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

1.雪的故事

書評家沈敏在孫周的小說《囚徒或愛的遁逃》中，看到了其引用的雪等四十九個女外遇者的口述實錄。孫周聲稱，這些故事最早見于李文出版于一九九七年的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但李著充滿了篡改、歪曲和編造，他撰寫此書完全是為了駁斥李文。雪的故事，在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中排序第十六，是沈敏看到的最匪夷所思的外遇故事，不僅口述者雪否認了他們不是在搞外遇，而其情形及最終結(jié)局也讓人無語。

“陽就是一座大山，如果我無法像沉香將它劈開或像愚公將它移走，就讓我愛欲的暴風(fēng)雪將其覆蓋！這是我見他時的感受。但他也像一艘潛水艇，不知不覺地潛入我內(nèi)心的深海?！毖┱f，“我們是真心相愛的，這毋庸置疑。盡管我們爭斗了無數(shù)次，但總能冰釋前嫌，回到最初的愛情。這就夠了。這夠了嗎？我也很茫然。遇上他，我很難簡單地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這得視我的情緒或他的反應(yīng)來定。我們無法在一起了，又不能分手，這就是我們的僵局。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愿去愛他。否則，我從來不會知道愛的滋味。當然是真愛，如果不是造化弄人，我們不可能不廝守一生——我是說如果都是未婚或單身者，將會成家并過上一輩子，不知有多幸福！無論是我還是他都不可能再愛別人了，不管精神還是身體，我都能確定彼此的無限忠誠，即使艱難如現(xiàn)在，也是這樣。我最恨‘外遇這個詞語，也許有的女人是滿足于肉欲或男人繞著轉(zhuǎn)的感覺，而我不是。只有愛情才是唯一的力量之源，猶如倏忽而至的電流，至于發(fā)光的是身體還是光管，這有什么要緊？”

采訪者李文問：“既然他真愛你，那么什么時候愛上都不算晚。相見恨晚這樣的借口，好像不適于你這種內(nèi)心獨立的女性?！?/p>

李文的問題遭到了雪的迎頭痛擊——大意是李文的想法太自私了，太不體諒陽的難處了，要不就是根本不知愛為何物。雪的情緒差點失控，而讓采訪幾乎難以為繼。雪的反駁讓孫周很痛快，他用五百字讀后感來支持雪的觀點。

雪說：“陽是不可能離婚的。要離也離不掉，他的老婆就是要將他活活折磨，至死方休。本來他們之間沒有半點感情，這是有利于我的，但他們之間彌漫的霧霾也使我呼吸困難。這樣，我無法再往前推進一步，已被定位于最惡心的‘外遇或‘偷情的境地，這是我無法忍受的。拜托你不要再將我描述成一個外遇者了，我只是去愛。另外，我為了堵住你們這些人的嘴，早就成功離婚了。因此無論是從形式還是內(nèi)容或別的什么見鬼去的角度而言，我都只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外遇者，哪怕我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孫周有點幸災(zāi)樂禍地點評：但雪的‘愛人還一直在搞外遇?。?。我可以慢慢等，我堅信，只要有愛，就會有一切！”陽曾跟雪說過一個故事：一條經(jīng)過沙漠的河流，出現(xiàn)了危機，它要么干涸，要么放下自我，聚攏成云朵，越過遼闊的沙漠——河流本質(zhì)的那部分將會被風(fēng)帶走，而又在山的另一側(cè)變成一場雨，重新形成一條河流。他就是風(fēng)，而雪要信任他。

雪對陽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但他們越來越難以達成的“見面”仿佛已被人詛咒，甜蜜已遠遠少于恐慌。雪“收支”不平衡了。如果連面都見不上，那“放下自我”有什么用？她就要干涸了。她在漫長的煎熬中等待他的約會，見面的狂喜又讓她無法適應(yīng)接下來暗無天日的孤寂。雪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是奧德修斯的妻子了。奧德修斯遠航十年，珀涅羅珀在漫長的等待中堅貞不屈，拒絕了無數(shù)的求婚者。雪當然也不乏追求者，但她除了陽誰也不愛。那個關(guān)于等待和考驗的故事，她是在一場叫《何為愛，如何愛》的情感講座上聽到的，但她不太明白故事的寓意。那天下午，陽作為愛情心理學(xué)的專家來主講（沈敏旁注：看來陽比史更有學(xué)問，史只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陽授課的內(nèi)容不是針對少男少女探討戀愛技巧，而是針對被情人傷害尤其是有愛情有創(chuàng)傷的中年女性恢復(fù)心理健康。至于男性通常只會給人帶來傷害而毫發(fā)無損，這是主辦方弄的噱頭。那時，雪婚姻幸福，性愛和諧，丈夫事業(yè)有成，對她也呵護備至。她去聽課很偶然，剛好那天無所事事，也對內(nèi)容略感好奇。

但陽的第一句話就粉碎了她的頭腦（她相信不少女人也有同感，但只有她“有幸”被選中）：“所謂的‘幸福家庭有多少真正地存在？更糟糕的是，所有家庭的不幸都是因為缺乏情愛嗎？我相信不是。不幸的家庭中可能存在情愛，是情愛導(dǎo)致了它的不幸。情愛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促進幸福，也能招致不幸！”這句話讓雪重新思考她的婚姻生活，那種清湯寡水的幸?？赡苁橇畠r的。是的，她的家庭并不缺乏“情愛”，但是缺少激情或某種陽在演講中一再強調(diào)的創(chuàng)造性。

孫周在引用李著時評論說，在陽的演講之中，大量征用了C.S.路易斯著的《四種愛》（汪詠梅譯）一書中的觀點，有不少段落甚至直接搬取，但陽“拿來主義”而不作任何說明，這顯然非君子所為。李文筆下的知識分子，大多是詩人、作家或藝術(shù)家，如B、M、白、劉、王、龍、山、史等等，就經(jīng)常高談闊論乃至信口開河，但往往是引用他人著述而又不作注解——這個責(zé)任當然得由李文來承擔(dān)——可以說他是一個慣犯了，如果謹慎地說，他是一個抄襲者而《外遇的精神分析》是一部剽竊之書，這應(yīng)不算過分吧。沈敏覺得孫周是雞蛋里面挑骨頭，見風(fēng)就是雨。其實，李文筆下的人物在引經(jīng)據(jù)典時，總會注明出處，譬如“陽”在講演中，就說過“他”的觀點來自C.S.路易斯，雖不夠詳盡，更沒有一一標出，但對于一次講演來說，也算是有交代了。孫周不是視而不見，就是有意為之。孫周進一步上綱上線，斷定李著乃是抄襲之作，這就不負責(zé)任了。

陽在演講中說：“也許，你得適當區(qū)分一下情愛跟愛情的不同，情愛基本上是一種欲望，是肉體性的、物質(zhì)性的;而愛情更多的是精神性的、靈魂深處的，有點像從未噴涌的地下源泉，當然它并不排斥肉體之歡。還是C.S.路易斯說得好，我很想將他的觀點跟大家分享——愛情中肉欲的成分或動物性，我稱之為性愛，而在‘愛中發(fā)展起來的、人類特有的一種性欲，我稱之為愛情?；浇虒劢o予肯定，圣約翰說：‘上帝就是愛。佛教徒卻認為愛欲是人類痛苦的根源，叔本華可能受此影響，弗洛伊德則將理比多作為痛苦或快樂的根源。《圣經(jīng)·哥林多前書》說，‘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但基本上是禁欲的，儒家也有存天理、滅人欲的說法。而愛情當然比性欲更深邃、更豐富、更神秘也更美。當一個人的性欲被滿足之后，仍然對其本人充滿渴望，這也許就不僅是性愛的渴欲。對女性來說尤其是如此——依然想他，繼續(xù)想他，而不僅限于或特指他的性器官。這個時候，愛情誕生了。當然，在有性行為之前也可能誕生愛情。在愛情的潮水上漲之前，性欲只是沙灘上的小水洼。當愛情的潮水到來之后，沖垮沙丘，形成島嶼，在新浪潮的推動下，終于淹沒（而不是取消）了天性中的性欲。而奧威爾更喜歡將性欲保持在自然狀態(tài)，不受愛情的污染。在小說《一九八四》中，那位可怕的男主角在與女主角做愛之前，問：‘你喜歡干這事嗎？我指的不只是和我，是指這事本身。直到對方回答說‘我非常喜歡，他才感到滿意。這解釋了愛情的重組：沒有愛情的性欲追求的是它——這事本身，而愛情追求的是愛的對象。不是情侶說他們想把彼此‘吞下，就是在極力表達他們的一部分渴望（所表達的有限）。

“彌爾頓進一步表達了這種渴望，他想象天使類的造物擁有光質(zhì)的身體，能夠徹底穿透彼此的身體，而不是像我們這樣只能擁抱。查爾斯·威廉姆斯說‘愛你？我就是你時，也表達了一些類似的含義。沒有愛情，性欲就像其他欲望一樣，只關(guān)系到我們自己;有了愛情，性欲就關(guān)系到愛的對象。性愛就是一個愛惡作劇的神靈，與其說像神，不如說更像小精靈，把我們嘲弄，這是性欲的可怕之處。而愛情同樣有其可怕之處，當然偉大的愛情標志是，寧愿與心愛的人分擔(dān)不幸，也不愿意在其他條件下享受幸福。我寧愿這樣也不愿分離，寧愿有她的痛苦，也不愿沒有她而幸福。只要兩顆心在一起，心碎也愿意。

“諸位捫心自問，若非如此，就不能說是愛過——有時，受苦正是愛存在的證據(jù)。”（孫周抨擊說，這是關(guān)于愛的學(xué)說的大雜燴，無非是在宣揚一種無條件的愛，東拉西扯，似是而非，蠱惑人心，陽想將性欲跟愛情相區(qū)分，其實這是徒勞的。沈敏覺得孫周有失公允，他經(jīng)常為了攻擊而攻擊。其實，陽在演講中引用的來自C.S.路易斯的原話，是精當而貼切的。只是陽將他人原話跟自己的話語混在一起說，確實不夠嚴謹，這也難怪給人口實。）

“朱大可在《神話》一書中解構(gòu)了中國古典愛情的四大傳說——《鵲橋仙》是一個雙黃蛋，其實包含了牛郎織女及董永七仙女這兩個故事。下凡嫁給董永的仙女，其原型乃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阿特拉斯的第七個女兒墨羅佩（其前夫是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而織女居然難耐寂寞，紅杏出墻，跟郭翰大搞外遇?！栋咨邆鳌穭t是蛇愛的不能承受之重，朱大可進一步指出：法海以陽具化身的寶塔鎮(zhèn)住白蛇，只是一個象征的占有儀式，而傷害白娘子的真正元兇乃是許仙，這有馮夢龍的擬話本及夢花館主的《白蛇全傳》可資佐證。至于梁祝故事，并非‘蝶戀花而是‘蝶戀蝶，這乃是一個‘男同志的比翼雙飛。至于孟姜女作為女高音歌唱家哭塌秦始皇超級圍墻的哭聲，不僅是反抗暴政的號角，也是捍衛(wèi)愛情的鐵盾。然而，這都是愛情的悲劇，尤其是女性受的創(chuàng)傷之巨，恰好證明了雅克·德里達的觀點：‘我們所有的愛都是不可能的。這跟佛教徒對愛欲的根除或否定相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美人無非白骨骷髏，肉體轉(zhuǎn)瞬即化飛灰，一切都是虛空的、流逝的。

“在這里，我想向大家介紹唐·庫比特《不可能的愛》一書的觀點，進入后現(xiàn)代社會，上帝已死，何況愛神丘比特？但愛卻是永恒涌動著波濤的幽暗之海，如何去愛而又能避免痛苦？叔本華主張摒棄肉欲，但他本人從未做到，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人不到七十歲就不可能扼制性欲。生活本身是最大的宗教，我們要過一種勇敢的生活，也就是勇敢地去面對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偶然的、短暫的和有限的乃至無法把握的一切。不可能的愛包括愛死者、愛大愛及永恒的分離、愛死去的上帝、愛失去的東西及愛不可能的東西、愛不可能的理想、愛無目的之愛等等。愛這種不可能的愛，具有非實在論的性質(zhì)，愛不可能者，這只能是以非實在論的、表現(xiàn)主義的方式去進行的愛。這種太陽式的生活，也許就是最好的。具體到女性，只是去進行一種愛的本身，這是沒有功利性的，自然的，愛本身才是目的。只有這樣，才能做到真正的獨立，而不依賴男人及其回報而得到內(nèi)心的安寧……”

陽最后總結(jié)說：“愛情只存在于獨立、自由的關(guān)系之中，但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試圖控制他人而實質(zhì)上被控制。請大家一定要記住，獄卒就是犯人，他們都被囚于同一座監(jiān)獄之中。因此，我們以愛的名義沖突不斷，傷痕累累。約翰·鄧恩說，愛不會扼殺我們，也不會自行消失。但你首先得確定是真正的愛情還是性欲在作祟。否則，被愛情傷害就是一個偽命題?！?/p>

孫周也承認陽講的內(nèi)容很不錯，但他認為陽只是一個學(xué)舌的鸚鵡，而恰好缺乏他所鼓吹的“創(chuàng)造性”——這也是李文的一貫作風(fēng)。陽的全部觀點來于他人——當然不能簡單地將陽認定是李文的化身，但陽的觀點無疑都是他設(shè)計的，誰讓陽是他創(chuàng)造的呢？沈敏在其論著中轉(zhuǎn)述了這第十六個口述，就是因為她被這些觀點震撼了。陽嘴上的觀點驚世駭俗而自圓其說，當然經(jīng)過了李文的剪裁、設(shè)計及處理，不得不說他處理精當。當然，陽沒有個人觀點也是事實，他只是販賣知識，借題發(fā)揮，他對佛教的理解更有謬誤——不要說受到孫周的抨擊，就是她也無法茍同。

那次講座將雪打碎了。她首先看清了自己的婚姻是缺乏愛情的，而等她得到了陽的愛情，卻又寢食難安。陽只是教導(dǎo)她去愛，并讓她明白——他是她不可能的愛，而他太太也是他不可能的愛。盡管陽也明白，他再三強調(diào)的是，他們之間的愛是存在的、真切的、牢不可摧的。這就夠了。愛上不可能的情人，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不至于因滿足而無聊，從而也不會枯竭。但雪卻覺得不夠，她充滿焦渴。她也缺乏正常澆灌而時有干枯之虞。她有一個困惑：“我沒有半點控制你的意思，你對太太也沒有，而你的太太顯然在主宰一切。我想不通，也放不下。但你不可簡單地認定我是嫉妒。”陽回答：“我的太太從未懂得愛的滋味，這也是我們無法溝通的原因。我理解的太陽式的生活，就是帶著喜悅和陽光去生活，但不要帶著任何希望，希望只是幻象?！比欢?，陽卻是苦悶、抑郁的，至少在雪面前表現(xiàn)得像是一個烏云密布或淫雨霏霏的陰天。作為一位心理學(xué)專家，他沒有解決自己難題的能力，至少，沒有辦法解決他跟雪的難題。有時，雪想到陽的名字對其生活構(gòu)成了尖銳的反諷，這兩者是一對悖論。雪也充滿悲傷。要么她黯然離去，要么無限期地等待下去。

在該故事的結(jié)尾，沈敏看到，陽真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外遇者。在太太的淫威之下，他不得“外出”，又不能跟雪“相遇”，幾乎等同于軟禁狀態(tài)。他們的處境跟牛郎織女好不了多少，牛郎織女還能在特定時刻公開相聚，而他們只能像兩只老鼠在地下偷偷摸摸，見不了光。有時，一個月才見上一兩個小時，每一次，雪都恨不得立馬變成一條河流，融化或洶涌在陽的身體里。后來，她逐漸覺得情欲越來越枯竭，有時連季節(jié)河也不如了，隨時都會斷流乃至干涸……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像荒漠。雪現(xiàn)在擔(dān)心，即使沒有陽光，她也會像積雪在緩慢地融化、流淌及消逝。讓她苦笑的是，她是“雪”，他卻建議她去過一種太陽或陽光式的生活，卻又給了她一間愛情的黑屋子。

沈敏對陽的太太很感興趣，但該口述沒有更多信息，也許雪也所知甚少。雪的“愛情”（雪再三強調(diào)，她是真愛而非外遇）很扎眼，在四十九個外遇者中無一類同，雪和陽的關(guān)系也十分特殊。雪的本事就在于，她不得安寧，又總能平息內(nèi)心的痛苦。她不得解脫，而又不能放下，只好在兩難之中保持著危險的平衡或詭異的“中道”，就像在走鋼絲繩。她接受采訪時，這種“不可能的愛”仍在持續(xù)，這么多年了，應(yīng)當早已終結(jié)或圓滿，但也許仍在保持著走鋼絲繩的狀態(tài)。陽將性愛跟宗教相聯(lián)系的形而上學(xué)，沈敏能理解，也很受啟發(fā)，不就是要將愛情當宗教嗎？她又覺得陽的觀點不錯，但仍無法讓她滿意。也許是陽沒講清楚，也許是雪轉(zhuǎn)述時有所遺漏或誤讀。李文曾在第三十八個口述中借人物劉之口，引用過叔本華的觀點——滿足了就會空虛無聊，不滿足又壓抑痛苦。但雪處境不妙，正如孫周所嘲諷的——雪的情人陽得到滿足而又能避免痛苦，只有雪生不如死，她不是完全的得到，也不是完全的失去，而是懸在半空中，一切全在“陽”的掌控之中。

孫周說：“請讀者注意，陽是一位心理學(xué)家！在這四十九個‘他之中，就算不是最有學(xué)問，恐怕也是最懂得讀心術(shù)乃至精神控制的了?！鄙蛎舻睦斫馐牵瑢O周在暗示李文認為“四十九個他”都是同一個人的假設(shè)不攻自破！該口述實錄也是唯一一篇關(guān)于“外遇”的精神分析。他們在現(xiàn)身說法，尤其是陽在分析和自我分析。從敘述者雪的視角去進行的分析很深入，他們的戀愛關(guān)系卻雜如亂麻，根本無法理順。盡管孫周對李文的謾罵和抨擊不絕于耳，但沈敏不敢茍同，至少李文敘事手法的高超讓人嘆服。這則口述成功運用了心理敘事的技法，對人物的潛意識有深度探測，若跟第四十八個（女外遇者呂是一位心理學(xué)家）口述比較閱讀，效果更佳。

2.呂的故事

孫周在其著作《囚徒或愛之遁逃》中宣稱：“李文在《外遇的精神分析》中附加了一則作者手記，這是全書唯一的一則，無論其形式和內(nèi)容都頗為惹眼，這當然吸引了我的注意。當時他在采訪女心理醫(yī)生呂。李文的手記如下：我不太了解心理醫(yī)生這個行當，對其工作方法也所知甚少，更無法保證呂的說話句句屬實。她雖然沒有一句話關(guān)涉于我，但覺得她藏于眼鏡后面的眼睛異常銳利，她恐怕已于不知不覺間對我分析了。這是一次極不舒服的采訪經(jīng)歷。呂嬌小文靜，衣飾講究，一副寬框大眼鏡使她平添了書卷氣，透出知性女人的優(yōu)雅。她語調(diào)柔和、清澈、通透，圓潤如玉石，悅耳之至，但不是發(fā)嗲，也不像播音員的聲音那么刻板，而是像花朵像蝴蝶像羽毛斑斕的熱帶鳥類，在盛開、飛舞或鳴叫。聽說功力深厚的心理師都有催眠的能力，我也仿佛被催眠了，卻變得更覺知精神更集中，這樣才能聽清楚呂那些思辨性強、邏輯嚴密、線索繁復(fù)的講述。她講述的仿佛不是一次外遇，而是在給我上一堂何為性何為愛的課。她對外遇這個詞不屑一顧，她說，有無數(shù)為情所困的男女咨詢過她，而她只用三言兩語就將性愛剖析得一清二楚，來者茅塞頓開，滿意而去。呂說，無非都是性沖動在作祟，我不是要貶低性，而是提醒那些只盯著下半身的人不必扛著愛的十字架去受罪。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女人，我相信婚姻，但不相信愛情。你問我是否有過心靈創(chuàng)傷？你說對了。我十七歲時愛過一個窮困潦倒的大叔，他有一門吹洞簫的手藝。我就是為了治療自己才當心理師的。但沒想到，后來會愛上我的病人。這是禁忌。但這種打破禁忌的事也是屢見不鮮的。呂的聲音清脆濕潤，又簡潔準確，直截了當，就像神箭手總是一次次射中靶心。她探討的問題盡管寬泛、復(fù)雜而深入，我大致還能掌握。呂就像是花木蘭、樊梨花、穆桂英那樣的巾幗英雄，雖貌美如花，卻擅使長槍大戟，沖鋒陷陣，讓人嘖嘖稱奇。當我聽了她的講述之后，又不禁懷疑，這到底真是呂的一次外遇，還是她關(guān)于外遇的一次講演？但我想，這個記錄仍是有必要的，至少為理解其他的四十八個外遇故事提供了理論支撐或線索。這是一個氣場強悍的女人，仿佛宇宙的奧秘全隱藏于她的三寸不爛之舌——只要她輕啟朱唇，娓娓道來，人間的恩怨情仇就如顯微鏡下被解剖的小青蛙，每一件內(nèi)臟都暴露無遺。可惜，她拒絕透露她跟外遇男友的結(jié)局或現(xiàn)狀。她只是強調(diào)，愛是獨立的，可能跟性并存，也可能跟性分離。

“這是關(guān)于呂的口述實錄，序號是第四十八，全文引述如下：李記者，你采訪過多少個外遇者的故事？（我答：怕有三四十個了吧。）我不用采訪，每天有多少癡男怨女找上門傾訴，我是數(shù)不清了。外遇這個說法，肯定是寡婦或鰥夫發(fā)明的，帶著腐敗及陰冷的氣息（孫周注：李文畢竟還年輕，當時又尚未有外遇經(jīng)驗，外遇意味著意外、驚喜、未知數(shù)及可能性，那是何等鮮活而有生命力，又怎么會是腐敗的呢？他塑造的這個女人呂，不足信。沈敏跟著批注：呂這個人真假難辨，倒也不像是塑造，孫周的論斷有點草率了）。飲食男女，不是性就是愛，不是分就是合，相對于外遇這個詞，我更愿意使用一個術(shù)語：性吸引，我沒見過不上床的外遇者（可惜當時我忘了對潔的采訪，也就沒有反駁呂）。但要斷定這種性吸引是否有愛在其中，卻非老手不能為之。你這么年輕，又未婚，倒像站崗的衛(wèi)兵妄談軍機了。慣于捕獵情色者，多是性格外向之人，但來找我的，卻又大多是內(nèi)心糾結(jié)乃至抑郁的人。他是一位叫M的小說家（沈敏旁注：李文也是小說家啊，他倒對此不置一詞。呂好像也將他當成了咨詢的病人。據(jù)說心理醫(yī)師因為每天都得接觸大量的負能量，心理不堪重負，要想辦法化解，甚至得去找更高明的醫(yī)師排除。不知呂屬于哪一種？）。

“M應(yīng)當沒什么名氣，至少，我沒聽說過他，也跟我想象的小說家形象不符。這樣說吧，我以為小說家都是能說會道、妙語連珠的，一副真理在握、舍我其誰的樣子，目光銳利如刀鋒，一眼就能看出你皮袍下的小來，并有能力將他所遇到的任何人都變成他下一部小說里的角色。估計他沒到三十歲，衣飾樸素而得體，像個鄰家的大男孩。目光有點憂郁，神色羞怯，但基本還是燦爛而溫暖的。據(jù)說，文人中的外遇者甚多，但我很少遇到作家。

“之前遇到一個網(wǎng)絡(luò)小說家，是寫盜墓及捉鬼成名的。他跑來告訴我說，老是夢見一位面目模糊的女人，乳房像墳包，陰戶如墓坑，老是在雨夜不遠不近地跟著他。有時又夢見自己的陽具變成了一把洛陽鏟，之后是整個人都變成了一把扁平、鋒利的洛陽鏟，趁著月黑風(fēng)高，在古墓里游蕩、挖掘……即使白天也神思恍惚，也在不斷挖掘，但泥土在鏟落，更像是填充，而墓坑越來越深，他想起了精衛(wèi)填海，欲壑難填。他一看到老婆，就像看到了胸前堆著兩座土墳的山岡，一做愛就想起了洛陽鏟在挖掘……我猜想，他的妻子不是性欲太熾盛，就是性格太剽悍。

“他說，我一閉上眼就是噩夢，我該如何才能擺脫恐懼呢？我說，你恐懼的根源是性壓抑，你無法使配偶或性伴侶滿意，你不斷去尋找露水姻緣而又無法得到滿足。在你的潛意識里，你一直在挖掘女人的寶藏而沒有結(jié)果。我給你的建議有兩條，要么積極鍛煉身體，多吃補腎的食物，適當吃點海狗丸、鹿鞭等藥物，以保證你有能力一直挖掘下去，直至大功告成;要么欲練神功，揮刀自宮——我說的自宮當然是象征意義上的，但卻必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視美人如白骨骷髏、糞堆蛆蟲，杜絕女色，以求安寧。從你目前的情況來看，后一種方法雖是猛藥，卻干手凈腳。哦，你還要問我什么食物能補腎？諸如鱸魚、干貝、生蠔、墨魚、羊腰子、黑芝麻、黑豆、韭菜、淮山藥、栗子、藏紅花、西紅柿等等都不錯?！饵S帝內(nèi)經(jīng)》云：腎藏精，主生長、發(fā)育、生殖……想壯陽就要先補腎，舉凡補腎皆壯陽。但我認為這終究是治標不治本。你問我哪種方法更好？你自己決定吧。他說，其實我來的初衷，是想向你請教愛的技巧尤其是做愛的技巧。我怒斥說，愛不是技巧。請記住，愛不是一種技巧，也不能成為技藝，如果說你把技巧用進去，你就敗壞了愛。西方世界正在這么做，在西方，性愛技巧比比皆是，每一個人都從書本上學(xué)習(xí)怎樣做愛，怎樣提高做愛質(zhì)量和技巧，怎么獲得更大的性快感，諸如此類。所有這些東西——有許多書提供的這些東西——正使人們變得無能……（沈敏批注：初讀之下，就覺得這段話很熟悉，過一段時間才想起這出于某位印度哲人之口。這位心理師貌似淵博，卻實是學(xué)舌的鸚鵡）。

“他說得詭異恐怖，語多譫妄，已有精神分裂的跡象，遂建議他去精神科看看。他對我豎起中指說，你就是作為一座古墓，也沒什么好挖的！我說，你寫小說正如追逐女人，純粹是受性欲所驅(qū)使。你立志寫作也是因為要討好某個女人吧！但你注定會失敗的，你可以放棄寫作了。他突然怒吼道，操你媽！他丟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后來我又遇到一位寫詩的，自稱是打工詩人，其實是一個在東莞開制衣廠的小老板，五短身材，雖然舉止粗俗、土氣，但也不像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倒像是一個開皮包公司的滑頭，一雙賊眼骨碌碌亂轉(zhuǎn)。他不像是來聽心理輔導(dǎo)的，倒像是要來性騷擾。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臉、胸部和腿部看，饒是我見慣風(fēng)浪，也不禁有點兒惱怒。我問他有什么問題？他笑嘻嘻地說，襄王有夢，神女無心，呂老師你是明眼人，給小生排解則個。我望著他豉油雞似的黃臉皮，帶著煙漬的黃板牙，心說這副尊容還襄王呢，就說，你可是愛上了流水線上的打工妹？他說，打工妹每天都有幾個往我身上貼，但我好歹也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還會寫詩，現(xiàn)在就看不上她們嘍。如今我已非吳下阿蒙，可是慕名來請教你的。

“打工詩人說，這幾天來，一連多晚都夢見了一林桃花，那些夢境也在彼此抄襲，就像是復(fù)印似的，每個畫面每株桃樹都彼此相似。桃樹妖嬈，桃花燦爛，宛若一位絕代佳人在一瓣瓣地打開自己。最讓我稱奇的是，其中一株桃樹看上去就像一個美貌女郎在風(fēng)中搖曳生姿，或者說，那是一棵桃樹又是一位女人，這兩者在相互變幻或混合?？磥砦乙泻檬屡R門了吧？碰巧就在昨天，我在果城市電視臺看過你的節(jié)目，我驚呼，夢中的桃樹或美女不就是你嗎？咱們也算是有緣之人，你說哪有這么巧的事？

“我皺眉說，我從來沒上過任何電視節(jié)目，先生你搞錯了。他說，你叫呂對吧，本城名氣很大的美女心理醫(yī)生。我不僅夢見過桃花，還夢見過你啊。我狂喜之下，于昨夜趕寫了一組詩，請你斧正！我的心病全在這沓紙上，請你好好參詳——他從皮包里掏出一沓A4紙，上面打著分行文字。我瞥了一眼，第一頁的標題是：獻給呂的第一首情詩。我終于忍不住了，將那沓紙張往門口一扔，吼道：你給我滾！好在詩人還是識相，他走了，留下一句話：你真沒教養(yǎng)！我很后悔被那行文字玷污了眼睛，就像被癩蛤蟆濺了一臉毒汁。

“這兩個家伙，跟我認知中的作家大相徑庭，好在他還像個文人。我是指小說家M。小說家的工作其實跟我輩大同小異，無非也是研究人，窺探乃至捕捉人心最隱秘的風(fēng)景（當然詩人也是，但上次那個詩人真倒我的胃口）。是什么東西也讓一位心靈的捕手為難呢？M滿臉愁苦地說，不管是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幾乎每天都上演著偷情的劇目。對吧？人類歷史就是一部出軌的歷史。我說，不太贊同使用偷情或出軌之類的字眼，這個情本來就是天賦人權(quán)，這個軌卻是人為設(shè)定的，我并非是要公然挑釁現(xiàn)行的社會規(guī)范、公眾道德乃至法律。但我認為探討男女之事，還是盡量以中性的措辭為好。畢竟婚姻是可結(jié)也可離的。M先生，是你的太太使你煩惱嗎？他說，是我的行為不符合現(xiàn)行的社會道德，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我只是想搞清楚，既然軌道是人為設(shè)置的，人類也常有出軌之事，為什么我還有那么深重的負罪感呢？我問，你太太知道嗎？他說，應(yīng)該不知道。我說，叔本華說，所有兩情相悅的感覺，無論表現(xiàn)得多么超塵脫欲，都根源于性沖動。你大可心安理得。

“M五短身材，臉容憂郁，雙眼無神，憔悴不堪，他措辭的內(nèi)容與語調(diào)都籠罩著一種夢游般的朦朧性質(zhì)，而他類似于夢游的神情如孩子般天真，眼睛像清晨的露珠那樣干凈，我仿佛在前世跟他相遇過，我的心跳在加快，他就像一個小漩渦要將我像落花那樣卷入。我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靜。他微笑說，我長期為失眠所苦，被焦慮癥所折磨，而近期的一系列噩夢更是加深了我的恐懼。譬如說，我常夢見騎羊，夢見雀，夢見魚，夢見蛇，夢見鼠咬衣服……所夢多是禽獸。其中又反復(fù)夢見一只龜，無尾，卻老是伸出頭來，不知何故。我笑說，據(jù)《周公解夢》所載，都是好事，不必擔(dān)心——夢見鼠嚙人衣，所求皆得。夢見雀者，有好事。夢見騎羊，得好婦。夢見龜鱉，得人所愛。夢見蛇，遌人妻，吉。夢見得魚，百事如意，由此可見，先生諸事順遂，不必憂慮。蛇乃性器之喻，龜頻頻出頭，又夢見騎羊，說明你近期會遇上真愛了，那將是你命中注定的女人，靈肉交融，美不勝收。

“M苦笑說，我不僅有太太，還有一位情人，還敢去招惹女人嗎？百般煩惱皆由此而起啊。我手撫胸口，心里卻在呼喊——那都是露水姻緣，俱往矣！真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不敢打草驚蛇，緩緩地說，你不必擔(dān)心，太太有義，情人有情，你不知作如何取舍，對吧？你夢龜無尾，其意指已無后患，而龜頻頻出頭，看來你的性壓抑在此二女身上都得不到滿足。M說，也不盡然，只是對太太負疚甚深，對情人又有罪惡感。

“我說，弗洛伊德認為，內(nèi)心沖突，是壓抑與被壓抑這兩種力量之爭，而性欲乃是本能，追求的是滿足，根源來自于你生物的、生理的因素。然而，那兩個佳麗都無法使你得到滿足，反讓你心神難安。你又說兩位皆是美婦，要么是你性欲太強，要么另有緣故。依我看來，這不是你的錯。按卡倫·霍尼研究，沖突發(fā)自于困擾人的內(nèi)心的相互矛盾的神經(jīng)癥傾向，其產(chǎn)生不僅可以歸因于偶然的個人體驗，更主要是歸咎于生活其中的特定的文化環(huán)境，這些沖突使一個人與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扭曲和紊亂。沖突的根源在于人所處的社會文化狀態(tài)，與他的社會性——而不是生物性或動物性——生活密切相關(guān)。你必須像一只鳥理順羽毛那樣梳理內(nèi)心的混亂?？▊悺せ裟嵴J為，被弗洛伊德看作理比多的那種東西實際上只是處于神經(jīng)癥沖突中的人對溫情與友愛的渴求，其誘因是焦慮而不是性欲，實則是為了消除不安而不得。你夢見龜頭頻伸，是渴望得到安全感——頻伸即是頻縮，無縮則無伸，一伸一縮乃張弛之道（沈敏批注：這個呂醫(yī)師真是胡說八道，穿鑿附會，牽強之至）。與其說你是要頻伸龜頭，貌似是要立刻滿足性欲，實則是想消除不安而不得，否則就不必做縮頭烏龜了——你是驚恐于風(fēng)吹草動啊。M眼前一亮，略為放松。我又說，我們來好好分析一下，你也是有靈性的人，只要了解自己的問題，并加以糾正或完善，就可以徹底消除內(nèi)心的沖突。愛是讓人喜悅、平靜的，無愛的性只有狂野和暴力。依我之見，你還是沒找對女人。但從你夢中的征兆來看，很快就會有佳人了。

“M突然渾身發(fā)抖，嚷道，我再也不去招惹女人了！我柔聲說，你怕什么呢？什么都不要怕，這里很安靜，外面花木茂盛，鳥雀啁啾，世界一片平和，車輛和塵囂都被花樹阻隔于數(shù)十米開外。

“我端起水杯喝水，又說，你太太很美，對吧？你們的性生活也很和諧？他說，那不是重點，我認為當初被娜吸引，首要的不是性，我跟她睡覺之前有過三個多月的交往，我就沒想過那回事。我想是真的愛上了。相反，我跟太太的性生活一直很好，也很有激情。我不解的是，我又喜歡上了娜，這里頭有什么問題嗎？我說，弗洛伊德說，他們對所愛的人沒有欲望，對于他們有欲望的人卻又沒有愛。貪新厭舊，本屬人之常情（沈敏批注：關(guān)于M的問題，這個能說會道的呂老師似乎擰反了）。他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雖然很默契，但仍沒有肌膚之親，這能算是精神出軌嗎？我覺得娜像女神那樣圣潔，是不容褻瀆的。

“我說，請你說實話，你跟娜睡了嗎？他說，睡了。我問，感覺如何？他答，琴瑟和鳴。我笑了，這倒像是形容夫妻生活了。你現(xiàn)在有讓新歡取代舊愛的念頭吧？他說，正因為這個，讓我羞愧難當。薩福詩云：性愛沖昏了我的頭，如同一陣來自山中，吹倒橡樹的風(fēng)。柏拉圖說，那鄙俗的情人是邪惡的，他愛肉體更甚于靈魂——我是否也是邪惡的呢？我說，你至少有罪惡感，但你又可能是真愛，你說你一開始喜歡娜是無欲的，那么后來做愛了也是自然之事而非目的。愛是無目的無條件的。米蘭·昆德拉說，愛是無我的，甚至不曾要求愛的回報。從來不問：他愛我嗎？他是不是愛我比愛別人更多？他愛我甚于我愛他嗎？所以我想問你，你能否像米蘭·昆德拉所說的那樣去愛一個人？不要求愛的回報，甚至也不苛求性的忠貞？他說，睡覺是娜主動的。我一直這樣做，不認為自己是在犧牲，因為我愛娜，但我讀到匈牙利作家桑多·馬芮的一段話時，反而糊涂了。他說，什么是忠貞？我們對自己所鐘愛的女人有什么期待？難道忠貞的概念不是可怕的自我中心主義？難道它不是跟人類大多數(shù)的渴望一樣虛偽嗎？當我們要求忠貞，我們是否希望對方擁有快樂？如果對方無法在忠貞的微妙牢獄里得到快樂，我們卻一味地要求他忠貞，那么我們還愛他嗎？要是我們沒有以讓對方快樂的方式去愛對方，我們是否有權(quán)期待對方忠貞或是作出其他的犧牲（沈敏旁注：之前一直是呂引經(jīng)據(jù)典，現(xiàn)在輪到M了，畢竟是小說家）？我說，恰如克爾凱郭爾所說——你反駁，是啊，山盟海誓。山盟海誓又代表什么，這些誓言都毫無意義，它們只不過是戀人的情緒反應(yīng)，不然，他們怎么會想到在月光下發(fā)誓。那么，我的回答是，你扭曲了初戀的本質(zhì)。初戀之所以美，正是因為它借由愛情的力量讓萬物都變得真實。對天發(fā)誓的毫無意義，只有在事后反省時才會明白，那些對著月亮的誓言內(nèi)容都是空洞的，然而在信誓旦旦時，誓言具有效力——愛不是一種交易，更不是商人式的算計，同樣是克爾凱郭爾所說——我想強調(diào)的是，是那種盡可能不問為什么的婚姻的美麗。當人們看到婚姻的真諦時就會發(fā)現(xiàn)，問為什么越少，愛就越多。當然輕率的人事后會明白，問為什么是無足輕重的，而認真的人會很高興地了解到，為什么的問題其實很重要。的確，為什么的問題越少越好。柏拉圖也說，愛神是非常內(nèi)行的詩人，它讓所有人都變?yōu)樵娙恕?/p>

“我望著M，發(fā)覺他像一盞燈在暮色彌漫時亮起來，渾身閃光，頭上仿佛有著光圈。我覺得他就是一位詩人，而我成了‘娜。但愿他不要有罪惡感才好，我的心跳在加速，臉上像有火灼燒那樣發(fā)燙。盡管我在性觀念上秉持西方自由主義者如羅素、?？碌热说膽B(tài)度，但一直沒有以身試法。不是我受制于道德或教條，而是沒遇對人。我脫口而出：我覺得你唯一的問題就是，還沒有跟娜分手，她不適合你。M說，我想會跟她分手的，但愛不是分手就能熄滅的，就像婚姻也不是爭吵就會解體的?？藸杽P郭爾說得好：在最近上演的一出戲里，一個平凡的裁縫女品評那些英俊紳士的愛情。她說，他們愛我們，卻不會娶我們?yōu)槠?，他們不愛那些漂亮的女人，但會娶她們?yōu)槠?。我的情形大抵如此（沈敏批注：男人真是太可怕了。跟女人訂婚而又一輩子獨身的男人比結(jié)婚而出軌的男人更可怕，譬如克爾凱郭爾和卡夫卡，少女蕾吉娜、密倫娜們猶如撞入蛛網(wǎng)的昆蟲，萬劫不復(fù)）。我說，克爾凱郭爾還說過，在某種程度上贊同被婚姻排斥的婚外情，也在某種程度上同意沒有愛情的婚姻——我們試著去理解這句話。你說娜要求你離婚，而我認為她大可不必。我同意你那種雖有性卻無愛的婚姻，但是必須提醒你，克爾凱郭爾還說過，結(jié)婚以后，一個男人沒有變成幽默大師的話，他必定是一個可悲的丈夫。M先生，你不像是一位小說家，倒更像是一位詩人。如果你娶的是悍婦，那么你會被迫成為哲學(xué)家;如果你娶的是賢妻，你會成為生活愜意的人，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男人總能找到出口，而女人往往不能，自古紅顏多薄命，女人總是較容易受到摧折。另外，你也不像是一個男人，倒有些女人的氣質(zhì);我倒像一個男人，我喜歡你的女性氣質(zhì)，英氣中有嫵媚——你簡直就是一個美人（沈敏旁注：呂公然去調(diào)情了，她后來才想起，在某次聚會上，她將這句話改了改就用上了）。

“我說，我有興趣讀一下你的小說。M說，那下次給你帶兩本。我說，還等下次？待會我跟你上門拿可好？去你太太家還是去情人家？我心說，既然遇上了，你還想跑？老娘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在家里憋死了，才開了這個心理診所，也幸虧我懂得如何清空內(nèi)心的垃圾，才一直活得舒舒服服。我也算閱人無數(shù)了，但能說上幾句話的人之前還真沒有遇過。感謝上帝，天上給我掉下一個M先生。

“我略為停頓，對M說，你現(xiàn)在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坐著（沈敏批注：這是禪宗師傅教導(dǎo)門徒的靜心辦法），你甚至不用聽我說話，什么也不用感覺，哪怕是寂靜。請你將頭腦里的不安扔出去，帕坦加利說，隨著氣的呼與吸及停留相互交替著，頭腦也會變得安靜——濕婆說，用任何舒適的姿勢，漸漸地在兩腋之間，會充滿偉大的平和，此刻你跟宇宙源頭融為一體，既充滿活力，又有和平。你在很快樂的心情下見到一位久已未見的老朋友，讓快樂洋溢，我就是這位朋友，我在祝福你，當你感覺或被吸引到心里，那就到達蓮的中心了……在這樣的擁抱中，你的感覺會如樹葉般顫抖，并溶入這種顫抖——現(xiàn)在，你看著我手上的這塊水晶，不要看它的邊緣或材料，而是注視它中心的透明之處，對了，然后你再將眼睛閉上，你將會看到真實的本性。你的本性在發(fā)光。呂說，當光以一個圓圈來運動時，天和地的所有能量、亮和暗的所有能量都被結(jié)晶了——濕婆又說，而無論你是醒著、睡著還是在夢中，都將把自己當作光——我悄悄地拉上了厚重的窗簾，室內(nèi)漆黑一團。我以一種細雨般的聲音在吐露：濕婆教導(dǎo)說，在一場黑夜的雨中，進入那份黑暗是所有形式的形式——現(xiàn)在你看到我了嗎？只有我才是你真正而唯一的女人，你就要暢飲愛的甘泉了，你不會有任何恐懼。請親吻我！”

第四十八則外遇故事，至此戛然而止。這一篇口述實錄，是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一書中最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頂多只是講述了一對男女的初次見面、交鋒而動心的情景，其實是春秋筆法，沒有交代他們之后的結(jié)局（是分手、結(jié)合還是只以‘第三條河岸的形式流淌？）。書評家沈敏在這則故事的空白處用黑筆作了幾行批注：“孫周曾說李文著作所記錄的四十九個外遇故事，無一不以分手告終，此處也屬一個硬傷耶！看來，呂當時對M施了催眠術(shù)無疑，她在勾引M。我有位朋友熱衷于靈修或靜心，聽她說過一鱗半爪，但我對催眠術(shù)一無所知。如果說催眠術(shù)是一種心理控制，這跟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M只是呂的傀儡，他失去了覺知和自我，而呂就像精神的獵手在捕獲并吞噬獵物。他們之間的交流并不對等。M會快樂嗎？他最終消除了不安嗎？”

但孫周沒有掉以輕心，多年來跟該書苦苦纏斗的經(jīng)驗告訴他，越是平淡無奇的地方，越有可能隱藏著驚人的秘密。他反復(fù)拆解這篇文字，又結(jié)合李文的手記，跟其他諸篇口述實錄作橫向?qū)Ρ?，試圖找出勾連之處。孫周雖一口咬定李文有見不得人的陰謀，卻一時又拿不出足以服人的證據(jù)。他只是含糊地說，該篇在書中排序倒數(shù)第二，卻像是一篇前言、導(dǎo)讀或后記之類的指示性文本，就像是一幅情欲的地圖，其中販賣著李文關(guān)于情欲、性愛及愛情的奇談怪論，雖然通篇引用了不少大人物的言論，卻也掩蓋不了他在學(xué)識上的淺薄無知、蒼白無力乃至牽強附會。依我看來，這只是一篇純理論的東西，沒有采訪者，也沒有受訪者，那么外遇者及其故事亦就純屬虛構(gòu)。那么，M并非李文（畢竟李文當時尚未結(jié)婚），心理醫(yī)生呂也不像是夫人——這是孫周認定第四十八則故事純屬杜撰的最有力證據(jù)。另一個證據(jù)是，呂跟網(wǎng)絡(luò)小說家及打工詩人的那一段，明顯有著對“網(wǎng)絡(luò)大神”的嫉妒及對打工詩人的挖苦，這種酸溜溜的口吻，頗符合李文的“狐貍”習(xí)性，且編造的痕跡也太濃了，暴露了李文作為一個小文人的陰暗心理。

3.唐的故事

據(jù)孫周著作《囚徒或愛的遁逃》記載，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中的第六個口述實錄，是關(guān)于唐的故事，她的外遇經(jīng)歷很短促，卻異常驚險——這也就引起了沈敏的重視。該口述不短，一萬兩千多字的篇幅，倒有六七千字在講唐是如何引誘史而得手的事。對照來讀，唐被分手的理由也很荒誕，至少讓沈敏感到毛骨悚然。但她也知道這只是史的借口而已。她并非英這樣的外遇菜鳥可比，而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深知一個男人要走，女人的眼淚只是白流，根本就無法挽留。

然而，唐極難放下，她付出的更多。為了跟史好上，她費盡心機才捉到這只天堂鳥，但也不過是十幾天，就被他奮力掙脫羅網(wǎng)，振翅飛離。她之前從未追求過男人，連婚姻都是丈夫當年苦苦追求她的結(jié)果。在婚后遭遇的那些數(shù)目龐大的追求者，只有極少數(shù)有幸成為她的情人，也許她比男人更能領(lǐng)悟或欣賞“外遇”的精神。如果“外遇”被視為一種合法性的關(guān)系或“準婚姻關(guān)系”（介乎于婚姻及談戀愛之間），她肯定舉雙手贊成。

唐視性愛如面包，愛情如牛奶。她是一位西餐愛好者，嗜好牛排、鵝肝及呂宋湯。牛排呢，一定要多放黑椒汁或咖喱，她有點重口味，蔬菜和水果倒是其次，而對米飯從不感冒。別人是節(jié)食減肥，她是吃肉減肥，膚色天然是小麥黃，像麥芽糖泛著光澤和甜味，使她看上去像西歐海灘上曬太陽的美女，頗具異國風(fēng)情。她從不擔(dān)心來自男人的傷害，譬如丈夫或男友有什么不滿或舉動，她不在乎，這也是一種獨立或強悍。她跟丈夫早就達成了微妙的平衡。他們是真正的民主式婚姻，有時還交換對各自新歡的看法，并品頭論足——這不妨礙他們在性生活上的和諧或狂野，既民主又集中，充滿了消極自由主義的精粹——人只有不妨礙他人的自由。而唐更不擔(dān)心遭到新男友的拋棄（每次都是她提出分手，并很快就有了新歡）或舊男友的糾纏（在上床乃至調(diào)情之前，必約法三章，其中一條就是雙方有完全的自由，他人不得干涉，明碼實價，童叟無欺）。

唐是一個清醒的人，不做有后患之事。不知為什么，她竟心生厭倦了，肉體依然生猛，大口吃肉，大聲做愛，旁若無人，但內(nèi)心是越來越感到空虛和無聊了。叔本華說，如果得不到滿足，就會痛苦，得到了又會無聊（這是史轉(zhuǎn)述的）。以前，她認為魚與熊掌均已兼得，婚姻和性（或愛情）雙全，她還奢求什么呢？但她發(fā)現(xiàn)跟哪個男友都沒法說一句心里話了。而她從不是沉默之人——莫非這是她日漸衰老的征兆（她才不過三十出頭）？一種毛扎扎的、氣勢洶洶的孤獨感像蒼耳子的尖刺，鉤住了她的心肺，讓她的胸口堵得慌。在她的戀愛史（主要是外遇史）中，很少有男友能跟她持續(xù)三個月以上，她將青春、肉體和愛情（當然還有爐火純青的做愛技藝）留給了更多的男人。她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她是一次次外遇的開拓者，也是終結(jié)者——這是她保持活力及快樂的方法之一。她知道有更多更好的男人在等待著她（“要盡可能過更多的生活”，加繆說。這也是史告訴她的，這跟她不謀而合，這些哲人的教誨讓她竊喜，仿佛她也是一個外遇上的哲學(xué)家，至少也是實干家），但也說明她的裙下之臣還不夠分量，像灰頭土臉或過于貧乏的小鎮(zhèn)，無法使她駐足、留連并定居。

史每天都在讀書。那些書很厚，內(nèi)容又偏，她一翻就頭痛或打瞌睡，但從史的嘴里說出來，卻那么美妙動聽，深入淺出，連他的嘴型也線條優(yōu)美，讓她恨不得立馬去親吻。唐在他那兒知道了薩特和伏波瓦，海德格爾和阿倫特，莎樂美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人（那是尼采、里爾克和弗洛伊德，而跟她結(jié)婚卻從未擔(dān)任過世俗意義中“丈夫”角色的安德烈亞斯并不算在內(nèi)），薩福和她數(shù)目不詳?shù)呐茏?，“只要有女人?jīng)過我身邊，我就想擁有她們”的季諾。有一千零三次戀愛紀錄的唐璜，而卡薩諾瓦也有一百三十二次。加繆這樣評價唐璜：“當他離開一個女人時，絕對不是因為他不渴求她，美麗的女人總是讓人有欲望的，問題是他渴望另一個女人，是的，另一個女人，他正和未婚妻眺望窗外……此時一個年輕女孩轉(zhuǎn)身走到街角，他突然覺得她是他真正傾慕的女孩。然而，就在他尋覓女孩的蹤跡時，他突然又分心了，如此反復(fù)不斷。”加繆進一步指出：“唐璜的生活并不絕望，而是受制于情欲，而情欲生自恐懼，唐璜本身就是恐懼，而恐懼卻正是他那魔鬼般的生命欲望?！?/p>

在那短暫的交往中，史賣弄他的學(xué)識仿佛比跟唐做愛還要起勁，還要陶醉。他跟唐介紹了許多關(guān)于性愛的名人名言，這于唐來說只有催情的作用。他說：“亞里士多德說，在交媾以后，所有動物都會憂郁——而男人無疑會更憂郁。弗洛伊德說，在性交過后的一段時間里，男人往往會四肢乏力，疲憊不堪，這恰恰讓他們充分感受到了女人的可怕——韋羅妮克·莫捷在《性存在》中也支持了弗洛伊德的觀點：奧維德講述了一個名叫提瑞西阿斯的男人的故事，提瑞西阿斯曾被諸神變成女人長達七年。在作為男人和女人分別體驗了性關(guān)系之后，他被要求前去裁決宙斯和他的妻子赫拉之間的爭辯：男人和女人誰的性快感更強？當他宣布答案是女人時，赫拉出于報復(fù)弄瞎了他的眼睛，因為他道破了這一女性的秘密。而柏拉圖更早就洞悉了男性或女性的秘密：男人身上的生殖器不聽節(jié)制，自行其道，有如一頭不可理喻的野獸，狂暴的欲望讓它想支配一切;而女人所謂的陰道和子宮亦復(fù)如是：它們像是住在女體里的活物，如果生氣了或不耐煩，就開始搞怪，在體內(nèi)到處分泌體液，堵住呼吸通道，使得呼吸困難，引發(fā)極度的恐慌，同時散布種種疾病，直到彼此的欲望和愛情使得男女結(jié)合，猶如從樹上摘下果實一樣。尼采也說，婚姻要經(jīng)得起考驗，就得承受例外狀況。依我看，所謂的‘例外狀況就是婚外戀或性自由，恰如法拉梅茲·達伯霍瓦拉在《性的起源》中所說，現(xiàn)代性文化的出現(xiàn)是啟蒙運動的核心部分，并有助于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西方文明的模式，即平等、隱私和個人自由的原則。弗洛姆則指出了婚外情的必然及根源：人類變得更清醒，更現(xiàn)實。許多人不再將性的吸引力和愛混為一談，卻認為友好而保持距離的伴侶關(guān)系等值于愛情。這種俗人看法雖然能讓人更加坦誠相見，卻也讓人們更頻繁地更換伴侶。但是它卻不會讓人們更容易找到所愛。在高度商業(yè)化的國家，婚外情的趨勢逐漸增加，這不足為奇?，F(xiàn)在的物質(zhì)世界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組成物必須每年更新。消費速度的加快摧毀了婚姻體制。”

在史天馬行空、滔滔不絕的話語激流之中，她最愛聽的還是史關(guān)于中國古代房中術(shù)的介紹，如對《素女經(jīng)》《彭祖經(jīng)》《洞玄子》等秘籍及道家（尤其是呂純陽）陰陽雙修的談?wù)摚@不僅讓她在理論上惡補了一課，也讓她覺得自己早已無師自通，不禁竊喜。史還略說了中國的春宮畫簡史以及明末最著名的兩種春冊題辭《風(fēng)流絕暢圖》及《花營錦陣》。史說：“這些題辭生動傳神，當然也是一等一的艷詩?！讹L(fēng)流絕暢圖》的第一圖名《折蘆葦》，還不算露骨，我念給你聽：‘竿間水凈時，那管魚和鱉。無意戲鴛鴦，有情捉蝴蝶。蘭槳襯水肌，扁舟載風(fēng)月。不學(xué)漫櫓搖，翻作孤葦折。隔岸芙蓉花，因風(fēng)亦著力?！保▽O周評論說，這些內(nèi)容恐怕全都來于荷蘭漢學(xué)家高羅佩的學(xué)術(shù)名著《秘戲圖考》吧，李文只是一個文抄公而已。沈敏對此倒是聞所未聞，也缺乏學(xué)術(shù)興趣。）

后來，唐翻來覆去地回想史跟她灌輸?shù)倪@些哲人語錄，他到底要干什么呢？莫非就是為日后的分手作鋪墊嗎？但看來也不像，她到了這個地步，已如溫水煮青蛙（在一種類似于催眠般的暖洋洋的氛圍中昏睡過去），卻不留意史不知不覺間像換了一個人。他不想跟唐說話了，這跟他們初次相識時有云泥之別，往昔的如漆似膠已不見蹤影。

當時，他們相遇于一處高檔會所的酒會。史安靜得像個啞巴，但氣場很大，仿佛他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那些在賣弄口才或搔首弄姿的一干男女皆是鸚鵡或蜂蝶，而他既不是八哥，也不是花朵，他像一座山那樣沉穩(wěn)。他在看一本很薄的書，書名卻很嚇人：《會飲篇》。后來，史跟唐說：“這本書探討的是愛，從低到高，猶如上樓梯似的。正如譯者王曉朝所指出的——宴飲的主人、詩人阿伽松談?wù)摰氖欠踩说膼?，而蘇格拉底的發(fā)言從凡人之愛轉(zhuǎn)到神的愛，很接近使徒約翰的說法（只要我們彼此相愛，神就與我們同在）。蘇格拉底說，我們起先愛的是可見的肉身之美，然后愛的是不可見之物，即美的靈魂。由此我們繼續(xù)愛美的思想和觀念，在這種真愛的影響下，我們不斷地升華。這樣，我們在美的海洋中越來越接近美本身，最后察覺到那不存在于任何具體事物，但卻又是絕對、簡潔、永恒的美本身。通過這種觀照，我們也就成為神的朋友。在愛的引導(dǎo)下，我們抵達這個頂峰。蘇格拉底對愛無以倫比的贊美，使人聯(lián)想起四百年后使徒保羅在《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對愛的無以倫比的贊美?！?/p>

孫周在著作中大力抨擊李文對柏拉圖的學(xué)說只是拾人牙慧，并無新意，他對柏拉圖的了解僅停留于“柏拉圖式的情人”這個詞語。當時唐卻很感興趣，她仿佛在聽史布道，就像抹大拉的妓女遇上了耶穌。她聽得一頭霧水，似懂非懂，但她對“愛可見的肉身之美”早已心領(lǐng)神會，而對“愛的靈魂”或“成為神的朋友”則沒有經(jīng)驗而心生向往。

唐以她多年獵艷生涯所煉就的金睛火眼，發(fā)現(xiàn)史當時根本就沒瞧她一眼，這對她姣美的臉龐、性感的身材、高貴的晚禮服及玉頸上的鉆石項鏈是一個侮辱。而她很不幸地認定，這是一個坐懷不亂的人。但正是他的純真和柔弱使她心疼。史真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他言說滔滔又默不作聲，強悍張揚又怯懦低調(diào)，活力四射又靜若處子。他仿佛從未經(jīng)受女性之瀑的沖刷而保持著童真般的懵懂和純凈，讓她有做啟蒙者的沖動，但估計沒那么容易。相較之下，之前那一個個唾手可得的果實，就有不勞而獲之嫌。唐認為，只有跟史共墜愛河，才讓她有可能擺脫日漸嚴重的虛無感。史給她這樣的感覺，之前暴風(fēng)驟雨般的情愛生活都是錯誤或擾亂，而史將會像一道彩虹將烏云密布、雷鳴電閃的天空糾正，并讓動蕩不安的草木平靜下來。史會使她得到凈化和升華。他的靜謐像一個藍色的湖泊，而她將像小船那樣被輕輕托起、蕩漾。她真想像傳說中的仙女脫下羅衫，讓身體被清涼澄澈的湖水包圍。她曾經(jīng)是一艘情欲的航空母艦，停泊于各式各樣的港灣，而她最終在遼闊無邊的大海才得到自由。他就是那個大海。或者說，他安靜如嶄新的木船。她一看到他，內(nèi)心的波濤就像海嘯般飆起，一定要將他拉下水，將他推動、搖撼、顛覆乃至撕裂。總之，不能放過他！

然而，唐深知史這樣的男人是不會主動的，又擔(dān)心他看不起投懷送抱的女人。她想著去搭訕，又怕打草驚蛇，想著不及時表白呢，又怕他溜了或被別的女獵人捕獲。真是進退兩難，為伊愁得人憔悴。

終于，唐以請教學(xué)問的名義，要了史的聯(lián)系方式。當時，她緊張極了，心跳如鹿撞。她居然有了初戀的忐忑。她暗罵自己不夠淡定。她想了個好辦法，還是從《會飲篇》入手。她上網(wǎng)查看了相關(guān)資料，算是做了點功課，似懂非懂，但柏拉圖這篇對話的內(nèi)容讓她欣喜不已。當她聽史詳盡講述中國古代房中術(shù)時，已知大事可成。史從外表上看，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啊，而他的復(fù)雜性也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將會逐漸領(lǐng)略。史在床上的表現(xiàn)比他的嘴上功夫毫不遜色，他的理論和實踐在相互印證。這讓唐如獲新生，在精神和肉體上都有了“與神同在”的幻覺。她是一壇好酒，而他人（包括丈夫）都不識貨，只有史是“會”飲之人。她曾經(jīng)同時跟三到五個男人保持親密關(guān)系，他們對她百依百順，真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F(xiàn)在，她決定跟所有的男友分手（跟丈夫離婚倒是不必），她也無法確認自己對史的愛能維持多久。過去她哪一次不是盡情燃燒？但很快就成了灰燼。但等她意識到史才是她能過一輩子而不會厭倦的人時，為時已晚，史已杳如黃鶴。

唐當初以純情佳人的面目出現(xiàn)，跟史說：“我除了丈夫外，只跟你一個人好過，以后有你就夠了，不再需要任何男的了，別人我見都不想見，只有你有能力愛我，配得上我。不能這樣說，我也配不上你，但很感恩你讓我愛你，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以前是無愛婚姻，很不幸福，心里很苦悶，老是外出吃飯應(yīng)酬，現(xiàn)在覺得很無聊，這都要改了。我以后就待在家里，等你有空就約我。如果有什么飯局，我也會向你請假，你同意了，我才出去?！笔沸α?，也不說什么。沒幾天，唐就知道史其實已有家室，她痛徹心扉，也吃驚非小。她曾旁敲側(cè)擊地試探過，如果史愿意娶她，她會立馬離婚嫁給他。但史顧左右而言他，也就暫時不便多提。

唐知史不允許她還有別的外遇，而她曾在風(fēng)月場上如雷貫耳，難保他沒聽到風(fēng)聲。畢竟果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倒不如主動跟史有選擇地坦白一二，希望爭取寬大處理。譬如說，她也曾經(jīng)喜歡過別人，但現(xiàn)在都斷了，保證除了史誰也不愛。后來，她痛定思痛，認為自己犯了大錯。

當唐確定已不可能離開他時，就向他表白，她只會愛他了。史抱著她親，她像一只被主人撫摸的狗那樣快活，甚至涌出感恩的淚水?！拔乙惠呑佣紩犇愕脑?，”唐躺在史的懷里動情地說，“我的身體只屬于你。我對你毫無保留，什么都會交給你去支配，包括一切——亦即身體、心靈、以及想得到或想不到的一切，都不會吝惜，這是我的真心話?！笔防涞卣f：“是嗎？”她說：“那當然！”他說：“那你前天下午在干嗎呢？”她說：“我去看了現(xiàn)在正火的電影《泰坦尼克號》?！彼麊枺骸案l看呢？”她說：“我一個人?！彼f：“你說謊，我給你機會再說一遍。”唐畢竟久經(jīng)陣仗，雖驚不亂，緩緩而清晰地說：“我真是一個人去看的，也是一個人離開影院的，我可沒有把銀幕里的‘小李子拐走。”她還為這句調(diào)皮話笑了，希望氣氛稍為緩和。他說：“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但仍有隱瞞。你在看電影的那一百九十四分鐘里，有個男人的手一直在你的乳房摸索，也許還摸遍了你的全身。不管他是你的老相好還是現(xiàn)場勾搭上的，這都說明了問題。”唐矢口否認，情知無濟于事，但若承認了，只會更糟。史冷笑，不再爭論。唐望著他變得冷漠的臉，知道搞砸了。

后來，唐對采訪者李文說：“其實他一直對我洞若觀火，將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果我不是太貪心，僅是滿足于做他的情人，我想他是不會走的，哪怕他愛上更多更好的女人都不會離開我。我威脅到了他的安全。他不可能為了任何人離婚，當然包括我。他的太太控制著他，而他是心甘情愿的。是的，史說的都是事實。那個人當然是我的前男友，我不是街頭妓女，而是一個愛情至上主義者。當我跟史好上后，提出要跟那個人終結(jié)戀愛關(guān)系時，他同意了。他是個紳士，但提了個請求，說能否陪他再看一遍《泰坦尼克號》。我們是看這部電影時認識的。這是公映的最后一天。我們的關(guān)系持續(xù)不到一周。我答應(yīng)了。如果他不是請求而是鬧騰，我是不會管他的。但這個請求不算過分，倒不好拒絕。我想將過去洗得一干二凈了，好跟史在一起，反正這是見最后一面了，也不會有別的男人了。為了安全起見，我在電話里跟他約好，分頭進入，看完了，再分頭出去。前男友一見到我，就淚如雨下，說會尊重我的選擇，會放手，但我身體的好他再也得不到了，這讓他受不了，他保證以后不會再打擾我了，希望能讓他再摸一次乳房，這是最后一次了。我也忘了，他說的是要決心記住還是忘掉我的奶及我身體的好，當時也怪我心軟，畢竟愛過他，卻以莫須有的罪名拋棄了他。我當然不想說分手是因為史。我想著影院里黑乎乎的，也不會有人看到。我就讓他摸一次，之后徹底斷了，那也好。沒想到，就在這點上出事了。我說，只能摸一下，但他的手放上去就不肯放開了，還輕捻我的乳頭。我將他的手想象成史的手才略能容忍。我當時就想走了，我發(fā)誓，我心里只有史一個。我沒想到史會跟蹤我，甚至當時就坐在我的旁邊或身后也說不定。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感到脊梁骨涼颼颼的，仿佛有人或有望遠鏡在盯著我?！?/p>

書評家沈敏看到，唐的被分手，乃是被對方找個借口就打發(fā)了。而這個史還處心積慮捏住了她的把柄，恰好跟唐精心準備去勾引他互為鏡像。看上去還是唐理虧了呢，她百口難辯。兩對情人的含金量都極低，或者說女方是真愛，而“他”恐怕只是因為性愛，這也是通常男人外遇唯一的動機，跟女人重情感不可同日而語;還有一個共同點是，這兩個外遇者都是電影愛好者，而“他”處理的手法確實是太像了……她編寫這個故事梗概時有感而發(fā)，夾敘夾議，寫了一千多字，她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成為外遇的精神分析者，不禁啞然失笑?？磥恚嬍硶淖円粋€人的身體，閱讀也會改變一個人的精神。這個故事的結(jié)尾不俗，她不忍舍棄。

采訪者李文問：“跟史分手后，你的情感生活怎么樣？”

唐說：“那已經(jīng)是另一個故事了。”

作者簡介：黃金明，1974年出生，廣東人。現(xiàn)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xué)院作家、省作協(xié)散文創(chuàng)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兼事小說、散文和詩歌，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小說林》《小說界》《詩林》《星星》《詩刊》《散文》《花城》《十月》《天涯》《大家》《山花》《鐘山》等期刊，入選《新中國60年文學(xué)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等200多種選本，逾25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地下人》《拯救河流》，小說集《吃了豹子膽》，散文集《與父親的戰(zhàn)爭》《鳳凰村的晝與夜》，詩集《時間與河流》等12部。有作品譯成英、俄、日、意、蒙、匈等語種。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第三屆《文學(xué)港》“儲吉旺”文學(xué)獎、第三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第四屆《紅豆》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