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東
父親這一生與河蚌為生,就像河蚌離不開水那樣。
一九九五年的農歷二月十三日,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
在江南,二月十三俗稱小陽春,天氣回暖驅散了初春的寒冷。一些村民還酣醉在春節(jié)的余慶之中,在暖陽底下圍著桌子盡興地玩著麻將、紙牌,一旁坐著、站著的都有說有笑地圍觀著。而我們一家卻沉浸在灰暗的日子里。
上年的十月,父親起病,我們一家奔波于各大醫(yī)院,把希望寄托在醫(yī)生身上,但終究還是沒有出現奇跡。我們掩著淚水,瞞著父親說:待春暖之時,您的身體就會康復。父親信了我們的話,回到家里休養(yǎng)。那些日子,父親最惦記的是那幾瓶輸液。村里的醫(yī)生每天準時給他吊瓶,消炎的、營養(yǎng)的通過靜脈緩緩流向父親身體中的每一個角落,父親也滿心喜悅在等待著驗證我們所說的話。
知道父親時日不多,我們一家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圍在父親的病榻邊。這一天,父親突然變得神清氣爽,臉上像是化了妝似的,紅粉陣陣,總是不停地找人說事。他說,老二有了女朋友,年底挑個黃道吉日安排結婚……再過幾個月要去蚌塘里施肥……村里的幾個宅基地指標也要催著鎮(zhèn)政府趕緊落實……我們心里明白那是回光返照,從那一刻起我們更加寸步不離地緊緊守護著父親。
堂前正中掛著一口擺鐘,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地俯視著我們,擺鐘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回蕩在屋子里。整個屋子只聽見父親急促的喘氣聲和滴答的鐘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父親那張憔悴的臉上。
不知不覺間,時針走到二,分針和秒針在十二會合,疊加的那一刻,擺鐘發(fā)出“鏜鏜”兩聲響,不想,這聲音卻成了父親最后的告別。
父親猶如墻上的那口掛鐘,忙忙碌碌轉了四十九年,在極度疲倦中眷戀著世間而閉上了雙眼。掛鐘“滴答滴答”擺動著鐘桿仍然不停地轉動,而父親已經聽不到這段時間一直陪伴著他的鐘聲了。
母親發(fā)了瘋似的號啕大哭,我捂著雙眼抽泣著,呼天搶地的哭聲終究沒有喚醒“熟睡”中的父親。然而父親的心靈似乎感受到了我們撕心裂肺的哭喊,他那緊閉的雙眼眼角,流下了兩行眼淚。
眼淚順著臉頰流到下頜,淚珠消失而去,似劃過星空的流星。留下淌過臉龐的淚痕,淚水在留戀他的主人,主人在留戀這個世界,畢竟只有四十九年光陰。我未曾見父親流過淚,看著父親的那一行淚,父親一定是舍不得這個家。舍不得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舍不得相濡以沫的愛妻,舍不得一生愛護的三個兒子,舍不得蚌塘里那一大批蠕動著的河蚌,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