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夢
離開鄱陽的前一天,我們決定去個野洲。
野洲具體在哪兒,我也說不清楚。坐一陣車,穿過一個漁村,再坐裝有馬達的小鐵船。小船突突突在湖面劃出三角形,三角形邊上冒著浪花。
浪花看上去也很冷。大概有4℃?不冰,又可以禮貌地謝絕人,剛剛好。不同尺寸的氣泡,按照物理規(guī)律出現(xiàn)一下,再慢慢劃走。同昨天去“正經(jīng)”草洲看候鳥時遇到的認真翻騰的大浪花不一樣,和天水中間灰褐色的一條線,和冰涼的略帶腥味兒的空氣是一套。
它們沒有額外在意我,我也就放松一些。
坐在船尾,回頭看一眼逐漸擴大的三角形,再轉回來在心里想象它一下。某一刻,好像自己也長出了候鳥樂園白孔雀那樣的大尾巴,在遠遠的地方開一下屏,在長長的湖面上拖著到處走。扭一扭屁股,大尾巴也跟著左右搖擺起來。
先是空無一物的航行。失去岸,在毫無依憑的水中央,稍稍仰頭時甚至連漁船也移出視線的邊框。很快,太陽出現(xiàn)在正前方,小小的一個圓,可以直視,可以看到它斜著射出的兩道短短的光。光指示的方向,停著三艘挖沙船,沒有作業(yè),也沒人出現(xiàn)在船上,仿佛只是要停在那里,讓天和湖面的分界線在某處被加粗強調,形成起伏。
直到船尾忽然向右甩去,船身兩側才出現(xiàn)一人多高的岸。厚厚的泥土切面保留著被湖水沖刷浸泡偶又被人挖掘過的痕跡,頂上蓋滿了青草。我站起身踮腳,還是夠不著草上面的景象。同伴說這是當?shù)貪O民常走的湖道,我們要去的野草洲也只有他們才知道路線。
但這還不是我們要停的岸。
小朋友挖呀挖,挖出草根,挖出泥土,又挖出許多水,我們就在這好不容易建起的大溝大渠里一路航行。
等到下船時,膝蓋已經(jīng)凍得沒了知覺,邁開步,又陡然間被崎嶇的地面喚醒——
草洲怎么會崎嶇呢?
那么大,地平線那么直,奔襲一小時也奔不到盡頭,你向前走多遠,地平線就向后退多遠,走到船工打電話來說再不往回這里全黑啦,也沒法從它的另一面望到水。徒勞的人能做的,就只有扔下背包,逆著光,來來回回地走,在更遠處的稀疏的大樹和夕陽中間找到一條縫隙,把自己嵌進去。草,還是草,滿眼的綠,滿滿當當?shù)牟?,一叢一叢地鼓成干燥的小包,蓬蓬松松一路鋪到天邊,中間間雜著枯黃和曬干的泥土的顏色,作為應季的提示和點綴。
怎么會崎嶇呢?
況且,除非故意踏進只剩下稈子的蘆葦叢里,你的面前是沒有任何障礙物的。沒有人,沒有房子,沒有風,甚至沒有聲音。近處的草葉一動不動,遠處的樹也靜止,在望向它的任意瞬間都不變換姿勢。你被包容進來,同時又互不打擾??梢酝魏我粋€方向走,或者跑,跑到什么的盡頭??梢蕴上聛砹罆裆眢w的任何一面??梢苑瓭L,不必擔心撞上石頭或是滾著滾著掉到湖里去。一切都是被允許的,一切都充滿力氣。
所以,怎么會崎嶇呢!
直到走到某個方位,隔著一條曲折的深溝,看到成群的水牛,我才明白這崎嶇的道理。
離開鄱陽的當晚,我問同伴,當時到底有多少牛。
兩百多頭吧。我在這兒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同時見過這么多牛。
我在心里ORZ三秒。這也只是我們遇到的數(shù)量而已??梢韵胍?,在我覺得可以肆意奔跑晾曬翻滾的時候,是誰在默默嘲笑我,誰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誰才是被允許、始終充滿力氣的那一方。
自然也是它們讓草洲變野變崎嶇的。被湖水雨水浸透和勻實的泥土,被一寸一寸高壓強地溜達了成千上萬遍,太陽出來反復加熱烘干,再蓋上新鮮的干枯的洶涌無邊的草,就成了迷惑我的一望無際的平坦草原。
至于后來為什么要專程徒步半小時,想方設法穿過一片大密度沼澤,把自己投入令人窒息的“水牛圈”里,一是因為性格缺陷,任何時候都耐不住好奇;二是同行的人一再強調該物種的好脾氣,家養(yǎng),對人友善,沒有任何攻擊性;三是遠遠望去的時候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出現(xiàn)在視野里的二三十而實際數(shù)量兩百加的牛牛們,竟然團聚在方圓一公里的范圍內。
那是它們的營地。
于是就有了整個故事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此次野洲行的最特殊收獲。我之前耐心鋪墊那么久,努力從記憶中召回一個又一個細節(jié),盡量讓平鋪直敘有一點波瀾,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凸顯接下來的這個部分。然而,如此重要的這部分,我似乎并沒有親歷。理論上說,我應當是失語的。我的核心敘事只能依靠不負責任的想象,心理描寫,和手機里有限的照片、視頻。就像明明害怕又非要坐過山車的人,關鍵時刻并不敢睜開眼睛,即便某個瞬間鼓足勇氣看到了什么,也會迅速被空白一片的大腦格式化,只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位移,或是混沌的光影。
當時的情形很可能是這樣:我,一些枯草色的大樹,連同青草、枯草,以及若干叢一碰就掉灰白色沫沫的暮年蘆葦站在中間,無數(shù)水牛,成家的,單身的,疑惑的,驚恐的,惱怒的,嘴里正嚼著青草的,兩秒鐘就能跨過的小壕溝對面的無數(shù)水牛,帶著它們威猛的角,層層疊疊圍在我的周圍,占領了我來時的路。
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被另外一種體量碾壓我的,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的生物,如此大規(guī)模地發(fā)現(xiàn)并關注。
所有的牛都在看著我。
它們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友善。也可能內心友善,但礙于勢力過分強大,臨時想要換一種與人相處的模式。身形小一點的一邊看著我一邊向后挪,幾個青壯年模樣的鼻孔噴著粗氣慢慢向前逼近。最近的離我們不超過三米。
事后我認真想過用什么詞來形容當時的感受。“害怕”并不貼切,不然也不會在緊張的對峙過程中,還有余力找到一個相對清靜的角度,笑著和蛋黃一樣的小太陽和樹和個別水牛合了影。但“輕微的恐慌”是有的。起初,我竭力避免一切不必要的舉動,不亂走,盡量不踩出聲響,不抬眼,更不去看它們的眼睛,小口喘氣,放慢動作,同時盡可能用余光觀察大家的位置,以防進攻開始時自己的處境太被動。之所以“輕微”,是因為同行的人自小熟悉水牛,雖然也警覺,但明顯比我自如許多,甚至會做出一些動作示意某些青年牛不要過分靠近。
直到后來,他開始慢慢將我們隨身攜帶的相機背包等一件一件掛到高處的樹枝上,并解釋說這樣牛群受驚時東西就不會被踩壞了,我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原來不止有主動進攻,慌亂后的踩踏也是選項之一?。?/p>
那一刻,我也很想把自己掛到樹上。
與此同時,我還飛速地樂觀地設想了一下周邊狀況,比如身旁這棵樹能不能禁住我,牛瘋狂起來可以夠到多高,被踏來踏去肯定超級疼,被水牛而不是野牛或者其他更威猛的大型動物踩死說出去總歸不那么好聽,等等。
更厲害的是,我們發(fā)覺,返程的路上也漸漸長滿了水牛。它們估計也想看看,僵持過后,這些動機不明的人類要如何全身而退。
我分析,由于我所有的情緒點都集中在了那些盯著我不放的上百對牛角和就要吹到臉上的呼呼的喘氣聲上,以至于現(xiàn)在回想起來,整件事的后半程有很大概率被自動快進了。船工打電話來催,我們繞開堵路的青年牛半蹲著滑到溝更深的一邊再手腳并用地爬出去,依靠強大的方向感深深淺淺回到等了好久的馬達小鐵船身邊。
離開的時候,整個湖面都黑下來了,遠處漁村的燈光也沒有預期中明亮。我不太記得船工是怎么摸著黑,將船從大溝大渠開到寬敞的湖面,再路過挖沙船,最后順利把我們放在出發(fā)時還有許多漁民在釣魚的簡易“碼頭”的。我只記得,回程路上,同行的攝影家沒有再唱好聽的漁歌了,浪花的聲音比來時更小。風不斷把大衣的帽子掀起,我不得不犧牲左手,暴露在風中,緊緊拽住帽子,保護腦門不被吹裂開來。我還記得,我當時想,也許那些水牛早就用崎嶇的路和費勁的沼澤提示過我了。但我沒有聽。但它們的確還是友善的。我還突然想起,這次來野洲,本來是說好了看候鳥的呀。不是隔著兩三百米就被觀光車驚起的候鳥,也不是樂園里一邊吃我手中的玉米粒一邊把我啄得生疼的養(yǎng)傷的候鳥,是那種在野洲上空隨時飛過,并不在意我在那里一直看著它的候鳥。當然,在遇到水牛前,我也從望遠鏡里看到了一些它們,蒼鷺,大雁,最記得蓑羽鶴,它的翅膀扇得相對慢一些,我當時也努力設想了它千辛萬苦飛過珠穆朗瑪峰的情形。
同伴說,鄱陽湖上,這樣的野草洲最初是有人居住的,退耕還湖后,人們搬走了,剩下牛還暫時留在這里生活。
那這應該是它們一輩子里很悠閑的時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