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

風鈴花

好像天空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啟幕

為接收另一個宇宙的聲音，接通福音

樹上掛滿了風鈴，不停搖動著方位

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上去，是無數(shù)個燈籠

為我們平凡的生活烘托一種光的希望

內(nèi)心枯朽的人也恢復了生命的活力

而春天，如果沒有這一樹風鈴花的召喚

我們還有什么力氣與死亡抗爭

對自己還有什么熱烈的期待

在名古屋機場

——贈佐藤·普美子

為什么是下雨而不是下雪

為什么下得一時白一時黑

為什么要想到川端康成

想到神奈川的參天大樹之下

溫泉正冒著熱氣淙淙流淌著

流入一首被誤傳的唐詩里

是的，如果航班延誤到深夜

雨中也許會開出幾朵水仙來

詠懷一二

我?guī)缀鯊氐淄袅?/p>

六歲還是七歲掉落的第一顆牙

忘掉綠格作文本上曾描寫過家鄉(xiāng)

忘掉榆樹上的麻雀，黑壓壓的一群

還有夾在兩輪明月間的梅花書箋

我忘掉了整個八十年代，小鎮(zhèn)照相館

泥濘的馬路，風雪中的一盞燈光

……對不起，一切都已被我遺忘了

我像個白癡，身上叮滿了牛虻

窗外

花池里有一棵不太高的山楂樹

春天開出白色小花后就被濃陰遮蔽

被忘卻，獨自悄悄結(jié)出一串串山楂果

現(xiàn)在卻光禿禿的，可有可無

果實的美和葉子的美被挪作他用

三棵黑體國槐，已經(jīng)高過五樓

我剛搬來那會兒它剛及三樓

我常常與之隔窗相望，雨天別有滋味

夏日，也曾在樹下看樹冠蓋滿天庭

免費的綠色教育，待明年重續(xù)

房后一棵柿子樹掛著三十七個柿子

如三十七個落日，掛在廚房窗上

修辭著三餐，那個走過去的人是贊美者

還有幾棵楓樹，前些天仍紅艷如爐

我偶爾窗前觀望，偶爾產(chǎn)生聯(lián)想

每天都有幾只山喜鵲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也有野鴿子和啄木鳥。我還目睹過

小刺猬，至少三次，在墻根草叢里窸窣

此外，就是只坐過一次的橘色長椅

像被擱置的小船靜靜泊在角落里

夢中的鏡子

昨晚一直在夢一面鏡子

它先是被我平放在一個工地某處

地基水泥橫梁附近，周圍沒有施工者

我轉(zhuǎn)過身去，它就碎了

不知為何，我又重新?lián)Q上一面鏡子

安上牢固的鏡框，原色松木框

把它放在原處，穩(wěn)穩(wěn)地放在原處

我剛轉(zhuǎn)過身去它又碎了

我再次換一面鏡子，重新安裝鏡框

放在工地平臺上，這次絕不該自動破碎

我轉(zhuǎn)過身去和幾個人談話，聽一個人

用英語朗誦一段文字，沒有意義的文字

他剛一開口，就聽見鏡子的裂紋聲

我無力地走過去，走向我的鏡子

它在底邊十厘米處齊刷刷地碎成一條直線

留下細細的玻璃粉末。這時我醒了

從五十七歲的一個早晨里醒來

我推開門，院子里鋪滿落葉

不遠處的地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

我踩在上面走過去

走向第一天

本能炫技

一只白蝴蝶從第十九樓的平臺上

靜止般，向下做自由落體垂降

姿態(tài)優(yōu)雅，周圍的空氣是充氣墊

重力已經(jīng)消失，沒有一點偏移

萬般輕靈，如擺脫了牛頓第三定律

不考慮是否將葬身于堅硬的地面

它從夢的邊緣，五線音符似的飛翔

從這復雜的人間，自由自在且自信

在將要摔得粉身碎骨的一瞬間

它扇動著翅膀，幽靈似的飛了起來

好像所有的墜落就是為了這陡然拉升

游戲的結(jié)尾，足夠精彩的懸念

它輕輕地落在一棵樹的花朵上

像預謀的一模一樣，精準而完美

我是唯一的見證者，我驚詫于這完美

可曾在人類危厄的命運中出現(xiàn)過

傍晚與孫文波在南海天界石閑坐

坐在海邊，任意一塊崖石上

探究潮濕咸澀空氣里的歷史觀

云的結(jié)構(gòu)，怎樣建筑起蜃樓

重塑一個瓷的王國，棲居著落日

現(xiàn)實只是細浪與巨浪的時間差

平靜的淺水區(qū)里，珊瑚的舊殘體

已鈣化為一級工藝品，如安個底座

就可以擺在自己最后的詩集之上

談論著海洋系動植物的可食性

雙葉，單細胞的，以及沒有心臟的

不遠處，正在形成一個超級旋渦

生活，還需要躲過多少次災難

船晝夜前行，浪花正翻騰不止

今年第三號臺風正在呂宋島東生成

海有難，海裂變出無數(shù)個新的海

水天盡處，晚霞傾瀉誘惑下個十年

海邊小山村

椰子樹下零星的橘紅色小樓

幾只雞鴨在土地廟前覓食或者約架

樓后的樹叢里，埋著逝去的親人

所有命運都已遵從神祇的安排

向前，第三個高岡上那棵大樹之下

是一片空地，水庫的泄洪區(qū)

長著郁郁的喬木和灌木，荒蕪而繁密

被陣風吹拂，東倒西歪中等著雷聲

我的朋友們都在遙遠的陸地上

以前要記住他們，現(xiàn)在卻在將其忘記

我已經(jīng)徹底喜歡上一種孤獨的生活

黑夜，把星星一顆顆踢進海里

山村周圍，是杧果園和檳榔林

它們不是詩意，是村民兜里的鈔票

不可隨意獲取，但我正在愛上這條山村

愛上那些血管般四處游走的樹根

流逝

這是一年中最標準的一天

照例是鳥兒在清晨的窗口啾啾不止

照例是打夯機不停歇地在工地機械工作

偶爾土著的聲音從草帽下清晰傳出

再次提醒我不要隨意進入變色龍的領地

日光的深刻未必抵得過夜晚的夢魘

夜晚，偶爾會聽見自己的骨骼聲

實際上，我過得不算好但也算不上壞

有些渾渾噩噩，又有所不甘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也是過去的一天

妄談?chuàng)碛辛艘粋€偉大而壯闊的構(gòu)思

日復一日，重復著生命的蒼白與平庸

嘗試過革新，就像鐵匠打制無用的馬掌

只有當椰子從椰子樹上掉下來

咚的一聲，好像是砸痛了麻木的大地

一個瀕死的老人被120救護車拉走

鄰居們的臉更加接近干涸已久的河床

讓人失去在人間揚帆遠航的興趣

大家只是談論天氣何時結(jié)束難耐的炎熱

露出并不好看的牙齒和一種小偷的私心

時光都是剩余的，樓房成排如是遺址

現(xiàn)實的沉重和神圣被風化成慘白的墻面

面對它們就是面對已抽離的靈魂

我坐在陽臺上，很難說是一個詩人坐在

那里

而大號垃圾桶卻收留了生活真實的證據(jù)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