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子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蘇姍·桑塔格《疾病的隱喻》
一
我提前一周在網上掛了省城著名三甲醫(yī)院心臟內科的專家號,帶著幾年間看病、檢查、住院的所有資料,包括種種檢查報告、化驗單、運動試驗報告、胸片和心、腦CT片子……裝在一個很大的牛皮紙袋子里。帶這么多東西去看醫(yī)生,讓我覺得自己不是去看病,而是一個鬼鬼崇崇跑去診室給醫(yī)生行賄的人。看見我的人沒準兒會想,這個家伙提著那么厚那么大的袋子,里面裝的不是錢也是一塊很值錢的秦磚漢瓦吧。
護士叫到我的時候,我滿懷忐忑地走進診室,把那個厚厚的牛皮紙袋子放在大夫面前。大夫掃了一眼那個巨大的袋子,然后看著我,問我哪里不舒服。當然是心臟,我掛的是心臟內科的號,難道是來看腰椎、治腳氣的嗎?我說我有好幾年了,一直感到心臟不舒服,胸悶、頓痛、刺疼、氣促、睡不著覺,為此還住過半個月醫(yī)院;有一陣子總感覺喉嚨深處靠近胸口的位置,有一團東西頂著,但是喝水吃飯卻并沒有影響。我以為是什么東西卡在那里了,就像吃魚被魚刺卡了一樣。我吞了幾大團酸菜,但是酸菜順利地咽下去了,那一團東西卻仍然頑固地停在那里。我不得不去醫(yī)院檢查食管,我被上了麻藥,頓時失去了知覺如同死過去了一般。我醒來的時候是在半個小時之后,大夫說我食管里什么異物都沒有,甚至連一丁點的潰瘍都沒有發(fā)現(xiàn)。檢查完之后,坐在醫(yī)院候診的椅子上,我竟然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麻醉半小時》。
我得承認我確實有著詩人的敏感——或者詩人的過敏,這首詩幾乎是個紀實:
做食管檢查/要把一根探頭/從喉嚨里送進去/在里面進行/移動拍攝/大夫一邊給我講/一邊把儀器設備/推到我面前/一一指給我看/我感到喉嚨發(fā)癢/惡心欲吐/大夫讓我張嘴/說噴點藥就好了/幾秒之后/我感覺真的好了/大夫說“起來吧”/檢查結束了/可我突然感到/脊背發(fā)涼/生命里的半個多小時/我不在我的身體里面。
然而,我還沒有走出醫(yī)院,我感覺那一團東西又出現(xiàn)了,就在我食管深處。我感覺到一個球狀物,一個乒乓球大小也像乒乓球一樣輕的東西,在我的食管里移動。我覺得自己能夠看見它,就像我?guī)资昵巴孢^的電子游戲機里的吃豆子游戲。那個豆子在一個管道里來回移動,我張著大嘴但是很難追上它。
我的朋友中有一個專門給傷殘病人進行心理康復治療的醫(yī)生,她說我是被心臟病嚇著了。她沒說我被嚇出了精神病,她說我這是焦慮癥,她說了一個我此前從未聽說的過疾病:臆球癥。她說你不用害怕,你是個意志堅強的人,你不斷地告訴自己,你沒有病,你的心臟沒有病,你的食管當然也沒有病——醫(yī)生已經檢查了,你的食管里確實沒有東西,你要相信醫(yī)生檢查的結果,你要不斷地告訴自己,然后那團東西就會消失。我照著這位做心理康復的朋友教給我的方法,反復做了半個月,那個東西確實消失了,但心臟不舒服的感覺卻一直沒有消失。
在心臟內科專家的診室,我打開那個巨大的紙袋子,抽出里面的檢查報告、化驗單和以前拍的各種片子。心臟專家很快就看完了,比我自述病情的時間還短。然后,心臟專家非常誠懇地告訴我,說我的心臟沒有問題,接著又把聽診器放在我的胸部聽了聽,說我的心臟跳動十分有力,甚至比我的實際年齡還要健康。但是我卻將信將疑,我知道大夫在面對重病尤其是絕癥病人的時候,一般都會撒個善意的謊,告訴病人沒什么大問題,該吃吃該喝喝,該玩就玩,吃點補藥增加一下抵抗力就沒事了。大夫這樣說的時候,估計那病人差不多就快掛了,已經無藥可救了。正像人們通常說的,不怕大夫說你有病,就怕大夫說你沒病?,F(xiàn)在大夫說我的心臟沒有問題,是不是也意味著問題非常之大?
我覺得我肯定是帶著乞求的表情,懇求大夫告訴我實情,我說我很堅強的,我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在我活過的這半個多世紀里,雖然不能說歷盡滄桑,但我經歷過的苦痛與災難也不算少了。我說我能扛得住的,再大的問題我都能接受,我知道我做不到坦然面對,我肯定會不平靜,但我覺得我能挺住,我也可以肯定自己承受得了。心臟專家重審了一遍,說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心臟有什么問題,隨即建議我去精神衛(wèi)生科。聽著大夫一字一句吐出的精神衛(wèi)生科幾個字,我知道那是說我精神出了問題,也就是說我有精神病。我愕然望著大夫,半張著的嘴半天合不攏、說不出話。心臟專家說,精神衛(wèi)生科就是五樓,你現(xiàn)在就可以上去掛個號看看,那里不需要預約。心臟專家是非常認真地在建議,為了讓我由于驚愕而合不攏的嘴盡快合上。大夫繼續(xù)說道,軍中無戲言,醫(yī)者同樣無戲言,你上去看看,也許吃點藥你的“心病”很快就好了。大夫說把你的這些資料收好,當一份體檢報告留著吧。大夫這樣說的時候,我覺得他的表情里,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嘲諷意味。
二
精神衛(wèi)生科在門診大樓的最高一層,候診區(qū)和性病皮膚病科挨著。醫(yī)院的這種科室位置安排,顯然含有某種意味,如果不是出于保護病人的隱私,那也該是有其他原因吧。譬如,他們可能覺得,敢于大著膽子明目張膽地來這里求醫(yī)的人,應該沒有那么多,所以才放到門診樓的最高一層;又或者,連醫(yī)院也覺得這樣的科室以及來這里的病人,多多少少會都有些鬼祟與不安?樓層角落的這個候診區(qū),等待叫號的病人相對別的診室少了很多,不過一眼望過去,那十幾排天藍色的長條形鐵椅子上面,還是坐滿了人。與別的候診區(qū)不同,坐在這里的病人大多戴著口罩,互相之間有一種深深的戒備;這里的病人也比別的候診區(qū)安靜,難得聽到幾聲交談。我猜測他們口罩后面凝重的表情里面可能藏著些深深的不安、慌亂與焦慮,一如我此時的焦慮。
在精神衛(wèi)生科護士站打卡之后,我在一個剛剛空出來的座位上坐下。環(huán)顧周圍,左邊和右邊,前面和后面,差不多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個形跡可疑的人,我不知道他或者她,是不是一個瘋子,是不是皮膚病患者,是不是性病患者,但我內心里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全感。我盡量不看坐在我旁邊的人,我努力地把目光投向遠處,投向那個從下面上來的電梯口。那個扶梯時不時會有一些人像從地下冒出來一樣,慢慢露頭,然后目光脧巡地看著。當這個人的腳從電梯移步到樓層地板上的時候,就會朝我坐的地方看,他是審視的,他是警惕的,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他目光鄙夷地看著我坐的地方。我知道他已經看清了這個候診區(qū)的標識,所以,我知道他的目光里包含著的東西是什么意思。我們不得不承認,在精神衛(wèi)生科和皮膚病性病科外侯診是需要承受社會壓力的,前者標志著精神不正常,而后者則顯示為身體表面的某種不光彩的變異乃至道德上的缺陷,并且會令人避之唯恐不及——首先是對傳染的恐懼。但我的病肯定是不會傳染的,如果不是心臟內科的專家指出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精神出了毛病。我告訴自己,我是一個非常正常而且健康的精神科候診者——我當然不愿意稱自己為精神病。
我和一群病人坐在一起,我坐在一群病人中間,身邊沒有任何親人;我坐在一群有病的陌生人中間,坐在候診區(qū)的椅子上,無論我怎么在內心里告訴自己,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并不是一個病人,我只是一個候診者,但現(xiàn)在我坐進這里的這一群人中間,我的身份就已經被確定了。我把目光從遠處的電梯口收回,仿佛有些羞愧地低下頭,但我不能只是摩娑著自己的褲腿,不能像個精神病人那樣傻坐著,我總得干點什么。我從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機——當我在開會的時候、在和一些人吃飯的時候、在不得不身處于一群不那么感興趣的人中間的時候,不想說話又不想顯得那么無聊那么無禮,我就會摸出手機,尤其是在一個飯桌上又不想和那些半生不熟的人說話,我就假裝在手機上處理事情。但我現(xiàn)在只是心神不定地玩著手機,旁邊的人也在玩手機。我不看都知道,前面和后面那些低著頭的人,大部分也都是玩手機,一邊玩手機一邊焦急地等護士叫號。
我們都在等護士叫號,也許還在等著看同一個醫(yī)生。我坐的位置是臨時的隨機產生的,我的臨時的左鄰右舍,我和他們從不相識,但現(xiàn)在我們構成了某種奇特的共同體。我們此前從未相識,此后也幾乎不會相遇。座位之間隔著扶手,如果一個人把胳膊架在扶手上,另一個人就失去了架上去的機會;如果一不小心架上去,就會觸到旁邊的人,也許那個人會驚聲尖叫地跳將起來,當然,也可能默默無語地抽掉自己的胳膊。我們以如此近的近乎親密的距離坐在一起,但我們并不像長途火車座上的陌生同行者那樣,會因為旅途的寂寞而交談甚至結識。我們彼此并沒有交談的欲望,也沒有了解對方病情的愿望,更不會互相交流克服病痛折磨的方法,我們連短暫的三言兩語也沒有。我甚至覺得潛意識里,我們互相之間都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我們想要盡量早地見到醫(yī)生,我們要見的也許是同一個人,這樣一來我們就構成了競爭關系。如果有一個人因為什么事情抽身而去,那后面的人就可以早一點見到醫(yī)生了?,F(xiàn)在,我們以親密的距離懷揣敵意地坐在一起,我們的關系顯露出了某種曖昧的氣息。我們可以在內心里以友相稱—病友,但我們各有各的病痛,我們會得到各不相同或者部分重合的處方,在各自的處方里各有各的革不了的命。我們坐在一起,卻并不是一次集會也不是一個有組織的集體。我們是一些臨時的聚集者,到最后我們會帶著各自的藥逃走,消失在門診大樓外面的馬路上。
三
我是一個看過精神衛(wèi)生科醫(yī)生的病人,疑似患有失眠癥、憂郁癥、焦慮癥以及自閉癥等等尋常日子里人們并不以為病的諸多癥狀。最近的狀態(tài),就和那種不想說話不想出門不想見人的自閉癥兒童一樣。我算是進入自閉癥中年了嗎?我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尤其是需要打招呼需要應酬需要和很多人說話的地方;我不喜歡開會,于是得罪了抬舉我往人前面站往臺子上站往聚光燈下站的朋友;我不喜歡參加婚禮葬禮頒獎典禮,于是傷了親友們的心;我還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于是喪失了擴大朋友圈的機會進而失去了很多社會關系……然后,我就變成了一個越來越不合時宜的人,一個社會功能退化、無害但也無用的人,一個脫離了群體性高級趣味的人,一個形而下的居家男人。偶爾我還會莫名地擔心自己,某一天醒來會像卡夫卡的格里高爾那樣變成一只大甲蟲,或者像菲利普羅斯的凱普什教授那樣變成一只乳房。然后,整個世界完全不一樣了,迅速進入彼德·漢德克的《顛倒的世界》:“我沒張開眼睛,眼睛卻張開了我;我沒聽聲音,聲音卻在聽我;我沒吞水,水卻在吞我;我沒抓東西,東西卻抓著了我;我沒脫衣服,衣服卻脫掉了我;我沒勸自己聽話,話卻勸我擺開自己;我向門走去,門閂按住了我。卷簾升起了,卻變成了黑夜……我還看見麻雀在向槍射擊;我還看見絕望者幸福……”我很快就會變成幸福的絕望者嗎?
那天從精神衛(wèi)生科出來,我握著一張沉甸甸的處方,心情沉重地走向藥房。我覺得現(xiàn)在取了這個藥,我就是一個名符其實的精神病人了。這個處方是一個界線,是棋盤上的楚河漢界,把我的精神狀態(tài)分成這邊和那邊,這個國和那個國,昨日之正常的我和今后之精神病的我。我覺得在走向藥房的這一小段時間里,我的精神正在分裂,有一個果核在我的頭腦里正在開裂,我能看見一部分是好的,而另一部分似乎被蟲蛀了。人們通常用“腦子進水了”來說某某頭腦不夠用不正常了,那一刻我覺得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腦子被蟲蛀了。我的腦子被蟲蛀了嗎?我仍然能夠如此清晰地進行思維,是不是說明我腦子還好,但腦子和精神似乎又并不是完全重合的概念。那么,是我的腦子好著,我的精神不大好了?而精神又在身體里的什么地方呢?精神在心里,精神是心理?精神屬于心理?
在藥房的窗口前面排隊取藥的時候,我看著排在前面的人,我觀察旁邊那幾個隊伍里的表情,我猜測他們大概都有什么病。不過這注定是徒勞的,我不可能知道他們有什么病,就像他們不知道我有什么病一樣。我們在一起,我們是一些如此正常的病人,有著不一樣的憂慮和恐懼。是的,恐懼,我突然意識到,我是被病嚇出病了。我把自己嚇出了心臟病,然后又因為對心臟病的恐懼(其實是對死亡的恐懼吧),又把自己嚇出了精神病,失眠、憂郁、焦慮、自閉,在“生病了”的路上馬不停蹄一路狂奔。現(xiàn)在終于來到了藥房的窗口,我來取我的藥,顯然我得慶幸我還不至于無可救藥。
我不得不承認,我被那個藥的說明書嚇著了。我從藥房里拿到兩樣藥,一盒是我熟悉的安眠藥,另一盒我反復念了好幾次才把那個藥名讀順,那是一種在波多黎各生產、由美國包裝銷售的進口精神藥物。我非常不愿意說出它的名字,并非是擔心有廣告嫌疑,而是那個藥名對我意味著恐懼,因此,我避之唯恐不及。我確實是被這個藥盒里面的說明書嚇著了,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那個藥物說明書治好了我的病——我的精神上的毛病,我的憂郁癥、我的焦慮癥、我的恐懼癥——恐懼治療了恐懼,這是不是有點諷刺?或者,這是不是有點什么深刻的心理原理或者哲學道理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我此生迄今為止見過的最長的藥物說明書,說明書展開大概有四張A4紙大小,上面的漢字比五號字的四分之一還要小一些,大概是5磅或者6磅的字符,密密麻麻地印滿了紙張的兩面,我粗略估計了一下,最少也有兩三萬字吧。我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下去,從藥理到適應癥再到不良反應、注意事項、藥理毒理……尤其是不良反應部分,閱讀過程中,先是頭上在冒汗,然后全身幾乎都要濕透了。這個原本是要用來解決精神問題的藥,也有可能導致癲癇,可能讓我發(fā)瘋,可能引起自殺,可能出現(xiàn)幻聽幻視失語,可能引起腸胃肝臟心臟神經出現(xiàn)某種不可預料的不適,等等。我覺得如果我沒病,吃了這個藥不是會死就是從此一病不起,而且不知道會得什么病、會從哪里病起。面對這個藥,我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恐懼之中。
吃,還是不吃?這個問題已經等同于哈姆雷特的問題:“生存,還是毀滅?”
我頹然而坐,但答案是明確的。吃,還是不吃?我再次向我的做心理康復治療的醫(yī)生朋友請教?!澳悴贿^是一點點輕微的憂郁和焦慮而已,這其實也算不上什么病,你吃這個藥干什么?睡不著的時候吃點安眠藥就行了,你什么問題都沒有的?!彼妮p描淡寫讓我感到非常羞愧。我羞愧于自己的脆弱,羞愧于自己的恐懼,進而羞愧于自己對疾病的想象,我覺得本質上其實是自己對健康與疾病絕對對立性的理解。健康王國和疾病王國在人的身體里并不是兩個畫出了清晰邊境線的國家,而是管理著我們自己身體這個國家里的兩套人馬罷了,它們的力量或許會此消彼長。正如蘇姍·桑塔格所說,我們只是拿著健康和疾病這兩本護照的公民罷了。既然如此,又何必恐懼?當我們被疾病控制的時候,試著掏出自己那本健康護照,或者就可以嚇退那個讓自己不舒服的家伙。
我不想進入那個嚇人的藥品說明書所描述的可能的境地。我聽從了朋友的建議,沒有吃那個來自遙遠地方的藥。我只是需要好好睡覺。我告訴自己吃飽睡足就沒事了,雖然我仍然不喜歡開會,不喜歡應酬,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不喜歡去熱鬧的地方,不喜歡參加婚禮葬禮頒獎禮。盡管這可能被描述為自閉、憂郁、焦慮、孤僻,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每個人,不都會有這樣的時候嗎?疾病有時候就是一種說法、一種看法、一種觀點,在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們完全可以表示不同意。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