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德良
飛車黃就姓黃,叫黃飚。他跟我一起爬蘇仙嶺有十多年了。
蘇仙嶺山高林密,草木蔥蘢,曲徑通幽。山上有廟宇,道觀,香火鼎盛時,善男信女絡繹不絕。是僅有的幾個佛、道共一山的地方,也是人們休閑避暑的好去處。因為就挨在城邊,離家近,這里就成了小城人晨練的好地方。
飛車黃是原鐵道兵的火車司機。真正的“火車”司機,不是今天的高鐵司機,也不是現(xiàn)在的電力司機、內(nèi)燃司機,跟火不搭界,雖快得像一道閃電,但沒有氣勢。他是以前的蒸汽機車司機,燒火的那一種,開起來轟隆隆的,一路上冒著濃煙,噴著白汽,風馳電掣排山倒海勢不可擋,怒吼著,就像一陣旋風,呼嘯而來絕塵而去,別提有多神氣多威風了。
他剛開始爬山時,人們都好奇地問他,說你們火車輪子打不打滑呀,火車上有不有方向盤啊,為什么鐵路上明明有人也不曉得拐彎啊?我聽了忍不住笑,飛車黃也笑,就給人家解釋說,火車輪子也打滑,打滑就撒沙;火車上沒有方向盤,所以不能像汽車一樣地左右拐彎,如果非要拐彎就得扳道,才能把列車開到另一股道上去。不是想拐彎就能隨便拐彎的。
有人又問,聽說你們開車都是以分秒來計算的。要掐著表走。是嗎?
他說是的。但要想做到列車起得穩(wěn),停得準,不晚點,墩一碗水在那里都不晃的話,那就要靠一手好的操作技術。也就是我們行話說的,一把閘。
大家聽了又說,聽說你開車最厲害,可以像鐵道游擊隊似的跳上跳下,是嗎?
他就笑了,說跳上跳下算不得什么,連調(diào)車員都會。真正的本事,是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一把閘把車停下來,再也用不著撂第二下。這才是真正的本事!
大家問他,你怎么樣?
他說,我還行。
據(jù)說飛車黃開車最穩(wěn),最準時,他開的車從來沒有晚過點,開車對水鶴從來就是一把閘。水鶴也就是火車在車站上水的位置。有一次放單機,也就是一臺機車放空,他跟人打賭,說自己能飛身停車,且不延誤一分一秒的時間。那天,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等到機車過了進站信號機,也過了道岔,就在接近站臺的那一瞬間,他猛一下撂下了制動機,人從駕駛室里嗖地一下跳下了地,站在站臺邊,看著機車呼地一下從自己面前開過去,嘴卻在那里讀著秒數(shù),1,2,3,4,5……突然一聲,停!不多一會,只見機車吱的一聲,緩緩地,平平穩(wěn)穩(wěn)地自己停了下來。機車水柜不前不后,不多不少,恰好就停在那水鶴底下,硬是一分不差。這個時候,只聽車站鐘聲當?shù)囊宦曧?,你再與他對表,不說秒針,那時針和分針的針尖,正直直地指向到站的時間。按照打賭說的,他一分鐘也沒有延誤。
牛逼吧?牛逼是牛逼!但他一回來就被段長擼了。段長干笑著沖他豎起大拇指,夸他說,你行!你牛!你有本事!你敢無人駕駛了!老子在朝鮮打仗都不敢。你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突然間,他霹靂一聲變了臉,從今天起,你給老子扳道去,這一輩子你也別想開車了!
從那以后他就下了車,背了一個嚴重警告的處分。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那時鐵道兵已經(jīng)撤銷,他也早已退伍到了我們機務段,他的女兒結婚,他給我送來了一張請柬,上書:送呈×××先生,謹定于×年×月×日中午12:00整,為我女兒結婚,敬備喜筵,恭請光臨。席設得月樓大酒店。完了,還不放心,反復叮囑我說,早點來啊!
我嘴上說好的好的,心里卻想,去那么早干什么?坐冷板凳???
在我們那里,如果通知你中午十二點鐘的酒,通常要捱到一點來鐘才能開席,沒有準時開席的??傄A留一些時間給新郎接親,迎賓,還要到吉時良辰才開始典禮。但凡吃酒的人,都知道這些路數(shù)。你去早了,沒人;你去晚了,沒座位。所以,都要等到時間差不多了,才到。
一眨眼,吃喜酒的日子就到了。那天,我像往常一樣,十二點一到就下了班。由于酒店并不遠,拐過幾個街角就到了,所以我并不急,一個人捱著,逛著,晃晃悠悠地走著去。估計人都到得差不多了,我才加快了腳步,只不過幾步路的工夫,就到了。
可到了酒店一看,大廳門口冷冷清清的,一個熟人都沒有。不見飛車黃的人影,也不見他的家人,連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只有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在門口迎賓,接客,一起敬煙,接收紅包。除了門口豎著一塊大紅喜報外,沒有一點婚宴氣氛。我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想掏出請柬來看,一掏,才發(fā)現(xiàn)請柬丟在家里了,并沒有帶在身上,就趕緊掏出手機給家里打電話。老婆連忙查看了一下請柬,說沒錯呀,是得月樓大酒店呀,日期和時間也對。我朝那喜報上一看,只有這一對結婚的,其中那新娘子就姓黃。我雖沒見過飛車黃的女兒,也不知道他女兒叫什么名字,但這時間和地點都對,又姓黃,除了飛車黃的女兒,還能有別人嗎?于是,我將準備好的紅包送給新娘子,并說了幾句祝福和喜慶的話,就邁步朝宴會廳走去。
進去一看,嗬,人都坐滿了,大廳里鬧哄哄的,都坐在那里喝茶嗑瓜子。我伸長了脖子四處尋找,卻始終不見飛車黃的人影,以為他忙,就趕緊找了個位子坐下來。
坐下來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一個人都不認識。我雖然不是他們車間的,可也是機務段的人,他的同事和親友,我不可能一個都不認識??蛇@滿大廳,全都是陌生面孔,沒有一個熟悉的人。我心里叫了聲糟糕,我有可能走錯地方了!
我不敢吱聲,悄悄離席,把一個服務小姐拉到門外小聲問,你們這里還有結婚的嗎?她說有。我說在哪里?她說,負一樓餐廳還有一對。我又問,那新娘子是不是姓黃?她說不知道。我說門口怎么沒站人呢?她說那就有可能開餐了。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拿不準,只得把實情告訴她,向她討要了一個紅包,封好錢,寫上名字,躡手躡腳地朝負一樓餐廳走去。
到了負一樓餐廳門口一看,果然是在這里。桌面上杯盤狼藉的,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飛車黃見到我急忙跑過來,一把拉住我,既歉疚又埋怨地說,哎呀呀,你怎么這個時候才來?我說臨時有點事,耽誤了。他又說,哎呀我們都吃完了,這可怎么辦?
我趕緊把那個紅包塞給他,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你們會這么早!
他說,不早呀,正好是十二點開的席呀!
我一時啞了喉。啞巴吃黃連,做聲不得。這回丟人丟大了。我絕口不提送錯紅包的事,趕緊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低頭吃飯。邊吃邊想,這個月伙食費怎么搞?
從那以后,凡是跟飛車黃約定的事,再難,我都老老實實地遵守,履行,一點也不敢拖拉,一分鐘也不敢耽誤。
都說烏鴉是個殘疾人。她只有一個腎。
我不信,說看不出。那天我特意問她,聽說你捐了一個腎給你女兒,是嗎?她說是的。我說她的腎怎么了?她說萎縮了。我說,那大家怎么說你是個殘疾人?她說大家說的也沒錯,五臟六腑都不全了,還不是殘疾營嗎?我調(diào)侃說,你那是自己把自己打殘的,算不得殘疾人!她就咯咯地笑,說有道理!不能拿傷殘軍人證喲!
她當過兵,才有這話。我問她,你還打過仗?她說是的。我又說,聽說當時你還救過一個女戰(zhàn)友,差一點就被打死了,是嗎?她說是的,跟我同一年的兵,也是衛(wèi)生員,叫王湘君,你們雁城人。她身材修長,瓜子臉,人長得蠻漂亮的。那次她受了重傷,連骨頭都露出來了。我把她隱蔽好,把衣服撕開,飛快地用止血帶給她包扎好,剛做完這些,就給敵人發(fā)現(xiàn)了。一梭子子彈打過來,我一下抱住了她,結果一發(fā)子彈當?shù)囊宦暣蛟谖忆摽希盐忆摽呇卮蛉绷艘粋€口。子彈擦著耳朵穿過去,打得身邊的泥土噗噗地響,濺得我一頭一臉的灰,把我嚇了一大跳!要不是我那一下?lián)踝×怂?,子彈正好打在她頭上。我說看不出,你還有兩下子哩!她挺自豪,說,嘿!你別小看營,除了打槍外,到現(xiàn)在我都還會一手的心肺復蘇術哩!
她是宜章人,爬山也有些年頭了。與她的清秀不符的是,愛說一口宜章土話。她說人不說人,說營;說宜章不說宜章,說泥章。那天她對我說,老庚,你這個營不錯!我說怎么啦?她說石在!我說你也不錯啊,也蠻實在呀!她說我們當兵的人都石在,不耍奸不耍巧。我笑,說就是口音太重了,部隊聽得懂嗎?她說這還算重呀?你還沒去過我們泥章,泥章那才叫厲害呢!我說怎么沒去過?上黨課的時候去過幾次。我一個同學的老子就是從你們湘南暴動出來的。她說真的?他是干橫么的?我說現(xiàn)在過世了。原來在雁城軍分區(qū)當司令員。他對你們宜章印象就很深,還跟我說過一個笑話。說他在湘南打游擊的時候,有一天,你們一個老鄉(xiāng)跑來報告,說隊長,山下來了一個營!他一聽就急了,說快撤!可走了沒兩步就被你們老鄉(xiāng)攔住了,說隊長,只有一個營!我同學他爸說,一個營還不夠嗎?你們老鄉(xiāng)急得滿臉通紅,連話都說不圓了,說不是一個營,是一個營!一個營!鬧了半天原來是一個人。等回過頭去抓那探子時,那探子早跑路了。她聽了咯咯地笑,說你們那是亂編的,臭我們泥章營的!
烏鴉跟我同年,原名陳鳳凰。大家就逗她說,你現(xiàn)在還是什么鳳凰?你現(xiàn)在就是一只烏鴉了!于是就笑稱她為烏鴉。但玩笑歸玩笑,真要叫起來,沒有幾個人這么叫的,還是陳姐陳姐地喊。她跟我生日僅隔一天,我倆就以老庚互稱。她直腸子,熱心腸,什么話都說,不把你當外人。因為我們倆總能碰到一起,就結伴一起走,邊走邊聊。那時天還沒亮,朦朦朧朧的,間或有一兩聲鳥叫,或一兩只野狗野貓躥出來,或一兩條蛇爬在路上,嚇人一跳。她就說,還是有個伴好,一個人還真有點怕!我說怕什么?這山上又沒有野獸,連一只野豬都沒有。碰到蛇了,你跺兩腳它就跑了,別去惹它就是。她說不是怕蛇,我是怕倒,我有時走路有點一邊歪。天越黑越厲害。我說有好久了?她想了一下說,我也記不清了,好像是捐腎以后的事??傆X得摘腎的那一邊是空的,走起路來一邊輕一邊重,不自覺地往重的那一邊歪。我說有什么關系嗎?她說有橫么關系?習慣了,自然也就好了。
那天,好像是初春的清晨,卻見她侉著臉,皺著眉,滿臉的官司。我說怎么啦?不舒服嗎?早幾天干什么去了?她說到你們雁城去了。我說干什么?她罵道,埋人嘞!我一怔,說罵誰呀?誰要死了?她說王湘君。我一個女戰(zhàn)友。我說就是骨頭被打出來的那一個?她說是。我說她什么病???她說腎衰竭。我吃了一驚,說怎么搞的?怎么這么多腎衰竭?她說我也不曉得。她原來一直在透析,在等腎源。他們家聽說我曾經(jīng)捐過一個腎,就找我和女兒去咨詢,去了解打聽,大概也是想自己捐腎。我也正想去看她,就去了幾天。我問老庚,情況怎么樣?她說不好。她三個兒子,一見了我就問,你換腎花了多少錢?我說只花了手術費,腎沒花錢。他們又問,一個人只有一個腎能行嗎?萬一那一個腎又壞了怎么辦?我就跟他們說,不會的。一個人有一個腎就足夠了,完全可以滿足生命的需要。還有的人,聽說生來就是一個腎哩,蠻好!沒一點影響!你們怕橫么?
我一聽了來了勁,說老庚,這個是真的!我們單位就有一個。也是個女孩子,生來就是一個腎,她自己都不曉得,是單位體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自己都吃了一驚,啊?什么啊?我只有一個腎嗎?好奇怪!我平時一點感覺都沒有。真的,沒一點事!
老庚接著又說,后來他們又問我,捐腎需要做些什么?我說除了配型要合外,就是一大堆的檢查。他們又問,你是在哪做的手術?我說湘雅,在湘雅的器官移植中心。主任教授親自做的手術。第一次我抽了六支血,最后一次抽了七支血,都對上了。就是體重不對。我那時候年輕,比女兒胖了二十四斤。醫(yī)生說不行,你要減下來,不減下來手術就做不成。他們問你怎么辦?老庚說我急暈了,哭啊愁啊,這怎么得了喲?急得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嘿,倒怪了,二十天下來,人就瘦了。我說你是急瘦的。她說是的,女兒是娘的心頭肉嘛。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去死,要不我死都不得閉眼!他們說后來呢?我說都對上了。手術那天,我在這個手術室,她在隔壁手術室;我七點半推進去,她八點推進去。下午兩點多我就推出來了。他們問手術怎么樣?我說非常成功!我的腎切下來時還是滾燙的,五分鐘之內(nèi)就移植到女兒身上去了。一個小時后女兒就排尿了。他們說這么快?她的腎切下來,你的腎再裝上去,來回一倒騰,五分鐘搞得贏嗎?我說哪里,女兒那兩個腎不動,打藥水融了它,然后從大小便里排出來。他們說,那你的腎不沒地方了?我一指肚子說,這里。不是裝在她原來那個地方。他們感到很新奇,問我女兒,你現(xiàn)在還要吃藥嗎?我女兒說,要吃,要終身服藥。剛開始還要一周驗一次血,后來就半個月,一個月,半年驗一次血,到現(xiàn)在,一年驗一次就可以了。他們又問我女兒,說你換腎以后怎么樣?我女兒說蠻好。你們看,我皮膚光溜了,臉上也有紅有白的,感覺蠻好!他們又問我,說你呢,你少了一個腎,感覺有什么不對勁嗎?我說沒有,吃得,睡得,做得!什么事都沒有,你們就放心好了!
我問老庚說,他們兄弟三個誰來捐呀?老庚嘆了口氣說,別提了,這不說捐還好,一說捐麻煩就來了!我說怎么了?老庚說,原來他們?nèi)值芫头胚^話,說,閑話少說,比命!誰配型成功就誰做!可沒想到的是,三兄弟都配上了。于是他們又說,過秤,誰符合就誰做。可一稱,不但體重,就連身高都相差無幾。后來他們又把難題交給醫(yī)生,說,醫(yī)生說誰做就誰做??舍t(yī)生說,這個得自愿,我們不能作這個主!這下兄弟三個就傻眼了,不知道該誰來做手術了。說要商量商量。可一商量,卻沒一個人開口。好像都愿意出錢,不太愿意出腎。我試探著說,假如一個人捐腎,另兩個人給他經(jīng)濟補償,可不可以考慮?他們都看了我一眼,卻誰也不說話。我就不敢作聲了。
我說,不行就抓鬮唄!誰抓到了誰捐!老庚說我,你還沒看出來嗎?他們誰都不想捐,原來說捐那是作秀。結果真如我說的,他們商量來商量去,半天也商量不出一個結果。沒奈何,捱著。希望又回到了腎源上。我說要是等不來腎呢?怎辦?老庚說,那就死路一條了!我說,按說等也沒錯,可就是拿命在賭博!老庚說是啊,可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其實比他們還急啊!我跟王湘君相處四十年了,一當兵就在一起了,比親姊妹還親。這病不等人啊!我能做的,只有現(xiàn)身說法,打消他們的顧慮,給他們打氣,鼓勁。我說親人捐腎有三點好處,一是活體捐腎比死人捐腎要好;二是排異的可能性要?。蝗墙?jīng)濟實惠。你們看,我一個腎都捐了十年了,現(xiàn)在不是蠻好的嗎?可越這樣,他們越反感。就是下不了決心。誰也不出頭,誰也不開口。但看得出,他們內(nèi)心都很煎熬,都很矛盾,一個個愁眉苦臉唉聲嘆氣的。要么低著頭不作聲,要么就抬起頭看天,沒一個主動的。男人們不作聲,媳婦們卻炸鍋了;當面不好說,背后就講怪話,說你要他們兄弟去捐腎,這以后萬一有個好歹,這一家大小的靠誰?說著說著,就怨上了我,說她哪來的?誰呀?管她橫么卵事啊?一個卵戰(zhàn)友,還管到我們家里來了?都說我這人嘚瑟!出餿主意!說我捐了一個腎就了不起了,就慫恿別人也捐?又說你那是女的,我們這都是男人,能一樣嗎?說我們又不是不想救老媽,但不能拆東墻補西墻,拆新墻補舊墻是不?邊透析邊等腎源就不行嗎?腎源一到,手術立馬就做,多少錢我們出,又不要老媽出一分錢。說不好,這腎源說到就到了,還要捐什么腎?我聽了心寒,感覺很打臉,想說,你們還等得起嗎?腎都已經(jīng)衰竭了,再等,就只能等著收尸了!
王湘君聽說了,流著淚對我說,謝謝你!你已經(jīng)讓我多活了四十年,我知足了。人遲早要死,只不過是早晚問題。要兒子來給我捐腎,我也不會要。那太不劃算,風險太大,搞不好就毀了兩個家,何必呢?我想說你還不大呀,還有一二十年活呀,難道就這樣等死了嗎?被我女兒拉住了,說姆媽別說了,讓王姨休息吧!出了門我就想哭,說我救了她一次,這一次卻救不了她了!可惜我手里沒腎源,要有腎源就好了!但這是空話,我說不出口,就在那發(fā)呆。女兒見了勸我說,姆媽,還想什么呢?算了!我一下回過神,見樹上有幾只烏鴉吵得人心煩,就說你看見那幾只烏鴉了嗎?她說看見了。我撿了塊瓦片說,你看我把它們打下來。女兒一把奪過瓦片,說那是益鳥。我氣不過,說益?zhèn)€屁鳥!就舉起另一只手瞄準,嘴里響著槍,叭叭叭!我再去看時,果然,一只烏鴉都不見了。
好槍法!我忍不住想笑,說后來怎么樣了?她說最后腎源還是到了。我一聽松了口氣,說這下好了,你也心落肚子里了!
老庚說,是啊是啊,可我就是有點高興不起來!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就不好作聲。她也不說話,我們倆都埋頭趕路。一路上靜悄悄的,只有沙沙沙的腳步聲在響,在響……
帥跟斗就是帥益交。他原是京劇團的武生,據(jù)說一口氣能連翻三十九個跟斗。是有名的跟斗王。他是七八年的兵,七九年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受了重傷,前胸到后背有一個貫穿傷,因為槍傷壞了嗓子,他不好也不愿再回京劇團,就復員到了我們鐵路,當了一名列車員。
因為當過演員,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公眾人物,我們那里的人都認識他,開會的時候見了就叫,哎,我認識你,你是沙家浜里的刁小三!大家聽了都笑,于是就有人起哄,一片聲地嚷,要他唱一個!他很大方,也不推讓,說聲好,我就給大家唱一個!就站起身,把了把手,晃著腦袋唱,朝霞啊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憑著……還未唱完,大家就嚷著,不好聽!不好聽!原來是槍傷傷了肺,嘶了嗓子,沙了喉嚨。他漲紅著臉說,不好意思!嗓子壞了!大家就嚷道,那你翻個跟斗!翻個跟斗!他說好,那我就翻個跟斗!于是又拉開架式,在座椅前的水泥地上,撲通撲通地翻起跟斗來。側身翻,前空翻,后空翻,他變著花樣翻。不知是因為發(fā)福了還是肺氣腫的緣故,翻到最后,他竟然噗的一聲一屁股摔在地上,把大家嚇了一跳,又轟地笑了起來。他有點接不上氣,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說,翻不動了,翻不動了,沒得力氣了!
他嗓門大,熱心腸,生性開朗樂觀,沒心沒肺的不知道什么叫做愁。老婆嫌棄他,婚也不曾離,就跟一個有錢人跑了,他不愁;他一個人既要當?shù)忠攱?,還要跑車,他也不愁;父母親要贍養(yǎng),女兒要撫養(yǎng),一張票子分三份,他也不愁。你從未見他抱怨過,皺過一下眉,叫過一聲苦,還總是嘴里敲著鼓點,哼著,九載的夫妻一朝散,只怕我妻你就后悔難!或者是,聽譙樓打罷了初更時分,忽然想起負心人。我本當將她來摟抱, 噯! 公明豈是下賤人,啊,下賤人!樂呵呵的沒一點愁相。領導和同事見了都笑,說你這是叫花子窮歡喜!他聽了說,錯!我們是虱多不癢,債多不愁!愁也一天,快活也一天。我要愁它干什么?遇上洪災冰災什么的,他還要逞強,還要捐筆對得起人的救災款。人家有心幫他,說你就算了!他還不領情,說憑什么算了? 要筆,人家不給,他就搶,人家搶不過他,只好把筆一丟,說你寫你寫,我不管了!他說我寫就我寫!撿起筆,規(guī)規(guī)矩矩寫上“帥益交”三個字,然后再填上數(shù)字,啪地把錢拍在桌子上,說,切!還瞧不起人?我難道還不如一個叫花子嗎?那時,電視里常有拾荒者或乞丐捐款的報道。人家就罵他是傻卵,爭餓氣,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在列車段待的時間不長,干過的行當卻不少。按今天的說法就是跳槽,跳來跳去跟翻跟斗似的,什么都干不長。他當過列車員,干過餐車,搞過整備,還賣過一段時間的小推車。
那次,我從雁城坐車回林邑,正好碰見他在車上推銷洗漱用品。只見他腆著個肚子,一頭的汗,氣喘吁吁地邊走邊說,嗨!這么多人,好像坐車不要錢哦!走到過道中間停下來,兩手握成喇叭就朝大家喊,喂喂!大家注意啦!我是本次列車的宣傳員,四川人。就學著四川口音,說廣東人都喊我肥佬,湖南人喊我胖子,胖子就胖子唄,還喊我死胖子!乘客聽了忍不住笑,都扭過頭來看他。他接著又說,男朋友說我嘴多,女朋友說我嘴臭,總是背對著我,嘴對著別個。唉!嘴多我沒得法子,嘴臭我有法子哎!說罷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摸出一套牙刷。大家見了轟的一聲發(fā)笑,說又是一個賣廣告的!他卻不以為意,對大家說,要想身體好,牙齒是個寶,牙齒若壞了,有好的也吃不了!就把一支牙刷在手里翻來覆去地彎,折,說我這個牙刷不一般,可以折可以彎,里里外外都刷到,你們家里就沒有。就張開嘴做刷牙狀,唱著,刷——刷刷,洗刷刷!刷——刷刷,洗刷刷!唱畢,又揚起手中的牙具吆喝道,兩支牙刷一支牙膏,十元錢;兩支牙膏一支牙刷,十元錢。有老公的給老公買一套,沒得老公的給老婆買一套,沒得老婆的給別人老婆買一套。大家被逗笑了。他就探下身子對身旁的一個女孩子說,你不買一套?又指著女孩對大家伸出拇指說,看!這個妹娃長得靚,一看就像周筆暢。你不給自己買一套也不給男朋友買一套?你這么靚的美女未必沒得男朋友?那女孩紅著臉,接過牙刷在手里翻看著,遲疑著要不要買。帥益交笑嘻嘻地說,才十塊錢!旁邊就有人打趣道,給男朋友買一支!有人打趣,就有人跟著起哄,都嚷著,買一支買一支!女孩沒法子,掏出十元錢買了一套。他接過錢,立馬高聲叫道,祝你身體健康!又轉(zhuǎn)過身子拖過一只小推車,車里裝滿了牙膏牙刷。他直起腰,喘了一口氣,又對身后的一對情侶說,靚仔美女,你們倆也來一套?
后來,因為列車員的流動性太大,人經(jīng)常不著家,無法照顧老人孩子,加上自己又有病,他就跳到了我們機務段,在工會里打雜,主要負責職工的文娛體育活動。他調(diào)來不久,就干了一件很漂亮的事。
那天,不知哪來一個男孩,大概是失戀了,跑到我們機務段的平臺上要跳樓。他父母聞訊后,飛跑著趕過來,站在樓底下苦苦勸阻。但無論父母怎么勸說怎么哀求,男孩都不聽,站在平臺的邊沿隨時準備跳下來。我們一大堆人圍在樓下看,除了急,沒有一點辦法。樓道被男孩堵死了,上不去;那樓雖說不高,但跳下來也是要命的。有人急忙說,趕快打110!還有幾個人找來一張雨布在底下扯著,準備隨時接人。
帥益交見了,一把扒開眾人,沖著大家叫道,不要扯不要扯。你給他跳,看他跳,這樣的人死了拉倒!毫不可惜!說得大家一愣。他又走到樓底下,仰頭叉腰,指著男孩破口大罵,你個狗吃的!王八蛋!你要死死遠一點,死到我們這里干什么?我們懶得來給你搞衛(wèi)生。一攤的血,一地的腦漿,斷胳膊斷腿的死相難看!還要我們來給你收尸,給你掃,給你沖,我想起就作嘔!就晦氣!
男孩一聽這嗓子,一看這模樣就知道是他,說唱戲的,你滾開!這與你有什么相干?要你來管什么閑事?帥益交說,你死不死不管我的事,但不要死到我們這門口,不要嚇到這里的小孩子,壞了我們單位的風水,以后想起你就做惡夢!又伸手指著男孩說,你選個地方跳,不要在我們這里跳好不好?不然,我就要趕客了!說畢,撿起一塊石頭在手里掂著,指著男孩說,你最好是走開,不然傷到了你,我不負責的!見男孩沒有反應,接著又加重了語氣說,你走不走?你走不走?你不走是不是?你不走我就打人了???說完就一石頭打上去,接著又一石頭打上去,打一石頭罵一句,你要死就死遠一點,不要死在我們這里!石頭夠不著,咚一聲落到人跟前,把男孩父母嚇一跳,不滿地叫,不要打了,打到人了!男孩指著他說,唱戲的,你不要打了,你再打我就要你好看!
見打不到,他又找來根一丈多長的竹篙,朝著男孩的腳底下捅,虛張聲勢地打。男孩覺得好笑,氣他說,打呀!捅呀!怎么不打了?他見打不到,就指著男孩罵,你去投河噻!你怎么不去投河哪?投河又不要錢;要不你去吊頸噻,我借根繩子給你好不好?男孩氣壞了,指著他說,你不要吵,再吵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帥益交叫道,咦嘿!你還囂張起來了?你等著!說完,一轉(zhuǎn)身就跑開了,眨眼間又回來了。他不知從哪找來了一把氣槍,對著男孩說,你走不走?你不走老子就打死你狗吃的!把男孩父母嚇一跳。不待人家做出反應,他舉起槍,對著男孩噗地開了一槍。嚇得男孩一躲。他又壓下一顆鉛彈,噗地朝男孩又是一槍,就這樣接二連三地開了幾槍。打得男孩左閃右躲,把男孩父母也嚇壞了,趕緊過來奪槍,說,你想把他打死呀?他叫道,他反正要死,干脆就打死算了!男孩父親氣壞了,就與他扭搶起來。他一把將男孩的父親推了個后仰,險些倒在地上。男孩的母親一聲驚叫,你神經(jīng)病呀?你打他干什么?
這一下徹底把男孩激怒了,沖著他吼道,操你媽敢打人?你別走!就轉(zhuǎn)身下樓。瞬間,就一陣風地從樓道口沖出來,撿了塊磚頭,尋著帥益交就要來打,一邊沖一邊罵,操你媽的,敢打我爸?老子今天捶死你!打扁你!嚇得他一聲尖叫,不得了啦!殺人啦!把槍一丟,拔腿就跑。把一坪的人都笑翻了。
他這么有趣,又很搞笑,我們那里的人,個個都喜歡他。
那以后不久,不知是哪一年,突然一天夜里,他老婆回來了,站外面喊了一夜的門,聲淚俱下的,連隔壁的燈都亮了,可就是沒人開門。老婆一時顏面掃地,知道是自己作的孽,再喊也無益,就在第二天清晨,跑到蘇仙嶺上用一根繩子吊死了。
帥益交知道后,一陣風地跑上山,一見到老婆那慘樣,淚就下來了。反倒是女兒冷血,一滴淚都沒有。弄得爬山的人都來看,連廟里的和尚都驚動了,為她超度,念經(jīng)。從那以后,他一下像老了十歲,常常無緣無故地嘆氣,足足有一個月都沒有出門,把自己關在家里。出門時,把人嚇了一跳。頭發(fā)胡子老長,三十天的時間,人瘦成了一根魚刺。
把大家的心啊,都拎了起來。
好在不久,他就走出來了。只是人有些瘦弱,血糖也有些高。就開始健身,跟著我們一起爬山。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哪怕是大年初一也照爬不誤。他還是那個性格,還是那個脾氣,沒心沒肺的,有時會冷不丁唱一句,我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禍福事頃刻分明……讓人唏噓不已。
大多時,他跟我們一起走,邊走邊聊;有時,他也一個人落在后面吼嗓子,有腔有調(diào)的,但沒有詞,像喊山。就是鍛煉肺活量。啊……啊!哦……哦!整個山路上,都回蕩著他的嗓音。
有時,我們沒碰上,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就知道是他在前面或后面唱段子,吼嗓子,到了停車坪一碰,果然就是他。
在蘇仙嶺的山頂,有一個停車坪,臨崖的一邊砌有護欄,石凳,石椅;另一邊是小賣部,茶座,早餐店,素食館,賣香燭的小攤,門口都擺有一些桌椅,供游人和香客休憩,喝茶,吃早餐。
爬到山頂時,天已大亮,我們就在停車坪里活動,做自編自造的操。帥益交則在一片樹林里吊嗓子,放開了喉嚨唱,一馬離了西涼界!嗓音嘶啞噪耳,但氣場很大,一坪的人都聽得到。大家感嘆不已,都知道他不是為了練聲,而是為了健肺。等活動完了,我們幾個人聚集到一起,到早餐店的桌椅邊坐下來過早,小憩,聊天,乘涼。對著早餐店的老板一聲喊,來四碗米粉四個荷包蛋!或是四碗白粥四屜小籠包!吃完了,把嘴一抹,我們再優(yōu)哉游哉地順著山路回家。
結賬時,我們都搶著買單,把帥益交擠到身后?;沃n票說,我來我來!收我的收我的!面對眼花繚亂的鈔票,老板也不知道接誰的錢好,索性扯過最眼前的一張鈔結了賬。出人意料的是,老板點了點鈔后,竟然退回來一個人的錢。我們都感到奇怪,說跌價啦?老板說,他,用嘴努了努我們身后的帥益交說,免單!我們說,為什么?老板卻含笑不語。我們雖然感到奇怪,但樂得揀了便宜,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就走。第二天是這樣,第三天還是這樣。后來我們就告訴了帥益交,他一怔,也不知道老板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一天,帥益交趁著粉還沒上桌,搶先去買單。我們都跟過去看稀奇。只見老板接過了錢,數(shù)了數(shù),照樣又退回一個人的錢。帥益交問,怎么少收一個人的?老板含笑說,你的免單!帥益交問,為什么?老板解釋說,你是退伍軍人!帥益交不解,指指飛車黃和陳姐說,他倆也是退伍的,怎么不免單?老板又笑著說,傷殘軍人免單!帥益交說,為什么要這樣?老板說,我也當過兵。又亮了亮一條瘸腿說,也受過傷!
帥益交一激動,挺直腰板,腳后跟一碰,啪地沖那老板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說,謝謝了!
但從那以后,帥益交再也不好意思在山頂吃早餐了,到了山腰就打轉(zhuǎn),幾年了,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