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度一種錯覺

李衛(wèi)華

人的一生該如何度過？有一段話我們都非常熟悉。

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在他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說：

“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一個人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

這句話讀來讓人心潮起伏，也給了正在人生旅途中的大學生們一種方向感和確定感。

不過，有一個問題我們需要深入思考，

到底怎樣才算是虛度年華，怎樣才算是碌碌無為？

目標清晰卻仍然懊悔

小蘇剛進大學就給自己制訂了規(guī)劃，一定要完成三件事：成績保持在班級前25%;聽100場講座;談一次浪漫的戀愛。

眼看已到大三下學期，第一件事她還挺滿意的，目前成績在班級前15%，基本能完成目標。第二件事就不太滿意，總感覺目前已聽完的80場講座收獲不大。為了保持每學年聽夠25場講座的“業(yè)績”，她每天一起來就要查看哪里有講座信息，有時候學校的講座不夠，她還得奔走于各個高校之間。作為一個文科生，她聽了很多高分子材料、超導技術等工科知識的講座。大部分時候，老師一講到公式，她就一頭霧水，好多次都在現(xiàn)場睡過去了。為了湊足目標數(shù)量，她還參加了很多商業(yè)講座，稀里糊涂買了一堆書籍和網(wǎng)絡課程。整理下來，這80場講座中自己真正感興趣又特別有收獲的，不超過20場。

最頭疼的是第三件事：浪漫的戀愛。曾經(jīng)有兩位同系男生向她表白，但自己都看不上。大二時遇到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學長，接觸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學長為人太過“敦厚”，跟想象中的浪漫愛情相距甚遠。眼看宿舍同學一個個都脫單了，她非常焦慮，于是頻頻去參加各種聯(lián)誼會，渴望發(fā)生一場驚心動魄的浪漫愛情?？鄲赖氖?，越追求什么越不來什么，在聯(lián)誼會上認識過球友、棋友、驢友，但沒有一個是來電的。

馬上要大四了，小蘇感覺自己的大學生活比較失敗，如果當初不那么執(zhí)著于成績排名，會不會更有可能找到自己的興趣點，篩選出更有質量的講座？如果當初不花那么多時間聽那么多自己不感冒的講座，會不會多一些機會遇到一份浪漫的愛情？班上有些同學積極參加實習，已經(jīng)收到了大公司的入職邀請;有些同學熱衷于科研，發(fā)表了水平較高的論文，提前被學院專家?guī)нM課題組，參加了好幾次國際學術會議;還有些同學全然不做計劃，只是因為對小語種感興趣，最后竟當了小語種翻譯自己如果不執(zhí)著于完成這三個目標，會不會有更精彩的大學生活？

小蘇越想越覺得懊悔......

回首，時間價值已悄然變化

小蘇的大學生活，看起來既沒有虛度，也沒有碌碌無為，她目標清晰又那么積極地去實現(xiàn)，為何事后還是感到懊悔呢？

仔細看小蘇的規(guī)劃，實際上是三個目標。這三個目標能不能實現(xiàn)，有一部分因素取決于她的個人努力，還有一大部分因素取決于環(huán)境和他人的支持。環(huán)境和他人的支持恰恰是個人努力不能完全控制的部分，尤其是第二和第三個目標，自己能控制的部分就更少了。小蘇不能按照原計劃高質量完成目標，本來就屬于正?，F(xiàn)象。但小蘇對這個規(guī)劃賦予了時間意義上的價值感——大學階段必須做成這三件事，目標完成，大學成功;目標落空，大學失敗。

小蘇的懊悔感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自己的規(guī)劃沒有高質量實現(xiàn)，二是身邊的人似乎過得比自己更精彩。前者讓小蘇原本的期待落空，后者讓小蘇產(chǎn)生了一種“相對剝奪感”?！跋鄬儕Z感”指當人們將自己的處境與某種標準或某種參照物相比較而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劣勢時所產(chǎn)生的受剝奪感。這種感覺會產(chǎn)生消極情緒，可以表現(xiàn)為憤怒、怨恨或不滿。期待落空和“相對剝奪感”都會直接影響我們對過去付出的價值進行客觀評判，產(chǎn)生虛度感并為之懊悔，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大學應該怎樣過？這種句式的問題，幾乎要伴隨我們一生。類似的問題還有：中學應該怎樣過？研究生應該怎樣過？30歲之前應該怎樣過？中老年生活應該怎樣過？這些問題的本質都是站在當下的時空刻度點，向未來時空扔出一塊石頭，但深不可測的未來時空從來不會發(fā)出任何回響。由于時間的不可逆性，我們擔心一步錯、步步錯，有時候想在事情還未發(fā)生之前，就把一切錯誤的路線全部掃除，讓未來的每一寸光陰都過得有價值。但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不管怎樣規(guī)劃，怎樣選擇，我們都不可規(guī)避掉所謂的“錯”的路線。因為時間的價值是人賦予的，而人是發(fā)展變化的，這就使得時間價值的標準既不統(tǒng)一，也不穩(wěn)定。在入學時做出規(guī)劃的小蘇，彼時賦予的時間價值和她三年以后的回溯，已經(jīng)有很大出入。比如大一時她認為聽100場講座很重要，三年后再看，為100場講座所花的時間明顯“不值”。與其說是小蘇的規(guī)劃失敗，還不如說小蘇有了更有彈性的時間價值觀。

無法選擇所以遺憾？

斌今年大四，他已經(jīng)簽了三方協(xié)議，找到一份薪水非常不錯的工作。離校一周前，他來到心理咨詢中心，表達了他對大學生活的不舍和留戀。

“我真的很后悔大學沒有多去幾次圖書館，沒有多看幾本書，沒有再多上幾門有意思的課，多聽幾場教授的講座這些，可能就真的一去不復返了?！?斌嘆了口氣?！罢麄€大學，我不是在拼績點，就是在為一份理想的工作攢條件，報培訓班、考證、實踐，早早就進入世界五百強企業(yè)實習，忽視了大學里真正有價值的地方?！?/p>

“哪些是你認為大學真正有價值的地方？”?咨詢師問。

“探索真理的學術氛圍啊！比如我將入職的這家公司，我以后面臨的是數(shù)不清的數(shù)據(jù)和報表，上下班打卡、項目競爭、KPI考核，這些最后都會變成工資卡上的一個個數(shù)字。然后，我再用這些數(shù)字去換吃的、穿的、用的、住的，推動別人的KPI。大家面無表情地在屏幕前勞作，彬彬有禮地相互點頭示意，每一天都如此，不會有空閑和精力去研究為什么會這樣。但大學就不一樣了，大學是做學術去探索這個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非常純粹！”

“聽起來，你對于自己沒能深度投入學術而感到懊悔？”

“懊不懊悔不知道，但是這樣的機會可能不會有了。工作的機會還有很多次，但在大學里做學術的機會，可能沒有第二次了?！?/p>

“你還可以考研再回學校做學術嘛！”

“那不一樣??！我也找?guī)熜至私膺^研究生的生活，這個階段的學術方向是非常狹窄和局限的，你再也不能完全按自己的意志和興趣去自由探索那些真理之光。您明白這種感受么？而且感覺一個本科生那樣的好奇心和新鮮感，畢業(yè)后就永遠失去了?！?/p>

“如果重來一次，你會怎樣選擇大學生活？”?咨詢師很好奇。

他低下頭，沉默半晌，嘆了口氣?！按蟾?，還是會像現(xiàn)在一樣，因為我更害怕缺少一份體面的工作！可我還是好遺憾！”

“也許，這不是一個選擇題?！?/p>

“對啊 對我來說，拼績點幾乎是唯一的道路，那我又遺憾什么呢？”

“看起來，你是想突破這種‘唯一的感覺？”

“可能，我遺憾的是我失去了選擇的能力我可能是需要有選擇的自由，遺憾的是即便重來一次，我也沒有這種自由?！?/p>

“如果重來一次，你希望有選擇的自由？”咨詢師問。

“對！與其說我在遺憾當初沒有過另外一種生活，不如說，我在遺憾當時不具有選擇的自由”

說到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睛里有亮亮的東西。

為何再來一次還是同樣的選擇？

斌一心一意將時間和精力放在攢績點上，也算不上虛度時光，為何也有那么多的遺憾和失落呢？

他遺憾和后悔的是：無法過上另外一種理想的生活。在他日常習慣的行為模式之外，隱藏著他想要突破當前熟悉的軌道的“野心”。這種“野心”飽含著他嘗試探索其他可能性的渴望，而且蘊含著較大的風險。即便是重來一次，他還是會放棄這種風險，選擇常規(guī)路徑帶來的安全感。這種無法選擇以另一種方式過完他的大學生活的“悲傷”，在未經(jīng)充分反省和表達之前，表現(xiàn)為失去選擇自由的一種深深的無奈和不甘。好在心理咨詢師幫助他看到了這種不甘，以及不甘背后的渴望，他的遺憾就不只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感了。這份遺憾，或許某一天會促使他成為一個真正有選擇自由的人，到那時，估計斌就不會再惋嘆過去了。

“再來一次，也許就不會有這些遺憾?！边@是我們回首大學生活時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的“錯覺”?；卮鸫髮W應該怎樣過這個問題，我們不妨先回答怎樣的一段時間是當前你覺得有獲得感的？如果一段時間之后，這種獲得感的評判價值發(fā)生了改變，你能坦然接受嗎？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動力去努力付出，又能接受時間價值的彈性和可變性，那么，大學應該怎樣過，乃至人生應該怎樣過，都不會成為一個問題。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