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穆沉古的紫檀色

2021-03-10 19:51:13利維

讀者欣賞 2021年1期

利維

紫檀木雕彌勒佛高172cm 明故宮博物院藏

古雅可愛：綠樹菲菲紫自香

紫色起初只是藍和紅合成的顏色，藍色給人以冷靜的觀感，而紅色讓人覺得熾烈，一冷一熱交匯便形成這樣一種不張揚、不艷俗的色彩。但這只是物理上的定義，古人喜歡把色彩寄托在自然之物上去體會，諸如李白說“日照香爐生紫煙”，太陽照在香爐峰上，日光透過云霧，遠望就如紫色的煙云。如果說落九天的銀河讓人感受到詩人的豪放，那么紫煙多少令人感到一絲襟懷之外的細膩。恰好，紫檀木之上那些若有若無的紋理也像極了駕鴻而乘的紫煙，容易讓人產(chǎn)生遐想。宋人說這種木頭有些“綠樹菲菲紫白香”，倘若把紫檀木做成發(fā)簪，插在戀人的鬢絲間，那么，紫檀之色就仿佛一叢叢淡紫色的小花，綴滿枝頭，別有風(fēng)致。

紫檀木百寶嵌八仙圖海棠式攢盒9.7×35.5×22.5cm 清故宮博物院藏

的確，在古人的生活美學(xué)里，紫檀最能明證紫色之優(yōu)雅格調(diào)。瓷器當(dāng)然也有很漂亮的紫色，“宋代五大名窯”之一的鈞窯出產(chǎn)的鈞瓷，其釉色中就有一些頓具“夕陽紫翠忽成嵐”的意境，因為那些鈞瓷青中泛紅、紅中泛紫，叫人看了著實喜歡。瓷上的紫是絢爛的，而紫檀帶給人的是一種含蓄內(nèi)蘊的攝心之美。那些存世的明清紫檀家具，百年之后無不光澤晶瑩、質(zhì)地溫潤。它們周身曲折迂回的牛毛紋、蟹腳紋等美妙流轉(zhuǎn)，如寶似玉，仿佛一下子證見了中國人感悟木性之美的細膩之心。

紫檀歷來都是最名貴的木材之一，歷史上許多匠心獨運的家具、樂器以及精巧器物，皆用紫檀制成。晉人崔豹的《古今注》中有關(guān)于紫檀的最早記載：“紫旃木，出扶南、林邑，色紫赤，亦謂紫檀也?！泵魅瞬苷言凇陡窆乓摗防镎f，紫檀木出產(chǎn)于海南、廣西、湖廣，木質(zhì)堅硬，紫檀剛做成器物時呈紅色，時間久了就呈紫色，上面還有蟹爪形的紋路。曹昭還說，新紫檀木用水揩洗，溶解在水中的顏色能染紅其他物品。用紫檀做染料起于何時無法考證，但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尋。晚唐五代曹松有詩“才子紫檀衣，明君寵顧時”，北宋李誡的《營造法式》則說：“若畫松文，即身內(nèi)通用土黃，先以墨筆界畫，次以紫檀間刷?！?/p>

據(jù)說，以紫檀木打造器物的記載始于唐代。唐人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里說，貞觀、開元年間，內(nèi)府圖書一律用白檀身、紫檀首，以紫羅褾織成書帶。在明人李詡所著的《戒庵老人漫筆》里，記載了一則武則天為其寵禽打造紫檀棺材的典故。據(jù)說武后曾經(jīng)養(yǎng)了一只白鸚鵡，名雪衣，性靈慧，能誦《心經(jīng)》一卷。武則天很寵愛它，并以金絲籠來裝它。一天，武后與它開玩笑，說只要鸚鵡愿意作一段偈語，便放它出籠，鸚鵡隨即作：“憔悴秋翎似禿衿，別來隴樹歲時深。開籠若放雪衣女，常念南無觀世音?！蔽浜蟠笙玻惴牌涑龌\，結(jié)果鸚鵡竟立化于玉球紐上，武后悲慟，便以紫檀做棺，將之葬于后苑?？梢姰?dāng)時唐代貴族對紫檀的鐘愛程度。

武則天信仰佛教，據(jù)說她也找匠人制作過紫檀佛像。紫檀自帶幽遠的清香，很符合佛家傳統(tǒng)中以清香入定的儀軌所需，所謂“百年寸檀，十檀九空”，紫檀漫長的生長周期，也換來了它靜絕塵氛、萬籟闃寂的禪意。古代那些用紫檀制作的佛造像，因為紫檀古雅的色澤以及清幽的檀香，似乎總能讓觀者在色彩的無生無滅間斷滅煩惱，歸于寧靜。

聲色之娛：琵琶聲送紫檀槽

螺鈿紫檀五弦琵琶唐正倉院藏

不過，最早展現(xiàn)紫檀之美的唐物卻是琵琶，其中，日本正倉院收藏的幾件唐代琵琶，堪稱物中華寶。日本奈良市東大寺內(nèi)的正倉院，建于8世紀中期的奈良時代，本是用來保管寺院和政府財產(chǎn)的倉庫，卻因收藏有建立東大寺的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使用過的從中國運來的各種唐代文物而聞名于世。每年秋天，奈良國立博物館都會舉行正倉院展，向世人展示部分古代寶物。每次正倉院舉辦唐物展覽，那幾件紫檀琵琶總是格外引人注目。譬如螺鈿紫檀五弦琵琶，琵琶為紫檀木質(zhì)，背面有螺鈿鳥蝶花卉云紋及寶相花紋，極其工巧瑰麗。另一件紫檀木畫槽琵琶也為紫檀木質(zhì)，槽背面以蓮花紋樣為中心，配置雙鴛鴦銜花圖案，其余部分間次點綴雁鷴鸂鶒，且均以象牙嵌成，雅麗非凡。

其實唐代宮詞里多見紫檀琵琶的記錄，而且多是貴族或文士燕飲時的富麗錦繡之景，典型如唐人張籍《宮詞》所云：“黃金捍撥紫檀槽，弦索初張調(diào)更高。盡理昨來新上曲，內(nèi)官簾外送櫻桃?！弊咸床劬褪桥美锏臉?gòu)件，最早見于唐人詩句“尺八調(diào)悲銀字管，琵琶聲送紫檀槽”。尺八與琵琶都是唐人宴飲時的常見樂器，尺八的形制及奏法類似洞簫，其管身較粗短，聲音卻大于洞簫，常與琵琶合奏。大詩人王維就善彈琵琶，還喜歡用紫檀琵琶來演奏自己的作品。

紫檀木畫槽琵琶唐正倉院藏

紫檀木畫槽琵琶（局部）

紫檀木雕松竹紋書式盒5.3×19.5×14.85cm 清故宮博物院藏

萬物之觀，不分眼耳鼻舌身意。人的情感，從色彩游移到音樂，也從視覺轉(zhuǎn)移到聽覺。唐人對紫檀琵琶的情懷，讓后來的中國人對紫檀自帶的富雅色調(diào)產(chǎn)生了無窮的美學(xué)共鳴。紫檀之紫，也讓文人們創(chuàng)造出越來越多的佳話。五代末的風(fēng)流名士陶榖出使南唐，名臣韓熙載便讓江南名妓秦弱蘭打扮成驛卒之女，當(dāng)著他的面拿著笤帚掃地，陶榖見其風(fēng)姿卓絕，便與她濃情歡好。兩人分手時，秦弱蘭想到唐人逸事，便隨手拿起身邊的紫檀琵琶，為愛郎演奏了一曲《風(fēng)光好》，陶榖因此也回贈了一首給她：“好因緣，惡因緣，奈何天，只得郵亭一夜眠，別神仙。琵琶撥盡相思調(diào)，知音少，待得鸞膠續(xù)斷弦，是何年？”后來南宋詞人吳文英很喜歡這個故事，就填了一首《杏花天·詠湯》：“停嘶騎、歌眉送意。記曉色、東城夢里。紫檀暈淺香波細。腸斷垂楊小市?！痹~人筆下的風(fēng)流情愫無形中給這種富貴沉穆的紫色染上了幾分旖旎氣息。

色彩與結(jié)構(gòu)之美：明式家具上的紫檀色

今人熟諳的紫檀之美，大多附寄在明式家具的典雅之上。于此，文博大家王世襄將紫檀之美說得最清楚明白，其實唯四字而已：“靜穆沉古?！蓖跏老甯a充說：“器用室所需，床櫥椅案桌。明式固足珍，我更愛嘉木?；袄砣缭疲魈促|(zhì)似玉。香遠同幽蘭，不時散輕馥?！痹谕趵峡磥恚咸磸暮肿系綕夂?，花紋雖不明顯，色澤卻無不古雅靜穆，肌理尤為致密凝重，予人美玉瓊瑤之感。將紫檀比作美玉與幽蘭，可見“靜穆沉古”一詞的分量。紫檀最初做出家具，是一種耀目的鮮紅顏色，或帶牛毛紋抑或金星點點，色彩絢爛而幽靜深沉，時間長了加之包漿沉厚，觀之便似紫且沉穆黑亮。從宮廷到民間，中國人愛紅木并非愛其紅，當(dāng)是愛其年久日長之后漸成的紫色。紫檀的紫，在家具上配合器物的結(jié)構(gòu)，讓造物美學(xué)完美統(tǒng)一，家具每一處空間的虛實分割、構(gòu)件的粗細長短、弧度的彎轉(zhuǎn)疾緩、線腳的銳鈍凸凹，與其靜穆沉古的色澤組合都恰到好處。

紫檀觀音明

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靠背板上的牡丹紋團花浮雕

紫檀只有在明式家具自帶的那種簡潔之美上，才能震撼到每一位觀者。譬如一把典型的明式官帽椅，它一般由搭腦、扶手、靠背板、座面、聯(lián)幫棍、鵝脖、券口牙子、前后腿等組成。你會覺得這些名詞很奇怪，給它們命名的古人一定很有畫家兼詩人的想象力。對官帽椅來說，搭腦和扶手一般都是直的，聯(lián)幫棍安在扶手正中的下面，而它也是椅子的造型之所以美妙的重要部分之一。很多聯(lián)幫棍下粗上細，呈現(xiàn)一定的弧度，與總體筆直方正的椅子形成鮮明對比。視線轉(zhuǎn)到前側(cè)，你會注意到多數(shù)官帽椅的扶手以榫卯接合后腿上截與鵝脖，整體做得非常牢固。倘若用紫檀制作這樣一把椅子，因其不易變形，遇熱遇冷、遇干遇濕，都能應(yīng)付自如，在功能上即符合了它對結(jié)構(gòu)的需求。此外，色彩本來只是一種視覺美，然而正是借助一把簡簡單單的椅子，紫檀的沉穩(wěn)和靜穆，與這種結(jié)構(gòu)性的穩(wěn)定、簡潔與優(yōu)雅得到了最完美的統(tǒng)一。

上海博物館現(xiàn)藏有一把明代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椅盤前寬后窄，大邊弧度向前凸出，椅面呈扇面形，搭腦的弧度則向后彎出，與大邊的方向相反，全身一律為素混面，連最簡單的線腳也不用，只在靠背板上浮雕牡丹紋團花一株，紋樣刀工與明代早期的剔紅器十分相似。這把椅子造型舒展而凝重，選材整潔，做工精湛，王世襄稱其“不僅是紫檀家具中的無上精品，更是極少數(shù)可定為明前期制品的實例”。而對于每一個觀者而言，親眼看到這把南官帽椅，更會為其沉古厚重的色彩所折服，椅的優(yōu)雅加上靠背板上那一株浮雕牡丹紋團花，在紫檀的色彩襯托下尤顯得靜穆沉古。另有一張明代紫檀四面平式加浮雕畫桌，原是收藏世家浙江蕭山朱氏所有，20世紀60年代末捐獻給浙

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

座面長75.5cm 寬60.5cm 高108.5cm 明上海博物館藏江省博物館。畫桌通身就其平面減地鏟雕，鏤刻出生動而圓潤的怪螭，形象奇古，與一般所見明代家具迥異，應(yīng)為取材古玉而加以變化所成。特別是用材方面選用典雅清新的紫檀，大大提升了畫桌整體的藝術(shù)價值。

紫檀卷書式搭腦扶手椅座面長77cm 高105.5cm 清上海博物館藏

紫檀木嵌瓷心羅漢床92×248×131.5cm 清故宮博物院藏

紫檀書案85×233×93cm 明故宮博物院藏

在英國收藏家馬科斯·弗拉克斯的眼里，明式家具的美感不僅在于家具上各種弧度與其整體構(gòu)成的一種詩意的、婉約的動感，更在于家具表面的紋理與色澤——通常是紫檀的靜穆之色，或是海南黃花梨那種行云流水的花紋所賦予家具的一種天然美感?？梢哉f，正是紫檀帶給明式家具的流動感和秩序感，讓人們體驗到古人對待色彩美學(xué)的應(yīng)用，是如何滲透到他們認真對待的每一件器物之上。家具的穩(wěn)重和空靈因為紫檀的氣質(zhì)而凝結(jié)于一體，同時，紫檀的穩(wěn)定性配合構(gòu)件的榫卯結(jié)構(gòu)，又賦予其獨一無二的實用性。這種堅固的設(shè)計不僅沒有破壞器物的完整性，反倒輔助了明式家具在功能和美學(xué)上的互相融合，這在其他器物上是很難找到的。

在藝術(shù)史學(xué)家貢布里希看來，色彩本身就具備生命，它引導(dǎo)人類聯(lián)系自己的情緒、情感甚至自我性格。正是因為藝術(shù)家可以隨意選擇自己所喜歡的某一種顏色去表達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人類在那一刻才獲得了自由，因為他們開始傳達出一種超越自然的人文理念。紫色是一種在色譜上可以被精確定義的顏色，紫檀的紫也是每個人都可以見到的，但當(dāng)一件紫檀椅子或書案放置在一個典雅的書齋空間時，你會超越色彩本身，看到游移于器物之外的生命的氣息，在很多時候，它可能是湯顯祖戲劇里的一幕場景，也可能是一個清瘦的文士伏案疾書的畫面。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里，紫色是祥瑞的，它讓擁有一件紅木家具的主人覺得驕傲，仿佛整個空間因為這樣一個器物立刻顯得富麗起來。這固然是色彩的魔力，但更是我們賦予色彩的一種文明的力量，甚至在真正理解紫色在色譜上的意義之前，就已經(jīng)形成于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中，更容納著無數(shù)美學(xué)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