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
這些年,常??匆娪腥嗽谖恼吕镔|問:“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
中國人會生氣,敢生氣,也曾經怒不可遏?!暗責o分東西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一齊怒火炙心的時候,也曾使“山岳崩頹、風云變色”,一個人忍無可忍的時候,也曾“忘其身以及其親”。
遠者固無論矣,以我及身所見所聞,中國人為了"華人與犬不得入內"而生氣,為了揮動東洋刀砍掉中國人的腦袋再哈哈大笑而生氣,直氣得開著大卡車沖進黃浦江,氣得把一排木柄手榴彈綁在前胸后背往坦克底下鉆。
中國人也為了從香港到重慶的飛機上有一只洋狗而生氣,也曾為了莊稼漢沿街叫賣他的小女兒而生氣,直氣得拋下老婆孩子遠走高飛、隱名埋姓,二十年后再回來清算他的親族鄉(xiāng)黨。
中國人生了氣,有時像滾水,有時像火山。抗戰(zhàn)軍興,中國人蓄怒待發(fā),出氣的對象有變化,先對外國,后對本國。
許多事我或在局外、或在局內,許多人我或者理解、或者迷惑。許多人,包括我在內,我們不知道何時、何故發(fā)生這種載舟覆舟的變化,我們不是秋風未動蟬先覺,而是秋風已動蟬先落。
原來人的情緒那么不可測,后果那么不可預估,許多人這才修心制忿。
1982年,我對中國大陸展開了連續(xù)四年的通信搜索,向“隔世”尋找我“前生”的舊識。那時,中國大陸的經濟繁而未榮,要他們花兩元人民幣回一封航空信是個負擔,我到集郵商店高價買進郵票貼在信封上,打好通信地址,把信封一個一個寄給他們使用。
那幾年,我?guī)缀趺刻焓盏接纱箨憗淼男?,補足這本書需要的資料(抗戰(zhàn)生活),也為我寫下一本書提供助力(內戰(zhàn)經驗)。50年了,經過那么長的戰(zhàn)爭和那么多的政治運動,舊人怎會仍在原處?不錯,內戰(zhàn)期間的大遷徙,戰(zhàn)爭停止后的大整肅,他們在數難逃。
他們的星球爆炸了,他們散落在黑龍江、內蒙古、新疆、青海、云南、廣西、四川,做舊世界的碎片。謝天謝地,他們還活著。種種磨難都是事實,可是他們活了過來。謝天謝地,外面風傳的大滅絕并未發(fā)生。
我把他們的名字牢牢地記在心里,寫在日記里,保存在通信的檔案里,但是不必寫在這里。我還需要閱讀。我讀戰(zhàn)史、方志、名人的回憶錄,我從那些書里沒找到多少可用的材料。我說過,我關懷的是金字塔下的小人物,貼近泥土的“黔黎”,歷史忽略了他們,不愿筆生花,但愿筆發(fā)光,由我照亮某處死角。人活著,好比打開一架攝影機,少年時底片感光,不曾顯影,一直儲存著,隨年齒增長,一張一張洗出來。種種昨日,作成了一個人,這人憑天賜的基料作成了一卷或幾卷書,這一生算是“還諸大地”。
米蘭·昆德拉說“回憶是依稀的微光”,我的回憶“在我大量閱讀有關史料之后”是望遠和顯微。
克莉斯蒂說“回憶是老年的補償”,我的回憶“在我洞明世事練達人情之后”是生命的對話。
有些中國老人怕回憶,如果他是強者,他有太多的孽;如果他是弱者,他有太多的恥,兩者俱不堪回首。他的回憶錄不等于回憶。
有些事情我還得仔細想。
生命不留駐,似光;不停止,似風。山川大地盡你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浮云。”實際上也帶不走,連袖子也得留下。不能攜帶,只有遺留或遺失,這是生命的特征。
選自《怒目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