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文
我上初中是在離家不到兩里路的楊家臺中學。教我們數(shù)學的是廖老師。他身高一米八左右,身材瘦削,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那個時期,戴眼鏡的人很少,戴眼鏡往往被看作有學問的象征。而廖老師并非為了顯示自己的學問,而是因為他的左眼失明了。我們學了“一目了然”這個成語后,有一調(diào)皮的同學給他起了一綽號:了然先生。
我是斷然不敢叫廖老師為了然先生的,因為他和我一個隊住著,況且他和我的父親關(guān)系不賴。廖老師屬于“半邊戶”,家里有四五畝田,農(nóng)忙時父親常常過去幫忙。平時兩家來往密切,只要廖老師備了好菜,必定請我父親過去喝上一盅。我父親也是如此。一個星期六,父親打了只野兔。父親一邊拾掇著,一邊對我說:“去把廖老師請來喝酒?!蔽绮蜁r分,兔肉飄香。父親揀了一塊好肉夾給我,然后問廖老師:“這小子學習咋樣?”我一聽趕緊往旁邊躲,因為我的成績見不得人。我卻聽見廖老師說:“是塊讀書的料,要好好培養(yǎng)?!绷卫蠋煕]有出我的丑,我的心放松下來,但感覺臉有些發(fā)燙。父親喝一口酒說:“他在學校要是不聽話,你替我揍,到時我殺老母雞請你喝酒?!?/p>
聽父親講,廖老師的左眼是大集體時上山伐木受傷致失明的。廖老師左眼失明后村里安排他教民辦,后來轉(zhuǎn)正當上公辦老師。對于這一缺陷廖老師是很敏感的。以至于他上課對紀律要求很嚴,學生上課違紀被他發(fā)現(xiàn)必定受到嚴厲懲罰。在他看來,在他眼皮底下違紀就是對他眼睛的一種挑釁,這是他絕不能容忍的。一次,上數(shù)學課時,我與同桌在課桌下做游戲被廖老師發(fā)現(xiàn)。廖老師顯得很生氣,把我倆揪到講臺上。我偷偷瞧了他一眼,他的臉已變形,肌肉在抖動;那只左眼空洞得叫人害怕。竹條帶著怒氣抽在我的左手心上,一陣陣疼痛浸入我的心里。廖老師邊打邊說:“我打了還要告訴你父親,叫他燉老母雞請我喝酒?!?/p>
疼痛漸漸消失,但我心里卻有了另一種害怕,害怕回去后挨父親的揍。放學后,一向健步如飛的我腳步卻變得沉重緩慢。天快黑時我才到家。父親看見我,他臉上看不出半點不悅,反而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我感到詫異,難道廖老師沒告我的狀?父親幫我取下書包:“剛才我在路上碰見廖老師,你猜他對我說了什么?”我想,廖老師肯定不會說我什么好話。父親不等我回答,說:“廖老師說你在學校表現(xiàn)好,成績進步大,是讀書的料?!蔽腋械襟@奇,腦子里充滿疑問:這真的是廖老師說的嗎?父親教育我說:“孩子,你要發(fā)憤些,考上學成公家人,為老李家爭爭光?!?/p>
要上初三時,父親突發(fā)重病需要動手術(shù)。為了籌集手術(shù)費,母親拿出家里所有積蓄,還在外面借了一大筆錢。我的報名費沒有了著落。大奎和國慶都不打算上學了。我心里也產(chǎn)生了這種想法。當我把這種想法告訴母親時,母親看著昏睡中的父親哭了,她顯得很無奈。
9月1日,我起了個大早,準備往學校去。當我走出院門才想起我不上學了。我的心變得空落落的。我向田野走去,這時的田野是我最好的伙伴。我躺在草地上,仿佛聽到學校上課的鈴聲,仿佛看到同學們齊整地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
臨近中午時我回到家。爺爺問我去哪里了?他告訴我廖老師來家里找過我。
吃午飯時,廖老師又來了。他對我說:“吃完飯上學去?!?/p>
我說:“我不上了?!?/p>
他說:“怎能不上?你是讀書的料,別耽誤了學習。你父親早把報名費放我手上了,書本給你領(lǐng)了?!?/p>
我跟著廖老師回到了學校。后來才知道,我的報名費是廖老師墊付的,直到我讀大學時家里才還清。
我考上大學,對家里對全村人來說都是一件大喜事,因為不僅是老李家出了一個大學生,而且是全村出的第一個大學生。這天,家里宴請賓客,喜氣盈庭。廖老師帶著鞭炮來賀喜。父親握著他的手感激地說:“孩子考上學多虧了你!”
廖老師笑著說:“是孩子自己的努力。我早說過他是讀書的料。”
旁邊大奎的父親打趣道:“廖老師,那次喝酒時你也說大奎是讀書的料,可他怎么只能做個泥瓦匠?”
國慶的父親也附和著說:“廖老師,你也說過國慶是讀書的料。你是不是對每個孩子都說過是讀書的料?”
眾人“哄”的一聲大笑。廖老師也笑了,他那雙眼睛變得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