǎn)黨陳云、蕭勁光兩人離開哈爾濱取道朝鮮來到臨江,開始醞釀指揮我黨東北戰(zhàn)史上著名的四保臨江戰(zhàn)役。相對而言,處于北滿的哈爾濱城卻是一片風平浪靜,平民百姓該干啥就干啥,似乎離戰(zhàn)場上的硝煙很遙遠。

      這天晚上,馮淑慧給母親熬完藥,剛要坐下來寫作業(yè),父親就急慌慌地進來。先到里屋和母親小聲說了幾句什么,就回到堂屋里讓馮淑慧回她自己小屋里去睡覺,連作業(yè)也不讓她寫了。第二天就是禮拜天,馮淑慧約了同學去松花江邊上的太陽島玩,所以打算提前把作業(yè)寫完,以免到時候分心。聽了父親這么一吩咐,馮淑慧也沒說什么,乖乖地收拾起東西回屋睡覺去了。她合上眼睛,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過了一會兒,她聽到院子里的門響了一下,緊接著就聽到堂屋里父親在和人說話,答話的是個男聲,聽聲音很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哪個。馮淑慧爬起身來,隔著門縫偷偷往堂屋里望,看見父親正和一個男人在喝酒。那個人背對著馮淑慧,看起來是一身車老板打扮,黑棉襖,腰間扎著黑布帶,屋子里不冷,頭上戴著的黑氈帽卻沒有摘下來。馮淑慧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在那個人起身給父親倒酒偶然一個回身的當口兒,馮淑慧終于把他認了出來,這個人竟然是她的大哥馮守哲。

      自打光復之后,馮淑慧就再也沒見到她的兩個哥哥,父親母親在家里也很少念叨他們,對外人更是閉口不提,諱莫如深,而在此之前可不是這個樣子。馮淑慧學校里新開了一門政治課,老師上課時講起當前的政治形勢,總要提到國統(tǒng)區(qū)和共產(chǎn)黨解放區(qū),馮淑慧雖然聽不太懂,但也模模糊糊地猜到兩個遠在長春的哥哥不回家的原因。長春那會兒還在國民黨手里,屬于敵占區(qū)。哈爾濱和長春這兩座城市雖然離得不算遠,現(xiàn)在卻分屬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兩大陣營。大哥和二哥不僅待在國統(tǒng)區(qū)長春,而且都是給國民黨反動政府做事的人。在政治老師的口中,這類人都是國民黨反動派的幫兇和走狗,是與人民為敵的丑類。老師講得聲嚴厲色,讓小馮淑慧不寒而栗,怎么也沒法兒將兩個陽光帥氣的哥哥與兇殘的敵人對上號。

      哥哥的臉變黑了,看起來像是瘦了一些,換上了那身車老板裝束,跟個普通的鄉(xiāng)下青年沒什么兩樣。馮淑慧突然有點兒心疼起哥哥來。他是偷偷跑回哈爾濱的,否則他也不會穿著那套土里土氣的衣服。為什么兩個形影不離的哥哥這次只回來一個,另一個哥哥在哪兒呢?其實,她只是憑感覺認為,堂屋里坐著的是大哥馮守哲,而不是她二哥馮守理。兩個雙胞胎哥哥長得都差不多,以前她也經(jīng)常將他們認錯。馮淑慧已經(jīng)有很久沒見著她的兩個哥哥了,屋里的燈光又不亮,隔著門縫兒看把他們弄混也是極有可能的。

      那天晚上,哥哥和父親喝了不少酒,后來母親也從里屋里走過來??匆娋梦粗\面的兒子應(yīng)該是很激動,馮淑慧聽到母親在和哥哥說過幾句話之后突然哭了起來,但隨即被父親的低聲呵斥給止住了。屋子里靜了下來,很快有腳步聲奔向馮淑慧的小屋,馮淑慧急忙閉上眼睛假裝睡覺。不一會兒,哥哥走了進來,在馮淑慧躺著的小炕前站了一會兒,俯下身輕輕摸了下馮淑慧的臉,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走出了小屋。馮淑慧的眼淚唰地流了下來。

      第二天早晨馮淑慧起來,發(fā)現(xiàn)堂屋里已收拾得利利索索,看不出來昨晚有人來過。父親母親悶頭吃飯,絕口不提哥哥回來的事。馮淑慧也不敢去問。到了下午,就傳出了圣索菲亞教堂出事的消息,說是教堂里被埋了炸彈,炸彈響了。

      炸彈據(jù)說是被國民黨派遣的特務(wù)安放的,目標是哈爾濱市政府的主要領(lǐng)導人、市長劉成棟。劉成棟當天下午要到道里區(qū)檢查食品安全工作。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市場上發(fā)現(xiàn)有不良商家在食品中摻雜使假、坑害消費者的行為,政府下大力氣進行了專項整治。劉成棟這次就是想看看整治的成果,了解一下老百姓對新政府的看法,順便他也想到圣索菲亞教堂看一看。劉成棟是黑龍江省肇源縣人,年輕時就來過哈爾濱,對圣索菲亞教堂并不陌生,他這次來也算是故地重游。可能是保密工作做得不好,他這趟出行的消息被國民黨“保密局”的特務(wù)們知道了,事先在教堂東角門口安放了炸彈,準備等劉成棟一行一到就觸發(fā)機關(guān)引爆炸彈。特務(wù)們計劃得很周詳,可惜行事不密,夜里安放炸彈時被一名在角落里解手的黃包車車夫發(fā)現(xiàn)了。黃包車夫是街道黨組織發(fā)展的積極分子,對敵警惕性頗高,當即到派出所報了案。

      第二天,不知就里的特務(wù)們按照預(yù)定的暗殺計劃剛剛集結(jié),就被四面八方趕過來的公安部隊圍堵了起來?;艁y之中,有個躲在暗處的小特務(wù)觸發(fā)了另外一枚炸彈的引爆機關(guān),他自己當場被炸死,教堂主建筑部分墻體輕微受損,其余特務(wù)無一漏網(wǎng)。據(jù)被抓獲的特務(wù)交代,此次暗殺行動的總負責人是國民黨“保密局”長春站行動組組長柳鏡軒。他這次也潛入了哈爾濱,但沒有與其他參與行動的特務(wù)們公開見面,只是躲在一個隱秘地方,遙控指揮著手下特務(wù)們的行動。哈爾濱警方隨即在全市范圍內(nèi)展開了搜捕國民黨特務(wù)的清查統(tǒng)一行動。

      那幾天街上亂哄哄的,路口上多了荷槍實彈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官兵,對來往行人進行仔細盤查。因為怕特務(wù)們再搞破壞,馮淑慧上學的學校門口也加了雙崗,老師們告誡學生上下學走大道,不要再圖捷徑走偏僻小道。馮淑慧和同學們按照老師的要求走了兩天大道,之后還是在膽子大的同學帶領(lǐng)下重新開始走原來的小路,畢竟可以少走差不多一里多路呢。路過圣索菲亞教堂旁邊時,同學們就指指點點,說特務(wù)們引爆的炸彈埋在哪兒,民主聯(lián)軍從哪兒沖出來把特務(wù)包圍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像是他們親眼看見的一樣。馮淑慧注意到,教堂西墻檐角下有一塊橢圓形的破損之處,露出了里面的青磚,下面的欄桿都東倒西歪的,看起來炸彈當初就是從這里炸響的。有個同學指著地上一攤黑褐色的污跡說,這個就是那個被炸死的特務(wù)身上流下的血。馮淑慧身上一陣發(fā)冷,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老襄理父親這些時日老是陰著臉,連酒也不大喝了,馮淑慧整天賠著小心,唯恐稍不注意再惹父親生氣。這天是周日,老襄理拿著算盤悶在里屋算賬。母親看外面天氣好,破天荒地提出來讓馮淑慧扶著她到外面透透氣。胡同外面就是道外街,街上人來人往挺熱鬧,母親和幾個趕早集回來的鄰居打過招呼,又和一個相熟的嬸子聊上了幾句,心情好了許多,就讓馮淑慧扶著她再走幾步,她打算到街角俄國人基里夫開的熟食店買塊熏肉和酸黃瓜,中午給老襄理下酒。母親走路慢,娘兒倆磨磨蹭蹭剛走了百十來米,就發(fā)現(xiàn)街頭巷尾忽然涌出很多人,鬧鬧吵吵的,個個伸頭往街面上瞅,像是有什么熱鬧看。

      母親轉(zhuǎn)頭問一位路人怎么回事,那人說剛剛中央廣場上政府開了公審國民黨特務(wù)的大會,現(xiàn)在正押著特務(wù)游街,待會兒車隊要打這里經(jīng)過,游過這條街之后就要把宣判了死刑的特務(wù)拉到松花江南岸那片河灘上槍斃了。母親向來見不得這種場面,拉著馮淑慧想要回家,卻被擁擠的人流堵住行不得半步。這個時候有人歡叫著說“來了”。馮淑慧順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就見從街口駛過來三輛卡車,頭輛卡車上載滿了荷槍實彈的民主聯(lián)軍官兵,車頂上架著高音喇叭,喇叭發(fā)出很大的聲響,似乎正循環(huán)播放著即將被處決的特務(wù)們的罪狀。

      身邊鬧哄哄的,馮淑慧除了聽到特務(wù)名字中有個叫柳鏡軒的,別的什么內(nèi)容都沒聽清。果然,在后面那輛車上五花大綁的柳鏡軒被兩個戰(zhàn)士押著從眾人面前經(jīng)過。馮淑慧當然不認得柳鏡軒,她是從掛在特務(wù)脖子上那個大牌子上的三個字當中識得這個人就是柳鏡軒的。那陣子整個哈爾濱的人都在談?wù)摿R軒,知道他是政府通緝的國民黨“保密局”特務(wù)頭子,據(jù)說這家伙血債累累,殺人從來不留活口,是個兇殘歹毒的狠角色。

      或許是自覺罪孽深重,柳鏡軒一直垂著頭。憤怒的押解戰(zhàn)士時不時薅著他的頭發(fā)強迫他把腦袋抬起來,以便于讓圍觀群眾看清他的真面目。就在他抬頭的瞬間,馮淑慧驚呆了,車上押解的那個人竟然是她的大哥馮守哲。她仔細揉了揉眼睛,沒錯,就是大哥馮守哲。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大哥咋就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特務(wù)頭子柳鏡軒?馮淑慧腦袋里空白一片,忽聽身邊有人驚呼“快來看看這個女的咋的了”,回過神來就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癱倒在地上。馮淑慧忙俯下身子去扶母親,再站起身來,押解車隊已拐過街角不見了。

      時光荏苒,歷史很快進入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剛剛建立的新中國在贏得了抗美援朝的全面勝利之后,很快著手了對于農(nóng)業(yè)、工商業(yè)和手工業(yè)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并制訂出第一個五年計劃。這一年馮淑慧十八周歲了,兩年前她小學畢業(yè)后沒有升入初中讀書,在家里待了一段時間后,就到了新組建的秋林公司道外街副食店當了一名售貨員。

      自打大哥出事之后,馮淑慧的母親承受不了這份打擊,回到家躺炕上就再也沒起來,挺了大半年到底沒挺過去,走了。又過了一年,老襄理父親續(xù)弦娶了香坊街柳家油坊二掌柜劉大腦袋的大閨女劉桂芳進了老馮家。劉桂芳那年三十多歲,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先前嫁的丈夫是偽滿洲國齊齊哈爾警察署的一名副署長,因為幫著日本人干活兒很賣力氣,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的血債他手上都沾了不少,“八一五”光復后免不得遭到了清算,被國民黨政府長春高等法院判了無期徒刑。劉大腦袋見女婿失了勢,就攛掇女兒和他離了婚,劉桂芳就帶著她和前夫生的兒子回到了哈爾濱。開始手頭有點兒余錢日子還能將就過,后來就有點兒緊巴了,又趕上劉大腦袋得了肺結(jié)核,劉桂芳給他爹治病住院搭進去不少錢,結(jié)果劉大腦袋命也沒保住,一口氣沒上來還是死了。臨死之前,他央求朋友給劉桂芳找個人家,好讓娘兒倆有個歸宿。就這么經(jīng)人介紹,劉桂芳帶著她的拖油瓶兒子嫁給了馮淑慧的父親,成了她的后娘。

      老襄理娶了個比自己小近二十歲的女人,自然有所偏愛。偏偏劉桂芳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女人,過了門仗著父親的嬌寵,很快把持了家里的財務(wù)大權(quán),成了名副其實的女主人。馮淑慧眼見老父親對年輕后娘諂媚迎合的丑態(tài),想起母親生前所受的委屈,心頭不免生火。她年紀尚小,做事又不懂得克制,沒幾天就沖撞了劉桂芳好幾次,兩個人之間自此齟齬不斷。劉桂芳哪兒能咽下這口氣,連吹枕邊風數(shù)落馮淑慧的不是。老襄理父親年齒增高,脾氣已改了許多,尤其是兩個哥哥失去消息之后,他對身邊僅剩的這個小女兒憐惜之情日漸加深,父女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大有緩和。如今夾在嬌妻和女兒之間受夾板氣,先是采取綏靖政策,說話前拉后拽地兩頭都不得罪,時間久了就偏向了劉桂芳一頭,最后就干脆站到了劉桂芳這一邊,不再去考慮小女兒的感受了。

      馮淑慧小學成績還不錯,她本來是想要讀初中的,可是老襄理父親借口家里負擔重,就沒有讓她把書再讀下去。馮淑慧清楚還是劉桂芳從中作梗,晚上躲在被窩里暗自落淚,想著要是哥哥還在,絕不能容忍劉桂芳這個娘兒們在家里一手遮天。馮淑慧老是一陣陣恍惚,搞不清楚1946年冬天在街上看到的那個被押赴刑場的人到底是大哥呢,還是一個和大哥長相相似的人。實際上,事后政府也曾有人到家里來調(diào)查過,也問起哥哥的情況,老襄理父親信誓旦旦地表示兩個兒子雖然都在國統(tǒng)區(qū)工作,但做的都是正當職業(yè),與國民黨反動派素無瓜葛。老襄理父親這套說辭顯然是在撒謊,可是來調(diào)查的人居然信了,也有可能是政府對哥兒倆的情況并不了解。

      俗話說,紙里包不住火,有些事情瞞是瞞不住的。1952年春天,街道派出所接到軍方發(fā)來的秘密函件,稱當年被鎮(zhèn)壓的國民黨特務(wù)頭子柳鏡軒真名叫馮守哲,是道外街廊坊胡同馮文啟家的大兒子。他還有個雙胞胎弟弟叫馮守理,原來在國民黨政府做事,后來加入了曾澤生的第60軍,是個上尉參謀。1948年曾澤生部隊起義時這個人突然失蹤,后來經(jīng)調(diào)查搞明白,他是鐵了心要跟國民黨走,趁著混亂化裝逃出了長春,輾轉(zhuǎn)跑到了南邊,投了國民黨白崇禧的部隊,后來隨著部隊潰逃到了臺灣。可以說,這個馮守理和他的哥哥一樣,都是個死硬的反革命分子。

      事情再清楚不過了,馮淑慧的兩個哥哥都是國民黨反動派陣營里的人,那他們家理所當然就是反革命家屬,民警再找老襄理父親問話就不那么客氣了。1950年政府劃定階級成分的時候,因為老襄理父親早就辭了洋行襄理的職務(wù),那會兒正給一家公私合營的醬油廠當會計,他在廠子里也沒有什么股份,就把他的階級成分定成了工人。老襄理樂得嘴都合不上了,能把階級成分劃定為工人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因為和他出身差不多的,基本上都定成了資本家,最不濟的也是個小業(yè)主,只有他成了響當當?shù)墓と穗A級中的一分子。那陣子老襄理的腰板挺得溜直,走路都帶著風。沒想到好日子沒過多久,政府就為兩個哥哥的事找上門來,原來老襄理家居然出了這么兩個反動的兒子,那么再把這樣的家庭放在工人階級隊伍里就不合適了,應(yīng)該劃分到反革命分子家屬之列。于是讓老襄理重新填表登記,只等著哈爾濱市公安局政保處審核裁定,馮淑慧的家庭成分就從當家做主的工人階級變?yōu)樽屓送贄壍姆锤锩肿蛹覍佟?/p>

      全家人頓時陷入巨大的恐慌中,老襄理父親的續(xù)弦劉桂芳首先不干了。劉桂芳因為和她當過偽滿洲國官員的丈夫離了婚,屬于主動和反動階級斷了關(guān)系,新政府成立之后并沒有受到?jīng)_擊。她嫁給老襄理本來是圖個安逸,如今眼看著老襄理連同他的家庭都要被打入另冊,以后的日子沒啥盼頭了,就吵著要跟老襄理父親離婚,老襄理父親只好低三下四地哄著劉桂芳,暗地里又拿出些錢來給了她,才勉強讓她回心轉(zhuǎn)意,不再提離婚的事。說來也怪,政府那邊居然再無下文,并沒有誰來宣布他們家是反革命分子家屬,就好像這個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隨后就有人議論說是老襄理父親拿出兩根金條賄賂了一名政府干部,讓這個人幫著運作維持了他們家的工人成分。馮淑慧聽到后認為純屬無稽之談,她很清楚依據(jù)父親那時候的實力根本拿不出什么金條來,而且共產(chǎn)黨政府里的人和國民黨政府不一樣,革命意志堅定不說,個頂個地都是兩袖清風,搞行賄送禮那套舊衙門作風基本上行不通。

      1985年春夏之交,家住山東省曹縣程家堡村的五十歲農(nóng)婦馮淑慧收到了哈爾濱市民政部門發(fā)放的烈士證書,這是一張遲到了三十余年的烈士證書。烈士名字叫作馮守理,也就是馮淑慧的二哥。馮淑慧這才知道,馮守理在讀書時就在思想上要求進步,很快加入了我黨地下組織,后來受黨指派打入國民黨政府內(nèi)部做情報工作。他和大哥馮守哲早就分道揚鑣,走上了不同的道路。1949年,二哥帶著黨的秘密任務(wù)來到臺灣,在臺灣地下黨組織的領(lǐng)導下繼續(xù)開展工作。1950年由于叛徒出賣,臺灣地下黨組織遭到毀滅性破壞,包括吳石將軍在內(nèi)的十多名共產(chǎn)黨人被國民黨“保密局”逮捕后槍殺,犧牲的烈士當中就有二哥馮守理。

      藏在心頭這么久的疑惑總算有了答案,馮淑慧接過了烈士證書,盯著上面的名字看了一會兒后,就把證書收了起來。

      有一段時間,馮淑慧總愛去圣索菲亞教堂,不為別的,只為了教堂里邊的清靜。教堂里原本有十幾個洋神父,現(xiàn)在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個叫彼得的俄國人,當年都八十多歲了,連走路都走不穩(wěn),說不上哪天就去見上帝了。陪著老彼得的只有一個叫沈秋福的敲鐘人,還有五六個俄裔老婦人,據(jù)說是鐵路上蘇聯(lián)派來的工程師的家屬,都是虔誠的東正教徒,背著自己的家人偷著來教堂做彌撒。人民政府正在開展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運動,雖然對于教會活動并不制止,但也并不倡導,畢竟,這是來自敵對的資本主義陣營的東西,稍有覺悟的革命群眾都要對此堅決抵制。所以,教堂里面的蕭條是很自然的,來的人也僅是為了看西洋景和湊熱鬧,與神圣的信仰根本不搭邊。

      時間久了,馮淑慧就對教堂布局有了深入的了解,原來教堂平面布局為東西走向,呈十字形,墻體全部采用洋灰青磚砌成,最上面那個曾被同學們稱為洋蔥頭的東西就是教堂巨大飽滿的穹頂,周邊圍繞著四個大小不同的帳篷頂,形成主從式的布局。四個樓層之間有樓梯相連,前后左右有四個門出入。正門頂部為鐘樓,七座響銅鑄制的樂鐘恰好是七個音符,每次做彌撒時,敲鐘人沈秋福就登上鐘樓手腳并用,敲打出抑揚頓挫的鐘聲。不知為什么,馮淑慧每次聽到鐘聲,都有一種莫名的憂傷。

      有多少次,馮淑慧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教堂里想著心事,她覺得很孤獨,想跟人說會兒話,可是她身邊一個人都沒有。直到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教堂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穿軍裝的男青年。當她轉(zhuǎn)過臉望過去,迎面就撞上了他那熱辣辣的目光。十八歲的馮淑慧的心悠地蕩了那么一下。

      就這樣,馮淑慧認識了青年軍人小張。

      小張的老家在四川,讀書時卻是在沈陽。他是1948年春天沈陽解放時入伍參加了林彪的四野部隊,在部隊上他由于懂俄語,出于工作需要,就被組織上調(diào)到哈爾濱,具體負責與蘇聯(lián)派駐哈爾濱鐵路局工作人員的聯(lián)絡(luò)。由于歷史原因,解放初期哈爾濱鐵路局所屬的中長鐵路依然由中蘇兩國共管,只是根據(jù)中蘇兩國簽署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規(guī)定,蘇聯(lián)政府將于1952年之前將共同管理的中長鐵路全部財產(chǎn)無償?shù)匾平唤o中國,在移交前中蘇共同管理的現(xiàn)狀不變,但中蘇雙方代表所擔任的職務(wù)自協(xié)定生效后改為按期輪換制。應(yīng)中國政府的請求,蘇聯(lián)派出了很多專家在中長鐵路各級部門任職,幫助盡快修復鐵路,培養(yǎng)中國鐵路技術(shù)人才和管理人才。小張的日常工作就是和這些蘇聯(lián)派駐的專家打交道。因為有了這個方便,身為部隊軍官的他才得以自由出入教堂這種地方,也因此有緣結(jié)識了馮淑慧。

      馮淑慧至今依然記得小張的那張娃娃臉,還有他濃重的四川口音。小張書讀得多,經(jīng)的事也多,說起話來頭頭是道,馮淑慧睜著好奇的眼睛盯著小張,覺得小張正在為她打開一個新奇的世界。小張有一臺產(chǎn)自蘇聯(lián)的舊費德牌照相機,他的照相技術(shù)很好,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小張老是變著法兒地讓馮淑慧擺出各種姿勢給她拍照。小張帶著她去松花江溜冰,請她到中央大街莫斯科紅房子餐廳去喝正宗的羅宋湯,還跟她說等部隊一放假就陪她到長春去看偽滿洲國皇宮,順便坐一坐溥儀當年登基時坐過的那把龍椅。和小張在一起,馮淑慧忘記了所有的不快。她滿面紅光,在單位里見人就笑,像是換了個人。即便是回到家里,對后娘劉桂芳的挑釁,她也是毫不在意,懶得再去理會。

      事情出在了和小張相處大半年之后,本來馮淑慧約好了和小張在圣索菲亞教堂門口見面,到了時間卻不見小張的蹤影,從此之后連著一周都沒有小張的消息。馮淑慧坐不住了,決定到部隊去找小張??蛇@個時候馮淑慧才發(fā)現(xiàn),她只知道小張是部隊的,卻根本不清楚小張是哪個部隊的。哈爾濱駐扎的部隊多了去了,到哪里才能找到小張呢?實際上,小張在說話時很少提到部隊的事,他是個保密意識很強的人。馮淑慧向洋神父老彼得打聽小張這個人,老彼得手上畫著“十”字,說他對這個會講俄語的年輕軍人有印象,但對于他的具體情況卻一點兒也不了解。再問其他幾個經(jīng)常來教堂做彌撒的蘇聯(lián)大媽,有個叫瑪?shù)僦Z娃的胖女人說她認識小張,小張曾經(jīng)和她在哈爾濱鐵路局當副段長的丈夫一起開過會,據(jù)她丈夫說,小張是哈爾濱衛(wèi)戍部隊對外聯(lián)絡(luò)處的參謀。馮淑慧費盡周折找到了小張的部隊,一打聽確實有小張這個人,但是這個小張幾天前突然接到上級的命令被緊急調(diào)走了。馮淑慧急忙問調(diào)到哪里去了,對方答復說,這屬于軍隊機密,無可奉告。

      馮淑慧呆愣在那里,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后娘劉桂芳最近像變了個人似的,對馮淑慧的態(tài)度好了起來。馮淑慧下班回家,她不僅笑臉相迎,還主動端來熱飯熱菜招呼她來吃,隔天又從自己房間里拿出好幾袋護膚霜、雪花膏送給馮淑慧,說馮淑慧挺大的姑娘應(yīng)該捯飭得漂漂亮亮地出門。馮淑慧嘴上不冷不熱地敷衍著劉桂芳,心想她平白無故地獻殷勤,保不齊又要起什么幺蛾子。果不其然,沒過幾天,馮淑慧就聽到鄰居劉二嬸給她透話,說是劉桂芳有心將馮淑慧嫁給她娘家的一個叔伯侄子。那小子當過國民黨兵,1948年打長春時中了一顆流彈,右腿上落下殘疾,如今在香坊區(qū)一家肉食品加工廠當司爐工。他家里有點兒閑錢,可因為身上有殘疾,快三十了還沒有說上媳婦。他父母為這事急得火上房,托人送禮地到處給他張羅親事,作為親戚里道的劉桂芳當然知道這事,就把心思放在了馮淑慧身上。這兩天她正纏著老襄理父親,想讓他答應(yīng)這門婚事,雖然老襄理父親現(xiàn)在還有點兒猶豫,但他終究經(jīng)不起劉桂芳的軟磨硬泡,沒準兒哪天就會松口。劉二嬸跟馮淑慧說這些是想讓她自己拿個主意,劉二嬸說新社會倡導婚姻自主,父母包辦那一套早就過時了,馮淑慧應(yīng)該沖出封建社會枷鎖,做一個追求婚姻自主的新女性。劉二嬸雖然也是家庭婦女,但她是這條街上新當選的居委會主任,平時總?cè)^(qū)里和街道上開會,接觸的社會面很寬,說起話來自然也就不一般。

      其實,劉二嬸這次和馮淑慧見面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她是代表街道組織來找馮淑慧談話的。當然談話的對象不光馮淑慧一個人,還有街道上的許多人。這些人和馮淑慧一樣,都是十八九、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而且都還沒有結(jié)婚。談話的內(nèi)容也都差不多,就是鼓勵她們同封建包辦婚姻做斗爭,用實際行動贏得個人幸福。至于怎么行動,劉二嬸都安排好了,她說,這個周日區(qū)里和哈爾濱鐵路局聯(lián)合在火車站前的鐵路職工俱樂部搞一次青年職工聯(lián)誼活動,到時候參加的都是鐵路和街道上的年輕人,是大家溝通交流的好機會,她希望他們都按時參加活動。談話結(jié)束的時候,劉二嬸很正式地和馮淑慧握了握手,說,機會都是自己把握的,何去何從自己看著辦吧。

      關(guān)于那年秋天在哈爾濱鐵路俱樂部舉辦的那場青年職工聯(lián)誼活動,好多參加過活動的老哈爾濱人至今提起來都記憶深刻。實際上所謂的聯(lián)誼活動,說白了就是當時的鐵路局工會為了解決單身職工婚姻問題與地方上搞的相親會。據(jù)說,那場活動搞得相當成功,俱樂部里人擠得滿滿登登的,以至于稍微晚到的人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整場活動的氣氛始終都很熱烈,高潮部分是來自莫斯科蘇聯(lián)國家大劇院的舞蹈家洛斯諾娃現(xiàn)場跳了一段芭蕾舞劇《天鵝湖》。美輪美奐的芭蕾舞姿,連見多識廣的哈爾濱人都不得不承認開了眼界。

      當然,那場活動取得的效果也很好。根據(jù)事后統(tǒng)計,在那次活動上相識的青年男女有十五對發(fā)展成了戀愛關(guān)系,并在半年和一年之內(nèi)相繼喜結(jié)良緣。他們中間最出名的是機床廠十九歲女天車工張雅蘭和蘇聯(lián)援華鐵路局工程師廖庫斯的愛情故事。兩個人在聯(lián)誼會上一見如故,很快就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后來廖庫斯奉調(diào)回國,張雅蘭不顧組織上和家庭的反對,毅然決然地隨著戀人去了蘇聯(lián)的明斯克。在明斯克郊外一處簡陋的工人宿舍,女天車工張雅蘭一口氣為工程師生了八個孩子,被蘇維埃政府授予了“英雄母親”的稱號。張雅蘭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曾經(jīng)帶著自己的蘇聯(lián)丈夫廖庫斯回到哈爾濱,那時候位于站前的鐵路俱樂部還沒有拆除,兩個人故地重游,還專門在俱樂部門前合影留念。報紙和電視臺當時都做了宣傳報道,一時之間成為坊間茶余飯后的談資。

      按照大概率事件的可能性,若是馮淑慧也參加了那次活動,沒準兒她也能成為那十五個幸運女孩兒中的一個。論顏值,馮淑慧長相不錯,自身的條件也不差,平時在人群中的回頭率還是很高的。果真這樣,馮淑慧的境遇就會有所轉(zhuǎn)變,而這正是她所迫切希望的。她很清楚這個家她是待不下去了,或許嫁人是她逃離這個家的唯一出路。馮淑慧打定了主意,出門前描眉擦臉精心做了打扮,她照了照鏡子,對自己的形象很滿意。她還特意提前半個小時上路,為的是趕在俱樂部里人少時能提前找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一路上馮淑慧都在想,會有什么樣的人來和她搭訕呢?就像她當初在圣索菲亞教堂小張主動和她搭訕,裝模作樣地向她打聽路,她當時就看穿了小張的目的,可是心里并不反感。時間過得真快啊,一轉(zhuǎn)眼小張從她眼前消失快兩個月了。每次想到小張,馮淑慧的心里還一陣陣地有疼痛的感覺。

      走在中央大街的一個岔路口時,馮淑慧遭遇了意外,被一輛自行車給撞了。那個路口是個斜坡,騎自行車的人順坡而下,車速挺快,看見馮淑慧在前面便急忙拉自行車手剎。偏偏手剎這時候不好使了,在慣性力作用下,就把在路邊正常行走的馮淑慧給碰倒了,肇事的騎行者連同他的自行車也重重地摔倒在馬路上。馮淑慧站起身,看了眼一正狼狽不堪爬起身的騎車人,覺得剛才的事故純屬意外,便不想再為難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邁步就往前走。結(jié)果,她腳腕處一陣刺痛,哎喲一聲就癱坐在地上。那個剛爬起身的騎車人急忙走過來扶起馮淑慧。馮淑慧抬起頭,發(fā)現(xiàn)這個人是個年輕小伙子,穿著一身藍色的鐵路工裝,看起來是鐵路局的工作人員。她忍著痛指著馬路對面的一家診所說,我這腳好像是扭了,快點兒送我去診所。

      事實上,馮淑慧腳上的傷情遠比她想象的要嚴重。因為她當天穿著一雙高跟鞋,被撞的時候一腳踩空致使右腳踝骨嚴重骨折。大夫檢查完之后對受傷的腳踝做了骨頭復位,敷上石膏、打上夾板,說這種骨傷并無大礙,只是一時之間不能下地,需要在家靜養(yǎng)。馮淑慧沒有辦法,只好耐著性子在家煎熬。撞她的小伙子無意間闖了這么大禍,自知理虧,便隔三岔五來看她,來時還不空手,大包小裹的東西總不少拿。馮淑慧這時候已經(jīng)知道了小伙子叫程志國,是哈爾濱鐵路局車輛段信號班的班長。當天那么著急趕路,是因為車輛段里要搞業(yè)務(wù)骨干培訓,請新來的蘇聯(lián)援華工程師給大伙兒講解有關(guān)車輛編組方面的業(yè)務(wù)知識。恰巧趕上外事部門派來的俄語翻譯突發(fā)肺炎住進了醫(yī)院,段里領(lǐng)導想著程志國平時會講幾句俄語,趕鴨子上架臨時通知他到培訓現(xiàn)場去救場,沒想到半路上竟出了這么一檔子事。馮淑慧早就看出程志國是個實誠人,見他跑前跑后也過意不去,就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了,我就是遭點兒罪,也沒落下什么大毛病,你不要老把這事放在心上,以后就不要再到我家里來了。

      程志國一臉憨厚地答應(yīng)著,可過后該來還是照常來,而且手里拎的東西不斷加碼,放下東西還幫著家里干這干那的,忙得汗流浹背也不停手。開始的時候老襄理和劉桂芳對程志國又是拿東西又是幫著干活兒的事挺高興,可時間長了就看出來了,原來這小子心里存著別的想法。老襄理那邊倒沒說什么,劉桂芳卻搶先發(fā)難了。她還指望著馮淑慧和本家侄子的那門親事能成呢,哪兒能容忍姓程的小子在這里橫插一杠子。于是,她再見到程志國進家門就冷言冷語把他往外攆,還把他從老盛德昌點心鋪剛買來的一包槽子糕扔到街上。馮淑慧本來對程志國不怎么待見,但看后娘對他這個態(tài)度,就有些生氣,覺得打狗還要看主人呢,程志國再不濟也是她馮淑慧的客人,劉桂芳的態(tài)度擺明了是沖著自己來的。于是馮淑慧就當著程志國的面和劉桂芳撕破了臉,告誡劉桂芳不要再干涉自己的私事,程志國愛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你劉桂芳管不著這事。

      到這時候馮淑慧也沒往深里想,直到有一天劉二嬸來家里看她,拐彎抹角地提到了程志國,說程志國是車輛段信號班的業(yè)務(wù)骨干,組織上很器重他,準備把他當后備干部培養(yǎng),還拿出了一張揉得皺巴巴的報紙,指著上面豆腐塊大小的一段文字說,上面有鐵路局對程志國的宣傳報道,言外之意這個程志國是個前途無量的人物。馮淑慧很奇怪,從劉二嬸口里介紹的程志國和自己印象中的程志國根本不像是一個人,但他確實就是同一個人,整個車輛段也就只有一個叫程志國的。平時看這個程志國普普通通的沒個出彩的地方,張嘴一口山東腔,一著急還磕巴,任誰也不會把他這號人物和有為青年相提并論,原來他這是深藏不露啊。一個人深藏不露有可能是居心叵測,也有可能是虛懷若谷,馮淑慧思來想去琢磨了大半宿,終于把事情原委想明白了。再見到程志國態(tài)度就變了,她嗔怪程志國,說,你一個大男人有啥話就直接跟我說,別托這個求那個地找什么劉二嬸李二嬸了。程志國紅著臉吭哧了半天,說,我想跟你好。馮淑慧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低下頭,心想這就是命。

      兩個人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馮淑慧是個有主見的姑娘,既然她在心里認定了程志國這個人,就不再考慮別的了。實際上,以馮淑慧家里當時的條件,能夠找到程志國這樣的工人階級實屬難能可貴。老襄理父親當然記得兩年前因為兩個兒子的歷史問題,自己家差點兒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家屬的遭遇,他很清楚若是女兒和程志國的婚事能成,就相當于自己家庭已同資產(chǎn)階級劃清了界限,轉(zhuǎn)過來和無產(chǎn)階級站到了一起。說到底,這筆政治賬還是相當劃算的。所以,老襄理首先改變了態(tài)度,也不再顧忌老婆劉桂芳的反對了,轉(zhuǎn)而支持起馮淑慧來。

      而馮淑慧通過這段時間與程志國的交往,覺得他人也的確靠譜。人和人相處得仔細品,有的人表面上裝老實,可是處的時間長了就會暴露本來面目。程志國卻不是這樣,不管馮淑慧怎么耍態(tài)度,他都是笑臉相迎,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后來,連老襄理父親都看不下去了,說,人家程志國畢竟是車輛段的班長,是個有身份的人,你別老跟人家掉臉子。馮淑慧對程志國無端發(fā)邪火,有女孩兒任性撒嬌的因素在里面,但更多的還是對程志國煙不出火不進的沉悶性子不滿意,馮淑慧問上三句話,程志國搭不上一句,兩個人說話嘮嗑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馮淑慧想象不到就程志國這個吭哧癟肚的窩囊勁兒怎么能當上了鐵路上的班長,還居然會講幾句俄語。

      聽程志國自己講,他老家在山東曹縣農(nóng)村,因為不想像父輩那樣老守田園,土改那年孤身一人輾轉(zhuǎn)來到哈爾濱,經(jīng)人介紹到鐵路局車輛段當了工人。由于在家鄉(xiāng)念過兩年書,所以在班組里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再加上他熟悉業(yè)務(wù)又快,所以很得領(lǐng)導賞識,沒多長時間就成為業(yè)務(wù)骨干,被推薦上了鐵路局舉辦的業(yè)務(wù)骨干培訓班,他那幾句半吊子俄語也是跟培訓班上的蘇聯(lián)工程師學的。程志國還說,那幫俄國老毛子都喜歡喝酒,他自己的酒量不錯,沒事總陪他們喝酒,一來二去就處出了感情,他的老毛子話就這么練出來了。程志國說的這些確實都是真的,只是他刪繁就簡把有些事給忽略了,而他忽略的那部分對他來說卻才是最重要的。說起來他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完全是靠著撞大運遇到了貴人,當然,這個貴人也不是白撿來的,是他好心行善事得到的回報。這個貴人叫奧斯托洛夫,是蘇聯(lián)政府派駐哈爾濱鐵路局專家組的首席專家。這個奧斯托洛夫時年五十多歲,論專業(yè)業(yè)務(wù)能力那可是響當當?shù)?,為人也熱情,屬于敬業(yè)奉獻、誨人不倦的那種??梢哉f,這人哪樣都好,就有一樣不好,這人好酒。蘇聯(lián)老大哥當中好酒的居多,可這個奧斯托洛夫喝得尤甚,因此,他隔三岔五就得喝多一回。

      那年臘月初八夜里,外面是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氣,連柏油馬路都被凍得硬邦邦的,奧斯托洛夫在道外的馬克西姆餐廳又喝多了,一個人晃晃蕩蕩往前走。走了有一段路,他感覺自己到了所住的專家公寓門前,于是推門進屋脫衣上床,在溫暖如春的房間里打起了呼嚕。睡得正香的時候,奧斯托洛夫被一陣猛烈的搖晃給弄醒了。他抬頭看自己哪還在公寓床上,分明是躺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小胡同里!一個中國人穿著單薄的夾衫,凍得哆哆嗦嗦的,正使勁搖晃自己的腦袋。再看自己光著膀子,身上披著一件黑棉襖,不用問就是那個中國人從自己身上脫下來給他披上的。奧斯托洛夫頓時明白過來,自己酒喝蒙了躺在地上睡著了,要不是這個好心的中國人把他救了,自己再有九條命,在數(shù)九寒天的哈爾濱街頭也得交待了。

      清醒過來的奧斯托洛夫連說帶比畫地感謝這個中國人,非拽著他和自己一起回專家公寓喝一杯他存了二十年的伏特加。他說,我要和你這個好心的中國人交朋友,是朋友就要坦誠相待,有困難就盡管跟我提。當然,奧斯托洛夫說的是俄語,中國人根本聽不懂。不過,奧斯托洛夫說到做到,他說的話后來都兌現(xiàn)了。這個中國人,就是剛從山東鄉(xiāng)下來到哈爾濱的程志國。

      奧斯托洛夫1954年8月結(jié)束援華工作任務(wù)回國,回國之前,哈爾濱鐵路局領(lǐng)導給他舉辦了隆重的歡送儀式,還請他為今后鐵路局的工作留下寶貴意見。奧斯托洛夫工作上的意見沒提,卻向鐵路局領(lǐng)導提出了一個私人建議。奧斯托洛夫了解到車輛段缺個副段長,他認為這個職務(wù)信號班的程志國就很合適,希望組織上給予考慮。奧斯托洛夫說的話當然有分量,鐵路局領(lǐng)導到底下一打聽,程志國在信號班里工作干得也確實不錯,就準備研究提拔他當副段長,誰知道在討論的時候鐵路局一名副書記突然提出了程志國還不是黨員,把一個非中共人士提拔到副段長的位置上有些不合適。副書記也不是反對程志國當副段長,他想出個折中的辦法,先解決程志國的組織問題,再提拔他的職位。于是,就讓程志國寫入黨申請書,很快把他列為入黨積極分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程志國加入黨組織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氖隆?/p>

      結(jié)果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程志國在工作上出了嚴重事故。他在車站指揮來往車輛通行時,把信號旗打錯了,誤把一輛貨車導入了另一條軌道。那條軌道對面方向正有一輛客車準備進站,兩輛列車對向而行,距離越來越近,眼瞅著就要撞上了,幸虧貨車司機反應(yīng)還算快,見情勢不妙趕快緊急剎車,拼命地鳴笛,終于引起了客車司機的注意,兩輛列車最后幾乎是臉對著臉才把車完全停住。這場事故雖然沒有造成人、財、物上的損失,可產(chǎn)生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尤其是那輛客車上的乘客中還有幾位重要領(lǐng)導,有關(guān)部門當時就考慮是不是有敵人在搞破壞。憤怒的鐵路局領(lǐng)導下令嚴查,保衛(wèi)處當即把程志國從信號班給帶走了。

      馮淑慧幾天之后才知道程志國出了事。程志國因為馬上要當干部了,工作上干得就更賣力了,加班加點是常有的事,馮淑慧對于有日子見不到他人影兒早就習慣了。兩個人正在商量結(jié)婚的事,程志國在離他們車輛段不遠的地方租了間房子,準備臨時作為婚房。他有些歉意地對馮淑慧說,租住這間房是臨時的,等他當上了副段長,單位就能給他分一套公寓房,那可是過去蘇聯(lián)專家住的房子,俄式建筑帶壁爐的那種,臥室鋪著地毯,連腳下踩著的地板都是紅松的,那才真叫氣派呢。程志國的意思是,馮淑慧和他結(jié)婚之后的前景一片光明燦爛,他也是能給自己的妻子帶來幸福生活的人。此時此刻的程志國躊躇滿志,他當然不會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因為工作事故接受組織審查,然后被開除公職遣送原籍務(wù)農(nóng),一夜之間命運發(fā)生了徹底轉(zhuǎn)變。

      面對這個結(jié)果,馮淑慧當然難以置信,可也由不得她不信,因為組織上的處理意見很快就下來了。據(jù)熟悉情況的劉二嬸透露,程志國那天當班之前被工友攛掇著喝了一點兒酒,他本來不想喝,說待會兒還要值班不能喝酒,可工友不依不饒的,還拿話擠對他,說他這是要入黨提干了,拿他們那幫老哥們兒不當回事了。程志國抹不開面子,只好勉強喝了一杯,程志國平時酒量不錯,這次也就沒在意,可沒想到偏偏出了事。經(jīng)過組織上調(diào)查,程志國交代的情況屬實,幸虧他只是因為喝酒誤事,并沒有其他政治目的,但即便是這樣,造成的影響也很惡劣,涉事單位的好幾個領(lǐng)導都做了深刻檢查。本來有人提出要把程志國交給專政機關(guān)法辦的,考慮到他平時工作干得不錯,所以對他的處理還算不得嚴厲。不過,他的公職是保不住了,只能是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回到他山東老家繼續(xù)去種地。劉二嬸委婉地提醒馮淑慧,她和程志國還沒結(jié)婚,一切還來得及。山東那地方遠在千里,馮淑慧一個哈爾濱大城市里的姑娘犯不著跑那么遠跟著他去農(nóng)村受罪。

      程志國托人捎信想見馮淑慧一面,他不敢白天來,只能等到天黑。他也沒勇氣進馮淑慧家大門,到了之后做賊似的敲她住的小屋后窗戶。馮淑慧找個機會,好不容易擺脫了劉桂芳的監(jiān)視,在家門口的胡同里見到了程志國。程志國的臉黑了,人瘦了一圈,見到馮淑慧好半天也沒說一句話,只是怔怔地望著馮淑慧。馮淑慧瞅著他可憐,又見他身上穿得單薄,就拽著他的胳膊往自己家門走。程志國邊掙扎著邊說,我咋還有臉登你們家的門?我這次來就是跟你告別的,過兩天我就要被遣送回山東老家了。咱倆的事就算了,虧欠你的我以后找機會一定償還。馮淑慧說,瞅你個大男人怎么這么個窩囊樣兒,你就算是個農(nóng)民我也認了。俗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咱們一起回去收拾東西,我要跟你一起回山東。

      馮淑慧真的開始收拾東西,提前做好了和程志國一起走的準備。她到街道辦理了戶口遷移手續(xù),和街坊鄰居及單位里的同事告別,還請了照相館的師傅給她和程志國專門在鐵路局門前照了一張合影——本來她是要叫上老襄理父親照一張全家福的,可是那天正趕上老父親身體不舒服,就沒有成行,這成了馮淑慧終生的遺憾。父親這次對她的決定沒有反對,只是嘆了口氣,說,我老了,也幫不了你什么了。路都是自己選擇的,怎么走你自己看著辦吧。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紅綢子包裹的物件遞給馮淑慧,說,家里坐吃山空,我也只能拿出這么一點兒東西了。馮淑慧把物件握在手中,感覺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根金條。她頓時明白了父親說這話的意思,望著白發(fā)蒼蒼的父親,馮淑慧的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

      臨行之前,馮淑慧和前來送別的小姐妹依依惜別,大伙兒都流下了傷感的淚水,馮淑慧的心里也說不上是什么滋味。趁著列車還沒進站的當口兒,有個叫小芬的姐妹悄悄把她拉到一旁,很神秘地交給她一封信。信是掛號信,是郵到她原來工作的那家副食店的,收信人寫的是馮淑慧,寄信的地址一欄卻是空的。馮淑慧拆開信,才知道信是失蹤了很久的小張寫給她的,小張在信里先向她道歉,請她原諒自己的不辭而別。小張說,自己不辭而別是有苦衷的,他是接受了組織上交給他的重要任務(wù)。這項任務(wù)是秘密的,跟誰都不能提起,而且,這個任務(wù)完成起來很危險,搞不好人就得犧牲。這一年多時間他吃盡了苦頭,終于圓滿完成了任務(wù)??梢院屯饨缏?lián)系后,他頭一個想到的就是把這個消息告訴馮淑慧,想和她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小張還說,組織上已經(jīng)同意他繼續(xù)回到哈爾濱工作,過兩天他就能乘火車回哈爾濱,到時候他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馮淑慧。另外,如果馮淑慧愿意的話,他想把他們兩個人的關(guān)系確定下來。自己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可以向組織上打報告申請結(jié)婚了。當然,這一切還得征求馮淑慧的意見,他相信馮淑慧會給他滿意的答復。馮淑慧把小張的信仔細看了一遍后,什么也沒說,就把信揉碎了,團成一團,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

      馮淑慧和程志國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第二天傍晚到了濟南火車站,又連夜乘坐大客車,趕在第三天黃昏時分到了山東菏澤地區(qū)曹縣程家堡村。遠遠地望見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榆樹,程志國就很沒出息地放聲大哭起來。馮淑慧當然清楚,他痛哭流涕是為了什么,但是她并沒有出聲勸慰他,而是任由他酣暢淋漓地哭了那么一回。程志國哭得昏天黑地、肝腸寸斷,似乎把他這二十多年的不如意都給傾吐了出來。哭到最后,連馮淑慧都覺得程志國有些過分了,她說,程志國你有完沒完,別忘了,還有我指著你過日子呢。程志國這才抽噎著止住了眼淚。

      馮淑慧想,程志國原來是這樣一個軟弱無能的人,自己這輩子怕是有的罪來遭了。

      這天晚上,程志國像換了個人似的,變著法子在床上折騰馮淑慧。馮淑慧默默承受著,任憑程志國在她身上肆無忌憚地宣泄,直到他累成一攤泥躺倒在她身邊沉沉睡去。窗外是漆黑的夜,馮淑慧睜著眼睛毫無睡意,她輕輕揉搓著程志國被汗水浸濕的粗硬頭發(fā),感覺他像個孩子那樣茫然而無助,她的心一點一點地軟了下來。她想,事情既然已經(jīng)這樣了,生活還得撐下去,總會想出什么辦法的。天快亮時,她坐了起來,給遠在哈爾濱的老襄理父親寫了封平安家書,她在信里說,她在這里一切都好。

      轉(zhuǎn)過年的六月初七,馮淑慧生下了她的大女兒小娣。小娣剛出生時沒有奶水,程志國的娘淘弄了好多偏方都不管用,那時候農(nóng)村條件艱苦,別說奶粉了,連奶豆、餅干都算奢侈品,沒辦法只好給孩子喂米糊。孩子肚子吃不飽,自然要哭鬧,搞得馮淑慧整宿睡不好覺,程志國在旁邊陪著,也熬得眼睛通紅。程志國這些日子總算緩過點兒精氣神來,也能幫著家里去地里干些活了。他以前趕過馬車,入冬之后村上要往縣里送公糧,就安排程志國當了送糧的車把式。這一天要趕早去送公糧,小娣又鬧了大半夜,天亮前馮淑慧和程志國才睡著。他爹程恩元心疼兒子也就沒叫醒他,自己拿起墻上掛著的趕車鞭子替他去出了這趟公差。車子走到青石嶺的時候,不知怎的,駕轅的棗紅馬突然驚了,帶著那輛馬車連同滿車的糧食倒扣到嶺下的深溝里,程恩元被壓到糧食堆里,當場就沒了氣。

      程志國的娘死于1964年,她得的病到死都沒有確診,就是人越來越瘦,到最后都瘦得脫了形。馮淑慧為了給她治病東拼西借地花了不少錢,關(guān)鍵時刻老襄理父親送給馮淑慧的那根金條派上了用場,換來的錢都用來買藥了,可終究沒能救回程志國他娘的命。程志國他娘臨終之前拉著馮淑慧的手半天不撒開,說,娘是不成了,可你們的日子還長著呢。山東這地方人多地薄還老鬧洪災(zāi),遠不如東北那地方風調(diào)雨順過日子,我看你和志國帶著孩子還是回關(guān)外老家吧。馮淑慧那時候正懷著大兒子小峰,她挺著已經(jīng)顯懷的肚子,苦笑著說,都到這個時候了,拖家?guī)Э诘奈覀冞€能去哪兒呢。

      馮淑慧的大兒子小峰生于1965年春天。這年夏天收土豆的時候,哈爾濱那邊傳來消息,老襄理父親已于當年的三月初三因為肝病去世,臨死時還念叨著馮淑慧的名字。馮淑慧大哭了一場,晚上偷著到一個偏僻的十字路口給父親燒了一刀紙錢,順帶著也給小張燒了紙錢,雖然她知道身為革命軍人的小張活著時并不信這個,自己不過是留個念想而已。她想小張走了,如今父親也走了,這世界上她就只剩下程志國一個人可以依靠了,但程志國顯然是靠不住的,那么從今以后就只能靠自己了。

      沒過多久,在程家堡大隊新一輪干部調(diào)整當中,馮淑慧被公社任命為大隊婦女主任。婦女主任主抓全大隊的婦女工作,管的事多,說話又算數(shù),而且要經(jīng)常到公社、縣里開會,是個在領(lǐng)導面前很吃得開的人物。程志國當時還挺美,覺得自己老婆到底是大城市來的,論能力和水平都很強,是憑著本事上去的。可是沒過幾天,就有風言風語傳到他耳朵里,說馮淑慧和新來的大隊書記老方好,自己在公社參加學習班的時候,馮淑慧沒少往屯子邊上的小樹林鉆,據(jù)說就是去會老方。程志國腦袋嗡的一下,便抱著不到兩歲的小峰去找馮淑慧。馮淑慧正在門前的自留地里侍弄辣椒,程志國一腳把辣椒秧踹倒在地。馮淑慧罵了聲程志國,你瘋了。程志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說我他媽過的是啥日子,活得連狗都不如!馮淑慧知道他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便低頭抱起嚇得大哭的小峰,拍了拍程志國的肩頭,說,咱們回家。程志國就站起身乖乖地跟著她往家走。

      馮淑慧給程志國一共生了一女兩男三個孩子。其中長女小娣出生于1956年,她從小聰明好學,上學時成績很好,但因為趕上“文革”只好回家務(wù)農(nóng)。這丫頭模樣長得好,心氣又高,本來早到了結(jié)婚年齡,卻任憑介紹人說破天也始終不肯出嫁,馮淑慧沒辦法只好依著她的性子。1977年到底盼來了國家恢復高考,小娣也真爭氣,沒怎么復習就考到了吉林大學法律系,本科讀完后繼續(xù)考研讀博士,讀博士時認識了后來的丈夫,兩人畢業(yè)后都留在了北京。長子小峰學習也不錯,高中畢業(yè)后考上了山東師范學院,大學畢業(yè)分到青島市一所中學教了兩年書,遇到市政府擴編,就轉(zhuǎn)行到政府辦當了一名秘書。他在秘書崗位上干得順風順水,很快被提拔當了秘書科科長,他娶的媳婦是政府檔案室的檔案員,生了個兒子虎頭虎腦的著實可愛。姐弟三個當中,只有小兒子小松學習成績最不好,高中畢業(yè)之后就沒有再讀書,而是回到屯子里養(yǎng)起花草來。菏澤是牡丹之鄉(xiāng),好多養(yǎng)牡丹的都發(fā)了家。小松悟性高,也喜歡琢磨,人又勤快,所以很快就從眾多花卉養(yǎng)殖戶中脫穎而出,成了遠近聞名的牡丹栽培專家,錢自然賺了不少。小松的不足之處就是三十多歲了還不張羅找媳婦,任憑馮淑慧怎么說他也不聽。

      2000年又稱千禧之年,這一年馮淑慧虛歲六十六。按照山東人的習俗,老人的六十六歲生日要提前到正月初六來辦。恰逢著春節(jié)假期,小娣、小峰帶著各自的家人齊聚曹縣馮淑慧的家里,闔家團聚,搞了個歡歡樂樂的生日宴。席間,小娣提出要把父母接到北京去養(yǎng)老,小峰卻建議老兩口到青島他家,說青島山清水秀,靠著大海,是天然的綠色氧吧。小松反駁說,就像我們曹縣這邊沒林子沒水似的。姐弟三個各執(zhí)一詞,聽起來像是吵鬧,可骨子里卻都是一片孝心。馮淑慧聽得受用,就說你們幾個也別爭了,我們倆哪兒也不去,就在程家堡這兒待著了。這地方多好啊,抬頭就能望見老黃河濕地的萬畝荷塘,你們說有哪里的風景能有這兒好呢?

      這年的立春剛過,馮淑慧幫著小松在花圃里拔草,突然覺得胸部不適,程志國扶著馮淑慧回家躺了一會兒,胸口愈加疼痛,并伴著劇烈的咳嗽。小松見了,急忙開車拉上馮淑慧往菏澤市中心醫(yī)院趕,驗血化驗、胸部造影,片子出來后醫(yī)生就把小松叫到辦公室里,說懷疑肺里長了東西,讓他趕緊領(lǐng)著老母親到濟南大醫(yī)院去做深入檢查。到了濟南,又是一番檢查,最后結(jié)果出來了,馮淑慧患的病是肺癌晚期,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淋巴了,醫(yī)生說現(xiàn)在馬上做手術(shù)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小松馬上表態(tài),要不惜一切代價挽救母親的生命。他按照醫(yī)生開的手術(shù)單子正要去交款,卻被馮淑慧給攔住了。馮淑慧說生死有命,我知道這病花多少錢也不一定能治好,臨了只能是人財兩空。而且,我聽說手術(shù)之后還要化療,幾個療程下來人就會虛弱得不成樣兒了,我這個人不怕死,可是我得有尊嚴地死。臨走之前,我要領(lǐng)著你爸到外面走走,這么多年我們倆也沒個閑暇一起出去過,你要幫助我完成這個愿望。小松含著眼淚,使勁地點了點頭。

      馮淑慧帶著程志國這一趟走了很多地方,他們乘飛機、坐輪船,天南海北游玩了一大圈,他們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是哈爾濱。整整四十六年時間過去了,他們還是第一次回到哈爾濱。哈爾濱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馮淑慧一到中央大街就迷路了,她不知道太陽島在哪邊,松花江岸在哪邊。她和程志國沿途打聽著走到了哈爾濱鐵路局俱樂部的原址,卻發(fā)現(xiàn)這地方拔地而起的竟是一座三十多層的大廈。在大廈一層的廊間,馮淑慧買了一根據(jù)說是正宗的馬迭爾冰棍,她輕輕咬了一口,有一股濃濃的奶油味,卻再也不是當年的味道。不知不覺間,馮淑慧又一次來到了圣索菲亞教堂門前,望著教堂古舊的門廊,幽暗的桃心拱窗,還有它上面高高的洋蔥頭穹頂,旁邊有一群白鴿悠然飛過。馮淑慧輕輕掏出那張珍藏了近半個世紀的照片,照片的顏色因為年深日久而昏黃暗淡,但上面的少女卻依然巧笑倩兮,花朵般靈秀明艷。她耳邊仿佛聽到年輕的小張把笑臉伏在鏡頭后面按動快門的聲音,突然感覺到一切都似乎安靜下來。她把頭倚在程志國的胸口上,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邊,嘴里自言自語道,原來,這就是一輩子啊。

      責任編輯/謝昕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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