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再過五分鐘就是晚上七點,夜色蔓延開來。
陳梅枯坐八卦嶺肯德基店,等弟弟碰面,左等右等,弟弟的影子都沒出現(xiàn)。目光一會注視來來往往的食客,一會看玻璃墻外,室外落起細雨,她點了杯熱咖啡、一份薯條,薯條吃完了,咖啡也涼了,約定時間七點超過半小時,弟弟仍未現(xiàn)身。她撥了兩次弟弟手機號,那邊一直響鈴,卻無人接聽。她琢磨弟弟會不會又犯事了,上次弟弟網(wǎng)貸一筆錢買地下六合彩,走投無路,還是她給擦的屁股。
對面座位坐一對母子。薄唇男孩大約五歲,頂多六歲,他吃完一個蛋筒冰淇淋,嘴角殘留奶漬,伸出舌頭,上唇下唇舔了一圈,意猶未盡。男孩說,媽媽,下次來肯德基,我不吃冰淇淋了。母親盯著男孩看,揚眉說,那今天,咱再吃一個?男孩說,一個再加一個,就是兩個,吃兩個可以么?母親說,你要想吃,咱們破個例。
半年前,兒子文博離開深圳回湖南老家前夜,陳梅也是帶他吃的肯德基,一個香辣雞腿堡、一對新奧爾良雞翅、一個冰淇淋。她計劃兒子放暑假來深圳,繼續(xù)帶他吃肯德基或者麥當勞,若能騰出時間,再跟兒子一起到世界之窗、歡樂谷、大梅沙海灘等景點走一走。算起來,她有將近半年沒見過兒子,只是隔三差五視頻聊天,兒子正是見風長的年齡,似乎又躥高了,伸直手臂,兩只衣袖短了一大截。
雨停了。
店內的食客,瞬間少了。陳梅抿了口咖啡,將咖啡杯放回象牙白桌臺。紙杯旁擺了個塑料袋,袋內裝一條“好日子”牌香煙,是她下班后到煙酒店采購,給弟弟備的。瞟了眼手機,七點四十分,估計弟弟不會來了。端起咖啡杯,她將剩下的咖啡喝干凈,再撥了一次弟弟手機號,仍是石沉大海。
街上刮著冷硬的風,陳梅意識到深圳的冬天來了。穿過一道窄街,她步入租住的城中村,道路更窄了,路面濕滑,暗處傳來麻將機洗牌的聲音,更遠的地方,響著狗的狂吠。陳梅發(fā)現(xiàn)一團黑影,在眼前來回躥動,又躥到她腳旁。她聽到它虛弱的喚聲,是一只流浪貓,幼貓。
經(jīng)過士多店時,幼貓緊跟陳梅腳步,把她當成主人。士多店的燈光灑路上,陳梅低頭,與幼貓目光相遇,她目睹貓瞳里哀怨的眼神。陳梅覺得這個眼神十二分熟悉,似乎在哪見過,苦想,一時又想不起來。
貓實在瘦,比一只肥碩的老鼠大不了多少。陳梅猜測幼貓大概是個棄兒,腦殼里閃出個念頭,帶它回家。弓身,她捧起幼貓,手掌碰摸貓身,那具軟乎乎的肉身直打抖。
士多店距離租屋約五十米。陳梅手捧幼貓,又走進黑暗中。她考慮養(yǎng)貓,如何照料它一日三餐,如何清潔處理貓的排泄物。走到租屋樓下,抬頭,她望了眼五樓,客廳未亮燈,黢黑一片,老公去上夜班了。她繼續(xù)前行二三十米,放下幼貓,返身回家。
身后傳來幼貓凄切的叫聲,陳梅心臟似被鈍物戳中,一陣刺痛。她不敢回頭,加快腳步,幾乎是一路小跑,逃離。她想自己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照顧好它。到家后,她耳旁一直響著貓鳴。洗澡時,那個聲音仍聒噪地響個不停。
熱霧中,陳梅發(fā)出一聲嘆息。
茶幾臺面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插滿煙蒂的煙灰缸、兩支空啤酒瓶、吃剩的過油花生、粘著飯粒的快餐盒,及兩份過期的《深圳特區(qū)報》。
陳梅聞到一股怪味,掃視一圈客廳,視線最終落茶幾上。雜物是老公留下的。陳梅隱約察覺近期老公反常,煙抽得比從前兇、酒喝得比從前猛,但他沒跟她提,究竟發(fā)生何事。她將臺面的垃圾,一樣一樣倒入垃圾桶,又尋來抹布,揩干凈茶幾的煙灰和油漬,再洗拖把,將屋里屋外瓷磚地板拖一遍。
那股味道,明顯變淡了。
站立陽臺,陳梅凝視夜空,感覺到冷,交叉雙臂,環(huán)抱自己。遠處黑色的云層凝聚成一個點,她突然想下樓,拎起垃圾袋出門,樓梯間,遇到住隔壁的兩個瘦女孩,不論夏天或冬天,她們都是一身短衣短裙,臉上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女孩哼著歌,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她們擦肩而過,陳梅瞥見矮個女孩提了盒生日蛋糕。
耳旁仍響著貓鳴。
陳梅丟了垃圾,環(huán)顧四周,未見幼貓。冷風中,她環(huán)顧左右,貓是真的走了。她意識到自己下樓,不是為丟垃圾,真正目的是看貓。上樓時,陳梅的心臟還懸著,七上八下猛跳。她想起幼貓哀怨的眼神,那個眼神,究竟在哪出現(xiàn)過,她始終想不起來。
坐沙發(fā)榻,陳梅盯看茶幾,臺面清空了,她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少了樣什么?是綠蘿,不知被老公擺在哪里。她從客廳找到臥房,又從臥房找到廚房,再尋到陽臺,一室一廳的租屋,她搜了個遍,沒找到養(yǎng)了兩年的綠蘿。那盤綠蘿,不可能長腿跑了,也不可能長翅膀飛了,揀起手機,她想給老公撥電話,轉念一想,不過是芝麻粒大的小事,便放棄了。
隔壁傳來細微歌聲,兩個女孩在唱生日歌。陳梅眼前閃出一幅畫面,熄燈的房間,女孩站生日蛋糕前,蠟燭燃燒的火舌左右搖曳,女孩閉眼許愿,再睜眼,吹滅生日蠟燭。
有多久沒過生日,沒吃生日蛋糕,陳梅暗自琢磨,是三年,還是五年,沒有確切答案。感覺到了餓,想去廚房下碗西紅柿素面,但她沒動,眼睛盯看電視屏幕,女主持人瘦得鎖骨畢現(xiàn),嘴唇一張一合:
中美兩國已就經(jīng)貿協(xié)議文本達成一致,英國脫歐將在保守黨主政下有序推進,兩大不確定性因素的消除有利于增強市場信心,進一步推動全球經(jīng)濟企穩(wěn)。具體而言,美國經(jīng)濟仍面臨一定放緩壓力,降息效應有待發(fā)揮;歐元區(qū)經(jīng)濟動能有所修復,歐央行按兵不動;日本經(jīng)濟衰退風險加大,推出新一輪經(jīng)濟刺激計劃;新興市場國家經(jīng)濟增長、通脹形勢和貨幣政策繼續(xù)分化……
陽臺對面租屋,一位年輕人站客廳屈臂練啞鈴,陳梅關了電視,年輕人還在練,練了起碼超過半小時。她想起薄似紙片的女主持人,覺得饑餓療法減肥是對的。走回臥房,她拿起擱床頭柜的《包法利夫人》,讀到上下眼皮打架,才熄燈睡覺。
再過一小時,這座蓬勃的城市就要睡著了。
父親馬上要過六十歲生日。
陳梅約弟弟陳響碰面,打算跟他商量回老家。她計劃周末回家給父親過壽,順道也能看看兒子文博??伤o弟弟打電話,他不接;給弟弟發(fā)微信,他不回。
弟弟在布吉一家物業(yè)公司當保安。挨了兩天,陳梅沒收到弟弟任何消息,下了班,她攜帶那條“好日子”香煙,去找弟弟。巴士擠滿人,似蟻巢,倒了兩趟車,她流了兩身汗,抵達弟弟上班的小區(qū)。一路找到管理處,保安隊長告訴她,半個月前,陳響就辭職了。她一陣心慌,擔心弟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她甚至想到某部香港電影里的兇案現(xiàn)場,一片狼藉逼仄的房間,一具男尸,尸體旁流著潺潺暗紅色的血……
陳梅撥打弟弟電話,慌得按鍵的手指抖個不停,電話響了鈴,沒人接聽。弟弟上初中后,隔三差五打架戳鬧,就沒讓在深圳打工的爸媽省過心。高中沒念完,陳梅和弟弟跟隨父母腳步,來到深圳打工,父母年紀大了,相繼返回湖南,弟弟還是從前的弟弟,動不動惹出點是非要她擦屁股,弄得老公滿肚子意見,但沒辦法,自己的親弟弟,總不能撒手不管、見死不救。
坐公交車原路返程,路上陳梅想好了,老公抽不出時間,總得有人回趟家,她決定一個人回湖南。她考慮得備點禮物,有父母的,有兒子文博的,巧克力、糖果、開心果,再尋一點深圳土特產(chǎn),荔枝干、龍眼干、老婆餅。上沃爾瑪逛了一圈,買了一堆零食,離開超市前,她總覺得少買了一樣東西,是綠蘿,家里綠蘿沒了,得補一盆。
天擦黑時,陳梅路過沙縣小吃店、燒臘店、隆江豬腳飯店,回到租屋,茶幾上又堆著沒收拾的快餐盒,兩支空啤酒瓶。那股混雜油膩氣息的怪味又回到客廳。她感覺血管里血液流淌的速度逐步加快,深吸兩口氣,她平緩情緒,忍住沒給老公打電話。她想把垃圾留著,用它們向老公示威,等老公上完夜班回家,看他如何處理。
頭頂響起樓上男孩拍球的聲音。每天,固定時段,男孩都會拍球,咚咚咚響。陳梅記得在樓梯間遇到過男孩,超級胖,走路時,男孩身上會涌起肉浪。大概男孩是個拍球高手,一口氣能拍十幾二十分鐘。伴隨時間延續(xù),頭頂?shù)穆曇糇兊眉饫?,盡管刺耳,但陳梅習慣了,只是心里默念數(shù)字,看男孩到底能拍多久、拍多少個。
終于,樓上聲音消失。
陳梅眼望茶幾,心口堵的那團氣泄了,動手收拾快餐盒、空啤酒瓶,又把客廳、臥房地板拖了一遍,再將超市購買的綠蘿擱茶幾上。瞬間,她感覺身處的空間有了生機和活力。給弟弟發(fā)微信,叮囑他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她眼里,弟弟雖滿二十六歲,卻是個沒長大的巨嬰。
隔天,陳梅收到弟弟回復的信息,叫她打兩萬塊錢,微信轉款給他。弟弟稱人在廣西北海,跟朋友承包工程做項目,一年掙個百八十萬不成問題。她跟弟弟微信語音,聽到弟弟聲音,心里懸著的石頭總算放下,弟弟人沒事,還活著。
陳梅沒給弟弟轉錢,不是一筆小錢,得跟老公商量。那天黃昏,老公陰沉著臉,站陽臺抽完一支煙,沉默許久后說,陳響可能被人騙,陷入傳銷組織。又說,陳梅,我只是猜測,你也不要多想,人沒事就好,千萬莫給他打錢。
她看到了老公臉上巨大的疲憊。
到縣城時,天空飄起鵝毛雪。
拎著旅行袋,陳梅坐中巴車回官垱鎮(zhèn),不到年關,加上天冷,車站顯得寥落。中巴車半小時發(fā)一趟車,陳梅坐車上,望著窗外肥碩的雪花,心早已飛回家。車內冷冷清清,到點了,也才六人。超過十分鐘,中巴車才緩緩駛離車站,陳梅感覺到了冷,手冷,腳冷,但心是暖的。她持續(xù)搓揉雙手,搓到手掌發(fā)熱,再用手掌捂臉,面骨冰冷涼滑。車輪軋過鋪滿雪花的路面,吱吱響,她發(fā)現(xiàn)車窗外枯樹上,一只落單的麻雀歇枝頭瑟瑟發(fā)抖。她呵了兩口熱氣,閉眼,又睜眼,斜對面的售票員剝了個綠箭口香糖,塞進嘴里。她又閉上眼睛,想其他事。再睜開眼睛時,售票員的手伸到陳梅面前,她說,扣子掉了,你的吧?
是陳梅大衣的紐扣。道了謝,她接過紐扣,握掌心。那一刻,她感覺時間凝固了,分分秒秒都凍在寒冬里。她想,要是能睡一覺就好了,等醒過來,就到家了。眼望窗外的風景,被大雪覆蓋的樹、田野、雪中行走的路人,她想起小時候的雪天,放學后,獨自走路回家,或一路小跑,在雪地里踩出一長串腳印。藏身那個寧靜的世界,她能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北風呼嘯的聲音、腳踩地面壓扁積雪的聲音……
手機響起鈴聲,持續(xù)響——鐘聲響起歸家的訊號,在他生命里仿佛帶點唏噓……陳梅瞟了眼屏幕,是弟弟陳響。
弟弟說,姐,錢湊到?jīng)]?
陳梅說,現(xiàn)在連美國都缺錢,我更缺。
弟弟說,想想辦法,一本萬利的事。姐你湊個兩萬,等明年我掙到錢,給你十萬,不,二十萬,把之前的錢連本帶息還你。
陳梅目睹車窗外干涸的河流、鋪滿雪的河床,中巴車正駛過停擺的輪渡,她想勸弟弟離開北?;厣钲诎残拇蚬?,莫瞎折騰,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說,陳響,你少惹事就好,我從來沒指望你還錢。
弟弟說,姐,真湊不到錢你?
陳梅說,明天是爸爸六十大壽,記得打電話,再過半小時,我就到家了。
弟弟說,姐,要不你再想一想,哪里能挪到錢?
陳梅說,陳響,你在北海到底干什么?
弟弟說,姐,我在干一件讓人生翻盤的大事。今天你拉我一把,明天我會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陳梅說,錢的事,別惦記我。
那邊突然把電話掐了。本來陳梅還想交代弟弟,讓他千萬記得給父親打電話道一聲“生日快樂”,出門在外,要注意人身安全,別出啥意外,為父母省一點心。
差不多下午兩點半,中巴車抵達官垱鎮(zhèn),刷了一層雪漆、靜謐的官垱鎮(zhèn)。臨下車,陳梅才意識到掌心握了一粒紐扣,已被捂熱。她將紐扣塞進牛仔褲褲兜,跳下車,站立寒風中。
從官當鎮(zhèn)到村里,坐摩的約十分鐘。
雪越落越大,陳梅租了輛摩的,在雪路上疾馳,風大雪猛,寒氣刺骨。雪花落陳梅頭上、臉上、肩上,到家門口時,她全身集滿白點,顧不上抖落待化的雪花,推開緊閉脫漆的大門。她目睹父親、母親圍坐電火爐烤火,兩位老人在火爐旁打盹。
陳梅仿佛驚醒睡夢中的人,父母望著她,臉上掛滿問號。母親說,梅梅,是你回來了?陳梅說,媽,是我。母親說,不年不節(jié)的,怎么有空回家你?陳梅說,明天是咱爸生日,六十歲,再忙也得回一趟。她發(fā)現(xiàn)母親的目光越過她,望向身后。她說,媽,就我一個人。母親說,好、好,陳響在深圳還好吧,你們都還好吧?她沒提弟弟去廣西北海搞傳銷的事,也沒提弟弟找她借錢、買地下六合彩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而是說,陳響他好著呢,你們不用為他操心。母親說,還沒吃中飯,餓著吧?不等陳梅回答,母親便起身,去了廚房。
抬頭,陳梅望見掛堂屋墻面正中的畫——迎客松,跟墻面一樣,畫面已泛黃。她憶起兒時,那幅畫剛掛上去的鮮亮,散發(fā)油墨的芳香。一晃眼,二十多年過去,家里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只是像蒙了一堆灰塵。
目光在客廳巡視一圈,陳梅沒看到兒子文博,她坐父親身旁,父親老了,過去鬢角的黑發(fā)開始發(fā)灰、發(fā)白。陳梅說,今天不是周六么,文博呢?父親說,吃完中飯人就出去野了,估計在網(wǎng)吧。
母親再現(xiàn)身堂屋時,端了碗荷包蛋,配了紅棗。陳梅感覺到餓,把兩枚荷包蛋、五粒紅棗,連帶湯湯水水吃得精光。吃下去的,都是記憶里的味道,少年時每年大年初一,大清早,母親都會為一家人煮紅棗荷包蛋,也是兩枚雞蛋、三四粒紅棗,添少許紅糖或者白糖。
陳梅陪父母烤火,扯起家常,父母說起村里的變化,病的病、去的去,老一輩的人越來越少;她也講起深圳的變化,跟父母在深圳打工時比,高樓越來越多,房價也越來越高……扯著白話,她的冷手冷腳變得暖和,瞄了眼手機,臨近四點,文博還沒回屋。她想去找兒子。
雪停了。
陳梅走雪地里,偶爾遇到一兩個路人,她聽到腳踩地面壓扁積雪的聲音。加快腳步,她走出一身汗,到了鎮(zhèn)上,一打聽,尋到官垱鎮(zhèn)唯一一家網(wǎng)吧——邊城網(wǎng)吧。網(wǎng)吧門口不時有人出入,都是些十來歲的少年。她掀起布簾,目光似雷達搜尋兒子文博,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他。
站文博身后,陳梅盯看他玩游戲,她不清楚是什么游戲,兒子玩得投入忘我,沒留意身后的母親。她凝視屏幕跳動的彩色畫面,站了足有五分鐘,兒子仍沒發(fā)現(xiàn)她。伸出右手,她想把手扶兒子肩頭,燙到似的縮回來。
折返回家,陳梅路過蛋糕店,訂了盒生日蛋糕。天空飄起瘦雪,陳梅一個人,走在寂靜的雪路上,仿佛走在一幅畫卷中。
熱飯熱菜端上桌,到了飯點,不見文博身影。
等了十分鐘,文博還是沒回。陳梅站門口,眼望那段鋪滿雪花的道路,路上連個人影也沒有。飯菜快涼了,陳梅說,不等了,爸媽,咱們先吃。母親殺了一只母雞,還炒了她愛吃的臘肉,煎了她愛吃的臘魚,她扒著飯、吃著菜,嘴里卻沒一點滋味。她懷疑兒子染上網(wǎng)癮。
飯畢,他們一家人又坐到電爐旁烤火,母親端來瓜子、花生,他們接續(xù)下午的話題,東家長、西家短,聊起村里的事,誰誰誰家的孩子沒讀完高中,去東莞打工進了五金廠,誰誰誰家的孩子念完大學,到深圳進了寫字樓上班,誰誰誰家的孩子網(wǎng)上賭博,借了高利貸,把父母的頭發(fā)都愁白了。母親把村里陳梅熟悉的人事說了一圈,變得欲言又止,望了眼陳梅,母親說,陳響沒少給你添麻煩吧?陳梅說,陳響呵,原本他跟我說好一起回,工作臨時有其他安排,走不開,這次就沒回來,他現(xiàn)在比過去省事多了。母親說,他沒給你惹事就好,我跟你爸在家,就擔心他有個三長兩短。
一家人沉默了,屋內跟屋外一樣寂靜。
陳梅盯看緊閉的大門,文博還沒回來,又想起他玩游戲手舞足蹈的樣子,心里滿是歉疚,兒子從出生長到七歲,一直在老家,她沒怎么管教過,現(xiàn)在兒子長成一棵小樹,她得操點心,給樹苗灌溉施肥。
手伸進褲兜,陳梅摸到那枚紐扣,便問母親要針線,縫扣子。母親尋來針線,扯起線頭,穿針引線,試了好幾次,線頭始終穿不過針眼。母親說,是燈光太暗,還是我老了,眼睛不好使,看來是老了,不中用了。陳梅接過母親手中的針線,順利將線頭穿過,遞還母親。
燈光下,母親一針一線縫扣子。
陳梅想起曾經(jīng)的場景,那時她年幼,母親正年輕,也是在夜晚的燈光下,母親為她和弟弟縫縫補補。瞬間,她眼里,母親的身影模糊了,她感覺眼窩潮乎乎的。
咯吱一聲響,門啟開,兒子文博回來了。
陳梅在兒子眼眸里,看到了恍惚、遲疑、不安。文博說,外婆,有吃的么,我餓了。母親說,文博,你媽大老遠回來,也不喊人。文博勉強叫了陳梅,坐火爐旁。陳梅把從深圳帶回的德芙巧克力、開心果、老婆餅,堆兒子面前。她說,又高了不少?文博說,嗯。她說,冷不冷?文博拆巧克力包裝盒,沒答腔。陳梅起身,站兒子身旁,母猴似的揮手散落兒子頭頂?shù)难┗ā?/p>
那個飄雪的夜晚,陳梅的目光一直追隨兒子文博。兒子起身喝水,陳梅的目光長出翅膀,在兒子身后飛舞。兒子洗臉、洗腳,陳梅便打來熱水、遞來毛巾,往兒子臉上抹“郁美凈”。她想把平時所有的虧欠,全補回來,把親情那塊窟窿,給堵上。
父親生日當天,平時走動多的親戚都來了。中午擺了兩桌酒,那些跟父親一輩的親戚老了,他們過去散落在深圳、廣州、東莞、佛山等珠三角各地打工,近年來先后回家,落葉歸根。
下午,陳梅跟兒子文博一起,到鎮(zhèn)上取了生日蛋糕。他們一家人吃完夜飯,點燃生日蠟燭,父親閉眼,默默許愿。陳梅注視念念有辭的父親,大概猜到父親埋藏心頭的愿望。從早到晚,她都在等待陳響給父親打電話,也許父親也在等弟弟打電話。但,直到臨睡前,父親也沒收到弟弟音訊,哪怕是一條短信發(fā)來的生日祝福。
家人睡了,陳梅在臥房拉開五屜柜第二格抽屜,一堆讀書時拿的獎狀,最底下埋了個薄皮日記本,塑料封皮已泛黃。翻開,她讀到某年寫下的日記:
第一次到深圳是2000年。那一年,我剛滿12歲。
爸爸和媽媽在深圳打工,每到暑假,都會把我和弟弟從湖南接到深圳玩上差不多兩個月。之前,我只在父輩那聽到過深圳,高樓大廈、車水馬龍。這一切,對年幼留守在鄉(xiāng)村的我來說,仿若是另一個世界。
我記得初到深圳那一天,下了火車,穿過人聲鼎沸的廣場,迷迷糊糊的我被媽媽拉上公交車,將我?guī)У搅艘粋€到處堆砌著密密麻麻房子的地方(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地方在深圳統(tǒng)稱為“城中村”)。走進那又暗又潮的巷子,我有點害怕,跟我想象中的深圳不一樣。一路上,不時響起麻將聲和我聽不懂的方言,媽媽說這里住的都是湖南老鄉(xiāng),不停地有陌生人跟媽媽打招呼……
從此,幽暗、潮濕的巷子成了我成長中揮之不去的記憶。
爸爸是一名資深的裝修工人,手藝在他們公司甚至他們那個圈子都是比較突出的,爸爸為此深感自豪。在我們家鄉(xiāng)從事建筑裝修工作的人,就如沙場的沙粒,隨便撈就是一大把。爸爸雖只是個裝修工人,可是一旦工作起來十分專注、仔細,得到過公司和施工單位的無數(shù)次肯定。他常教導我們,無論是工作還是學習,只要做到認真細致就會有收獲。生活中爸爸是個慈愛的人,每次公司獎勵了他,就會請我們去夜市吃燒烤,給我們買新衣服。在我和弟弟心里,爸爸是個了不起的人。
盡管那時每年暑假我都到深圳,但外出參觀世界之窗、國貿大廈、歡樂谷、民俗文化村(這些都是我從大人們那聽到過的深圳旅游景點)等景點的機會并不多,爸爸每次都說下次、下次去。我心里清楚,爸爸媽媽在深圳打工生活不易,要供我們姐弟讀書,想省著點花錢。
有一次,爸爸的公司在國貿大廈有裝修項目,借工作之便,他把我們帶到國貿大廈參觀。爸爸說,這是深圳有名的旅游景點,鄧小平爺爺?shù)竭@里發(fā)表過“南巡講話”,還有好多大人到這里參觀。站在國貿大廈門前,那是我第一次離高樓大廈如此的近,望著進出的上班族,爸爸突然說,其實我也可以同他們一樣,只是因為書讀得少我怕?lián)敳黄疬@份責任,所以孩子,你們要努力學習不給自己留下遺憾。那時我還小,不懂得爸爸話中的深意和對子女未來的期盼。爸爸還帶我們參觀了國貿旋轉餐廳,年幼的我們很想留在餐廳吃頓飯,但爸爸沒提吃飯的事,只說帶我們去其他地方吃。大概那里吃飯貴吧!
記憶中的爸爸,樂觀、積極向上,曾經(jīng),他摸著我和弟弟的頭說,你們姐弟倆以后長大了,一個做建筑設計師,一個做室內設計師,我給你們做總包頭。曾經(jīng),我們站在施工場地,爸爸昂首挺胸自信滿滿地說,將來我們的家也要如此氣派……
今天,我和弟弟沒有做建筑設計師、室內設計師,而爸爸那雙充滿能量的手,已布滿抹不去的老繭,那是歲月的痕跡。
馬上,我和弟弟要去深圳打工。再過幾年,爸爸和媽媽就可以休息了。
……
陳梅感嘆時間之快,從學校到深圳,一夜之間她就長大了,就戀愛了,就結婚生子了,再一晃眼,就跟父母一樣,老了。
那些句子,陳梅感覺不是她寫的,而是出自另一個人。閉眼沉思,過去那些美好的愿望,有的實現(xiàn)了,有的沒能實現(xiàn),也許永遠也實現(xiàn)不了。她仍將它們埋心間,默默前行,她相信有一扇門,終會對她敞開。似乎,她又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合上日記本,想起在深圳遭遇幼貓的那個寒夜,還有幼貓哀怨的眼神。終于,她找到答案,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眼神,是多年前她自己的眼神,是兒子文博的眼神。
夜深了。
窗外,雪花仍在飄落,映亮了黑沉沉的夜。
責任編輯? 楚? ?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