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雪琦 俞可
編者按: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向黨的百年華誕獻禮,本刊特設“獻禮建黨百年:一位學子與一項偉業(yè)”專欄。李漢俊是中共創(chuàng)建時期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家、思想家之一。他早年就萌生救國救民的志向,曾表示:“我們求學是要成為有用之才,以便有朝一日為國家揚眉吐氣而出力?!痹诹羧掌陂g,李漢俊受河上肇影響,開始接受馬克思主義。1918年年底回國后,僅僅在一年半時間里,就發(fā)表宣傳馬克思主義和工人運動的文章和譯文90多篇。1921年,參與籌備了一大,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重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中共一大代表董必武把李漢俊稱為自己的“馬克思主義老師”。共產國際代表馬林評價李漢俊是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建時期“最有理論修養(yǎng)的同志”。
李漢俊,建黨初期我黨“最有理論修養(yǎng)的同志”(馬林語),1927年5月22日在紀念24天前英勇就義的李大釗的活動中,以大無畏精神說道:“無論何時何地,均必須有犧牲的決心?!币徽Z成讖。是年12月17日,李漢俊遭武漢衛(wèi)戍區(qū)司令以“赤色分子”罪名逮捕,于當晚壯烈殉義。毛澤東追認其為新中國首批革命烈士。為革命如此赴湯蹈火,只因李漢俊代表的留洋學子“是深曉世界的情形的,負得有指導普通一般的同胞以造中國,使中國為適今世界潮流的國家的責任的”。負笈扶桑十四載,以《星期評論》為陣地提供救國指南,以自家私宅為產床孕育百年初心,以工人階級為對象播撒革命火種,李漢俊的“豐功偉績永垂不朽”(毛澤東語)。
一、鳴晨:從曉星指南到《星期評論》
一第豈能酬我志,此行聊慰白頭親。寫下這首詩,黃興隨即選調武昌兩湖書院。湖廣總督張之洞1902年5月從湖北三大書院,即其開辦的兩湖書院與經心書院以及源自明代的江漢書院,選派31名優(yōu)秀學子赴日本東京弘文書院速成師范學習,為期八個月。與黃興一并入選的就有來自武昌經心書院的李漢俊仲兄李書城。經乃父李金山所設私塾苦學的李書城16歲便中秀才,但此第豈能酬其志。以1903年1月29日在東京創(chuàng)刊《湖北學生界》,李書城首創(chuàng)中國留學生海外辦刊歷史。這份月刊以“輸入東西之學說,喚起國民之精神”為宗旨,大聲疾呼“我國民宜持定主義,破壞倒滅滿清之政府,而自建設政府”。深受該刊影響,回國鄂籍留日學子投身反清運動,加盟吳祿貞1903年5月發(fā)起的湖北最早民主革命團體“武昌花園山機關”。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出身的吳祿貞此時對聰穎伶俐的李漢俊贊賞有加,便“極力慫恿”(李書城語)其留日深造。
留學,既是求學,亦為蟄伏。張之洞深憂武昌花園山機關舉事,遂遣李書城1904年化名“丁人俊”再度留日,先后入振武學校與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步兵科,又命吳祿貞赴京出任騎兵監(jiān)督。離漢前,這位被孫中山譽為“觥觥吳公,蓋世之杰”的反清斗士兌現(xiàn)承諾,資助李漢俊隨兄留日。1904年5月,剛過14周歲的李漢俊抵日,先入經瑋學堂。作為明治大學附屬機構,位于東京神田三崎町的經瑋學堂“以東亞先圣之大道為經,以西洋凡百之學術為緯”,經校長岸本辰雄與清國駐日公使楊樞商議,1904年9月特為接受清國和朝鮮留學生而設,“意在聯(lián)絡情誼,俾同文之國,臻于隆盛”。在刑律、警務、師范、商業(yè)等專業(yè)設普通與高等兩科,具有大學預科性質,肄業(yè)可升入明治大學。在此,李漢俊修業(yè)半年有余便轉入曉星中學。這所五年制私立男子中學屬于由法國天主教會1888年在東京創(chuàng)辦的曉星學園。李漢俊于1905年4月10日以學名“李人杰”(Nen Je Lee)注冊入學,畢業(yè)于1910年3月29日。在這所以法語授課的精英學校,日本本籍學生以及歐美學生占主流,李漢俊依然能憑借勤勉與天賦在三年級時榮獲全班“第二等優(yōu)等賞”的榮譽。
外語,尤其以外語為媒所獲取認識世界與理解西方文化的能力,是李漢俊在曉星的最大收獲。李漢俊抵日,適逢《共產黨宣言》日譯本出版。隨之,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西方各類進步思潮在日本四島涌動。1918年年底,李漢俊由日回滬,帶回“許多關于俄國革命的日本書刊”(董必武語)。從教之余,李漢俊致力于翻譯。社會主義研究社1920年在上海推出由其翻譯的《馬格斯資本論入門》(Shop Talks on Economics),列入“社會主義研究小叢書第二種”。馬克思創(chuàng)立的國際工人協(xié)會(International Workingmen's Association)編輯米里·伊·馬爾西(Mary E. Marcy)的這本著作是中國首次出版的《資本論》通俗讀物,“將馬格斯經濟學說,說得這樣平易而又說得這樣得要領的,在西洋書籍中也要以這本為第一”。毛澤東創(chuàng)辦的長沙文化書社將其列為1920年9月—1921年3月暢銷書刊第一。由曾留學日本大學法科的戴季陶、曾任留日學生總會總干事的沈玄廬等遵孫中山指示,1919年6月8日聯(lián)名在上海創(chuàng)刊《星期評論》,翌年2月其編輯部遷至白爾路(今自忠路)三益里17號李漢俊李書城兄弟寓所。李漢俊主持編務,賦予該刊以鮮明的馬克思主義色彩。五四期間“最占勢力的是新青年社和星期評論社”(李立三語)。共產國際來華代表維經斯基便有意將《星期評論》與《新青年》《時事新報》聯(lián)合發(fā)起組建馬克思主義政黨。編刊亦撰稿。以在《星期評論》第10號發(fā)表的恩格斯《愛爾福特宣言》的譯文為起點,李漢俊對馬克思主義的闡釋持續(xù)問世。譬如,李漢俊視階級斗爭學說為串聯(lián)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說、社會民主主義和經濟學說的“一條金線”。董必武甚而尊這位黨內公認的理論家為“我的馬克思主義老師”。正因為擁有馬克思主義這個“擇取方向時候的指南針”“我們就可以隨時施設,應機修正,不至于死守盲撞了”。李漢俊遂斷言:馬克思學說對中國“實在是最美滿的天賜品”。曉星,拂曉前夕高懸天際的星星。馬克思主義猶如曉星,指向欲來之黎明。
二、天賜:從戰(zhàn)天斗地到開天辟地
象牙塔雖為世外桃源,憂心如焚于瓜剖豆分之國運,留洋學子難以一心只讀圣賢書。在李漢俊入讀曉星中學后三個月,1905年7月30日,李書城在東京出席同盟會籌備會,8月20日同盟會成立之際,李書城化名李唐入盟,并舉薦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追求進步的中國留學生加盟。從這些校友兼盟友中,李書城與黃興1907年遴選佼佼者組建“丈夫團”,預回國奪取兵權。在鏟除封建、創(chuàng)建共和的征程中,黃興與李書城并肩作戰(zhàn):武昌起義后,分別出任湖北軍政府戰(zhàn)地總司令與總司令部參謀長;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后,分別擔任陸軍總長兼參謀長與陸軍部顧問兼總統(tǒng)軍事秘書;南北議和下南京臨時政府撤銷后,分別擔任南京留守府留守與總參議。李漢俊深受濡染,尤其貴人吳祿貞被袁世凱雇人刺殺所激揚的革命精神,遂于1912年在南京加入同盟會。然而,讀書不忘救國,救國還須讀書。
李漢俊1912年9月入學位于愛知縣名古屋市的日本第八高等學校(今名古屋大學),簡稱八高。這所建于1908年的大學預科以分科分三部:文科部、工科部、醫(yī)科部。鑒于其父叮囑李氏兄弟“各成專才,以備國家用”,李漢俊選讀工科,隸屬八高第二部甲。因清廷自1908年僅資助“愿習實業(yè)者”,工科生李漢俊遂納入官費生序列。雖同班同學皆為日籍,但李漢俊1915年6月27日仍以佳績在八高畢業(yè),隨即在選拔考試中脫穎而出,是年6月1日被東京帝國大學土木工學科錄取,為同屆唯一非日籍學生。李漢俊坦言,“在中學校、高等學校底時候,成績總沒有出過前十名”,但在同屆入學47名而畢業(yè)僅35名的情況下,依然于1918年7月順利畢業(yè)。在各類西方社會主義思潮日盛的日本,尤其俄國十月革命后,留日學子李漢俊自然“受日本的河上肇、山川均等人的影響”(劉仁靜語)。受大阪每日新聞社之托,十月革命當年7月從東京帝國大學英語系畢業(yè)的芥川龍之介以海外觀察員身份1921年3月赴華考察,是月30日抵滬,翌月下旬拜訪校友李漢俊?!袄钍显跂|京大學里待過,日語極其流暢。尤其是瑣碎的大道理,也能讓對方領會,這手本事,在我的日語之上亦未可知……李的言談舉止煞是爽快利落,致令同行的村田君浩嘆‘此君腦子極靈,亦非不可思議。”這位身后被譽為20世紀前半葉日本文壇三巨匠的校友到訪的李府是貝勒路樹德里108號(今黃陂南路108號)。
上?!睹駠請蟆犯笨队X悟》1921年6月24日登載《“新時代叢書”編輯緣起》:“起意編輯這個叢書”,即“想普及新文化運動”“為有志研究高深些學問的人們供給下手的途徑”“想節(jié)省讀書界的時間與經濟”。該社“通信處”為“上海貝勒路樹德里108號”,即李書城李漢俊兄弟寓所。這套“以增進國人普通知識”為宗旨的叢書由新時代叢書社的“編輯人”李大釗、陳獨秀、李漢俊、李達、陳望道等15人共同負責這套“以增加國人普通知識”為宗旨的叢書。1921年7月30日晚,法租界巡捕房巡捕與密探突然闖入該址,發(fā)現(xiàn)15人正圍桌商議,且其中2人為歐洲人。憑借曉星中學期間所掌握的法語與法國文化,李漢俊對答如流,并強調,這只是“北京大學的幾位教授談談編輯新時代叢書的問題”(包惠僧語),巡捕與密探只得悻然而退。這兩位歐洲人實為共產國際來華代表馬林和尼柯爾斯基,15人圍桌召開的會議正是23日開啟的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曉星中學以教義培養(yǎng)視拯救人類為己任的全人,身為該校杰出校友的李漢俊卻確信,馬克思主義才真正視拯救人類為己任。上?!睹駠請蟆犯笨队X悟》1919年9月5—7日發(fā)表節(jié)譯的《世界思潮之方向》。作者山川菊榮,既是日本共產黨創(chuàng)建者山川均夫人,也是日本社會主義婦女運動領導人。該文視十月革命以來“世界形勢日日變化”為世界“向無產階級的解放方面”“突飛猛進”的“大勢”。在后記中,李漢俊提出“我們中國怎么辦”,因為“中國決不在世界外,也不能在世界外”。作為“平民、民眾、無產階級”的一分子,李漢俊堅信自己“應該在這一點有切實的打算”。這個“切實的打算”,李漢俊在芥川龍之介的訪談中極為明確:“然吾人之當努力者,唯社會革命一途而已耳。”正是“沒有舊的全部破壞,斷沒有新的全部改造”,李漢俊“向來不信局部的改良”。這封1919年10月寫給董必武的長信促使其轉變?yōu)椤白駨鸟R列無不勝,深信前途會伐柯”的共產主義者。李漢俊與董必武這兩位留日學子攜手書寫開天辟地之史詩,并聯(lián)袂起草大會向共產國際所作的關于中國情形的報告。1964年,毛澤東對新中國農業(yè)部時任部長的李書城說:“你的公館里誕生了偉大的中國共產黨,是我們黨的‘產床啊!”
三、播火:從新人在望到種子在手
李漢俊寫給董必武的這份長信還對發(fā)起成立中國共產黨武漢早期組織予以指導。而之前,李漢俊1920年6月與陳獨秀、日后留蘇的俞秀松、留日學子施存統(tǒng)、留法勤工儉學生陳公培在陳獨秀寓所共創(chuàng)馬克思主義研究會,8月成立社會共產黨,即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李漢俊為該組織執(zhí)筆起草綱領草案,由陳公培和施存統(tǒng)各自謄抄一份,分別帶到所留學的法國和日本。此時,李漢俊增添一重身份:上海革命局五人之一。上海革命局全稱為共產國際東亞書記處中國科,由維經斯基設立、陳獨秀負責,旨在指導建立中國共產黨。是年年底,陳獨秀赴粵,“把書記的職務交由李漢俊擔任”,共同“在全國各地發(fā)起組織共產黨”(李達語)并擬定《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綱領》和《中國共產黨第一個決議》的初稿。建黨初期,“李漢俊在黨內地位僅次于陳獨秀”(包惠僧語)。這也印證芥川龍之介對李漢俊的判斷:“以信條言系社會主義者,上?!倌曛袊碇蝗艘??!?/p>
李漢俊與芥川龍之介雖幾近同時入讀東京帝國大學,卻并沒交集。時東京帝國大學法科生宮崎龍介倒與李漢俊往來密切,且自一高以來。兩人一高期間之所以成為摯友,因為孫中山、黃興、李書城等革命者在1913年“二次革命”失敗后流亡日本,接待者正是“為吾國之事業(yè)而竭盡全力相助”的“今之俠客”(孫中山語)宮崎滔天。在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的第二個月,尚未歸國的李漢俊就親歷席卷全日的“米騷動”及罷工浪潮,即李漢俊所言之“解放運動”。日本的工會組織和左翼力量乘勢而起,其中便有宮崎龍介1918年12月在東京帝國大學創(chuàng)建的新人會,致力于指導學生運動與工人運動。李漢俊歸國后的譯作不少為新人會成員所撰。對譯介國外進步思想如此傾心,乃至于設在自家的新時代叢書社與他主持中國共產黨上海發(fā)起組期間運營的新青年社,所出版的單行本近乎全為譯作。毛澤東1936年曾說,“有三本書特別深刻地銘刻在我心中,建立起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并明確道出:“《共產黨宣言》,陳望道譯,這是用中文出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的書;《階級斗爭》,考茨基著;《社會主義史》,柯卡普著”。這三本書均由新青年社出版。尤其陳望道所譯《共產黨宣言》,以曉星中學與一高期間所習英語與德語之功底,李漢俊為校對盡心盡力。也正因為留日期間對工人運動的親歷以及與新人會的交往,李漢俊視工人為革命的第一力量,主張“從精神上打破‘知識階級四個字的牢獄”,希冀“‘腦力勞動者與‘體力勞動者的一致團結”。
中國共產黨發(fā)起組于1920年8月15日創(chuàng)刊《勞動界》,以“改良勞動階級的境遇”為宗旨。李漢俊主編這本周刊。在《民國日報》1920年8月17日登載的《〈勞動界〉出版告白》中,李漢俊與陳獨秀稱此刊為“中國勞動階級有力的言論機關”。在發(fā)刊詞《為什么要印這個報?》中,李漢俊直言:“工人在世界上已經是最苦的,而我們中國的工人比外國的工人還要苦。這是什么道理呢?就因為外國工人略微曉得他們應該曉得的事情,我們中國工人不曉得他們應該曉得的事情。我們印這個報,就是要教我們中國工人曉得他們應該曉得他們的事情?!卑l(fā)表在第二十二冊的《一九二○年上海底勞動運動大事記》,李漢俊欣喜萬分道:“這一年來,單是罷工運動共有四十次?!碑斁謪s畏懼該刊,“察其內容,不外煽惑勞動,主張過激,一經傳播,貽害無窮”。安徽省警察廳長呈請內務部通電各省,“一體嚴密查禁,以免傳播”。而在李大釗北大圖書館辦公室舉行中國共產黨北京小組第一次會議上,該刊創(chuàng)刊號人手一份。行勝于言。以省工團聯(lián)合會教育主任委員身份,李漢俊1923年領導“二七”大罷工。李漢俊亦絕不諱言革命事業(yè)之艱之難之險:“種子在手,唯懼萬里之荒蕪,或吾力之不逮也。是以不得無憂吾人之肉體堪此勞任否。”芥川龍之介錄下此言??嗥湫闹?,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正因為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建黨之大任降于留日學人李漢俊,由此判斷,留學人員必能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光輝史冊之上。
編輯 王亭亭 ? 校對 朱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