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頌育
(閩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漳州 363000)
看戲是宋元以后社會民眾最主要的娛樂形式。戲曲雖說有教育功能,但首要是娛樂功能。在戲曲演出過程中,插科打諢常被戲曲理論家視為“戲曲的眼目”、“看戲之人參湯”。透過對前代戲文的閱讀,我們已難真切感受舞臺現(xiàn)場插科的魅力,但其言語間的打諢依然鮮活。本文以明嘉靖本《荔鏡記》為例,分析明清閩南戲文中的打諢藝術(shù)。相對光緒本等,嘉靖本雅言色彩更明顯,若其不乏打諢,他本必將更突出。
《荔鏡記》主要講述了泉州的陳三,因送哥嫂到廣南赴任,途徑潮州,與當(dāng)?shù)氐狞S五娘在元宵賞燈的街上偶遇,兩人相互傾心,私定終身的愛情故事。其間經(jīng)李婆做媒,五娘父親誤將女兒許配給當(dāng)?shù)赝梁罒o賴林大,迫使陳三五娘私奔。陳三因此被判拐誘罪,并發(fā)配崖城。發(fā)配途中幸得陳三之兄相救,得與五娘結(jié)合。該劇主要人物:陳三(生)、五娘(旦)、益春(五娘貼身丫頭,貼)、李婆(媒人,丑)、林大(土豪無賴,凈)、小七(五娘家男仆,凈)?!澳_色分行當(dāng),是戲曲特有的表演體制。這是戲曲表演的程式性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反映”[1]318。《荔鏡記》凈丑是打諢的主體。這大體符合戲曲表演“無丑不成戲”,丑角在演出中充分發(fā)揮插科打諢功能的戲劇演出的一般規(guī)律(1)綜觀該戲文,其行文中“凈”、“丑”有多處互為標(biāo)注。如林大,多標(biāo)注為“凈”,但在戲文第五出、第七出、第九出、第三十出等處被標(biāo)注為“丑”。。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凈丑角都參與打諢,如劇中人物“安童”“亞媽”基本不參與打諢。同時,其他腳色也間或參與打諢。如:
[生]我兄廣南做運使,西川知州阮叔便是。[末]貪心賊奴不知死,有乜官蔭你厝出世。你兄廣南拾馬屎,你叔西川洗廁池[2]292。
閩南話“使”“屎”同音,“運使”被刻意曲解為“拾馬屎”,“便池”和“便是”音近,“西川知州阮叔便是”,被曲解為“你叔在西川洗廁池”。這是知州在公堂上對陳三說的話。這與元雜劇“幾乎無官不成戲,無戲不見吏”,“貪官酷吏的科諢在語言形式上往往粗俗不已,在內(nèi)容上庸俗不堪”[3]50-52的慣例是一致的。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是打諢達到取樂效果的基礎(chǔ)。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 “意料之外”的落點(丑角自述或雅俗對立)和“意料之外”的原由,我們將《荔鏡記》中的主要打諢手段分為2大類,8小類。
“自述類打諢”,指“意料之外”的落點集中在丑角的自述話語內(nèi)部的打諢(見表1)。
表1 自述類打諢及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
1.自黑式的打諢 “戲曲的分行方法長于運用最經(jīng)濟的手法揭示出人物最富于特征的內(nèi)在素質(zhì)及其外部表現(xiàn),開門見山,深入淺出,這種形象外觀的鮮明性,更易于調(diào)動觀眾的生活經(jīng)驗和審美經(jīng)驗”[1]。323凈、丑在戲劇里主要扮演反派人物,間或也扮演中間人物或地位低下的人物。這類人物常會被賦予一些性格、品質(zhì)或相貌上的不為常人欣賞的特質(zhì),以增強其舞臺上的辨識度和滑稽感。自黑式打諢指凈、丑角們對自身具有的,為外人所嫌棄的某些特質(zhì)加以自述,或表達對他人評價的不解,或表現(xiàn)對自身狀態(tài)的滿足,在人嫌己贊的鮮明對比中,給予觀眾喜感。如,林大自稱“大鼻”時,其無賴狀呼之欲出,自帶滑稽搞笑的效果。
[凈]……潮州林郎有名聲,……阮母無分曉,生我一鼻障大。許識物的盡稱呼做大官,許不識物的呼我做大鼻[2]245。
[凈]小子姓林,叫做大鼻。貪花亂酒無時離……[2]283
又如李婆,一個年長的村婦,她是如此自我描述的:
[丑上]今老來無理會,人見我一面親像西瓜皮[2]252。
李婆口中的自己,年輕時追求者甚多,而今年老無人問津,且面如西瓜皮。眼前人物外貌丑陋,但不畏自黑,既幽默又形象。
[凈]小七小七,做人骨直。不愛上山討柴,那愛走馬下直。頭毛貧惰去梳,鼻流不知去拭?!璠2]253
小七自稱“骨直”,但非有骨氣,而是好吃懶做。懶到頭發(fā)不梳,鼻涕不擦也是奇葩。
2.自相矛盾式的打諢 自相矛盾的內(nèi)容同時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的口中,或夸大或乖張或戲謔,盡顯喜劇色彩。如:
[外]小七,舉槌子來,力林大鼻打一頓乞伊去。[凈]黃忠志,你甲小七打我,我卜不走不是丈夫仔[2]288。
大丈夫當(dāng)不輕易向外力妥協(xié)。當(dāng)亞公揚言要讓小七打林大一頓時,林大還沒挨打就說“不走不是丈夫仔”,形象地印證了閩南一句俗語“戇人驚怕”(傻人怕挨打)。
[凈丑唱]娘仔寬心莫煩惱,阮嘴密成米篩。有人問我叫不知[1]289。
米篩,一種竹編的帶有篩眼的農(nóng)具,用以過濾谷物中的沙石或碎粒等。當(dāng)陳三五娘私奔渡船,希望船主為其保密時,船主不直言自己靠不住,反宣稱自己“嘴密”。但也不介意將自己的“嘴密”比做帶孔的米篩。
[凈]來,后生的,我今年四十歲,當(dāng)有四五十年皂隸了[2]291。
年紀(jì)四十,卻已當(dāng)了四五十年的皂隸,誰信呢?自相矛盾的夸大彰顯著喜感。3.自作聰明式的打諢 自作聰明通常是令人生厭的。然而當(dāng)丑角們的并不自覺的自作聰明,遇上了平日聰明人的誤以為真,那就笑料百出了。
[丑]只一人我八(2)“八”閩南話“別”的同音替代字,意為“認識”。伊。[貼]正是乜人?[丑]是興化人。[貼]興化人來只處干乜事?[丑]來縛籠床。[貼]縛籠床都拙哄。[丑]卜畏天上差來的人[2]250。
這是五娘、益春、李婆三人一同上街看花燈,偶遇陳三后,益春和李婆間的對話。當(dāng)益春正疑惑“只一人都不是恁潮州人這個人不是咱潮州人”時,李婆立馬接話,說這人她認識,且有問必答,對答如流。她說得如此篤定,頭頭是道,無論是劇中人或觀眾一時都信以為真。直到李婆編不下去時,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正胡說八道呢。自作聰明誤導(dǎo)人固然可恨,但自己信以為真,還步步應(yīng)和更叫人哭笑不得。
[凈]益春死鬼,你莫相欺。阮厝祖公做皇帝……天地變亂,尋我不見。益春,你叫皇帝是乜生的……句是卵孵的?!踉蹃喒パ蔡?,拾一個卵倒來,亞媽叫去煮請人客。我許內(nèi)頭聽見,故頭磕一空射出來。亞公說我定是好物,就討乳母飼我……飼做親生仔兒[2]269。
小七向益春編起自己的出身,極盡神話色彩。他說自己祖上是皇帝,自己非胎生而是卵生,因為天地變亂與家人失散而為亞公撿回家中,當(dāng)親生兒子養(yǎng)育。這種自以為是的胡編亂造倒是容易識別,頗有阿Q精神勝利法的味道。
4.語無倫次式的打諢 “語無倫次”不僅指話語不合邏輯,還包括話語與語境、身份等的搭配不合理。
[凈]李婆,問你,今即在值處挈一觀音來看燈?[丑]不是佛,是大厝人姿娘仔。[凈]大家娘仔向細?[丑]伊是小娘仔。[凈]小娘仔向大[2]251?
林大初見黃五娘,驚艷于五娘的美貌,直呼其非人乃神仙下凡。此處林大言語在“大”與“小”之間顛來倒去,把林大原本癲狂而今又被五娘的美貌迷得神魂顛倒、失魂落魄的樣子刻畫得入木三分。
[凈]緊去緊來,我甲人買一豬腳,群得爛爛成屎,乞你食[2]251。
為五娘著迷的林大,迫不及待地催促李婆去為他做媒人。當(dāng)李婆答應(yīng)前往黃家說親時,林大欣喜若狂,承諾要叫人買根豬蹄燉得爛爛的,等李婆回來犒勞她。但估計誰也不會料到會有人把美食和“屎”聯(lián)系在一起,可林大卻真真切切地說要把豬蹄燉得“爛爛成屎”。觀眾惡心之余,很可能會因這種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個人言語行為發(fā)笑。
[凈]林厝卜來下定……前頭一陣人來,親像送喪一般[2]253。
[丑]那是做暗婚。[凈]人說做暗婚,生仔無嘴唇[2]253。
小七自述別人叫他“無神”,說話讓人抓狂。果不其然。他竟然可以把前來主人家下聘的隊伍說成是“像送喪一般”。聽說此次下聘只是定暗婚(3)閩南婚嫁習(xí)俗里,訂婚可分一暗一明。所謂暗婚,就是家人及近親知曉的,規(guī)模較小的訂約儀式。,他竟然回答“人說做暗婚,生仔無嘴唇”,這不是存心詛咒主人家好事變壞事,實在不合時宜,但卻再一次印證他說話確實讓人抓狂的事實,無奈他天性如此,又能奈何?
無獨有偶,林大也是這般喜喪不分,叫人哭笑不得。
[凈]我只仔婿誰會可強?安排好大轎,七八人扛。[丑]轎那是四人扛,林大爹好茹魯,七八人扛是侢年?[凈]你真村人,阮公許時送喪三十二人扛[2]283。
小七的癲狂無神還常表現(xiàn)在他主仆不分,言語不符合自己的身份。這種身份和口氣的錯位,也常是笑點所在。
[凈捧介]亞娘許內(nèi)大塊柴對目睭一擉都出火,亞公喝乞伊入去[2]256。
不可想象一個下人不僅敢對家中小姐的行為加以批評,還命令男主人“亞公”把他女兒呵斥進里屋。
[外〗飼伊卜做乜用?[凈]亞公,你老了,通替亞公你做種也好[2]263。
[凈]亞公,亞媽許內(nèi)不準(zhǔn)叫許泉州人兆旱(4)“兆”疑是閩南話“走”的同音替代字,“旱”疑為句末語氣詞,意思近似“亞媽那里屋不能讓那泉州人走進哦”。,明旦放一厝泉州仔還恁[2]263。
對“亞公”是否收留陳三為奴,小七的所謂建議有如黃段子,低俗且為主不尊。聯(lián)系小七連鏡中自己的影像都不識為何物,還當(dāng)鏡子會作怪的情況,回想他的所作所為,還真不一定是故意搞怪??傊瑑舫蠼莻兒芏嘣捳Z乍聽乃情理之外,細想相對于這些人物的情商智商卻也是“一切皆有可能”,觀眾就在一疑一解,一驚一悟之后忍俊不禁。
5.逆襲式的打諢 “愚者千慮亦有一得”。特別是在被打壓后,自我保護的本能常讓這些小人物們作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卻很有說服力的應(yīng)答。屌絲逆襲足以讓受眾欣喜一番。如:
[凈]十種,許不是人亞![末]不,是乜?[凈]許是天妃媽變相來。[末]侢見得是天妃媽?[凈]那卜是人,都會迷人[2]248。
林大初見五娘,驚呼“許不是人”,想來又是一番語無倫次。可是再往下聽其解釋還是有幾番道理的,他說五娘乃天妃娘娘之化身,要不怎能讓人如此著迷。
[丑]許看命都白賊。我許后生時節(jié),人來乞生月,阮母叫卜看命合婚,我叫不使,好怯是我命,隨我去。今阮二人今年食五六十歲,阮公夭句可疼我。古人說:一斤金不如四兩鉛。九郎,許看命都白賊[2]252。
當(dāng)亞公把算命合婚當(dāng)成是否答應(yīng)女兒婚事的頭等大事時,李婆斥責(zé)算命是騙人的;以自身經(jīng)歷證明不算命而結(jié)合的夫妻也可以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引用俗語說明婚姻之事“一斤金不如四兩鉛(5)“鉛”閩南話為“緣”的同音字,該俗語用諧音的方式說明緣分的重要?!保赐庠跅l件再好都不及婚嫁雙方的有緣分。李婆的回答可謂充滿現(xiàn)代意識,條理清楚,有理有據(jù)。以此引來喝彩也不足為奇。
[凈]你是亞娘粗使奴婢,你莫相笑,恁今平平乞人飼[2]269。
[凈]烏賊莫得笑猴染,你也自細乞人飼[2]269。
當(dāng)小七被益春嘲笑時,也能用類比和引用俗語的方式加以反駁,提醒對方別忘了大家都一樣是被人養(yǎng)的奴才而已。這種回應(yīng)可謂抓到要害,讓對方百口難辨。
閩南有句俗話“憨又會作弄”,言指傻人、老實人有時還會設(shè)計捉弄人。對這種行為,觀眾更多不是厭惡,而是投以贊許和鼓勵。
[凈]通說無,亞娘那從共官人分開,乞阮亞公暝日罵,切去吊死除![生]天亞,虧娘仔為我送除性命。[凈笑]句未死。[生]小七,你做乜通騙我![凈]我試看官人,你痛阮亞娘不[2]299?
當(dāng)小七被五娘指派去探望發(fā)配途中的陳三,小七自發(fā)地設(shè)計,騙陳三說五娘為其上吊自殺,惹來陳三一番傷心和自責(zé)。小七以此試探陳三對自家小姐是否有真情實意。小七,此番設(shè)計或許更多是出于戲弄、好玩,但背后也暗含了對自家主人的忠誠和照顧。
總之,難得清醒,做事不討巧的丑角們與其偶爾一兩次超乎常人的言行,形成鮮明對比,極具戲劇張力。
“雅俗對立類打諢”,指“意料之外”的落點不在丑角自述話語中,而在以丑角為代表的“俗人”,和以其他角色為代表的“雅人”之間的對話信息差中(見表2)。
表2 雅俗對立類打諢及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
1.諧音式的打諢 說話人某個字詞,被聽話人誤聽為另一個音同或音近的字詞,使得交流過程出現(xiàn)牛頭不對馬嘴的現(xiàn)象也能引發(fā)不少笑聲,我們稱之為諧音式的打諢。如:
[丑]那卜是人操琴,都不見斧頭?[旦]正是人彈琴[2]247。
李婆是個鄉(xiāng)野村婦,自然不識琴棋書畫。當(dāng)益春說那人在“操琴(彈琴)”,李婆誤以為是“剉琴”。閩南話“剉[tsho5]”與“操”之文讀同音,意指用刀、斧等砍,劈,因此才會有“既是有人劈琴,怎不聞斧頭響”的疑問。
[旦]只正是昭君出塞。[丑]阿娘,昭君便是丈夫人?諸娘人?[旦]昭君正是諸娘人。[丑]向生,待我估叫一諸娘向惡,都會出婿[2]248。
李婆未能斷文識字,不知昭君出塞的故事,也不知昭君是男是女。她愣是把“出塞”誤聽為“出婿”,只因閩南話“塞”“婿”同音。以往“休妻”常有,拋夫罕見,難怪李婆感慨昭君這女子如此兇惡,都敢“出婿”(拋夫)。
諧音打諢對戲文作者來說是刻意安排的,但對劇中人物來說,卻非有意。這種交流過程中,因雙方文化知識背景不同,而產(chǎn)生的一雅一俗的理解誤差,也是笑點所在。
2.雙關(guān)式的打諢 雙關(guān)式打諢多表現(xiàn)為利用字詞多義的條件來制造語句具有雙重意義的效果,并通過劇中人物之間或劇中人物與觀眾之間各持一意,而產(chǎn)生信息差,由此形成笑點。如:
[貼]苦桃共澀李終有好食時。[凈]益春你是病仔卜食苦桃共澀李[2]253。
當(dāng)益春聽小七感慨自己為奴的身世,取“苦桃共澀李,終有好食時”之比喻義來聊以安慰有相同境遇的兩個人終會苦盡甘來。小七卻徑直取“苦桃共澀李”的本義,且聯(lián)系有孕者喜歡吃酸澀桃李的情況,一本正經(jīng)地反問益春是否“病仔”(6)閩南話“懷孕時的妊娠反應(yīng)”。。
[外吼,凈跪]畜生,今旦林厝送聘是好日子,你捉媒姨打是乜道理?[凈]亞公,小七不曾打伊,那是亞娘甲我捉頭毛落,踢伊幾下,無打[2]256。
說到打人,一般人都會理解為毆打,不關(guān)乎是拳還是腳的動作。當(dāng)亞公責(zé)問小七為何打李婆時,小七用反常規(guī)的理解,把“打”界定為拳手的動作,腳踢不算打。這種解釋看似牽強,但如此“睿智”的反駁擱在這個對話里,以小七的嘴說出來,讓人有意外之喜。
[凈丑扮船]莫說我,只船是浪蕩,一日有千萬人[2]289。
該句說船“浪蕩”觀眾很可能通過譬喻的方式優(yōu)先將其與行為不檢點之義聯(lián)系在一起。然細想,劇中人可能真就只是指船只在水面上蕩漾晃動不止而已??芍^人不污而自污,身陷尷尬境地的人,往往會條件反射似地用笑加以自我化解。3.臟話式的打諢 所謂“臟”,往往涉及到的是個人層面可以接受、但社交層面難以接受的話題,如生理功能或生理產(chǎn)物。這種言人私下所能言,公眾場合卻不敢言的行為,有時反倒讓人感覺真實而不是反感。如:林大與益春、李婆對歌時,益春取笑林大鼻子大不像是大戶人家之子。林大反唇相譏其乃大戶人家的丫頭多半有“討本頭”(7)某種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的經(jīng)歷。
[凈]月炮炮,照見恁是人丫頭。看您大厝飼的簡,十個九個討本頭[2]249。
于益春,“討本頭”是具有強烈咒罵意味的臟話,作為一個年輕女子遭受如此侮辱,憤怒之情不言而喻。益春越是憤怒,林大定是越發(fā)得意。你爭我斗,一喜一怒,“便宜”了看熱鬧的觀眾,他們既可以笑嘆林大的膽大不要臉,同時也可以為益春“秀才遇到兵”報以同情之笑,誰讓她低估了林大的無賴粗鄙。
[凈]你共亞媽說打我,我共亞公說,干你痛痛[2]268。
此處“干”即閩南話“奸”的同音替代字。益春和小七同是五娘家的下人,二人經(jīng)常抬杠。作為小姐貼身丫鬟,還算聰慧識大體的益春頂多就是威脅小七,讓家中女主人打他。男主人粗使奴才小七,是一個天性“癲癲狂狂目睛盲”的無厘頭,他直言要讓男主人奸污益春,這話語本身不見得搞笑,但想象一下小七說臟話還一臉理直氣壯的無辜狀,和益春惱羞成怒,氣急敗壞的樣子,直叫人只能笑勸益春不能和小七一般見識。此外,臟話有如小七的口頭禪,開口“烏龜”,閉口“尿鱉”,被問陳三去哪了,能想到的也是可能上廁所掉茅坑里了。
[凈]烏龜,你侢年卜打破阮鏡?……益春,你只查某仔那是你打破,你便認去,不得虧人;存你明旦生仔,莫藏許尿鱉內(nèi)飼[2]263。
[凈]陳三都不見在許房內(nèi)困。……莫畏是上東司加留(8)加留,閩南話“掉落”之意。廁內(nèi)[2]287?
“這是公然違反禁忌的效果。諧星獲準(zhǔn)可以這么說,我們獲準(zhǔn)可以發(fā)笑,這是一種儀式,笑完之后,每個人回家心情都好了些”[4]21。
此外,方言俗語的引用,也往往能帶來喜劇色彩。如:
孜娘仔十八客,不嫁放石壓[2]255。
金珠成大斗,都無媒人也袂走[2]255。
人說管山食山,管海食海。管東司食屎[2]294。
桃枝接李枝,姊夫接小姨[2]294。
以上我們分述了《荔鏡記》中多種打諢的手段,在行文中這些手段可以于一段話中進行組合運用。如:
[旦介][凈走]來,小七,我卜使你。[凈]卜屎待我去放[2]268。
這是諧音臟話式組合,他一聽到小姐要使喚自己,就故意裝傻,把“使”對應(yīng)成同音的“屎”,把小七好吃懶做的本質(zhì)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
《荔鏡記》言語打諢在塑造人物形象、調(diào)節(jié)戲劇氣氛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外貌描寫是文學(xué)作品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段之一,戲劇演出演員扮相自帶外貌特征,自然無需對外貌做太多交代。然而扮相的寓意是否能為觀眾所捕捉和接收并不好預(yù)估和把控。自黑式打諢表層可以起到搞笑,活躍氣氛的作用,深層則是對人物形象的明示和強化,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有其獨特的功能。例如,林大在劇中的人設(shè)是家中有財,腹中無墨的好色之徒,其外貌最突出的特征是鼻子大。但凡有身份、有文化的人對他都難掩厭惡之情。每每咒罵他,都免不了拿他的大鼻說事。如:
[貼]想恁那是作田間,大厝人仔向大鼻[2]249。
益春取笑林大大鼻,并因鼻大說他怎么看也不像大戶人家的人,倒像一農(nóng)夫。
[旦]恨爹媽力阮主對林大鼻[2]266。
[生]那恨叵耐林大鼻,捉我共你相分離[2]295。
林大的介入破壞了陳三五娘的好事,讓二人想來就咬牙切齒,一言不合就稱其林大鼻。這與李婆稱之“林厝官人/林大官/林大爹”等形成鮮明對比,“大鼻”之貶義色彩不言自明。
林大對其自身的外形特征和他人的評價加以自述,完全是作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無辜狀。生有大鼻是“阮母無分曉”,因大鼻稱其為大官者是“識物”的,稱其為大鼻者是“不識物”的,徑直把他人對自己的嫌惡歸因于自己不能控制的“鼻大”,而完全不作自我言行的反思,其無腦無趣無賴特征躍然紙上。自相矛盾式的打諢也有此類功能,如說自己嘴嚴(yán)實得像“米篩”的船夫,一正一反,展示了其作為閱人無數(shù)的生意人,唯利是圖,見風(fēng)使舵的職業(yè)慣性。諧音打諢雖不見人物自述個性特征,但也能借音義本能配對來展示人物的文化層次。如李婆不知“月宮”只道是“月經(jīng)”,并直言不諱,在與五娘的對答中,其粗俗暴露無遺。
從結(jié)構(gòu)上看,戲劇喜劇角色的設(shè)置不一定是戲劇情節(jié)所必須的,但卻是活躍戲劇氣氛迎合觀眾趣味不可或缺的。戲曲生而不只是為受教階層服務(wù)的,其受眾具有大眾化且文化水平參差不一的特點。這就決定了戲曲語言必須通俗化。正如李漁所說:“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5]39-40。在這樣的背景下,讓臟話借由凈丑等腳色推進戲文,不僅可以制造大量笑點,還能在某種程度上消解高蹈文化與下里巴人文化之間的障壁,讓戲外的觀眾們至少能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拉近彼此關(guān)系,活躍戲外的氛圍。戲曲生而供人消遣娛樂。觀眾總是希望現(xiàn)實生活中的艱難,至少在戲曲觀賞中得到一定程度的疏解或暫時的忘卻。這就決定了限時的戲曲藝術(shù)必須要讓觀眾快速地感知到其在現(xiàn)實和理想間調(diào)節(jié)的努力,但又不是刻板的說教。自作聰明式的打諢,就常能有“用藝術(shù)之‘輕’去消解生活之‘重’”[6]22的功效。如小七對自己被賣身為奴的現(xiàn)實身世,總是加以理想化地自述,或說自己之所以被賣,是因為他父親被騙了,或說自己壓根就不是被賣的,而是卵生的皇族后代,被當(dāng)吉祥物抱回來供養(yǎng)的。對于與小七有同樣身世的觀眾,這無疑是一種慰藉,甚至在面對現(xiàn)實的艱難時,也可以學(xué)著運用這種精神勝利法來聊以自解。語無倫次式的打諢則讓下層人物在戲曲的演出中即刻獲得了等級身份逆轉(zhuǎn)的可能,有助于緩解人物等級關(guān)系的矛盾。如小七對家中老爺發(fā)號司令,也不知道其是真傻還是裝傻,但確確實實讓小七,乃至觀眾有了翻身做主人的即視感。逆襲式打諢也有類似的精神勝利功效。
綜上所述,打諢確實是戲劇的重要組成部分,大量的多樣化的打諢有些本身就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必要成分;有些雖說情節(jié)性不強,故意出乖露丑,純粹為逗笑而生,但它在調(diào)節(jié)劇場氣氛與戲劇節(jié)奏方面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有些打諢還能起到破壞生活幻覺,提升教化功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