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晉康
中航波音777客機正航行在北京-雅典的航線上,高度15000米。從舷窗望去,外邊是一片淡藍色的晴空,腳下很遠的地方是凝固的云海,云眼中鑲嵌著深藍色的地中海。頭等艙里走出一個老人,面目清癯,銀發(fā),穿一身剪裁得體的藏藍色西服,細條紋襯衣,淡藍色領(lǐng)帶,舉止優(yōu)雅,目光十分銳利。
他徑直朝一名中年男子走過去,微笑著俯下身:“如果我沒有看錯,您就是著名體育記者費新吾先生吧?!?/p>
費新吾趕忙起身:“不敢當,我曾經(jīng)當過體育記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先生?!?/p>
老人接著向旁邊一位男子示意:“這位先生,如果我沒有看錯,您就是中國最著名的短跑運動員田延豹先生吧。”
男子慘然一笑,對老人說:“一個著名的失敗者?!?/p>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愛地看著他:“失敗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斷翅膀的鷹仍然是鷹?!?/p>
“我姓謝,雙名可征,美國馬里蘭州克里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yī)學院生物學教授,也是去看奧運比賽的。” 他自我介紹道。
靠窗坐的姑娘忽然扯下耳機,興奮地喊:“預決賽剛結(jié)束,他已經(jīng)殺入決賽了!”
“這個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個超級田徑迷,雖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績從未突破15秒?!?費新吾介紹道。
老人微微一笑,壓低聲音對田歌說:“你剛才談論的是謝豹飛的成績吧。透露一點小秘密,謝豹飛正是我的獨生子,我是去為他助威的?!?/p>
田歌立即蹦起來,驚叫道:“我的偶像謝豹飛竟是……”
老人把手指放在唇邊:“噓……不要聲張?!?/p>
“為了表示敬意,三位所需的百米決賽的入場券就由我準備吧。到雅典后請用這個電話號碼與我聯(lián)系?!彼f過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費新吾衷心地說:“謝謝,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近兩年來,華裔運動員謝豹飛像一顆耀眼的流星突然出現(xiàn)在天際,從一個默默無聞的三流選手迅速攀升,直到殺入奧運決賽。在體育界他是一個帶著幾分神秘感的人物。
飛機下面已經(jīng)是白色的雅典城,空姐們敦促乘客系上安全帶。田歌緊緊拉住哥哥的右臂,激動地說:“豹哥,我真盼著明天快點到!”
雅典帕納西耐孔體育場中,費新吾和兩個同伴在靠近跑道終端的二層看臺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忽然觀眾騷動起來,8名短跑選手從休息室里出來了,最后出來的是美國的鮑菲·謝(中文名謝豹飛),是所有選手中唯一的黃種人。
9點30分,八名選手各就各位,謝豹飛是第八跑道。裁判高高舉起發(fā)令槍,八臺激光測速器對準了每個人的腰部,全場突然變得一片靜寂。
發(fā)令槍響了,謝豹飛第一個沖出起跑線。依田延豹多年的經(jīng)驗,他的起跑反應時間絕對在0.12秒之下。他的動作舒展飄逸,頻率較高,步幅也大,腰肢柔軟,酷似一頭追捕羚羊的獵豹。從一開始,他就把其余的選手甩到身后,在后程加速跑中又把這個距離進一步擴大,領(lǐng)先第二名將近5米。那些教練、老選手、老資格的體育記者們都屏住氣息,緊緊盯著電動記分牌。他們憑感覺知道,一項新的世界紀錄就要誕生。9.45秒!記分牌上打出這個不可思議的數(shù)字,全場足足靜止了10秒鐘,才爆發(fā)出天崩地裂的歡呼聲,數(shù)萬觀眾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有節(jié)奏地歡呼著:
“鮑菲-謝!鮑菲-謝!”
各家電視臺、電臺和電子報紙都以最快的速度報道這則爆炸性的消息。美聯(lián)社套用首次登月的宇航員阿姆斯特朗的一段名言:“對于鮑菲·謝而言,這只是短短的100米;但對于人類來說,卻跨越了幾個世紀。
兩天后,200米決賽結(jié)束了。謝豹飛以18.62秒的成績再次奪冠,又是一個劃時代的成績。
當費新吾和他的同伴沉浸在勝利的亢奮中時,他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
“是費新吾先生嗎?”
“對,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有一點內(nèi)幕消息也許你會感興趣。”
“謝豹飛今年25歲,26年前,謝可征先生所在的雷澤夫大學醫(yī)學院曾提取過田徑飛人劉易斯先生的體細胞和精液?!辟M新吾一怔,卻并未在意,只當是某些嫉妒心作祟的小人在惡作劇。
幾天后,費新吾和田延豹又收到一份郵件,里面是這樣寫的:“謝教授是著名的生物學家和醫(yī)學科學家,他領(lǐng)導的研究小組早已成功地拼裝出改造型的人類染色體。這些半人造的染色體是為了彌補人類遺傳中出現(xiàn)的缺陷。不過,一旦掌握了這種魔術(shù)般的技術(shù),是否有人會禁不住魔鬼的誘惑而去‘改進人類?”
兩人激憤地罵道:“十足的卑鄙!這些情況必須通知謝先生,讓他當心這些惡毒的暗箭?!?/p>
謝先生的電話很快就接通了,費新吾小心地說:“你好,謝先生,我和田先生想去拜訪你,最近我們聽到了一些宵小之言,我想應該讓你了解?!?/p>
三人約在一個老飯店,飯店在半山腰。服裝鮮艷的男招待遞過菜單,田延豹搖搖手。費新吾不想耽誤時間,立即切入正題:“謝先生,相信你已經(jīng)看過那封電子函件了,你能估計是誰搞的鬼嗎?
謝教授仰靠在椅背上,沉默很久才答非所問地說:“你們兩位呢,是否覺得這種基因優(yōu)化技術(shù)是一種罪惡?”
費新吾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是今天才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還不能得出結(jié)論?!?/p>
回程的路上,三人都沉默著。兩人與教授告別,回到房間,費新吾突然從沙發(fā)上蹦起來,他的直覺告訴他,那件事不會就此了結(jié)。果然,公共留言板上又有一封信件?!耙苍S,謎底存在于另一樁事實中。我已經(jīng)作過詳細了解,26年前向雷澤夫大學醫(yī)學院提供體細胞和精細胞的并非劉易斯一人,還有體能遠遠超過劉易斯的另一位先生。這位先生名叫塞普,來自非洲察沃國家公園。塞普先生是一只兇猛剽悍的非洲獵豹!”
“非洲獵豹!”
費新吾突然想到了許久不見的田歌,一種不安的感覺油然而生。自從謝教授給了田歌謝豹飛的聯(lián)系方式,這倆人便一見鐘情,可謂是形影不離。田歌在電話留言中說他們準備在地中海好好玩三天。為了避開討厭的記者,他們游玩的船將實行嚴格的無線電靜默。
“老謝,明天我要出去找田歌。我不放心她和那人在一起?!?田延豹說。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就乘車去比雷埃夫斯港。
“老費,查詢很順利,我已得知這只船泊在克里特島的伊拉克利翁港。我正在聯(lián)系一架水上飛機趕到那兒,屆時我再同你聯(lián)系?!?/p>
費新吾長舒一口氣。掛上電話,電話鈴又響了。他聽到了那個尖銳的、讓人生理上感到煩躁的聲音:“還記得我吧,你愿意同我見次面嗎?我會把此事的所有細節(jié)全部告訴你?!?/p>
費新吾沒有猶豫:“好的?!?/p>
他匆匆披上一件風衣,租了一輛轎車到達目的地。下車前,他看到一輛豪車開進停車場里,一個老人下車,匆匆走進神殿,費新吾不由大吃一驚,那是謝教授。
費新吾驚呆了:“是你?那個神秘人物就是你?”
謝教授平靜地說:“對,是我。我想你能諒解我的苦心?!?/p>
費新吾皺著眉頭問:“謝先生,你真的認為人獸雜交是一種進步或是一種善行?”
教授笑道:“人獸雜交,這本身就是一種人類沙文主義的詞匯,人類本身就誕生于獸類?;貞浺幌逻_爾文在揭示這個真理時遭到多少人的切齒痛恨吧!人體與獸體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DNA中根本無法劃定一條人獸之間的絕對界限。既然如此,堅持人類隔離于獸類的純潔性又有什么意義呢?!?/p>
費新吾幾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辯征服了。開車去飯店的路上兩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沒有過多交談。
另一邊,田延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田歌號游艇。他的水上飛機降落在田歌號游艇附近的水面上。他發(fā)覺情況異常,一架警用直升飛機落在這艘游艇上,警燈不停地閃爍著。警察在艇上來回走動。一艘快艇駛過來,警察用無線報話器同上司交談了兩句,探過身大聲喊著:“請?zhí)锵壬洗?!?/p>
田延豹急忙跳到船上,心中不祥的預感更強烈了。他焦急地問:“先生,出了什么事?田歌還好嗎?”
這位警察一言不發(fā),仔細地對他搜了身,遺憾地說:“田小姐被害了,兇手已經(jīng)拘留,可惜我們來晚了。”
田延豹走進房間,手指抖顫著揭開殮布,田歌的頭無力地歪著,黑亮的長發(fā)散落一旁。她眉頭緊皺著,慘白的臉上凝結(jié)著痛苦和迷惘。也許她至死不能相信命運之神對她如此殘酷,不相信她摯愛的戀人會這樣殘忍。
走出停靈間,他問警官,兇手在哪兒。他苦笑道:“放心,我不會沖動?!?/p>
田延豹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著他。田延豹艱難地喘息著,忽然爆發(fā)道:“我宰了你這個畜生!”
他像獵豹一樣迅猛地撲過去,掐住他的脖子,警官只好用警棍對田延豹的腦袋來了一下,等田延豹休克后,兩名警察這才把他的雙手掰開。卻發(fā)現(xiàn)謝豹飛卡在椅子中間,頭顱以極不自然的角度斜垂著,就像一株折斷了的蘆葦。警察急忙試試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經(jīng)死了。
兩個小時后,又一架直升機飛來。是費新吾和謝可征,他們從軟梯上爬下來,旋翼氣流猛烈地翻攪著他們的衣服。當他們站在兩具尸體前時,謝教授努力克制著自己沒有失態(tài),只有手指在神經(jīng)質(zhì)地抖著。
對田延豹的審判在雅典拉薩瓊法院舉行。能容納300人的旁聽席里座無虛席。由于本案的脈絡(luò)十分簡單,法庭辯論很快就結(jié)束了,檢察官柯斯馬斯收拾文件時,特意看看沉默的辯護人雅庫里斯,今天這位名律師一直保持低調(diào)。
第二天早上九點,法庭再次開庭。法官宣布開庭后,雅庫里斯同田延豹低聲交談幾句,站起來要求作最后陳述。在全場的寂靜中,雅庫里斯極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說:“如果確認我的委托人殺了人,不管他的憤怒是多么正當,法律仍將給他以嚴厲的懲罰,現(xiàn)在只余下一個小小的問題:被告殺死的謝豹飛究竟是不是一個人?請檢察官先生拿出權(quán)威單位出具的證明,證明鮑菲·謝具有人的法律地位?!?/p>
柯斯馬斯暗暗苦笑,他知道這個狡猾的律師已經(jīng)打贏這一仗了。
雅庫里斯仍在侃侃而談:“死者鮑菲·謝確實是一個受害者。他本來是一個正常人,有一個雖然平凡但卻幸福的人生。但是,有人擅自把獵豹基因嵌入他的體內(nèi),因此才釀成今天的悲劇。那個妄圖代替上帝的人才是真正的罪犯,因為他毀壞了上帝賦予眾生的和諧和安寧。”他猛然轉(zhuǎn)向謝教授,“他必將受到審判,無論是在人類的法庭還是在上帝的法庭!”
雅庫里斯的目光像兩把赤紅的劍,咄咄逼人地射向謝教授,但謝教授仍保持著他的冷漠。
謝教授站起來,平靜地說:“的確,鮑菲·謝已經(jīng)不能歸于自然人類的范疇,因此,在適用于后人類的法律問世之前,田延豹先生可以無罪釋放了?!?/p>
法庭休庭兩個小時后重新開庭,法官開始宣讀判決書:“根據(jù)國家授予我的權(quán)力,并根據(jù)現(xiàn)行的法律,我宣布,在沒有認定鮑菲·謝作為‘人的法律身份之前,被告田延豹取保釋放?!?/p>
退庭后,記者們蜂擁而上,一群記者追著謝教授,直到他鉆進自己的豪車。在他點火啟動前,有記者提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謝先生,你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繼續(xù)你的基因嵌入研究嗎?”
那輛車的前窗落下來,謝教授從車內(nèi)向外望著田延豹和費新吾,斬釘截鐵地吐出兩個字: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