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清荷
而她,也曾有幸得到過神的榮光,而短暫地比肩神靈。
只是現(xiàn)在,榮光散去,她便從天降落,只余下個粉身碎骨的結局。
序 誰也無法妄圖用泥潭里的泥,去觸碰天上的云。
蟬鳴刺耳的仲夏,是距離中考一個月不到的時候了,可宋音班上那個年級第一的陳媛媛,卻連著請了兩周病假沒有來學校。
宋音著急地好幾次打電話去她家里詢問,得到的回答都只有一句簡單的“她生病了”。
可問起具體病因時,陳媛媛那年邁的奶奶總是閃爍其詞。
這不對勁。
宋音思慮再三,終于忍不住選了個沒有課的下午,尋到了她的家里去。
陳媛媛的奶奶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開了個破舊的小吃店,宋音到的時候,陳媛媛正忙前忙后地給客人上菜。
看到宋音來,她驚得愣了愣,而后便十分難堪地縮了縮身子,露出無可奈何的疲倦的笑臉,小聲叫了她一聲“老師”。
至此,宋音幾乎已經可以猜出,陳媛媛所面臨的狀況,與自己事先猜測的一般無二。
——畢竟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
幾乎每一學期開學,陳媛媛總會在報名的日子缺席,然后由宋音親自上門去“請”她來上學。
“哎呀呀,我們家有兩個孩子,要是都讀書的話,我這個老太婆可供不起啊?!?/p>
她那重男輕女的奶奶總是這一套說辭,蠻不講理的樣子與頭一日為自己那調皮孫子交學費時的慈眉善目相比,實在是大相徑庭。
而陳媛媛只能站在一旁垂著頭沉默不語,偶爾怯懦地看向宋音,目光中分明寫著滿滿的委屈和不甘。
還有,“幫幫我”。
每每這時,宋音便會感覺心里被重重一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仿佛向她求救的并不是陳媛媛,而是年少時的自己。
“但是我?guī)筒涣怂?,”從陳媛媛家回學校之后,宋音便去找了當年將她從失學的邊緣“救回”的恩師,并提起了這件事,“只有義務教育法能幫她,可是很快,就連義務教育法都幫不了她了。”
她長嘆一口氣,神情黯淡:“張老師,我們做老師的,到底能為學生做些什么呢?”
她承認她是故意為之,她覺得張老師或許會有辦法。
果然,張老師聽她說完,只沉默了片刻,便掏出錢包,拿出里面的一張名片遞給她,道:“之前有個資助貧困女童上學的專項基金會的負責人找到了我,給了我一張名片,正好,現(xiàn)在能夠派上用場了。”
宋音聞言眼前一亮,連聲道謝,接過張老師手中的名片,將上面的電話存進自己的手機了。
同時,掃了一眼對方公司的名字。
“溫氏集團”。
她的手指忽地便僵住了。
一、寫一首破涕為笑的悲歌
宋音心里清楚地知道,這個城市里鼎鼎大名的“溫氏集團”有且只有一個。
所以她盯著手機上新存下的“溫氏集團”的電話號碼,遲遲沒有行動。
但思前想后,她覺得這件事對于“溫氏集團”不過小事一樁,一個小小的工作人員就可以解決,應該也不會遇到她害怕遇到的人。
這樣想著,她才終于鼓起勇氣給對方發(fā)去了一條措辭禮貌又客套的信息。
對方很快便回復了她——
“宋老師您好,關于此事,我們希望能夠與您當面詳談。”
宋音慌極了,一則是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么重視此事,二則是與陌生人見面這件事,對于有社交恐懼癥的她而言,無疑是人間地獄。
于是她想要委婉地拒絕,可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對方卻已經將地址發(fā)了過來。
畢竟是有求于人,她思慮再三,終究還是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與對方約定的時間是一個周末,宋音難得起了個大早,輾轉了兩個多小時才趕到指定的位置。
卻并不是她事先以為的高級咖啡廳,而是一家簡陋的小飯館。
她試探性地推開門,掛在門口模樣滑稽的玩偶猴子瞬間發(fā)出一聲尖利的“歡迎光臨”,將宋音嚇了好大一跳。
老板娘站在正對著門的柜臺里目睹了這一切,忍不住抿了抿嘴,而后重復了和猴子一樣的那句“歡迎光臨”。
宋音尷尬地笑笑,而后走上前:“請問……”
她說著說著卻頓住了,看著眼前的人,突然露出欣喜之色:“欸,你是陳姨?”
高中時學校附近有一家小吃店,宋音常常光顧,而那家小吃店的老板娘,就是面前站著的這一位。
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宋音便也大概能猜到,會與她見面的人是誰了。
于是她慌張起來,連忙謊稱臨時有事,急急地跟陳姨告別打算離開。
“歡迎光臨!”
她話音剛落,便聽到門口那只玩偶猴子再一次發(fā)出了聲音。
宋音便知道,已經來不及了。
她緩緩轉身向門口的方向看去,西裝革履的男子直直地朝她走了過來,他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重重地踩在她的心上,無端讓她覺得心悸。
當真實地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一刻,宋音卻突然間反而不想逃了,甚至還貪心地希望此時此刻的時光,可以停留得長一點。
“宋老師,您好。”溫良在她面前停下了腳步,對她說話的客套語氣,像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就在宋音在懷疑他是否還記得自己的時候,他卻又伸出手掌指了指柜臺里的老板娘,跟宋音敘起舊來:“還記得陳姨吧,我們以前常來她家的小吃店?!?/p>
“我特意將見面的地點安排在這里,讓你可以回憶過去。”
他客套又疏離的樣子讓宋音有些恍惚,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溫良。
他如今越來越接近他的名字“溫良恭儉讓”了,可年少時的他,跟這幾個字卻是絲毫扯不上關系。
彼時的他,眉宇間全是少年熱烈的自信與張揚,而不是如今,一雙如狼般狹長又深邃的眼睛,盯得人直發(fā)怵。
于是她悄悄地扶著柜臺站直了身子,在他的氣勢壓迫下依舊仰起頭來直視他的目光。
“讓您費心了?!?/p>
她禮貌地沖他笑了笑,報復一般學著他的語氣說話,甚至用了一個“您”字,不著痕跡地拉開與他的距離。
二、穿越寂靜長日抵達的福音
宋音能夠回憶起來的少年時的自己,大多是黯淡無光的,而與她截然不同的,就是少年時的溫良。
他永遠是人群中的焦點,有一大群人心甘情愿地跟在他身邊,為他鞍前馬后。
女孩子們喜歡他,因為他英俊;男孩子也喜歡他,因為他大方。
連與她素無交集的宋音,也因為“有幸”和他同班,而收到過他的禮物。
是在他17歲生日那天,他無差別地給班上的每一個同學都送了禮物,而宋音拿到的禮物與所有人的都不一樣——是一只手機。
她當然不可能收,連塑封都沒有拆開,便禮貌地還給了溫良。
“為什么不要?”
溫良叫住了轉身就走的她,不解地問道。
“沒有理由要。”
她只是簡單地說了這樣一句來回答他。
可溫良似乎并不打算就這么算了,否則也不會在放學時,跟在宋音身后,隨她走了一路。
宋音本想對他視而不見,但眼見就要到她家,她終于還是忍不住轉身問他:“你有什么事嗎?”
“怎么了?”他裝傻,“這條路你走得,我走不得?”
“還是你以為我在跟著你?”
宋音愣了愣,這怎么還被他反咬一口,倒顯得她自作多情了?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應對,臉“唰”的一下便紅了起來,惱羞成怒地瞪著他,平時充足的詞匯量當下一點也派不上用場,只恨恨地說出“才沒有”三個字來。
溫良見狀,忍俊不禁,而后拿出了之前她沒有收的手機,試圖塞進她手里,說:“我送出去的東西,可沒有收回來的道理?!?/p>
宋音卻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去,連連后退了兩步:“可我實在沒有理由,收你這么貴重的東西。”
“你好啰唆啊,”溫良說,“喜歡你就送你了,要什么理由?”
宋音聞言,驚愕地看向他,卻見他神色輕松,輕松到讓宋音感覺他剛才只是在說喜歡一朵花、一只貓和一雙限量版的球鞋。
但饒是如此,也絲毫不妨礙這句話像顆炸彈一樣在宋音心里炸開,讓她像一臺被燒壞的機器,做不出任何的反應,只是僵直著身子,怔怔地看著他。
以至于溫良強硬地拉過她的手,將手機塞進她手中時,她都忘了拒絕。
直到溫良爽朗地朝她揮揮手轉身離開之后,宋音才漸漸回過神來。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手機,又看了看溫良漸行漸遠的背影,猛地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打斷了自己的胡思亂想。
——還是得找個機會還給他才是。
她這樣想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后將手機放進書包里,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
可溫良說的那句話始終在她的腦海里響著,擾得她不得安寧。
她心煩意亂,干脆背起單詞來,自己的內心便不停地在英語單詞和“溫良”之間拉鋸。
漸漸在彼時夕陽的映照下,燒紅了耳朵。
三、世界快得太過火,我卻還活在舊制度
宋音第二天特地起了個大早,趁著教室里空無一人的時候,將手機偷偷地塞進了溫良的課桌。
溫良像往常一樣,直到早自習的鈴聲響起,才踩著鈴聲到了教室。
宋音一邊背課文,一邊觀察著他的反應。
當他從課桌翻出那只手機時,宋音明顯看到他身子一僵,然后便猛地朝自己的方向轉了過來。
雖說宋音早有心理準備,但與他四目相對時還是忍不住心下一驚,心虛得猛地低下頭去,欲蓋彌彰地念起英語課文來。
下一秒,她隱約聽到有椅子拖動的聲音傳來,而沒過一會兒,強烈的壓迫感便自頭頂襲來。
宋音抬起頭來,便見溫良正陰沉著臉看著自己,于是下意識地往后仰了仰身子與他拉開距離。
他想干嗎?她想。
正想著,溫良便十分刻意地將那只手機重重拍在了她的桌上,引得周圍的同學頻頻側頭。
“溫良?”
老師自然也注意到了這邊,疑惑地叫了他一聲。
他卻置若罔聞,連頭也不曾回,就只沉默地看著宋音。
漸漸地,原本人聲鼎沸的教室便安靜了下來,無數(shù)好奇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們,和著竊竊私語的聲音,無端讓宋音無地自容。
于是她生氣地瞪著溫良,希望他不要再胡鬧下去。
溫良卻也不甘示弱,伸出手指將桌上的手機朝她的方向推了推,揚起下巴以一種勝券在握的得意之色看著她。
宋音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氣得漲紅了臉,不想跟他再糾纏下去,只得恨恨地拿起桌上的手機塞進自己的課桌里,氣呼呼地瞪著他,分明是在問他“滿意了嗎”。
溫良挑了挑眉,這才在眾人一頭霧水的目光中,滿意地離開。
可周遭的竊竊私語卻并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消散,那些時不時投向自己的目光,讓宋音覺得煩躁極了。
“溫良可真是煞費苦心,”平日里關系一直不太好的同桌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帶著幾分陰陽怪氣的嫉妒,“為了給你送個禮物,還給我們這些路人甲都準備了禮物?!?/p>
宋音是直到聽她說完這句話,才后知后覺地明白了溫良的用心。
難怪,只有她的禮物是獨一無二的,跟所有人的都不一樣。
“換作我肯定不好意思收,”同桌接著說道,“但你就不一樣了?!?/p>
“畢竟你連學費都是溫良交的,再收一個禮物也算不了什么。”
對方挑釁得已經十分明顯了,可宋音卻不怒反笑,說:“還是等他也特意送你禮物那一天,你再來想會不會收的事吧。”
說完,便重新背起單詞來,中氣十足的聲音,反倒將同桌氣得不輕。
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些流言了,但從來不反駁和解釋,畢竟對于溫良有恩于自己這一點,她從來沒有否認過。
況且,這一點尊嚴和名譽,已經是她彼時的人生中,失去的最無足輕重的東西了。
四、沒有嘗過甜頭的人突然吃糖就是苦
宋音在前十幾年的人生中,失去過太多東西。
一開始是因重病而撒手人寰的父親,接著是不堪重負而選擇拋棄她,帶著年幼的弟弟不告而別的母親,舉目無親的她最后唯一可以依靠的,竟只有重男輕女的奶奶。
對于奶奶不喜歡自己這一點,宋音心知肚明,所以她對奶奶總是百依百順,唯恐一不小心惹惱了她,自己便又會慘遭拋棄。
除了讀書這件事。
“你一個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還不如早點工作、嫁人,興許我還能有機會跟著你享享福?!?/p>
上了初中之后,奶奶開始越發(fā)不愿意送她去上學,每每在開學時不肯為她報名、繳費。
好在她的恩師一次又一次尋到她的家中,甚至愿意為她暫時墊付學費,這才捍衛(wèi)了她受教育的權利,并同時,這樣對她說道。
“宋音,你還未看過廣袤的世界,不該就此被困于當下?;蛟S就是從那一天起,宋音開始樣樣都力爭第一。
也就是因為如此,她才可以在面對高昂的學費時,讓學校對她有幾分優(yōu)待。
她小小年紀,就已經學會熟練地一邊向奶奶死纏爛打地要學費,一邊跟學校周旋。
第一次遇到溫良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情況。
彼時正值高一入學,需要繳納一筆昂貴的費用,報到處老師在了解了她的情況后沉吟了片刻,翻看著成績單上她優(yōu)異的成績,終于愿意打電話幫她向學校提出申請。
“學校愿意為你免除一部分費用,”掛斷電話后,老師說道,“之后還可以申領助學金和獎學金,這樣一來,你只需要支付很少一部分費用就可以了?!?/p>
宋音欣喜萬分,正想道謝,身旁的奶奶卻開口了。
“我可一分錢都沒有,交不出來的?!?/p>
就是這樣熟悉的口吻,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毀掉她對未來所有的暢想。
“不是說過了義務教育階段,就不用非得上學不可了嗎?”奶奶絲毫不顧她的失落,接著說道,“老師您勸勸她,早點工作多好?!?/p>
宋音聞言,求救般地看向老師,老師卻再次為難起來,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同學,要不你回家跟奶奶商量一下再來?”
她突然便反應了過來,畢竟面前站著的,已經不是自己的恩師了。
于是一瞬間,無盡的委屈和著無力感洶涌而至,讓她再也說不出什么來,只能死死地咬著嘴唇,垂著頭用指甲摳自己的指尖。
她想不通,想不通自己只是想要逃離這晦暗的人生,怎么就這么難?
“我?guī)退弧!?/p>
少年清朗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傳來的,在她一片死寂的大腦里,忽地炸開了煙花。
她怔怔地轉過頭去,便見一個劍眉星目的少年正站在自己身后,剛才那句話,就是從他的口中傳來的。
“差多少費用,我都幫你交?!?/p>
或許是看穿了她的不安,為了讓她安心,少年便又重復了一次,看向她的眼神,堅定又溫柔。
溫良從來不知道,在宋音心里最初的他,是消融冰川的暖陽,讓她那了無生機的內心,忽然又流淌起潺潺的生命力,讓她止不住地紅了眼眶。
“媽,剛剛那雙球鞋我不要了,拿來給她交學費吧?!?/p>
可偏偏,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并沒有任何惡意,卻足夠刺痛彼時脆弱又敏感的宋音,無端讓她從他的話里聽出幾分高高在上來。
于是她內心翻騰起的感動一瞬間冰消瓦解,重新?lián)Q上禮貌而又疏離的模樣,體面地說了一句“謝謝”。
“我將來一定會還你的。”
五、格式化的軀體變成一座飄蕩的空城
收下溫良送的手機后,宋音欠他的錢又無端增加了一大筆。
“這樣一來,你又得多請我吃很久的飯了?!?/p>
溫良說。
說這話的當下,宋音和他像往常一樣往陳姨的店里去,她一邊走,一邊在記賬本上算著她在溫良那里還有多少債務。
宋音還溫良的錢,用的是“分期付款”的方式。
這還是溫良提出來的。
“不如,你請我吃飯吧,”他說,“我替你交多久學費,你就請我吃多久的飯。”
宋音想了想,自己實在是沒有拒絕的資格,便只得答應下來。
最常去的是一家“陳記”小吃店,地處一片不知何時會拆毀的老城區(qū)。
周遭高樓林立,圍成一張血盆大口,仿佛時刻準備著將這片貧瘠之地吞沒。
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這家店自然是舉步維艱,但好在因為價格低廉的緣故,倒是很受周圍同樣家境貧寒的人的歡迎。
宋音也是其中的??椭弧?/p>
老板娘陳姨見到她時總是很熱情,一邊同她打招呼,一邊看著身邊的溫良打趣她道:“欸,怎么還是這個小伙子,你是只有這一個朋友,還是格外喜歡他???”
宋音覺得尷尬極了,連連擺手,試圖解釋清楚。
反觀溫良倒是喜歡貧嘴,說:“那當然是格外喜歡我了。”
陳姨便笑,張羅著給他們倆炒飯。
溫良跟著宋音吃陳姨的炒飯吃了三年,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宋音還清了溫良的“債務”,陳姨的小吃店也因為拆遷而關了門。
畢業(yè)的那一天,溫良請宋音吃了一頓飯。
是在一家高檔的海鮮餐廳,窗明幾凈、環(huán)境清幽,他特地選了個靠落地窗的位置,輕而易舉地便可以將整個城市的風光盡收眼底。
可宋音俯瞰著腳下繁華的城市,卻莫名沒了胃口,只覺得渾身不自在。
“別發(fā)呆了,”溫良見她呆坐著,將處理好的蟹端到她面前,“趕緊吃?!?/p>
宋音愣愣地點頭,卻遲遲沒有動作,只是俯下身來湊近了他一些,小聲地問他:“這里,應該很貴吧?”
溫良因她一臉擔憂的樣子而忍俊不禁,說:“這個你不用擔心?!?/p>
“這家餐廳,是我家的?!?/p>
宋音驚得瞪大了眼睛:“這……這家餐廳?”
“嗯,”溫良隨口說道,“也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溫氏集團’?!?/p>
“那是我家的公司?!?/p>
聽到這個名字,宋音的腦子突然“嗡”的一聲,整塊頭皮都開始發(fā)麻。
她怎么會沒聽說過“溫氏集團”,整個江城市,乃至全國,到處都是“溫氏集團”的樓盤、影院、餐廳……
聽說陳姨家周遭的那些樓,就全是“溫氏集團”投資修建的,甚至如今收購她家那一片區(qū)的,也是“溫氏集團”。
宋音對這家公司只有一個印象,那就是“富可敵國”。
她從前只知道溫良家境殷實,卻從沒有想過,他居然是那樣一家公司的少爺。
宋音想著,失神地看著面前的溫良,他熟練地用著面前這些她只在電視里見過的精美餐具,吃著她不知如何下口的佳肴。
忽然間,她便覺得自己不認識他了。
他像這亭臺樓閣上的朵朵白云,而她,只是落在泥土中的小小塵埃。
“你以后餓了,就到這里來吃飯,不用給錢,報我名字就可以了。”溫良一邊將好吃的東西堆到她面前,一邊對她說道。
溫良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短短的幾句話給她帶來了多大的沖擊。
宋音聞言,垂著眼沉默片刻,才終于緩緩開口。
“不用了,”她苦笑著,半開玩笑地說,“那我得請你吃多少炒飯,才還得起?。俊?/p>
六、夕陽映出我的身無分文
宋音知道,像溫良這樣錦衣玉食地生活,是鮮少見到真正的貧窮的。
所以他才會在看到陳媛媛家的景象時被嚇了一跳,甚至站在門口遲遲不肯往里走。
——說起來,還是溫良主動提出要來陳媛媛家的。
是在已經談妥資助陳媛媛的事之后,宋音突然在第二天又接到了溫良的電話,問她是否愿意帶他去陳媛媛家看一看。
宋音覺得奇怪,可還是答應了下來。
趕到陳媛媛家時是個傍晚,夕陽投在早就該拆毀的老舊危房上,整個屋子除了最外面被作為小吃店的客廳外,家里只有兩間狹小的房間,大的那間奶奶讓給了弟弟住,她和奶奶反而住在小的那一間里。
彼時的陳媛媛,正蹲在門口的水龍頭處洗碗。
那是一個瘦弱的女孩子,小小的身軀卻顯得堅毅非常。她時不時小心翼翼地朝這邊看過來,大得出奇的眼睛里閃著復雜的光,是倔強與期盼。
無端便讓溫良覺得熟悉至極。
大概是在少年時,他也見過這副模樣的宋音,也見過這樣一間破舊不堪的老屋。
那時,宋音已經許久沒有接過溫良的電話、回過他的信息,仔細算來,大概就是他請她吃過飯的那天。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時候,餐廳經理突然找上門來,并帶了一只手機來給他。
“聽店里的服務生說,是上次和您一起用餐的小姑娘托他還給您的,同時也請他幫忙轉達對您的謝意。”
溫良怔怔地看著手中幾乎嶄新的手機,聽著經理的話,忽地便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于是他迅速讓人找到宋音的住址,并馬不停蹄地趕去了。
是在一片連車都難以開進去的地方,像是被時間遺忘了一般,這里的房子充斥著老舊和破落。
溫良走到宋音家門口時,便見她正蹲在門口的水龍頭處,“吭哧吭哧”地洗著一大盆衣服,身旁站著的奶奶,還不住地數(shù)落她動作慢。
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如此落魄的宋音。
“宋音……”
于是他有些尷尬而遲疑地開口。
然后便見宋音在聽到他的聲音后,身子明顯一僵,驚愕地轉過了身來。
溫良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刻的宋音內心有多么地崩潰,崩潰到恨不得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她可以承受任何人的冷眼和輕蔑,卻受不了溫良看到她如此灰頭土臉的一面時,眼中流露出的憐憫。
他曾經對她說過,她就是身上那種不認命的倔強和要強,尤為吸引人。
所以她竭盡所能地,也希望自己在他面前能夠永遠是昂著頭的。
可就在這一瞬,通通都破滅了。
所以下一秒,她便像受了驚的動物一般,扔下衣服便倉皇而逃。
待溫良反應過來追上去時,宋音早已沖進了屋內,并迅速地鎖上了門。
“對不起,宋音,”溫良也慌亂起來,一邊敲門一邊解釋道,“我只是……你把手機還回來了,我聯(lián)系不上你,所以……”
“溫良,”宋音打斷他的話,“我求求你,快走吧?!?/p>
“給我留下一點點的體面就好?!?/p>
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還是控制不住地聲音顫抖,讓溫良無端覺得愧疚難當,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垂著頭站在門外。
“對不起,”沉默了許久之后,他又一次重復了這樣一句話,“我再也不會這樣了。”
房間里卻再也沒有傳來回應,他站了片刻后,只能失魂落魄地離開,走了幾步之后卻又折返了回來,將手機悄悄放在她的房間門口,這才真正離開。
彼時盛夏的驕陽沿著城市的邊緣緩緩下落,像一顆將要熄滅的火球,正發(fā)出最后一點慘淡的光。
將他的影子拉得好長。
七、還是沒能打破人間的規(guī)則
可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宋音都沒有再用過溫良送的那個手機,也沒有再跟溫良有過聯(lián)系。
她也不是不想念他,否則也不會在畢業(yè)那年,將簡歷投到了“溫氏集團”。
彼時初出茅廬的宋音,尚留存著對這個世界天真的暢想,想著只要她足夠努力,總有一天可以站在與溫良同樣高的位置,重新與他見面。
可是她沒有做到。
她工作了兩年,依舊是個小小的職員。
畢竟她那樣的性格致使她無法學會曲意逢迎,所以她始終沒有辦法得到上司的重視,遑論在那樣人才濟濟的地方,每一個人都如此優(yōu)秀,她不過是蕓蕓眾生中最渺小的一個。
可她從來沒有想要放棄,直到和溫良“重逢”的那一天。
準確地來說,她只是遠遠地在人群中看過他一眼。
是在溫良剛剛回國,到“溫氏”上任總經理的那天,他坐在人群的最前方,而她則被淹沒在許許多多的公司職員當中。
他的身邊還坐著一個美麗的女子,據(jù)說是一個金融巨鱷的千金,同時,還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年輕豎琴演奏家。
溫良站起身邀請所有人共同舉杯時,她就站在他身邊,卓絕的氣質就足夠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包括宋音。
“聽說蘇青小姐和溫總經理是青梅竹馬,甚至還一同去了國外留學,”一旁的同事悄悄地討論著,“最近,兩家正在商量聯(lián)姻的事情?!?/p>
“但是溫總經理好像一直沒有答應,”另一個同事接著說道,“不過應該也是早晚的事了。”
宋音默默地聽著,再看向溫良和那個女孩時,便越發(fā)覺得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宋音忽然覺得自己可笑至極。
可笑到,居然會覺得自己能有資格和溫良站在一起。
他生下來便是天上的神明,而她僅僅只是想要成為蕓蕓眾生中最普通的那一個,就已經要花光全部的力氣。
他所站立的那個地方,她根本窮極一生都無法抵達。
或許她早該明白的,她從來不是那個可以與他并肩的人。
宋音失神地想著,卻突然被溫良在紅綠燈路口的一個急剎車,而突然拉回了思緒。
——彼時,他們已經離開陳媛媛家,正在返程的路上。
他是因為一個突然打來的電話,而突然將車停了下來。
聽起來是蘇青打來的。
宋音聽說溫良已經答應訂婚了,大概就是在她與他重逢的前幾天,他終于在此事上松了口。
“要不,你將我在路邊放下,我自己打車回去吧?”待他掛斷了蘇青的電話后,宋音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的未婚妻好像在等你……”
“你覺得我應該趕緊去見她?”
他打斷她的話,突兀地問道。
宋音愣了愣,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卻點了點頭,說:“當然。”
溫良沉默了片刻,捏緊了方向盤,說:“我還是先送你回去吧?!?/p>
“或許是最后一次了。”
他說了“最后”這兩個字,便讓宋音再也說不出話來,雖然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難過,卻還是難以抑制地鼻子發(fā)酸。
她看著他,頭一次那樣明目張膽又目不轉睛,像是想將他牢牢地記在心里。
天已經黑了,車窗外的行道樹飛速地后退,無數(shù)的光影在他的臉上輪轉閃爍,像是在向她叫囂著,她永遠失去他了。
“提前祝你新婚快樂?!?/p>
這是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尾聲 平淡無奇生活,最后的目擊者
將宋音送回家后,溫良去了陳姨的店。
他點了一份炒飯,飯端上來之后,卻又只呆呆地看著,并不動筷。
蘇青到的時候,飯已經涼了。
她見他這副樣子,嘆了一口氣,而后在他身邊坐下,并不說話。
“終于見到你心心念念的宋音了,怎么卻還是不高興?”
良久,她才緩緩開口。
在與溫良一起留學的那些年里,蘇青不止一次聽過宋音這個名字。
他常常向她聊起他們的過往,說宋音其實鮮少對自己有好臉色,她一直是冷淡的、沉靜的,他常常在想,所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大概就是她這樣吧。
可他就是喜歡她,喜歡她不服輸不認命,用自己的滿身孤勇,要讓自己人生所有的荊棘都開出花。
蘇青每每看到他聊起宋音時的那種神采奕奕,都會覺得無比動容。
大概就是因為如此,蘇青才會在發(fā)現(xiàn)他想去見宋音時,主動提出幫忙。
彼時,是訂婚的前一天,也是溫良與宋音重逢的那一天。
“若是她愿意的話,我想要帶她遠走高飛,”溫良對蘇青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抱歉?!?/p>
蘇青并不生氣,反而希望他可以成功,她便也不用完成這可笑的婚姻。
可看樣子,他失敗了。
“或許一直以來,都是我一廂情愿而已?!彼嘈χ?/p>
一旁的陳姨默默地聽著,無端便覺得溫良這句話說得不對,只是細想起來,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對,便也只得作罷。
她年紀大了,已經記不起事情。
比如,曾見到那個常在她店里光顧的小女孩,在路上一邊走一邊涕泗橫流。
那是溫良回國的那一天,她見到蘇青的日子。
她的眼睛里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已經沒有了以往那樣橫沖直撞的斗志,反而像一株枯萎的植物,一個勁兒地陷入泥土。
“陳姨,凡人果然是不可以摸到天的吧?”
陳姨不懂她在說些什么,只得胡亂安慰她,說:“去陳姨店里吧,陳姨給你炒飯吃?!?/p>
“也叫上溫良吧?!?/p>
話音剛落,宋音卻哭得更厲害了,說她再也沒有他了。
“他回到了屬于他的地方?!?/p>
而她,也曾有幸得到過神的榮光,而短暫地比肩神靈。
只是現(xiàn)在,榮光散去,她便從天降落,只余下個粉身碎骨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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