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榮
奶奶不喝茶,只喝白開水,但奶奶的杯子很特殊,細瓷的,和小瓷缸一樣粗,只是略高些,上面布滿了藍色的花紋。
我曾經勸奶奶,這杯子太笨重了,不如換個洋瓷缸,既輕便又有把兒??赡棠滩宦?,她端著細瓷杯子對我說:這是我娘家陪送的物件兒,看著親熱,喝水滋潤。
奶奶還告訴我,這東西陪她嫁過來的時候是一套,一把茶壺,六個茶杯,后來打的打丟的丟,只剩下這一個了。
我不知道這杯子有什么好,但奶奶把它看得很貴重,不許任何人碰。有一回,趁奶奶不在她的房間,我把那杯子拿起來里里外外仔仔細細地看,還沒看出個子丑寅卯,奶奶就回來了,她一把從我手里奪過杯子,十分嚴厲地說:跟你說不要動不要動,咋就不聽話了!再動小心打你的屁股。
除了我們知道這個杯子,村里的興運叔也見過這個杯子。有一回,興運叔到我家串門子,看見奶奶用這個細瓷杯子喝水,他一看見那杯子,目光就粘在上邊了。興運叔是村里的能人,常常倒賣一些老古董。自從見到這個杯子,他就隔三岔五地到我家來,來的次數多了,就發(fā)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個上午,奶奶端著她的杯子喝水,剛端上忽然像被蝎子蜇了一樣驚叫起來。我立即跑進奶奶的房間問她怎么啦?奶奶說糟了,她的杯子被人換了。我湊到跟前看了看,沒看出和她用的杯子有啥不同。奶奶卻說:我的杯子沉些,摸起來是細膩的;這杯子輕,又光又滑,分明是假的。她問我今天誰到家里來過,我說興運叔借鹽時來過。奶奶便立即向興運叔家走去。
奶奶是揣著那個假杯子去的,到了興運叔家里,正好看見興運叔在把玩那個杯子。奶奶也裝作去串門子,沒有說杯子調包的事,只是和他一同看著古玩。一頓飯的工夫后奶奶回來了,眉開眼笑地說:誰用啥辦法對付我,我就用啥辦法對付他。我把奶奶換回來的杯子看了又看,還是沒看出有啥區(qū)別。
此后,奶奶把她的杯子看得更緊了,出門的時候都端著,不喝水也端著。如果要外出干活,就交代我一定要看好她的杯子,不要讓外人到她的房間去。
但奶奶的杯子還是丟了,丟得有些蹊蹺。丟了杯子的奶奶只得端著我給她的小洋瓷缸,唉聲嘆氣喝著無滋無味的水。
后來就是災荒年了,那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災荒,從過了年一直到夏至沒有下一滴雨,麥子全干死了,一點就著火,顆粒無收,村里好多人都去討飯了。但是我們家卻沒有挨餓,沒有挨餓是多虧了奶奶和她的那個杯子。她在糧食快要吃完的一個晚上,一個人悄悄地跪在觀音像前——奶奶房間里有一個神龕,她是偷偷地敬著觀音的——虔誠地燒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詞,然后從香爐的沙灰里刨出丟了多年的細瓷杯子——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杯子是奶奶自己藏起來的——第二天一早她便搭車去了西安,又用賣杯子的錢出高價買了兩袋糧食,一袋麥子,一袋苞谷。有了這兩袋糧食,再搭些樹皮稻糠,我們一家人就能勉強度過饑荒了。
誰都知道這時的糧食有多重要。
誰都知道這時候沒有糧食意味著什么。
可是一天晚上,我奶奶竟然鏟了一升麥子一升苞谷要去送人,而且送的不是別人,竟是偷過細瓷杯子的興運叔。我對奶奶說:我們的糧食本來就不夠吃,怎么還送人?再說了,就是送也不能送給他,因為他是賊,偷過你的杯子。奶奶說:誰還能沒個過錯?誰見了寶物還能不犯迷糊?這會兒他兩口都快餓死了,咱不能見死不救?。∥覀兗覛v來都是奶奶說了算,誰還能攔住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把糧食背出去。
那一年,奶奶燒了很多香,每天晚上都跪在觀音像前雙手合十念念有詞,每一天都把自己碗里的飯倒給鄰居的孩子。
奶奶是在20年后去世的,享年91歲,是我們月亮灣壽數最高的老人。她的喪事是興運叔當總管的。村里的老人說,奶奶的喪事就和她的婚禮一樣隆重。入殮也是興運叔親自辦的,在一切裝殮完畢之后,也就是蓋棺蓋的時候,我看見興運叔從懷里掏出一個瓷杯,和奶奶生前用的一模一樣的瓷杯,輕輕地放在了奶奶的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