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選擇月亮，亦或鐘情便士

楊可妍

縱觀全書，《月亮與六便士》講述的是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故事，正如大多數(shù)讀者所知道的，故事主角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原型是生極落魄、死備哀榮的后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兩者存在太多的差異，但相同的地方也很多，高更跌宕起伏的生平充當了素材，經(jīng)過毛姆的藝術(shù)加工，演繹成斯特里克蘭扣人心弦的故事，高更種種乖謬絕倫的舉動，也在斯特里克蘭身上統(tǒng)統(tǒng)得到合理的解釋：一切全是因為不受羈絆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沖動和沉悶乏味的布爾喬亞生活之間有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經(jīng)過長達二十年不輟的筆耕，毛姆在這部小說中展現(xiàn)出爐火純青的敘事技巧和優(yōu)美準確的遣詞造句，然而這種精熟的匠藝卻讓讀者總是錯誤地將這部堪稱現(xiàn)實主義典范的作品等同于平庸的通俗小說。最常見的誤讀莫過于將保羅·高更的化身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當成小說的主角;基于這個錯誤的假設，他們對《月亮與六便士》提出了嚴厲的批評：斯特里克蘭的人物形象并不真實，其舍棄家庭投身藝術(shù)的動機也得不到合理的解釋。如果沒有遭受蒙蔽，能夠避免過于流暢的閱讀體驗引發(fā)的粗心大意，仔細到小說中尋找作者精心設置的伏筆，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這個“德育故事”所要講述的，其實是一個和毛姆一樣老派的道理。 小說中諸多強烈反差不僅僅是為了增加閱讀的快感，它們更主要的功能是為小說最后一段揭示的寓意進行鋪墊。

具體到《月亮與六便士》，艾美連同床共枕十七載的丈夫偷偷在倫敦學了兩年繪畫都不知情，所以會將決意為藝術(shù)獻身的查爾斯·斯特里克蘭視為寡情薄幸的負心漢;羅伯特及其妹妹無從獲悉他們的父親內(nèi)心承受了多少折磨和痛苦，對藝術(shù)更一竅不通，所以對斯特里克蘭離家出走的行為恨之入骨，竟至于耳聞其悲慘下場以后完全無動于衷。小說中最有資格對其他人做出評判的當然是敘事者，但他是“老成持重”的，無論對誰都是同情理解多于指責非難，哪怕是對他明明極其厭惡的艾美，也無非是善意諷刺了幾句而已。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月亮與六便士》是對當時那些差評師的回應，提醒他們不要急于言之鑿鑿地做出審判：既然乍看俗不可耐的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其實是個偉大的天才畫家，那么同樣道理，貌似落入現(xiàn)實主義窠臼的《人性的枷鎖》及《月亮與六便士》，也可能是流芳后世的煌煌巨著。將近一個世紀過去，，光陰已經(jīng)證明毛姆的謹慎和自信是正確的;從前種種針對這部小說的非議，連同那些非議者的名字，早被埋葬在舊紙堆里，鮮少有人會去挖掘。

但是不隨便評判別人并不等于沒有自己的觀點和立場，毛姆借由《月亮與六便士》所亮出的觀點是精神優(yōu)于物質(zhì)、個體大于社會;而這種反世俗、反傳統(tǒng)的立場，正是幾代讀者為之潸然淚下的關鍵所在，普通讀者畢竟既不了解小說這種文學體裁的歷史演變，也不知道文壇的私人恩怨。查爾斯毅然舍棄舒適的中等階層生活，甘愿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艱苦日子，在世人看來已經(jīng)非常難以理解，他甚至還決絕地拋下妻兒、背叛朋友，按照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更是十足的混蛋;但到最后，他卻是一個得到作者和讀者的同情、在藝術(shù)領域奏響凱歌的大英雄。敘事者在故事最后，提出了兩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 難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讓你感到舒服的環(huán)境里，讓你的內(nèi)心得到安寧是糟踐自己嗎？難道成為年入上萬英鎊的外科醫(yī)生、娶得如花美眷就算是成功嗎？這些拷問人生終極意義的難題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答案，小說的名字正好再現(xiàn)了兩者之間的對立。

《月亮與六便士》這個書名來自1915年8月12日《泰晤士報文學增刊》上一篇持論較為公允的書評，該文作者稱《人性的枷鎖》的主角菲利普·卡雷“和許多年輕人一樣，為天上的月亮神魂顛倒，對腳下的六便士視而不見”。月亮與六便士之間理應如何取舍，取決于你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于你認為你應該對社會做出什么貢獻，應該對自己有什么要求。毛姆并不反對、甚至非常講究物質(zhì)的舒適，幼失怙恃，他早年的生活雖然談不上艱難，卻也相當清苦，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在倫敦和朋友合租一套每周租金僅需一英鎊的兩室戶公寓，而且經(jīng)常陷于入不敷出的窘境。1907年聲名鵲起以后，日進斗金的他從此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經(jīng)常在當年倫敦四大豪華酒店出沒，橫渡大西洋前往美國訪問時也非頭等艙不坐。三十六歲那年，他花八千英鎊（折合人民幣約一千五百萬）買下一座臨近海德公園的五層住宅，耗費巨資修葺一新，而后聘請了廚師、女傭和管家，他的朋友休夫·瓦波爾參觀后艷羨地稱其為“最理想的寫作地點”，他晚年定居于法國南部的海濱別墅，更是占地廣達九英畝、隨時可以欣賞地中海萬頃碧波的頂級豪宅。這也是毛姆的小說非常難以準確理解的重要原因。

將毛姆登峰造極的文字藝術(shù)體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的，是《月亮與六便士》最后兩句話：我的叔叔亨利做過二十七年惠特斯特布爾的教區(qū)牧師，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他往往會說，魔鬼總是隨心所欲地引用經(jīng)文。他記得從前一個先令就能買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蠣?；萏厮固夭紶柺莻惗貣|南肯特郡出產(chǎn)各種海鮮的小鎮(zhèn)，全盛時每年輸送往倫敦的牡蠣超過六千萬只，因而有“牡蠣之都”的美譽。維多利亞時代初期的牡蠣很廉價，一打只賣四便士，在毛姆撰寫《月亮與六便士》的1918年，倫敦市場的牡蠣零售價是每個四便士?！耙粋€先令就能買到十三只上等牡蠣的日子”，就是1875年到1885年之間那段歲月。毛姆早在1897年去世，在1918年“懷念”那段日子的只可能是作者本人，因而這個突如其來的結(jié)尾有著兩層重要的含義。一是呼應開篇，再次強調(diào)了毛姆對現(xiàn)實主義的珍重和堅持，為整部充滿懷舊氣息的小說劃上了完美的句號;二是順應上文，作者在同情斯特里克蘭缺乏家人關愛之余，不禁感懷自己的身世也幾乎同樣孤苦;他懷念一個先令就能買十三只上等牡蠣的日子，當時他的父母尚在人世，那是他畢生中唯一享受到家庭幸福的光陰。也就是說，毛姆成功地將懷舊和凄涼在不知不覺中灌注在這個奇峰突起的結(jié)尾里。

早在1940年，評論界普遍認為毛姆頂多算是個出色的通俗作家，西奧多·斯賓塞曾經(jīng)說過：“毛姆能否永垂不朽，取決于批評家和公眾之間哪個是對的?！痹谄呤迥旰蟮慕裉?，答案自然是顯而易見的。

（寧波大學?浙江?寧波?315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