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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蘋果樹

      2021-03-24 11:01尹學蕓
      花城 2021年1期
      關鍵詞:蘋果樹大樹

      尹學蕓

      1

      作為一個平原洼區(qū)的孩子,如果七歲之前還沒吃過蘋果你千萬別見笑。事實是,大樹十四歲才第一次看到橘子,那是去省城的醫(yī)院去瞧心臟病,同室的病友擺弄兩個圓圓的黃溜溜的東西。他問那是什么,人家告訴他,這是南方產(chǎn)的水果,叫橘子。說完,扔過來一個。他伸手接住,剛想咬,人家告訴他,得剝皮。

      “我的左心室有個洞,既然能活過來,就證明問題不大。這是省城的醫(yī)生說的?!被貋碇?,他興沖沖地去鄰家,把橘子拿給劉蘋看。大樹的臉色緋紅,但與過去的瘀青比,已經(jīng)好看很多。劉蘋正在繡花,纖細的手指捏住繡花針,黃色的絲線用小手指挑起來,繡的鴨子已經(jīng)會鳧水了,可劉蘋說,那是鴛鴦。

      “鴛鴦是什么?”

      “也是一種鳥?!?/p>

      “你見過?”

      劉蘋搖了搖頭。大樹沒見過的東西她也很少見,他們活動的半徑都差不多。反而是,大樹去了一趟省城,比劉蘋多了見識。

      繡花樣子都裝在一只紙盒里,外面包著粉連紙。粉連紙上寫著“鴛鴦”兩個字。這是一個知青的遺物。知青因為返城不成上吊了,她的東西就都被大家瓜分了。有人搶衣服鞋子,有人搶襪子帽子。一個紙盒子沒人要,被劉蘋媽媽悄悄撿了來,里面裝滿了花樣子。這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劉蘋還小。幾年后劉蘋翻騰雜物時找出來,愛死了那些紙上花。開始是學著畫,后來是學著繡。干枝梅,紅牡丹,綠荷花上站一只蜻蜓,也不知那個知青腦子里有多少古怪想法。劉蘋覺得那兩只鳥小巧而又俊逸,便比照著花樣子畫了下來。她急于想知道繡出來的鴛鴦什么樣,已經(jīng)忙活好幾天了。三天前,大樹去省城了。是老姑父臨死留下話,讓他去省城的大醫(yī)院看看。大樹生下來心臟就跟別人不一樣,就像長在了胸脯外邊,跳起來地動山搖,連炕都跟著撲騰。他自打會吃飯就開始吃藥,走起路來鳥悄鳥悄,像條百足蟲。他老姑父是鄉(xiāng)醫(yī),經(jīng)常背著藥箱出入他們家,斷定他活不過八歲。大樹的事,這一條街的人都知道。偶爾看見大樹挪蹭著走出來,人們的眼神里都裝滿了悲憫。八歲那年,大樹果然一病不起,心臟忽然不跳了。他直挺挺躺在炕上,家里人都以為他再不會醒了,趕緊找木匠打棺材,里外三新鋪的蓋的都裝進棺材里,大樹突然從屋里走了出來,到水缸邊,喝了一瓢涼水。

      打那兒以后,大樹就像吃了仙丹,竟一日好似一日。

      他看著劉蘋的手,那指頭纖細得像個孩童。劉蘋原本也是個細胳膊細腿的人,只有眼睛又大又黑。因為缺少光照,皮膚細白得像砂紙打磨過的一樣透亮。歇了手里的活計,劉蘋拿起橘子看了看,發(fā)現(xiàn)跟手里的絲線顏色差不多,就在鴛鴦的前方繡了一個。劉蘋左比量右比量,她穿針引線的樣子相當迷人。一個圓溜溜的橘子很快就誕生了,旁邊用綠線繡了水草,橘子就像從水里生出來的一樣。

      “橘子是長在樹上么?”

      “估計跟蘋果樹差不多?!?/p>

      “蘋果樹會不會是公的?”

      “樹有公母么?”

      窗子支了起來,一方天空豁亮亮地映入窗框,一群燕子不緊不慢地飛。他們稍微側下身子,就看到了兩個院子中間的那棵蘋果樹,已經(jīng)有大搟面杖粗了。六年前它還只是棵樹苗,像根小手指,被高景闊從山里挖了來,栽在了兩家院子中間。那里原先栽著籬笆墻,爬著的綠秧棵開著黃花和白花。黃花是倭瓜,白花是瓠子,成群的蜜蜂圍著它們笑。籬笆墻不延年,每年新的玉米秸稈收回來,都要重栽一遍。今年你栽,明年我栽。后來兩家都懶得弄了,發(fā)現(xiàn)不栽籬笆墻院子反而顯得闊大,兩家有點像一家。大樹媽抿著嘴笑,說以后說不定就是一家人呢。高景闊栽那棵蘋果樹時也這樣說,將來結了果子,你們那邊的你們吃,我們這邊的我們吃。

      “它啥時長蘋果?”

      劉蘋比大樹更關心這棵蘋果樹,她想知道這棵蘋果樹結的果子什么樣。是紅的,還是綠的;是大的,還是小的;是酸的,還是甜的。劉蘋不是嘴饞,她就是有些好奇。

      “我爸說,只要四五年……可它今年已經(jīng)六歲了?!?/p>

      大樹一點也不關心蘋果樹,他什么也不關心。他經(jīng)常習慣性地用只手捂著胸腔,怕那顆心臟跳出來。他只關心這個。明明知道它跳不出來,可還是要下意識地捂。萬一跳出來落在地上呢,那會摔碎的。這話打小就聽費淑蘭說,當媽的可不會嚇唬他。蘋果樹三歲的時候開花了,只有寥寥幾朵。五歲就開得熱鬧了,在光禿禿的院子里,像云霞一樣耀人眼目。劉蘋像只蝴蝶圍著蘋果樹轉,一天不知要出來多少次。大樹隔窗望著劉蘋,劉蘋穿一件粉色的罩衫,一根辮子從腦頂編下來,光溜溜的都是細碎的花。她就是那么手巧。罩衫是她自己做的,領子縫成了荷葉邊,袖子收了緊口,但袖筒像灌了風一樣鼓脹。要過很多年,這種款式才會成為流行。如果光看上身,她就像一個花仙子。一張臉粉白,像蘋果花一樣明艷。只是,她走路晃得厲害,因為小兒麻痹的緣故,右腿的肌肉早早萎縮了,走一步,歪斜一下。劉蘋看不到大樹在觀察自己,她眼里只有蘋果花??上切┨O果花只是謊花,一個果子都沒有結下,讓人一年一年地指望落空。

      “這個鴛鴦真好看,送給我吧?!?/p>

      “送給你做什么用?”

      “我收著?!?/p>

      劉蘋搬動自己的一條腿,夠窗臺上的針線板,把針插了上去。這個橘子她是第一次沒比照花樣子繡,只是個大概齊,她自己并不滿意?!皥A不圓、扁不扁的……以后繡了好的再送你?!眲⑻O說。

      一個沒注意,高大樹把鴛鴦?chuàng)屌芰恕!拔揖鸵@個?!彼吪苓呎f,“那只鳥像你!”

      2

      高景闊去山里拉沙子時認識了一個半仙。半仙一只眼,戴一副小圓眼鏡。別人裝車熱火朝天,半仙湊過來,點著高景闊的鼻子說:“你家有個病孩子,活不過八歲?!?/p>

      連這也知道!高景闊很吃驚,連忙把半仙拉到背風處,給他卷了一支煙。半仙卻擺手拒絕。他說煙是不潔之物,不能入他的口?!澳阋采俪?,會把腸子熏黑的?!?/p>

      “你咋知道我有病孩子?”

      “你面相帶出來了。”

      “知道他活不過八歲?”

      “有法破。你想不想破?”

      那還用說!高景闊翻遍衣兜,摸出來兩張5塊錢,塞到了半仙的衣兜里,讓他買瓶酒喝。半仙佯裝聽不見,臉朝向天空,掐著指頭算,說你栽棵蘋果樹吧,我給你畫個符,你在樹下燒了。只要樹活著,你兒子就不會死?!坝涀?,逢孩子‘八歲那年燒,八歲、十八、二十八連燒三年,符能保佑他一輩子。”

      蘋果樹長在半山坡上生產(chǎn)隊的果樹園子里。隊里人都知道來拉沙子的山外人家有病孩子,高景闊趕車,還有個跟車的,是個碎嘴子,瞅準機會專愛跟人顯擺。車還沒裝完,罕村的稀罕事早被他傳遍了。隊長領高景闊在果樹園子里轉,讓他隨便挖,需要哪棵挖哪棵。高景闊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平原沒有蘋果樹,這樣的園子他也是第一次見,看哪棵果樹都稀罕。正是早春的季節(jié),蘋果樹都還在冬眠。他不敢挖大樹,怕栽不活。他三個兒子,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大樹是老小,也是個寶,他不敢掉以輕心。最后挖了一棵手指頭粗的,帶了好大一坨土。他反復問隊長能不能活,隊長說,除非你故意讓它死,它都死不了。送走高景闊,隊長給自己卷了根煙,朝半仙招了招手,半仙乖乖掏出了5塊錢,雙手捧著給了隊長?!斑@山外人也傻,居然讓你糊弄?!?/p>

      “我是給他家孩子免災呢?!?/p>

      “屁。”隊長說,“你那點本事我不知道?”

      過了十八歲生日,高大樹變成了一個壯實的小伙子。那顆心臟似乎也長進了胸腔里,高大樹甩開膀子走路時,想起來才摸一摸。姑家的表姐衛(wèi)校畢業(yè)也做了醫(yī)生,正月來給舅舅拜年,說父親當年那些利多卡因、普魯卡因胺救了表弟的命?!八粤擞幸话爬鸢??”表姐的言外之意是,表弟吃藥從沒花過錢,都是父親接濟的,這值得一表。表弟的病好轉有父親一份功勞。可費淑蘭不這樣看。她是高大樹的媽。“是那棵蘋果樹顯靈了。八歲人差點死了,燒了一回符,人就緩上來了。今年又燒了一回,病都好差不多了?!辟M淑蘭越來越覺得高大樹的病可能是讓姑父誤診了,否則他為啥臨死才讓大樹去省城的大醫(yī)院?大醫(yī)院的大夫一看,原來左心室有個洞,但問題不大。若是有事情,人應該早就不在了。“不過,高大樹能活著是個奇跡?!贝蠓蛘f。

      早知道是這樣,那些藥也許根本就不用吃。費淑蘭這樣理解。

      表姐要看符長什么樣,費淑蘭從柜子的抽匣里小心地取出一個報紙包。報紙已經(jīng)泛黃,那些鉛字都有些灰頭土臉。費淑蘭說,已經(jīng)燒了兩個,還剩最后一個,要等大樹二十八歲的生日再燒。其實就是幾個疊加的半圓球體,兩端各有縫隙。按照當年半仙的說法,這是讓仙界給大樹留條路走,那些仙家都聽這張符的,其實也就是聽半仙的。紙是粉紅的,又脆又薄。上面的墨跡卻很黑。費淑蘭小心翼翼地展開,表姐勾了一眼,不屑地說:“這明顯是騙子的勾當,都啥年月了,你們還信這些。”

      “不信這些信啥?”

      “這都能治病,還要醫(yī)生干什么?!?/p>

      “我就沒見醫(yī)生把啥治好過?!辟M淑蘭突然有些沒好氣。

      表姐半天沒吭聲。費淑蘭覺得奇怪,一抬頭,見這丫頭橫眉立目,樣子像是要吃人。費淑蘭趕緊說:“他又沒騙啥,還送了棵蘋果樹。讓你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騙子?”費淑蘭往窗外指,寒冬臘月,蘋果樹只有光禿禿的枝條,與別的樹木無異。表姐卻沒往那里看,她不接受指責。費淑蘭的話傷害了她,甚至傷害了她的父親,這讓她尤其不能容忍。這個年輕的護校中專生,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往事。她的鄉(xiāng)醫(yī)父親年復一年往這里奔,就是為了大樹這顆小心臟,一年要搭進來很多錢。沒想到人家是這樣的想法。你沒把啥治好過。大樹能活過八歲,都是符的功勞。委屈越聚越多,眼淚像珠子一樣往下落。終于覺得忍無可忍,表姐掄起書包背在肩上,哭著跑了。高景闊在廚房打理豬下水,聞訊用胳膊肘挑開了門簾,問咋回事。費淑蘭坐炕沿上嘆氣說:“我說這符能治病,人家不愛聽。”高景闊說:“趕快收起來,沒事兒你倒騰它干啥,小心弄壞了?!辟M淑蘭嘟囔:“那丫頭非要看?!彼⌒牡匕逊茫熘弊油鹤永锟?。大樹搬了一塊煤走進了院子。東邊的國道上有拉煤車,會有煤塊掉下來。大樹經(jīng)常去踅摸,每每都有收獲。大樹問,我表姐咋走了?她咋不吃飯?費淑蘭說,她嫌咱家的飯不好吃。

      醫(yī)生表姐不知道,符能治病的事,不單舅舅一家相信,罕村許多人都相信。大樹的生日是農(nóng)歷八月二十四,高景闊八月十五沒在家里過,他在山里看沙坑。那個地方叫白板,不僅長果樹,還有很多沙子。城里正建高樓大廈,沙子供不應求。高景闊受早年拉沙子的影響,找到了當年的隊長,把白板村的沙坑包了下來,每年交一萬二。眼下隊長已經(jīng)是書記了,曹書記。那個半仙早得道成仙。用曹書記的話說,他給高景闊畫了符不久就升天了。他一只眼,又是光棍一條,在這個世界無??上?。有天半仙對家里人說,快給我準備行頭,明早有車來接我。家里人沒當回事,可轉天早晨扒拉腦袋腳動彈,最后一口活氣已經(jīng)游走了。

      高景闊在這山里待了三年多。各種大大小小拉沙子的車輛都奔他來。他跟書記關系處得好,經(jīng)常去他家吃吃喝喝。當然,高景闊從來不空手,兩條煙、一包茶,都是他從大城市買的稀罕貨。有時他也跟拉沙子的車進城,到工地看看都缺啥,順便會會關系戶。他進城也不空手,沙子里埋了果筐,蘋果、安梨、山里紅,都是書記家的山貨,高景闊都不上秤稱,總是隨手給幾張鈔票。這些山貨給城里的包工頭,包工頭再輾轉運回家。城里人都叫他高老板,山里人也學著這樣叫。三年時間把一座山都要掏空了,山里人突然醒過盹來。曹書記有天晚上請他喝酒,刻意把自己灌多了,也把他灌多了。曹書記結巴說,山是白板的山,車是人家的車,你咋能從中賺到錢。這三年你賺了不老少吧?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眼仁斜到眼角。他怎么可能喝多,兩人喝多都是裝的。他說我在這兒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白板村發(fā)家致富。白板村對我有恩,我家蘋果樹枝繁葉茂,那是我兒子的一條命呢。曹書記看著他,險些讓他說服。高景闊又說,村里人裝車卸車,每天都能掙幾十,這三年,家家都富裕了,別村哪有這好事?曹書記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別的村沒沙子,只有白板這山窩里有沙子。那沙子黃燦燦像金子,是沙子中的極品,運到城市肯定能賣大價錢。高景闊扯起脖筋說,這大山連成片,想找沙子哪兒沒有?好多地方請我我都不去。曹書記還是搖頭,說這山毀了要遭子孫罵,那些松樹都是爺爺輩,這山掏空了它們就沒了根基。高景闊終于不耐煩了,伸手去摸衣兜,掏出來一把綠票子,說這些都給你,我明天撤攤子,行了吧?

      高景闊八月十五沒回家,就是在找新沙源。人家都笑話他,說真以為山里人都像白板村人那樣好糊弄,把沙坑白白送給你?跑了幾個地方一無所獲,他回家一心一意給兒子過生日。他跟費淑蘭商量,大樹今年的生日不同以往,滿了十八歲,今年該燒符。過了十八歲就是大人了,這病要好了,就得想著成家立業(yè)的事了,蓋房,娶媳婦。費淑蘭也為這個事著急,說這病要好了,就得讓全村人都知道,否則,誰給你當媒人?高景闊指了指鄰家。費淑蘭一撇嘴,說這病要好了,還能要個瘸腿的?高景闊不說話了。兩人合計這生日要大辦,燒符要當著村里人的面燒,要讓大樹給蘋果樹磕頭,搞得鄭重其事。高景闊總是比別人辦法多,早早在蘋果樹上拴了紅布條,做廣告,買了幾頭豬的上下水。高景闊愛吃這口,就覺得別人也愛吃。左右鄰家的盤碗飯桌都被借了來,擺了一院子。劉亭玉從山西回來了,坐了六小時的火車。他在那里的電力廠工作,穿一身勞動布的工作服。過年都沒回家,卻讓高景闊的一個電話叫了回來。鄰居辦大事,他也看得重。魏春芳則早早戴了圍裙套袖過來幫忙。她的圍裙是長身,一直拖到腳面,上面一個油星也沒有。她用堿面打理那些上下水,高景闊總叮囑,少放堿,不能洗太凈。洗太凈了就差了味道。那種葷腥氣熏得魏春芳干嘔,費淑蘭用膝蓋拱了她一下,說不吃才是本事。

      劉蘋隔著窗看他們辦席面。她不吃豬大腸,也拒絕參與場面和熱鬧。費淑蘭喊了她好幾次,她也沒出來。她倚靠窗臺坐著,看著高大樹可笑地穿件黃馬褂對著蘋果樹磕頭,屁股幾乎撅到了天上。太陽明媚地照耀著圍觀的人群,人們無一例外地兩手摟著臂膀,臉上都是木然。費淑蘭回了一次屋,拿來一個報紙包。劉蘋就知道這是要燒符了。她換了一下角度,在病腿底下塞了個枕頭。就見費淑蘭打開了報紙包,拿出了一張紅粉紙,在蘋果樹下點著了?;鸸廛f起的一剎那,費淑蘭虔誠地跪下了,高景闊也跪下了。他是大個子,就像在半空中落下了膝蓋,撲通一聲,震得塵土飛揚。有幾個人受了感染,跟著跪,外圍的人便有些不知所措,埋著頭跪。劉蘋有些吃驚。一片黑壓壓跪著的人群,有點超出劉蘋的想象。她尋找母親魏春芳,她的長圍裙很打眼。她躲在一個人的身后悄悄跪下了,有點害羞的樣子。然后,就剩下了父親劉亭玉,他身上的工作服與眾不同。劉蘋以為他不會跪。他惶惑的樣子像一只離散了羊群的羊,前后左右看,仍是不能確定。他先跪下了一條腿,然后又跪下了另一條腿。劉蘋氣鼓鼓地想,如果自己在現(xiàn)場會不會跪。我不跪。我為什么跪?這些把戲跟我沒關系。她心底總覺得大樹蠢,是個蠢小孩。她比他只大九個月,卻能哄著他玩,她說啥他信啥。她說外面有鬼,他就連門也不敢出。夏天下大雨,大人們都去搶場了。雷電滾過來,劉蘋說妖怪來了,大樹就往她的懷里鉆,讓她的衣襟堵住耳朵,似乎妖怪就不存在了。私下里她就叫他蠢大樹,讓你跪你就跪?她氣著氣著又笑了。就當看戲吧,她對自己說。人們都陸續(xù)站起了身。劉亭玉站得比誰都快。劉蘋眨眼的工夫,他已經(jīng)若無其事了。高景闊的臉上都是喜氣,就聽他說,好了,好了,喝酒,喝酒。場面有些亂,人們都在搶凳子,塵土飛了起來。麻雀似乎都被嗆到了,邊飛邊打噴嚏。有個小孩子因為沒有搶到凳子哇哇地哭,被他媽抱起來放到了自己的腿上。豬大腸的氣味在空氣中氤氳,粘著塵土的顆粒,像冰雹一樣往下掉。劉蘋沒開窗子,這是她想出來的。一眨眼的工夫,高大樹不見了。又一眨眼,高大樹鉆進了屋,端著的盤子里有一只冒著熱氣的雞趴著,腦袋別到了胸腔里。大樹說,你趁熱吃。劉蘋說,快端回去,這雞都是有數(shù)的,一桌一只。大樹腆著胸脯說:“有數(shù)怕啥?又不是別人家的。”擱下便匆匆走了。劉蘋抿嘴笑了半天,蹭下炕去洗手,早起沒吃飯,她喜歡吃雞翅膀。

      連續(xù)幾天的時間,罕村人都來參觀蘋果樹。他們覺得,蘋果樹葉片厚實碩大,綠得不可思議。平原上輕易看不到這么豐茂的樹種。平時他們并不在意,這時候看,便覺得威武得難以言說。難怪高大樹的身體越來越好,這是有連帶關系的。關鍵是,它還不長蘋果。高大樹是男的,可不就不會結果子!關于樹有沒有男女的問題,罕村人進行了熱烈討論。有人說沒有,就像榆樹都生榆錢,從沒聽說過要分男女。可有人說,玉米、高粱都分男女,有的不長糧食就長黑稔頭,被人撅了甜棒,那分明就是男的。鄉(xiāng)村的許多問題都很哲學,答案都似是而非。熱鬧勁慢慢過去了,有人帶了香火來請?zhí)O果樹保平安,那人叫楊八姐,五十幾歲,腦后還編根小辮子。她的兒子開飛機,供品居然是外國產(chǎn)的酒心巧克力。大樹拿來給劉蘋吃,劉蘋正色說,這不是我們吃的,快放回去。大樹乖乖放回了樹底下,那里有兩塊磚頭搭一塊木板組成的香案。后來,這些巧克力讓費淑蘭吃了。費淑蘭說,神吃過了人吃,供品對人身體好。就是太甜了,有一股酒糟味。

      3

      高大樹的身體確實是好了。他給砌磚師傅打下手,鋤泥一點不累。后來他也學會了砌磚。村里人發(fā)現(xiàn),高大樹手很巧,眼還有準頭。砌磚不用吊線,比人家吊線砌得還直。只是他越來越像悶葫蘆,不愛講話。人家問三句,他好歹能答一聲,就知道埋頭干活。他大哥二哥都隨爹,是鬼機靈。一個是豬經(jīng)紀,一個會測量,整天跟縣里的測繪隊東跑西顛。所以人們都說,大樹吃了這些年的藥,把自己吃傻了。

      高家的富裕在罕村無人能比。高景闊接連起了三層大房,在村里呈三足鼎立狀。這也是請了風水先生給把的脈。老大屬虎在東南角,老二屬龍在西南角。這里面的講究,高景闊諱莫如深。風水先生是鄰縣人,是個精瘦精瘦的小老頭,長一張倒三角臉,胡子只長了幾根,又稀又長。他在街巷穿梭的時候誰都不看,燈籠褲像灌滿了風,被兩只腳帶動著左右搖晃。村里也有人想請風水先生看看陰陽宅,先生理都不理。據(jù)說,除了高景闊,連村主任都請不來他。高家三個兒子各一所大宅院,大樹的房子尤其高,一下就把西街坊壓下去了。西街坊就是劉蘋家。起房子時,明知道劉亭玉沒想法,高景闊還是找了他,問要不要一起翻修新房。劉亭玉一梗脖子,說住金鑾殿也該干啥干啥,有錢不擱房子上。

      你擱哪兒?高景闊略帶嘲諷地問。

      吃了穿了抽了,擱哪兒也比擱房子上強。劉亭玉振振有詞。

      高景闊知道,劉亭玉其實是翻修不起。他外出做工是沾姨夫的光,他姨夫在電力廠當副廠長,有些活計需要臨時工,就把他招了去。劉亭玉本質(zhì)上也是個孱弱的人,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嘴里卻是能拽文嚼字,腦子里盡是稀奇想法。他做工掙有數(shù)的幾個死工資,愛給老婆孩子買花哨。魏春芳總能穿得時尚。時興滌卡時買滌卡,時興的確良時買的確良。劉蘋愛繡花,使的用的都是劉亭玉從山西郵過來,各色絲線一郵就是一大包。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帶吃的,自己留一份,送高景闊家一份。劉蘋繡了很多年的花,門簾子上上邊是干枝梅,下邊是鯉魚跳龍門,中間還繡了一大片黃麥穗。連毯子上、褥子上都被她繡了芍藥和牡丹。用鄉(xiāng)親們的話說,純屬糟蹋東西。

      劉家就生了劉蘋一個女兒,把劉蘋像朵花似的養(yǎng)著。罕村人提起這一家人就犯愁,說他們的日子過得就像有今兒個,沒明兒個的??此麄儗碚k。

      魏春芳跟村里的女人不一樣,她是高中畢業(yè),愛讀書看報和寫信。村里人經(jīng)??此弥b得圓鼓鼓的信封去郵局,臉上有一抹羞澀的笑。鞋底都是白的,走起路來像翻蹄亮掌一樣。她多少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看人時眼球總往眼角方向挑。

      “又有啥想告訴劉亭玉了?”村里人愛打聽。

      “家里的母豬下小豬了?!蔽捍悍荚捳f得細碎,更像在自言自語,風一刮那些言語就沒了形狀。

      “啥,你說啥?”

      問話的人豎著耳朵聽,魏春芳早走遠了。

      她家的母豬是一只黑底白花的小短臉,這樣的豬一般長不大。村里人都說,豬也像它家主人一樣各色。換了別人家,早劁成殼郎豬賣給采購股了,魏春芳卻舍不得。她養(yǎng)了一年多,總算下了三只小豬。村里人想不明白,就這,有啥好告訴劉亭玉的。

      楊八姐自認為是一個辦事靠譜的人,所以她先來劉蘋家串門。她把魏春芳拉到院子里說話,劉蘋就知道,這話不宜自己聽。她把支起的窗子放下,楊八姐看了她一眼,率先朝院外走。小辮子一顛一顛的,像貓尾巴一樣。

      “真不想給劉蘋找對象?你養(yǎng)不了她一輩子,她得生兒育女?!?/p>

      魏春芳皺了皺鼻子,遇到困難她就愿意皺鼻子。這樣大的事,她做不了主。他們很少想劉蘋的將來問題,日子就是這樣過,過到哪兒算到哪兒,她和劉亭玉都是這樣想的。

      劉蘋的麻痹癥比一般的孩子要重,那條右腿一直都沒怎么發(fā)育。他們不敢想什么樣的人家能接受這樣的女孩。如果嫁得不好,就不如不嫁??傊?,她聽劉亭玉的,劉亭玉聽閨女的。

      “有現(xiàn)成的人家你們就不考慮一下?”

      魏春芳一下把指頭豎了起來,又疑惑地放下了。她問是誰家,楊八姐朝東指了指,說大樹的病好了,都能掙錢了。家境好,知根知底,這樣的人家哪兒找去?

      “他們同意?”魏春芳有些吃驚。她以為是楊八姐是受人之托。

      “這不先問你么。按說你們關系比我近……我這是怕你們把自己忘了。”

      楊八姐哧哧地笑。她是個爽快女人,小眼瞇起來,像兩彎小月牙。她兒子讀高中時被挑走當了飛行員,全縣就只這一個,縣里敲鑼打鼓來接人。她在村里說話占位置,能生飛行員的人,大家都高看她一眼。

      魏春芳想往屋里走,被楊八姐一把拉住了。她說你先別跟劉蘋說,我到高家探探口風。

      可魏春芳怎么可能不讓劉蘋知道呢,這么大的事。她有些慌急地往屋里跑,像貓被踩了尾巴?!澳惆私銒稹?/p>

      劉蘋“哼”了一聲:“是來做媒?”

      “你咋知道?”

      “說的是大樹?”

      魏春芳先不好意思了,含混說:“也不知他是咋想的?!?/p>

      “誰咋想?”劉蘋突然扎了手,血骨朵立時冒了出來。她用手擠了擠,綠豆大變成了黃豆大,但再擠已經(jīng)擠不出了??梢姺彩露加邢薅龋瑥娗蟛粊?。她把血骨朵揩去了,指肚就剩下一個紅針眼,一點血津兒也不冒。她和大樹就像一根藤上的瓜,他們之間沒有什么好說的。小時候他出不去她也出不去,就兩個人是玩伴。那個時候還有生產(chǎn)隊,父母一天不上工就沒有工分,秋后就分不來糧食。大樹曾被拴在窗欞上哭號,腳后跟被炕席蹭掉了一層皮,長大了那里還有塊疤。他們四歲的時候就整天在一鋪炕上混,劉蘋大了九個月,就已經(jīng)是小大人了。

      “你的鼻涕又出來了。你的鼻子是造鼻涕的機器么?”

      大樹也不明白,他的鼻子里為什么那么多鼻涕,人中那個地方總是團著一堆穢物。冬天棉襖袖子讓他抹得锃光瓦亮,像鐵打的一樣?!扒迫思覄⑻O的鼻子底下總是干凈的,你咋這么埋汰!”費淑蘭用一張草紙給大樹使勁一擰,那鼻頭像煮熟了一樣紅。

      “她的鼻子眼太??!”大樹終于發(fā)現(xiàn)了玄機,用手指著劉蘋的鼻子說。他把兩家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高家也把這事當個事,高景闊召集全家人開會,結果大家都反對跟劉家結親家。只有費淑蘭模棱兩可,說如果實在沒有合適的人選,劉蘋其實也不賴,除了殘一條腿,也沒別的毛病。

      老大說媽糊涂,殘一條腿就算不是毛病,這一家人會過日子么?大樹只能受連累,將來吃不上喝不上,還不得拖累大家。

      老二的看法跟老大極其一致,但看得更深刻長遠。劉家的房子還是合作社的時候蓋的,土坯墻,頂上勉強蓋了層瓦,瓦壟上長滿了景天科,遇到大風大雨可能就趴架。劉蘋殘疾倒還在其次,將來兩人結了婚,人家一家萬一搬進來,這房子是姓高還是姓劉?

      這可真是癥結所在。高景闊起先并沒想到這一層。他抽煙的手抖了一下,煙袋里的煙灰潑灑了出來。這層房他蓋得最用心,因為很顯然,名義上是給大樹蓋的,他和費淑蘭也得在這里養(yǎng)老。大樹這一輩子,離不開他的照拂。所以特意多蓋了一間,做書房。他沒有幾本書,但他愛想事。城里人買房子總把書房掛嘴邊,他理解,書房就是想事的房子。他的煙袋是酸梨根的根雕,是看沙坑時曹書記送的,摩挲得油光水滑。煙葉他自己種,自己晾曬,在簸箕里自己搓成煙絲。費淑蘭搓他都不放心,怕搓得太碎。他是罕村最講究的人,在城里吃過800塊錢的館子,那是最低消費。鄉(xiāng)下人都不知道啥叫最低消費。他不讓兒子們抽旱煙,說要與時代“接軌”。

      費淑蘭說,劉家不是那樣的人……他們家又不是沒房子。

      老大馬上說,誰不愿意住好房子?

      開會的事高大樹并不知情,他去小賣部買煙了。高景闊囑咐說,要帶過濾嘴的“石林”。但村里的小賣部沒有,他騎車去了鎮(zhèn)上。村里離鎮(zhèn)上六里地,他騎車單手扶把打了個來回。正是午后時分,路上人車稀少。路兩邊白楊樹的葉子沙沙響,大樹敞著懷,讓小風吹得心曠神怡。給他事情他都能做好,不管費什么周折。他回家時會已經(jīng)散了。費淑蘭對他詭秘地笑,他有些心虛,拿出煙來看,是帶著過濾嘴。

      “是不是想媳婦了?”

      費淑蘭把他的褥子拿出來曬,那上邊是一個西瓜樣的“圓地圖”,明顯是被費淑蘭擴大的戰(zhàn)果。她洗刷時,只清洗了中間一小塊。高大樹羞紅了臉,把褥子卷起來抱回了屋里。他做夢的時候是個奇怪的場景,總有紗一樣的東西遮擋,讓他看不清楚。關鍵是,他特別想看清楚紗后面遮著的是什么。一著急,醒了。

      “八姐嬸子惦記著你,她出馬,沒有辦不成的事?!辟M淑蘭避重就輕,“前莊有個閨女跟你屬相合,八字也合。明天你倆就去橋頭見面?!?/p>

      “見面說啥?”大樹說得甕聲甕氣。他不是不知道說啥,是多少有點抵觸。他也不習慣對事情發(fā)表看法。有衣就穿,有飯就吃,有活就干,困了倒頭就睡,誰也喊不醒。

      楊八姐私下問過大樹,如果讓劉蘋給你當媳婦,你樂意么?

      大樹的臉騰地像著了火。他沒想過這個。感覺中,劉蘋有點像家人,動家人的念頭很可恥。他就是這樣想的。他紅頭漲臉說,是個女的就行,但劉蘋不行。

      楊八姐不解其意,罵他蠢:“不是誰都行,要找自己喜歡的?!?/p>

      “啥喜歡不喜歡的?!彼行┬幕摇?/p>

      “還是喜歡的好。”楊八姐嘆了口氣,說前莊的女孩沒有劉蘋俊俏,但是個健康人?!霸缰@樣我就先不跟劉家說了?!睏畎私愫芎蠡凇?/p>

      4

      房子蓋得像金鑾殿,也沒能讓高大樹晃來媳婦。人們私下說的話,高家人聽不到。魏春芳有時給劉亭玉打電話會說起這類閑話。楊八姐看到她躲著走,她就知道人家嫌棄劉蘋。兩家從來不硌生,可也從來不融合。本質(zhì)上,他們不屬于同一物種,劉家人相對高家,基本等同于人畜無害。就像那株蘋果樹,樹冠各落半邊,若是外人看,就是高家占劉家的便宜,把樹險一險栽到人家的院子里。但劉家人不這樣看。“就只當我們栽的。”劉亭玉說,“春天看花,秋天看葉。我們比誰都不少看,誰栽還不一樣?”高家也習慣了劉家的種種理念和思維定式,很多時候,對他們的感覺弱到近乎無。家里安了電話,魏春芳就不再寫信。其實那時候高景闊已經(jīng)有了大哥大,高家的電話已經(jīng)安了兩年,可高景闊還是一通數(shù)落:“人家安電話都是為了談生意,你說,你們?yōu)榱松??”魏春芳細聲細氣說:“聯(lián)系方便?!庇袀€人在遠方,這是說得出去的理由,卻讓高景闊不屑。電話給劉家?guī)砹怂矫?、愉悅和便捷。魏春芳在電話里說得沒完沒了?!扒扒f的姑娘原本對大樹有意思,但人家擔心一樣,心臟病會犯么?炕上的活計能忙活么?人家是怕他出不了新婚洞房!”魏春芳說這話臉都紅了,不時朝窗外看,劉蘋在院子里坐著繡花。她這次是給人家繡結婚用的枕頭,一對鴛鴦、一對并蒂蓮。那對鴛鴦快要完工了,她越繡越好,那鴛鴦都似活的。他們太知道大樹犯病時的樣兒,左心室有洞,那洞居然是先天的,永遠也長不上。據(jù)說能縫補,但高景闊不讓。醫(yī)生讓他們簽字,說有可能下不了手術臺。這還了得!好好的一個大小伙子,一下就讓他們說沒了。他們讓醫(yī)生的話嚇住了,說啥也不做縫補手術?!爸灰O果樹不死,高大樹就沒事兒!”費淑蘭跟人家信誓旦旦。蘋果樹枝繁葉茂,葉子油亮深綠,看上去能活一百年。但人家信蘋果樹卻不信費淑蘭。魏春芳拉拉雜雜地說,劉亭玉拉拉雜雜地聽。很多情況下他們就是這樣兩相依偎,一根電話線連接了彼此,他們就像呢喃的兩只老燕子。劉亭玉安慰說,人各有命吧。高景闊這些年又掙了不少錢,他們家總是運氣好。魏春芳說,你說大樹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

      有一段時間,高家人總是在開會。他們有一根燈線拉到了屋外,全家人在院子里坐著,十幾口人,看上去很有規(guī)模。他們的話題不避人,院子的門也四敞大開,過往的人會聽一耳朵或往里看一眼。他們在商談投資的事。原來高景闊的朋友有一條生財之道,那條道可以讓錢生錢,讓紙錢生出大洋錢。據(jù)說那些大洋錢就在山洞里藏著,只要打開那個山洞,就如同芝麻開門,大洋錢要多少有多少。關鍵是,朋友是個可靠的人,開皇冠,抽德國煙,在城里有大買賣,手上戴了四個金鎦子,一顆金牙就值鄉(xiāng)下的半層房。這個人來高家吃過飯,是個見多識廣的人。高家的男人都熱血沸騰,覺得這樣的朋友可以信賴。女人雖然有疑惑,但她們的疑惑更像摳門兒的娘們不愿意往外拿錢,話說出來像風,連影子都落不下。那人姓黃,用金鎦子敲著桌子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啥都不如交情重要,買賣成了賺錢大家分,賠了我一個人頂著,你們既不用操心又不用費力?!比绻呒夷艹鑫迨f,就是控股百分之五十,如果挖到一萬塊現(xiàn)大洋,就有高家一半。街上經(jīng)常有吆喝老瓷的,“有老瓷器的賣!”“要現(xiàn)大洋么?”“哪有?”有人拿出來一串大銅子兒,買賣人戴上小圓眼鏡看,說若是現(xiàn)大洋有多少我要多少,這銅子兒不值錢。說完,搖著撥浪鼓走了。這還是半年前的事。黃金牙說,那洞里還不只有現(xiàn)大洋,還有瓷器、玉器、金銀器,這事不敢朝外說,怕國家給沒收了。

      五十萬是個大數(shù)目,高家調(diào)動了所有的親戚湊,還差一些。有一晚,高景闊走進了劉家,他很少過到這邊來,這邊的房子太矮,他一進來,情不自禁就要窩著腰。魏春芳和劉蘋剛吃完飯,飯桌還在炕上放著。魏春芳慌忙收拾了碗筷,劉蘋則用抹布抹桌子,抹得特別用力。細長的手臂伸出來,就像清漣的竹骨節(jié)一樣泛著幽涼的光,這是種病態(tài)的瘦。高景闊看了一眼,心里頓時生了憐惜。他直截了當問,你家有多少錢?娘倆互相看一眼,都有些窘。她們沒想到高景闊問這樣一個問題,讓她們不好回答。高景闊卻不管她們的反應,滔滔不絕講起了故事。說袁世凱的年月叫洪憲,曾經(jīng)拉了一車皮的寶物進長白山,喂到一座大山的肚子里。黃金牙的爺爺有個朋友是護衛(wèi)隊隊長,臨死把這件秘密說了出來。如今護衛(wèi)隊長的孫子就住在山腳下,他家祖祖輩輩不搬走,就是想有朝一日等到袁家人來取寶物。袁世凱當了八十三天皇帝死了,袁家人覺得這些寶物不吉利,所以公開表示不要了。他們甚至出了一紙文書,上面寫明這些寶物歸衛(wèi)隊長的孫子所有,也不枉他們家看了上百年?!澳菚r候調(diào)動工程兵的一個旅往深山運東西,究竟運了多少,只有袁世凱一個人知道,他把北京城的國庫都掏空了?!?/p>

      娘倆一左一右看著高景闊,眼神里有一模一樣的困惑。

      事實是,黃金牙講這些的時候,高景闊也疑惑。既然寶物給了衛(wèi)隊長的孫子,他們?yōu)槭裁匆纸o別人?就是為了打消他的顧慮,黃金牙陪高景闊特意走了一趟長白山,見了運送寶物的那條路和那座山,當然,它們都被雜草和灌木掩映著,可一想到雜草和灌木掩映的巨大秘密,高景闊就很激動。更重要的是,他見到了看管寶物的人以及他們保管的各種憑證和藏寶圖,高景闊對此深信不疑。那是他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走進大東北的白山黑水間,高粱大豆一眼望不到邊,空氣里都是神秘和富足。他們受到了盛情款待,喝鹿茸酒,抽蛟河煙,見識了百年老人參,這加深了他跟黃金牙走的信心和決心。這一路,黃金牙的手機總響,十有八九都是想來投資和入股的人,被黃金牙委婉和友好地拒絕了。大山莽莽蒼蒼,喂進大山肚子里一車皮的寶物就像幾粒瓜子,沒有先期投資休想找得到。

      “有好事我第一個就想到你們,誰讓咱們兩家好得像一家呢。幾個錢投進去,以后就能分到大錢。這樣,劉蘋一輩子吃穿就不愁了?!彼匾饪戳搜蹌⑻O的腿,題外話都在他的眼神里,“你家到底有多少錢?”

      魏春芳不情愿地說:“也就三萬多?!?/p>

      高景闊說:“都給我。再過半年,我返給你至少三十萬?!?/p>

      魏春芳卻搖了搖頭,說這些錢都是劉亭玉的辛苦錢,我們合計好了,一分都不能動。他們私下的打算是要留給劉蘋,不管是生活費還是做嫁妝。

      高景闊說,沒人白要你的錢,是讓你的錢去生錢,小錢變大錢。

      魏春芳說,我們不要大錢。

      高景闊說,我借,我借總可以了吧?

      沒想到魏春芳斬釘截鐵說,那也不行。

      高景闊愣住了。在罕村,他向來吐個唾沫是個釘兒,村主任也要看他的臉色行事。這是不信任他了。他的臉瞬間就黑了。他過到這邊來,是給了劉家好大的面子,人不能不識抬舉。

      “你給亭玉打電話,我跟他說!”

      電話趴在躺柜上,上面蓋了一塊手絹,手絹上繡了兩只綠蜻蜓,振翅欲飛的樣兒。他對劉蘋說,你打。

      劉蘋說,白打,我爸不會同意。

      高景闊說,你說什么?

      劉蘋走過去理了理電話線,又把電話機往里推了推,人靠在躺柜上,就把電話擋住了。劉蘋一字一頓說:“我爸不會同意拿錢去做這種事,大爺,你就不用費心了?!?/p>

      “這種事是哪種事?”

      劉蘋跟魏春芳一樣搞不清楚。兩人躺在炕上合計半天,也想不出子午卯酉。潛意識里,她們都不相信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外面的世界什么樣,她們不知道。小小的罕村被一條河圍著,她們的天地就這么大,東西兩洼里有自留地,頂多到鎮(zhèn)上趕個集。但有一樣,不管天上會不會掉餡餅,她們都不會把錢拿出去,這是前提。劉亭玉是架子工,在野外作業(yè)。跟其他行業(yè)的合同工比,工資待遇還算不錯,但那張臉曬得像黑煤炭,他原本是個白皮膚的人。每月一發(fā)工資,他就通過郵局寄了來,魏春芳把錢放到活期存折上,夠一千了,就轉成定期的。原本,他們還沒有三萬塊,春節(jié)劉亭玉發(fā)了一筆獎金,足足給了五千。他在施工現(xiàn)場救了一個人,野外架線時一根桿子倒了,照直了朝那個人拍。關鍵時刻劉亭玉躍起了身,把那人推開了,他的腿骨被砸斷了,養(yǎng)了三個月,骨頭長好了他才告訴家里。

      這樣湊起來的錢,她們怎么能去干別的呢?

      劉家母女三天沒有出門。她們做賊一樣窺視東街坊的動靜。劉蘋說,他們拉磚了。他們拉石頭了。他們這是要砌墻了?魏春芳爬上炕朝那邊看,憂心忡忡地說,那棵蘋果樹怎么辦呢?這是要砌到墻里了?劉蘋眼里則是一堵無形的墻,高高矗立,得罪了高景闊,她比魏春芳更憂心忡忡。大樹在壓水機旁壓水,劉蘋把他喊了過來,說大爺生我的氣了吧?大樹卻不知情,說我爸一早就去東北了,哪有工夫生你的氣。劉蘋說,你們家要砌墻了?大樹回身望了一眼,說砌起來院子才完整,才能兜住錢財,這是風水先生說的?!澳阈牛俊眲⑻O問?!胺凑也恍?。”劉蘋說。大樹又回望了一眼,甕聲甕氣說:“我說話不算數(shù)。若依我,這墻就不砌,怪麻煩的?!鳖D了頓又說,“我會讓他們留個小門,讓你們進出方便?!眲⑻O毫無緣由地嘆了口氣,靠在門框上。不管留不留小門,有墻沒墻到底不一樣。她們家是習慣了沒墻的。拋開個人感情不談,他們往東面走的機會多,高家的門外是主路,而劉家的門外是條小街,只幾戶人家。水桶里裝滿了水,大樹用手一拎,那水桶就像飛起來一樣,在他的胸前一晃一蕩,大樹真的是有一把好力氣,一點也不像左心室有洞的人。

      那墻到底沒有砌起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棵樹,它栽得實在太靠外了。如果想把墻砌完整,最好往院子里移一米。砌墻師傅在那里比畫。否則墻基沒法挖,就是把蘋果樹砌到墻里,同樣涉及挖墻基的問題,磚石總不能壘到地表外吧?關鍵是,只要挖墻基,就會礙到蘋果樹的根部,這樣大的一棵樹,方圓一米都是它的須根,挖斷了哪里,也許都會有意外發(fā)生。

      為什么砌這堵墻,高景闊走得匆忙,并沒有交代清楚?;蛘?,他也不愿意交代清楚。在劉家遭搶白的事讓他窩了一肚子火,從他們家出來,他就踢飛了一塊磚頭,打墻的想法就是在那一瞬間產(chǎn)生,可說出來卻需要拐彎抹角,謊稱是風水先生的主意。費淑蘭憑自己的意氣用事,說蘋果樹就在那兒,誰都別給我動。萬一移栽栽不活,你有幾個腦袋?

      大家都知道活著的蘋果樹對高家意味著什么,工匠中的有些人,曾經(jīng)在這里磕過頭。費淑蘭在院子里一通嚷,一條街的人都聽見了。出來干活都為了掙幾個錢,誰愿意把腦袋搭進去。

      高景闊從東北回來已經(jīng)是深秋了,村南的自留地里長出了麥苗,一壟一壟的勻稱密實。秋收莊稼的秸茬順在壟背上,若在過去,早被人拾到家里燒火了。自從村里有了第一個煤氣罐,柴火就不大被人看得上了。煙熏火燎做一頓飯,哪有用煤氣輕省。高景闊裹著薄暮朝家里走,像穿了隱身衣一樣,沿路沒看見一個人。家里靠西墻基的地方砌起了一排豬圈,屁股滾圓的長白豬爭相在槽子里拱食。他看了看,沒說什么。

      他又從家里拿了幾千塊錢,一早就又走了。他說工程到了關鍵處,不過,很快就會見到收成了。

      劉亭玉臘月二十九那天回來了,天上飄著小雪,他背著一個大挎包,拉鏈沒拉嚴實,露出的花格子呢衣料的邊角上,沾著幾朵雪花。初一到高家來拜年,魏春芳和劉蘋穿了同一款的呢子上衣,不像母女,倒有些像姐妹。娘倆挽著手在后面走,劉亭玉倒背著手走在前邊。他也穿了一件新衣服,是件姜黃色的羽絨服,胸前印有紅體字,上寫“山西電力公司”字樣。那個蓬松的樣子,一看就不是罕村人常見到的蓬膠棉。這件衣服是公司發(fā)的福利。他先到豬圈看了看。那些豬圈蓋著草簾子,長白豬都有小驢子高了。這些豬原本應該節(jié)前賣,買家也上門了,可費淑蘭心情不好,幾句話不投機,就把人轟走了。高家老大就是豬經(jīng)紀,卻管不了他媽的事。老二整天不著家,兩個媳婦也不怎么到婆婆這里來。過去他們經(jīng)常一起吃伙飯,大鍋里燉吊子,鍋邊粘卷子,那種混濁的香氣從堂屋里竄出來飄到街上,灌了一街筒子。男人喝酒,女人打牌,小孩子在院子里玩游戲,這闊大的院落特別適合他們奔跑。如今高家卻冷鍋冷灶,一點過年的氣氛也沒有。費淑蘭灰黃的一張臉上掛了晦氣,眉梢眼角都掉了下來。劉亭玉很吃驚,說我大哥呢?

      費淑蘭這樣解釋:“他那個工地離不開人,再過些日子就要完工了?!?/p>

      “東北冰天雪地,他不回來過年,工人難道也不回家?”劉亭玉有點納悶。

      費淑蘭突然就變得沒好氣,說誰知道他在外邊在干啥,興許人家正過得熱鬧呢!“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我做夢都夢見了?!辟M淑蘭咬牙切齒。

      大樹給劉家人倒水,不滿地說:“我爸哪是那種人,你都瞎說什么呀。”

      費淑蘭用手指點著大樹,撇著嘴說:“我瞎說。哼,我瞎說。”她的腦袋不由自主地晃,像患了帕金森一樣。

      劉亭玉還要問工程上的事,剛提起話頭,魏春芳悄悄扯了他一下,他又把話咽回去了。劉亭玉轉移了話題:“你家的豬也該賣了,肥得就像小驢子。咋,你沒用瘦肉精?這是新產(chǎn)品,沒用瘦肉精的豬都不好賣?!?/p>

      費淑蘭說:“哪買得起。家里連油鹽錢都讓高景闊拿走了。他倒好,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劉蘋說:“我大爺有手機,快給他打個電話?!?/p>

      大樹說:“他的手機早就停機了,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p>

      魏春芳說:“中午你們娘倆去我家吃飯吧,咱們蒸餃子?!?/p>

      大樹說:“那感情好,過年都沒摸著肉味。”

      劉蘋扯了他一下,又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朝外走。高大樹跟了出來?!吧妒??”高大樹問。

      劉蘋白了他一眼,說:“沒肉吃你咋不言聲?我還以為你家吃山珍海味呢!”

      5

      村里有個磨刀的三先生,經(jīng)常住在北京酒仙橋附近的城中村里。他們家一群光棍,他行三,大家就都這么叫他,因為他上衣口袋里總插著支鋼筆,冒充文化人。據(jù)他回來說,有一天看到一個人面熟,原來是高景闊,也住在這個城中村。高景闊胡子拉碴,邋里邋遢,他們打了個照面,高景闊就不見了。但聽別人說,高景闊在找一個叫黃金牙的人,東北、北京來回跑,有時就趴在拉貨的車上。人瘦得像根面條一樣,稀軟兒。

      三先生是個麻子,平時口炮連天,他的話并沒有多少人信。但魏春芳把這話告訴了劉亭玉,劉亭玉覺得三先生編不出這樣的謊言來,高景闊八成是遇到了騙子。這樣的騙子,不獨黃金牙一個。劉亭玉有個工友愛淘換古董,發(fā)了工資焐不熱就交給古董販子。有一天,路邊有人賣瓷畫小碗,碗底有印章,據(jù)說是剛從古墓里挖出來,還沒來得及清洗。工友覺得,這碗即便不是唐朝的,也是元明清的。不管是哪個朝代的碗,只要是地里挖出來的,碗底有印,就值得收藏。但沒想到,洗干凈了才發(fā)現(xiàn)那印章原來是畫上去的,只是有泥土遮掩,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艾F(xiàn)在啥樣的騙子都有?!眲⑼び裾佌伕嬲],“咱就老實過日子,別想吃那大餑餑?!?/p>

      魏春芳沒借錢的事,劉亭玉并不贊同。如果他在家,也許就借了。是借,不是入股。他不愿意得罪高景闊,尤其是因為借錢的事,會讓人記死仇。鄰里住了這么多年,高家人丁興旺,自己這邊總像青黃不接,魏春芳原本就孱弱,又拉扯一個病孩子,那種勢單力薄,他在外總擔心。所以,借著過年的機會,他一心想請高景闊喝頓酒,他從山西帶了瓶老白汾,都沒舍得送老丈人。

      可直到他正月初八回山西,也沒等來高景闊。

      高家很快就沒了太平日子。因為高景闊答應的半年還款的時間早過去了。風言風語越傳越多,幾倍的收益成了虛妄,他們只想要回本金。那幾家都是至近的親戚,每回上門,費淑蘭都氣得渾身哆嗦,她意識到高景闊在外邊出事了。募集錢去挖寶的事,她原本也有不同意見,可她的不同意見不會有人聽。這些年,高景闊就是家里的大拿,看沙坑的年月,一天游手好閑就能掙幾千,這樣的人兒子媳婦都恨不得把他供起來。親戚們不給面子,兩個兒媳婦也來湊熱鬧。她們說:“錢若是自己的也就罷了,為了湊齊那50萬,我們都搭上了自己的娘家親戚。如今說好的事情不兌現(xiàn),還哪有臉回娘家。”費淑蘭跟她們大嚷大叫:“你以為我就能回娘家么?不能回就不回,有啥了不起!你娘家的錢是錢,我娘家的錢難道就不是錢?有錢一起賺,沒錢一起賠。冤有頭,債有主,你找我也沒用,要找去找你們死爹去!”費淑蘭說話越來越語無倫次,她的嘴唇一層一層地起水皰,赤紅的面頰長了很多紫斑。高大樹去給瓦匠打下手,回來都吃不到一口現(xiàn)成的飯。費淑蘭總像死蛇一樣在炕上躺著,嘴里哼哼著喊胸口疼。要不,就把高景闊的媽掛在嘴邊上,出來進去叫著號地罵。她還是有私心,覺得高景闊也許是被哪個東北娘們纏住了。

      她的兩個兒子結伴去了一趟東北,按地址也找到了應該找的人,可人家說,不認識高景闊,也不認識黃金牙,也沒聽說過山里有寶貝的事。他們又到北京找黃金牙開的買賣,按他的說法,就開在中南海的邊上??傻搅吮本┎胖溃I賣鋪子無數(shù),就是沒有黃金牙的。至于中南海的邊上,似乎也沒有開買賣的地方。哥倆回來一路走一路哭,被人騙的感覺坐實,那些債如萬箭穿心。他們一直自詡是村里的聰明人,出了這樣的事,頓覺沒臉見人。

      老大說:“我們干脆跳河算了。那樣多的債,得還到猴年馬月?!?/p>

      兩人下了公共汽車,一直都沒有說話。引灤入津的水泥橋毛毛糙糙,圍欄足有一米高。因為這座橋,罕村人結束了渡河靠船的歷史。那是條名叫周河的河流,九曲十八彎。老大的一只腳冷不丁就跨到了欄桿外邊,嚇了老二一跳。老二伸手把他抓住了,吼:“錢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咋這么沒出息!”

      老二比老大有心眼,他拿出的錢幾乎都是跟親戚借來的。他心里想,大不了那些親戚不來往,活人還能叫尿憋死?

      這種亂糟糟的局面持續(xù)了三年多,被一個偶然事件結束了:高景闊回來了。只不過,他是被三先生和一個陌生人架回來的。高家的大門開合時會發(fā)出異樣的響聲,那個響聲有點像老貓叫,那叫聲還會拐彎。在岑寂的夜里,格外刺耳,就好像跟誰賭氣一樣。對屋大樹傳來了鼾聲,費淑蘭披了件衣服出門,她從后街轉到前街,又從前街轉到后街,她睡不著,就一宿一宿在外轉。她什么時候出去,劉蘋知道;她什么時候回來,劉蘋也知道。她幫不了他們,但心里總似有牽掛。有一天夜里,劉蘋突然喊醒了魏春芳:“媽,東院好像有事了,咱們快過去看看?!蔽捍悍妓勖杀€,趴到窗臺往外看了一眼,東院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娘倆趕緊過去看,高家的屋子里擠滿了人,高景闊順著炕沿躺著,身子像門板一樣薄。他已經(jīng)是個脫了相的人,嘴唇紫黑,形容枯槁,肚子卻高得嚇人,像懷了身孕一樣。據(jù)三先生說,這兩年他一直也沒見到高景闊,這回是高景闊托人把他喊了去,原來,他就住在另一個村子里,平時靠撿垃圾為生。他說讓三先生送他回家,他有事要跟家人交代。三先生趕緊找了輛車,把他拉了回來。陌生人原來是司機?,F(xiàn)在,車就停在外,還沒給車錢。

      “車錢是多少?”大樹問。

      三先生說:“車錢是三百,這都是給司機的。我一分也不要?!?/p>

      大樹翻開柜子找錢,可怎么也找不到。費淑蘭閉著眼坐在前門檻子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哭。鼻涕都流到了嘴里,她也不知道擦一擦。高大樹問:“媽,錢呢?”費淑蘭不應。高大樹又問了句,費淑蘭還是不應。她沉浸在自己的悲苦里,對外界置若罔聞。高景闊不回來,她對生活還有念想。眼下的樣子,超出了她的心理預期。三先生咣當咣當鑿門時,她就意識到是高景闊回來了,她一邊喊大樹,一邊拉亮了所有的燈,趿拉著鞋子就往外跑。她對高景闊有很多設想。領回一個人,抱個吃奶的娃,或者黑著一張臉看也不看她。這是最壞的結局。他既是黑夜回來,那就是白天沒臉見人。無論如何,那應該是一個光鮮的高景闊,走時什么樣,回來還應該什么樣。也許比過去老,但絕對比過去胖。他不會過得比她更差。平靜的生活被打碎,娘家六個兄弟姐妹個個反目成仇。過去他們可都愿意與她來往,她是他們所有人的中心,誰家里有大事小情需要摘摘借借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她??扇壬乳W進半個身子,使勁往里一拖,是節(jié)黑木炭似的半截身軀,兩條腿自膝蓋以下折成九十度,他是個連一絲力氣也沒有的人了,就像長條果子掛在兩邊樹干的身上。待看清了眉眼,費淑蘭險些暈倒,她一下轉過身去,再不想看見他。劉蘋悄悄扯了下高大樹的衣袖,一顛一顛地回了自己的家,拿來了私房錢,把三先生和司機打發(fā)走了。高景闊仰躺著,他的眼皮許久都不動一下,一點瘦小的淚珠溢出了眼角,很快就被干燥的皮膚吸附了。他直視著屋頂,眼里都是云翳和空茫。他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說的了,還能說什么呢!喘了口氣,扭過臉來問大樹:“你媽呢?”大樹連拉帶扯地把費淑蘭架了過來。高景闊定定地看著她,用的是地老天荒的眼神。忽然一陣喘息讓高景闊的身體蜷縮了,好一會兒才稍加平靜。高景闊斷斷續(xù)續(xù)說:“我不想回來,就想死在外邊……我這次回家,是想提醒你,大樹的生日快到了,別忘了給他燒符。”說完,眨了一下眼,環(huán)視著所有的人,“我怕她把這事兒忘了?!痹挍]說完,長長地打了個哈欠,牙床黑洞洞的,只剩幾顆又老又尖的牙齒。他困乏地把眼睛閉上了。大家都以為他睡著了,過了會兒,又覺得情形不對。他的肢體越伸越長,腳跟一蹬,似乎把所有的骨關節(jié)都扯開了。他倒憋了一口氣,便開始緊咬牙關。有一陣風掀動了門簾,后來人們才知道,那是他的魂魄離開了肉體。他的身子越來越?jīng)隽恕?/p>

      他在外面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事,罕村人現(xiàn)在也覺得是個謎。但大家都佩服他,很多年以后,若說罕村人誰最有本事,還能有人提起他的名字?!皠e忘了給大樹燒符?!彼尤皇且驗檫@個才回家的!罕村人感動了,很多人來給他燒紙錢。那些女人進了院子就開始啼哭,說他蓋了那么好的房,掙了那么多的錢,卻無福消受。那些親戚一個也沒來吊唁,他們覺得他用自己的錢蓋了大房子,卻把他們的錢騙走了。

      高大樹二十八歲生日是劉蘋操辦的。酒、肉,各種蔬菜和水果,她往代銷點跑了好幾趟。村街那條主路晃動著她瘦弱的身影,可一瘸一拐的腳步篤定而從容。她很少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內(nèi),清白色的皮膚在日光下閃著玉一樣的光澤。但大家都認識她,誰能不認識呢?拋開殘疾不說,家家待嫁的姑娘可都用過她的繡品呢。門簾、枕套、手絹。蓋茶壺、茶碗、茶盤用的蓋簾,她從來也沒明碼標價,但最后成了約定俗成?!罢I這么多東西?”有人跟她打招呼。“大樹要過生日了?!彼σ饕鞯臉幼雍诵咔?。“過去喝杯酒吧?!彼宋亲樱諝庵幸还扇澬鹊呢i大腸味,那是大樹十八歲生日那天空氣里的味道。十年過去了,她還能聞得到。她也想把生日過得像那天一樣隆重而熱烈,高大樹穿黃馬褂給蘋果樹磕頭,只不過,旁邊跪著自己。這個場景她一直都在想。

      他們在八月十五那天訂了婚。就是在費淑蘭的瘋言瘋語中,兩家人吃了頓團圓飯。

      費淑蘭的眼神越來越飄忽,那天送走高景闊去墓地回來,她自己竟走過了家門,一個人叨叨咕咕,誰也聽不清她說些什么。晚上,她甚至沒有回家,大樹找到她時,她在河岸邊的樹叢旁坐著。大樹問她為啥來這里,她說等你爸,一會兒他開著大船來接我。那個船上插著小紅旗,在風中來回飄。有個小房子,窗簾都是綢子的。她說得喜氣洋洋。大樹在暗中抹了一把眼淚。說我爸不會來了,他順著煙囪飛走了。

      有一天,費淑蘭鉆到了魏春芳的屋里,鬼眉鬼眼讓她看一樣東西。魏春芳一眼就看出了是件繡品,早期的,白綢布已經(jīng)有些泛黃了。魏春芳驚異地問:“哪來的?”費淑蘭說:“是在柜子里發(fā)現(xiàn)的,裹在一塊手絹里,藏在了柜子的旮旯。我早兩年就發(fā)現(xiàn)了,我就是不說。”她有些得意?!艾F(xiàn)在為啥又說呢?”魏春芳納悶地看著她,不知她的腦袋瓜里在轉悠什么。費淑蘭趴在她的肩頭附耳說:“我做夢都夢見了,大樹要跟劉蘋做夫妻?!辟M淑蘭眉飛色舞,仿佛她夢見了就是件天大的事。魏春芳嘆出一口氣。當年楊八姐保過媒,可人家拒絕了。這件事只有劉亭玉不知道。她和劉蘋從沒談過這個話,她怕劉蘋難堪?,F(xiàn)在費淑蘭拿出這么個東西說事兒,魏春芳心里很不舒服??伤譀]法抱怨,眼下的費淑蘭分明不是個正常人。她咕噥道:“你說這個黃黃的圓圓的東西是什么?”費淑蘭指給魏春芳看,神情就像個求知欲強的小孩子。魏春芳搖了搖頭。費淑蘭一驚一乍說:“這是太陽啊,你連這都看不出!鴨子在水里,太陽在天上!”她朝屋頂上指,那個濁黃的燈泡眨了下眼睛。她們當然不知道,這是大樹十四歲那年從省城帶來的一只橘子,被劉蘋繡在了水草上邊,然后,把它吃掉了。就是現(xiàn)在,劉蘋也愛吃橘子,還能想起第一次吃橘子時的那個味道?!八麄儌z那個時候就有意思?!辟M淑蘭越說越過分。她指著那兩只鴛鴦說:“這個鴨子是高大樹,這個鴨子就是你們家劉蘋。這個是他們倆生的蛋!”她嘎嘎地笑,像占了天大的便宜。魏春芳耐著性子說,那時孩子小,是鬧著玩的。費淑蘭說,啥鬧著玩?叫我說就是倆孩子廢物,有一個伶俐的,咱們倆早當奶奶、姥姥了。

      這話是瘋話還是不瘋的話,魏春芳很費猜疑。費淑蘭平時不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她今天口不擇言,是因為腦神經(jīng)錯亂了順序。魏春芳就是這么想的。她想給費淑蘭倒杯水,可一轉身,費淑蘭莽撞地闖進了劉蘋的屋里。靠東房山的地方有臺縫紉機,劉蘋背對著門口,正在給一個待嫁的姑娘繡紅門簾。上邊的出水芙蓉是粉白色,已經(jīng)繡好了,她正在用縫紉機走邊。她一只腳蹬在踏板上,一點也不影響縫紉機的輪子飛轉。費淑蘭咋呼說:“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手藝都能掙錢了。今年掙了不少吧?當初你繡的鴛鴦活像鴨子,也就大樹當個寶貝藏到現(xiàn)在。你害羞,他害羞,我不害羞。劉蘋,嫁給大樹吧!”劉蘋手一抖,僵著身子半天沒動彈。她慢慢轉過身,見費淑蘭坐炕沿上,雙手夾在兩腿間,細瞇著眼,臉上是一副古怪的表情。“大樹呢?”劉蘋問。費淑蘭突然從炕沿上跳了下來:“我去找他?!闭f完,風風火火就走了。

      劉蘋慢慢把額頭抵在縫紉機板上,那里光滑、沁涼。心里緩緩流過一淙泉水,也是涼的。但那種涼有一些滋味,似乎能用心尖品嘗。她和大樹之間有秘密,這個秘密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大樹從小就想看她那只病腳,那只沒有發(fā)育好的腳,小得就像只粽子。劉蘋把這只腳藏得好好的,從沒讓大樹得逞過?!澳闶裁磿r候才讓我看呢?”大樹曾眼巴巴地問。“我想,會有那一天吧?!眲⑻O說話的樣子像煞有介事。她小時候一直穿連腳褲,即便夏天也如此。魏春芳這個當媽的,從沒讓女兒的丑處亮到別人的眼皮子底下,即便一起在炕上爬的大樹也不例外。大樹卻并沒有往下問。如果問下去,劉蘋也許會臉紅。她比大樹成熟,她說的話,大樹聽不出弦外之音。大概過了十八歲,大樹就再沒了好奇心。小時過家家的那種感覺蕩然無存,彼此之間的親昵也戛然而止。為此,劉蘋心里頗有看法,她覺得,大樹的病好了,心也變了。她眼見得他作為一個健康的人越走越遠,偶爾見了面,連句話也懶得說。

      這十年,劉蘋眼見得高家起大房,買硬木家具。沙發(fā)過時了,要坐老板椅。電視屏幕像小電影那么大,薄薄地掛在后山墻上,電視若開著,便像一幅流動的畫。高景闊的玻璃杯里沏著冬蟲夏草,據(jù)說,幾千塊錢才能買一斤。他出來進去仰著臉走,出氣時鼻孔朝天。夏天在院子里宴賓朋,村主任跟他說話都畢恭畢敬。劉蘋倚在窗臺上看著東院,經(jīng)常想以蘋果樹為界,院子就像兩艘船,東院是艘大船,高家一撐桿,兩艘船便漸行漸遠。過去費淑蘭說兩家并一家的話,根本就是笑談。誰也沒想到高家那么快就從高處跌落,就像早春的蘋果花,從繁華到衰敗似乎只需要一場霜雪。

      魏春芳端著水杯進來,那杯水她是倒給費淑蘭的。她抱怨說:“她最近怎么這么著三不著兩,凈說讓人生氣的話?!眲⑻O猛地踏了兩腳縫紉機,又戛然停住了。她扭過身子說:“媽,我愿意嫁給大樹?!?/p>

      魏春芳看著劉蘋的兩只眼睛,那青色的眼白有絲絲的紅線,她這幾天一直在熬夜。但那種執(zhí)拗的眼神閃著灼熱的光,魏春芳心想,過去倒不知她有這心思。

      6

      這年秋天,蘋果樹又開花了。雖然只有零星幾朵,與春天的花滿枝頭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大家還是覺出了不尋常。高家和劉家的事,像個傳奇活在罕村人的嘴巴上。人們驀然發(fā)現(xiàn),高大樹的名字,以及劉蘋的名字,合起來剛好是蘋果樹的名字這可不是后起的,他們比蘋果樹早幾年來到了世上。這里如果沒有先天或命定的成分,人們打死也不相信。所以,高大樹和劉蘋訂婚人們并不驚訝,怎樣訂婚,人們才感興趣。據(jù)費淑蘭說,是她親自去劉家求親了?!拔也磺笤趺崔k呢,大樹快三十了,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辟M淑蘭說話時的狀態(tài)更像是自言自語。人們問費淑蘭咋等到現(xiàn)在才求親,高大樹已經(jīng)二十九虛歲了,他成為瓦匠師傅也好幾年了。費淑蘭的眼淚嘩地落了下來,她像個孩子似的抽噎說:“若是他爸活著,我們哪能娶個殘廢,就是大樹依,他爸也不依啊?!辟M淑蘭就像受了天大委屈,嘴唇哆嗦著,涎水順著嘴角淌了下來。很多話從她嘴里說出來,都是心里話,唯其因為是心里話,才不當說出的。人們轟地散了,再聽下去,良心都感覺不安了。

      月亮閑適地掛在天上,幾縷銀輝從蘋果樹的枝杈間灑了下來,大樹站在這邊,劉蘋站在那邊。草蟲在唧唧鳴叫,身邊不時掠過一只螢火蟲,屁股后頭點著一盞燈。大樹曾經(jīng)逮過螢火蟲裝到小藥瓶里,當作禮物送給劉蘋。那時是幾歲?劉蘋想不出。她問大樹,大樹也忘了?!胺凑前藲q以后的事?!眲⑻O說。劉蘋的意思,大樹八歲以前根本不可能捉螢火蟲,那個時候他很少有機會站起來行走。這層意思大樹聽得出,他的神情暗了暗,很不愿意回首往事。他情愿那些在炕上匍匐的日子像草席一樣腐爛掉。往事如云煙,一幕一幕地在劉蘋腦海里浮現(xiàn)。他們在一起,沒有多少性別意識。大樹有尿了,就用胳膊肘頂著炕站立到炕沿上,對著地下放著的臉盆撒,那個臉盆放的位置,是根據(jù)他的尿線測量好的。他從不顧忌她是個女孩。劉蘋端出去給他倒尿時,他也從不知道說聲謝謝。就如眼下,他們彼此硌生生的并沒有多少吸引。他是個蠢小孩,劉蘋一直這么以為,叫他妹妹他也應。那純粹是被病魔的,世界在他眼里是種單一的顏色。他除了小心翼翼守護自己的心臟,什么都顧不得。眼下他站在對面,身形偉岸得如一株樹。眉毛很粗,眼睛很大,厚嘟嘟的嘴唇緊抿著,像嚴守什么秘密一樣。劉蘋心里一動,走兩步過去,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大樹的手干燥溫暖,他緊握了下,隨后就把她往懷里牽,劉蘋嬌小的身子一下貼到了他的胸上。劉蘋貼上去的是一只耳朵,正好在他的心臟部位。劉蘋聽得很清楚,那心臟擂鼓似的跳,但,是跳在胸腔里。劉蘋想,是老天給她留下了他,現(xiàn)在,又成全了他們。這有多么好!他無疑是健康的,而且,會永遠健康下去。就像這株蘋果樹一樣,眼下像柄巨傘蔭蔽了他們,就是星光月光也照不進來。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自己健康,繼而找個健康的人。在別人是輕而易舉,于他們卻難若登天。只是,大樹怎樣想呢?她仰起臉看著他,大樹像尊塔一樣站得穩(wěn)固,但臉朝向虛空。劉蘋只隱約看見他喉結凸起的部分,偶爾骨碌一下。劉蘋猶疑著抽出了身子,推了他一把,說明天還要干活,你去歇著吧。大樹有些黏稠地松開她,說你也早點歇吧,然后便反身走了。劉蘋希冀地看著他的背影,月華如水,在他身上徜徉。大樹穿行在寂靜里,腳步悄無聲息。感覺中,大樹應該回過頭來跟她說點什么。今天跟往日不同。八月十五,是他們訂婚的日子。費淑蘭把兩人拉到一起,誰都沒有講話,這親就算定了。事情簡單到讓人無話可說。劉蘋緊盯著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纱髽錄]有回頭。水波蕩漾的院落很快被他拋到了身后,他被黑洞樣的門口吸了進去,連片影子也沒留下?!罢媸莻€蠢小孩?!眲⑻O自言自語了句。兩只手交錯去摸腕上,那里有兩只白金手鐲。是費淑蘭母親的陪嫁,所以,很值幾個錢。白天,費淑蘭說要送給劉蘋,劉蘋推說不要,可費淑蘭說:“現(xiàn)在高家也沒有啥好東西送給你,這要是你爸活著……”話沒說完就啜泣起來。她自覺為劉蘋改了口,指認高景闊是爸爸,讓劉蘋很別扭。因為劉蘋很容易就想到高景闊如果活著,是不會容許這門親事的。她看了大樹一眼。大樹羞臊地低著頭,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罢媸莻€蠢小孩。”劉蘋勝利者的心情無法掩飾,任費淑蘭把鐲子套在了手腕上。有些空曠,但溫涼怡人。眼下,這種感覺依然在胸腔蔓延,就像這如水的夜色,沁人心脾,能化解一切隔膜和不舒坦。劉蘋情不自禁又說了句:“真是個蠢小孩?!?/p>

      劉蘋操刀做了條松鼠魚,又做了小燉肉,是在高壓鍋里蒸出來的。這些她都是在電視里學的。她腦子好,看一遍就能記住要領。幾個家常菜做得色香味俱全,讓見多識廣的楊八姐贊嘆不已。兩人訂婚仍請楊八姐做媒,這沒什么好說的,楊八姐很樂意。往事隨風,誰都不愿再提。大樹的生日卻沒來幾個人,這讓劉蘋的打算落了空。她準備了十多個塑料凳,請了家里的所有成員。可老大老二兩個伯子家,沒說不來,可到了時間大人孩子都沒露面。劉蘋把電話打過去,他們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沒接。劉蘋自作主張,又去請三先生和楊八姐??扇壬^了八月十五就回北京了。楊八姐有點感冒,本不想來,被劉蘋死說活說拖了來。比照大樹十八歲過生日的樣子,飯前先在蘋果樹下燒符。費淑蘭想自己燒,可劉蘋擋在門口,伸出手說:“給我?!辟M淑蘭遲疑了一下,給了劉蘋?!包S馬褂呢?”劉蘋問。劉蘋記得很清楚,上一個生日高大樹屁股朝天時,身上是有件黃馬褂的。可看費淑蘭一副懵懂的神情,劉蘋便沒再問。供桌上的供品都是劉蘋準備的。鮮蔬水果、點心、煙酒,從沒有過的齊全和鄭重。在蘋果樹下劃著了火。那張粉紅色的符越發(fā)薄脆,似乎沾了火就化成無形?;鹦窃阢y白色的紙灰堆里眨著眼睛,里面像藏著個精靈。大樹扭捏著不想跪。劉蘋先跪下,繼而扯大樹的手,大樹無奈也跪下了。劉蘋雙膝著地往大樹身邊蹭了蹭,也好與他并肩。劉蘋說:“我沒有別的愿望,樹老爺,我知道你靈驗,求你保佑大樹長命百歲。”劉蘋說這些時,腦里閃過大樹十八歲生日時燒符的情景,院子里都是燉豬大腸的葷腥氣。她倚靠窗臺坐著,看著大樹可笑地撅起屁股。今天的劉蘋是虔誠的,不是因為那棵蘋果樹,而是因為她的角色跟隨時空有了轉換,過生日和燒符都成了她的心愿。她心里很渴望這種分內(nèi)的角色。她很有儀式感地磕了三個頭。楊八姐連聲說好。兩手抄著抖了抖,額頭著地時手心朝上,也不知跟誰學的。

      楊八姐不知道,劉蘋曾專門研究過電視劇里的磕頭模式,就像做菜一樣上心。

      楊八姐大聲說:“蘋果樹你聽到了吧……咦,它又開花了,這是為你們倆開的??!”

      其余的人都沒有跪。這是劉蘋提前交代下的。劉蘋說,這是她和大樹兩個人的事,別人不用行禮。就是不交代,也沒有大家都跪的那種氛圍了。劉亭玉和魏春芳一直都沒有說話,他們轉著眼珠吃驚地看劉蘋,不明白她何以如此快地進入角色。不看劉蘋的時候他們就彼此交換眼色。他們從不知道劉蘋是一個這么能干的人,廚房的各種盤碗一次端出來四五個,里面裝著燒好的各種菜肴,連黃瓜都能切出一朵花的形狀。她上下臺階努力平衡著身子,最多用胳膊肘頂一下外窗臺。還沒有嫁到高家,她似乎就成了高家的人。看得出,她也努力在盡高家人的責任和義務。桌子上的盤碗摞起來三層,看上去夠三十人吃,可今天只有六個人。劉蘋的努力讓父母有點高興,可更多的是心酸。劉亭玉私下說,女兒的婚事讓一個神經(jīng)不太正常的人做夢給夢走了,這聽起來咋這不妥靠呢?魏春芳寬慰說,沒啥不妥靠,兩家知根知底,兩人青梅竹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劉亭玉搖搖頭,他說高大樹左心室的那個洞,即便不發(fā)病也似少個心眼,他配不上劉蘋。魏春芳抿了抿嘴唇,心里想的話嘴里卻不能說?!爸灰獎⑻O樂意就好?!蔽捍悍颊遄弥l(fā)表看法。自從費淑蘭把婚事提出來,劉蘋連個“不”字都沒有,看她奔忙的樣子,做父母的還能說些什么呢!大樹就像根棍子一樣戳著,一副不明就里的樣子,仿佛對眼前的一切都懵懂。更像個門閂,劉蘋撥拉他才動。費淑蘭則笑得沒心沒肺,像個腐蝕的茄子,有一種爛嘰嘰的感覺。她今天畫了眉,一條眉線超出了界外,與耳朵連到了一起。她的化妝品還是早些年高景闊買的高檔貨,偶一化妝,就用胭脂把臉染成了猴屁股。她知道今天是辦喜事,覺得有一張染成猴屁股的臉,已經(jīng)是最大的成全了,絲毫不管腳下的鞋子已經(jīng)踩塌了鞋幫子。楊八姐從一開始就在餐桌旁坐著,架著二郎腿。她除了夸贊劉蘋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她看出了這里的氣氛詭異,除了劉蘋,似乎沒有誰進入角色??蓜⑻O還沒過門兒,這樣的身份不應該里出外進做這樣多的事。

      這要是我閨女……楊八姐這樣想,臉上便現(xiàn)出了不屑。她捏了一?;ㄉ讈G進嘴里,又嘟囔了句:“這要是我閨女……”

      魏春芳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她似乎聽見了楊八姐說的話。她很想知道楊八姐下面說些什么,閃起耳朵,楊八姐卻又把頭勾到了懷里。她今天穿了醬紫色的一件外套,早晨原本想換件新衣服,劉亭玉又給她買了件帶暗花的金絲絨外套,可又覺得索然。她一直在關注費淑蘭穿些什么,見她沒換衣服,魏春芳便也沒好意思換。

      一陣風掠過樹梢,樹葉子發(fā)出了嘩啦啦的響聲。費淑蘭這幾天高興,腦子一直很清楚。她豎起耳朵諦聽,突然站起身來高聲說:“是高景闊回來了!”

      劉蘋把她摁下去,給她的碗里夾了一塊肉,和緩地說:“不是。是樹老爺顯靈了,他在跟我們打招呼。”

      夏天的大雨一場接一場,劉家的房子給澆漏了。劉亭玉從山西趕回來,見堂屋地上擺著好幾個小盆。這天也是個雨天,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屋里的雨還在下。滴落到盆子里,發(fā)出叮咚叮咚的響聲。他家漏雨的事,大樹并不知情。村里組織防汛,大樹一連幾天上河堤。1958年罕村曾經(jīng)決口,河水順著街道蜿蜒南下,水流過的地方,遺落了很多小螃蟹。雞飛到了樹上。豬掉進了坑塘里,幾天以后爬上來,肚子鼓得像氣蛤蟆一樣。當然,這是只成精的豬,別的豬都在水里淹死了。大水漫過的地方連青草都奄奄一息。大樹回家吃晚飯,劉蘋讓他去壓水機壓水,他剛好看見魏春芳正用一只瓢往外舀水。大樹走過去看,才發(fā)現(xiàn)她家堂屋地下擺滿了盆盆罐罐。他二話不說,先上房查看。然后把大號手電筒別到腰里,用一只水桶拎著水泥和砂灰上了房。劉亭玉膽戰(zhàn)心驚地扶著木梯,他是恐高的人,一個勁地說明天再干。大樹說:“我先好歹抹一抹,防著夜里再下雨。您甭扶梯子,給我找塊塑料布?!鞭D天,大樹又從外面找來了幾十塊小瓦,把房徹底修好了。魏春芳悄悄說,這才有個姑爺?shù)臉觾骸?/p>

      同在一片屋檐底下,他們也不知道劉蘋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劉蘋清白的面色愈發(fā)清白,從沒聽她響聲大氣說過一句話。有一段時間,大嫂二嫂總來家里找麻煩,她們從門外就開始嚷,說這大房子姓高不姓劉,高景闊活著的時候有話,房子只有一半屬于高大樹。那么另一半理應屬于高景闊和費淑蘭。既然屬于他們,作為遺產(chǎn)另外兩個兒子就都應該有一份。她們讓劉蘋和高大樹簽協(xié)議,被劉蘋嚴詞拒絕了。劉蘋凜然說,這件事你們跟我說不上,讓老的來跟我說。老的是誰呢?高景闊去了另一個世界。費淑蘭看見兒媳婦進來就往外面躲,誰都休想跟她說句正經(jīng)話。劉蘋的方法倒簡單,她不與她們糾纏,說了該說的,就任她們吵鬧。吵鬧夠了,她們自然就回家做飯去了。她們沒有辦法把房子掰下來一塊搬走,這點劉蘋很篤定。開始,那對妯娌隔三岔五地來,看劉蘋實在不接招,她們就沒轍了。

      生活的滋味是一點一點過出來的。劉蘋自打嫁過去,就很少回到娘家這邊來。魏春芳有時伸著脖子朝家看,想知道女兒在做什么。當然,她看不見。但劉蘋有時出來會撞見她,魏春芳趕緊裝成手里有活計,是偶然碰到的樣子。劉蘋總是很忙,她不做繡品了,姑娘們結婚都買機器繡的枕套門簾,劉蘋的手藝再好,也沒機器繡得平展。但家里總有她做不完的活。自從劉蘋嫁過來,大樹的衣服干凈了,費淑蘭的身上整齊了。門窗玻璃都锃光瓦亮,水磨石地板都似能照鏡子。灶臺上的鍋碗瓢盆都像新買的。連燒煤的節(jié)煤爐都冒著亮光。一條街的女人都稱贊劉蘋,說她勤快得就像個仙女??晌捍悍夹睦锟偛皇嫣?,她覺得,劉蘋怎么就像變了個人呢,倒好像,她生來就是高家人。一顆心都撲在那邊,心里根本沒有裝娘家的地方。有時候,魏春芳與費淑蘭在街上一起跟別人聊天,劉蘋喊婆婆回家吃飯,從沒連娘家媽一起喊。這一點,連村里的女人都看出來了,說劉蘋看起來就像費淑蘭生的,瞧她們走到一起,還牽著手呢?!澳慊丶乙彩且粋€人,咋不去跟劉蘋吃口現(xiàn)成的?”村里女人的話,讓魏春芳蒙羞。她低著頭回家,眼淚淌了一路。她想不明白劉蘋這是怎么了,她可是自己手心里捧大的啊。

      “這樣也好?!蔽捍悍监止局o劉亭玉打電話,“嫁出的女,潑出的水?,F(xiàn)如今她不用我們照顧了,不如我跟你去山西吧。”

      去山西的事,在這個夏天成了話題。公司集資建房,人事處長找到劉亭玉,說你原本沒有參與集資建房的資格,可看在老領導的面子上,還有你的資歷和貢獻,班子研究決定為你破格——但自己得先交三萬塊購房款,然后跟公司的職工一起參與最后一批福利分房。在眾多合同工里,劉亭玉是唯一的代表。班子研究這個決定的時候,是想在公司樹立起平等的形象。沒有人想到劉亭玉會來山西安家。他的姨夫早就退休了,回汾陽老家安度晚年。劉亭玉在太原無親無友,再過幾年,他也可以拿筆養(yǎng)老金還鄉(xiāng)了。

      劉亭玉跟魏春芳商量的時候,魏春芳很雀躍。她很想到山西去,她骨子里是個浪漫的人,甚至想念山西的醋。那些年,往山西寫了很多信,可自己一次也沒去過。吃過很多山西的醋,都是劉亭玉帶過來的。想到山西能有個家,她的心里就像有頭小鹿在撞?!斑@在罕村,可是蝎子拉屎獨一份?!蔽捍悍加行┌翄桑拖裣U伏了太久的種子,終于有了冒頭的機會,她可不想錯過陽光雨露。“就當那三萬塊錢當初借給高景闊了,他的錢還不都打了水漂?”魏春芳的語氣聽上去很熱烈??蓜⑼び裼行┓负?,怕女兒劉蘋舍不得他們走。將來有了孩子,還需要他們照料。魏春芳這才把目前的窘?jīng)r說了,劉蘋不是要依靠他們,而是唯恐他們讓自己依靠。劉亭玉一聽就明白,兩家離得太近,那是劉蘋怕高家以及村里人說閑話。換個角度看,劉蘋在人家立足未穩(wěn)。知女莫如父。也說明她和大樹的關系不牢固?!胺渴撬赖?,人是活的,將來劉蘋啥時需要咱啥時回來。再說,咱還可以把外孫帶到山西玩?!睅拙湓?,打消了劉亭玉的顧慮。老實說,終于有了次和正式員工平起平坐的機會,劉亭玉也舍不得放棄。魏春芳連夜在內(nèi)衣上縫口袋,把錢支出來,一沓一沓縫進去,貼在肉上才踏實。魏春芳轉天就出發(fā)了。她原本想把錢送過去就回來,可她愛上了太原那座城市,她跟劉蘋在電話里說,廠里給了間宿舍,煤氣可以隨便使。廣場上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在跳舞,她都學會跳“三步”了。

      7

      “那件繡品你一直保存著。怎么保存了那么久?”

      “哪件?”

      劉蘋拿出來給高大樹看,泛黃的綢布上那兩只鴛鴦還很打眼。只是那橘子的顏色有些淡,上面像是落了黑色的老灰塵,是木材發(fā)霉蹭上去的。高大樹蹺著腳丫子看電視,他愛看港臺的武打片,乒乒乓乓覺得特別過癮。他朝那綢布看了一眼,搖了搖頭。他不記得那塊綢布,連橘子也忘了。

      “橘子是你從省城拿回來的,一路都沒舍得吃?!?/p>

      劉蘋端詳著那橘子,跪著爬到炕沿邊上,“噗噗”往地下吹灰塵?!澳悄昴闶臍q,第一次去省城去瞧病。你一點都不記得了?”

      “好像有點印象。”高大樹眼睛盯著電視,眼珠都沒轉一下。費淑蘭把綢布拿給他看時,他也是這態(tài)度。他不明白女人們?yōu)槭裁炊甲屗催@個,在他心里,過去的一切都不足掛齒,所有的往事在他十八歲那年結束了。他不喜歡人們用往事打攪他。他有些不高興。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記性差?!彼嶂碜拥乖诳簧?,用一只手搬著腳脖子,身體擺出一個奇怪的造型。但眼睛仍沒離開電視。

      “十八歲生日那天你曾給我端過一只雞……”劉蘋繼續(xù)嘮叨,她總想用回憶來幫大樹找回點什么。

      高大樹沒了聲響。劉蘋探過頭去看,他的眼皮一上一下抻扯,鼻孔也跟著一張一合。幾根抬頭紋像是要攀到發(fā)際上。他的頭發(fā)又硬又厚,鬢角連著眉毛。劉蘋輕輕嘆了口氣,用手捻了捻他后脖頸上的頭發(fā),他無動于衷。

      劉蘋抻開了被子給他搭到身上,又把枕頭塞到了他的肩胛處。用手一搬,大樹順勢仰面躺下。他沒醒,呼嚕卻像口哨一樣一嘟嚕一串地從嘴里吐了出來。劉蘋端詳了他好一刻,越看越覺得他陌生。她試著回想他十四歲時的樣子,拿了她繡的鴛鴦轉身就跑。劉蘋問他做什么用,他說收著。“那只鳥像你!”

      劉蘋吃驚地發(fā)現(xiàn),十四歲的高大樹在她的腦海里只是一個輪廓,除了他拿來的那只橘子有種明艷的印象,其他都不得要領。他的面目和衣衫都模糊。這樣想,她便覺得大樹忘了些什么不稀奇。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藥,能有記憶已經(jīng)算燒高香了。

      那只曾經(jīng)粉白的鴛鴦還是褪色了。嘴尖尖的,腦頂是平的,頸項后是一條并不柔和的曲線。但每一個針碼都細致和勻稱,整體看上去,并不難看。雖然費淑蘭說繡得像鴨子?!八麖哪睦锟闯鱿裎??”劉蘋自己嘟囔。

      起風了。秋風打著旋兒吹動著蘋果樹的葉子。劉蘋能聽見樹葉脫離枝干飄舞時的聲音,與空氣摩擦時產(chǎn)生一種奇異聲響。是的,她真能聽見。不是一片兩片,而是瞬間有很多片,像被驚動的鳥群齊刷刷撲棱著翅膀。劉蘋豎起耳朵聽,聽著聽著耳邊就剩下了大樹的呼嚕聲,像旱天滾過的雷。

      “又吵你了吧?”大樹醒來后總是問。

      “我早習慣了?!眲⑻O說。

      她是指做姑娘時的臥房,與大樹住的屋子只隔兩道薄山墻,她能聽見大樹磨牙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像砂輪在戧磨菜刀?!澳隳苈犚娢疫@邊的動靜么?”劉蘋問。大樹說,他一閉眼就睡死了,外面就是唱大戲,也擾不了他。

      他們新婚的那晚,也許就決定了生活的規(guī)則和基調(diào)。兩個鋪蓋搬到一起,這婚就算結了。還別說要彩禮,他們甚至沒有一頓像樣的婚宴。因為高家的親戚都不來往,劉蘋也沒通知自己這邊的親戚。凡事她按照高家的節(jié)奏走。魏春芳氣得嘟囔,說這嫁人怎么還偷偷摸摸似的?劉亭玉站在女兒這邊,說大樹家的情況明擺著,兩個哥哥都不上前,連個操持事兒的人也沒有,不這樣還能咋樣。

      吃完了子孫餑餑,大樹把盤碗端出去了。劉蘋坐在椅子上洗腳。大樹一挑門簾,又倏然轉身走了。她無意讓大樹看見什么,但大樹分明也不想看見。她的腳早年間是個隱秘,但現(xiàn)在不是了。那只腳小得像粽子,讓大樹打小就惦記。她敞開得不是時候,唯一的觀眾也失去了。她不知道,大樹對殘疾的恐懼遠遠超過了殘疾本身。這種感受不是先天的,而是成年以后逐漸疊加的,對健康的渴望他比她更甚,因為他一直游走在死亡的邊緣。所以大樹對她始終提不起熱情。他娶她實在是迫不得已。而她依然活在以往的念想里,對那只橘子和一只雞含著脈脈溫情。劉蘋蒼白著一張臉,扶著炕沿站起了身,端起臉盆想去倒水。大樹原來就在堂屋抽煙,劉蘋挑起門簾的那一刻,大樹趕忙把臉盆接了過去。大樹說:“你咋不喊我?”

      劉蘋靠在門框上,徐徐吐出一口氣。她想,自己其實也需要一個端臉盆的人。

      大樹的牙齒越來越白,一同干活的人都知道,這是劉蘋監(jiān)督的結果。指甲也再沒有黑垢,下巴連同鬢角總是青茬,就像換了個人。如果午餐要帶飯,大樹的飯總是裝在兩個飯盒里。即便是水餃,也會帶些小菜。腌蒜或咸菜豆皮菜梗,用香油醋調(diào)了。那些餃子包成各種小動物模樣,小豬、小雞、小兔子,飯盒就像個動物園,每吃一個,都有人抽鼻子,說香。大樹的手藝也越來越精湛,木匠、瓦匠、房上房下的活都能擱上手。每個活完工,東家都會額外給他幾個錢。他一分也不留,全部交給劉蘋。劉蘋每次拿到錢,都會在蘋果樹下的供桌上上一炷香,把五塊、十塊的零錢呈到供桌上。轉眼,也許就讓高雷拿走了。高雷四歲的時候就知道錢的好處。曾把賣冰棍的領到家里來,用供桌上的錢換了兩根冰棍,一根給了劉蘋,一根自己吃。劉蘋當笑話講給魏春芳聽,口氣里頗有幾分炫耀。村里人都說這孩子隨他爺高景闊,將來也會是個人物。大樹愛孩子的方式就是夾起兒子朝上一掄,把兒子扛到肩膀上。冬天去河里溜冰,夏天到河里洗澡。有一次,他們在河里撿到十幾斤重的一條鯉魚,是炸傷以后轉天浮上來的。鯉魚立起來跟高雷一樣高,讓劉蘋顯足了手藝。一條街的女人都來觀摩劉蘋如何炸魚丸、包餃子、燉魚頭湯。她們對付魚就一個辦法,侉燉。

      女兒出生的時候是個冬天,劉蘋給她起了個名字叫高雪。整個冬天其實都沒落雪,但高雪出生那天飄了幾朵雪花。高大樹有自己的施工隊,二十幾個人,幾乎承包了周圍村莊所有的建筑活計。天寒地凍的日子沒法施工,哥幾個整日打牌、喝酒——最起碼,高大樹是這樣跟劉蘋解釋的,有時候打牌甚至要打一宿,高大樹回家眼圈都是黑的,躺在炕上連句話也來不及說,就鼾聲如雷。劉蘋從不要求他怎樣。他這一年辛苦,享受幾天也是應該的。劉蘋總是把飯給他溫到鍋里,灶里續(xù)上柴,好隨時保證飯是熱的。費淑蘭上了年紀,但腦筋越來越清醒。她說你太慣著大樹了,男人該管得管。劉蘋抿著嘴笑,眉毛月牙似的彎。她從不跟婆婆高聲慢言,在罕村是出了名的孝順。魏春芳在山西也吃醋,說她是婆婆生的。劉蘋知道魏春芳的心結,便起勁準備兩家過年的用項。劉蘋的打算是,只要父母從山西回來,就讓他們頓頓吃現(xiàn)成的,兩家并做一家,不管別人說三道四。這天是臘月二十三,劉蘋一再叮囑大樹早些回來祭灶,他們準備了糖瓜、面人、點心和芝麻秸。一切準備就緒,大樹卻遲遲不見人影。費淑蘭假裝去茅房,偷偷出去找了兩次,卻沒找見大樹。高雷實在熬不住,央告劉蘋早些踏芝麻秸。芝麻秸就是給高雷準備的。鋪在灶王像前,讓高雷雙腳上去踏,那一聲聲脆響傳到灶王爺耳朵里,就把高雷的心愿也帶了去。這年高雷八歲,他的心愿是,每次考試都能得一百分,回回拿第一名。他是個心氣高的孩子,一直在盼著踩芝麻秸這一天,也好讓成績節(jié)節(jié)高。

      夜里兩點,凍得硬邦邦的街道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有人砰砰來敲門,說前街有人在街上躺著,看情形像是喝多了。敲門的是楊八姐,她呼呼喘著粗氣,鎮(zhèn)定的樣子一看就是裝出來的?!笆谴髽涿矗俊眲⑻O問得愴然,很響地打了個噴嚏,趕緊回去穿了件外套,出來時見費淑蘭在院子里站著?!案呔伴熁貋砹?。”費淑蘭抖抖索索,惶恐得像槍管下的兔子,兩只眼球使勁往鼻梁方向擠,一張臉扭曲得厲害,“他來接人了!”話沒說完,咣當一聲摔倒了。劉蘋定了定心神,吩咐楊八姐把婆婆弄到屋里,幫忙照看一下孩子。自己反身跪在蘋果樹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8

      要過很多年,罕村人提起大樹的死還心有余悸。三個偷豬賊把農(nóng)用車停在了村莊外,往村里摸索時齊刷刷被什么東西絆倒了。他們以為是柴火捆子,一個人伸手一摸,正好抓到一張臉,鼻頭頂在手心的位置,冰涼,但肉嘟嘟的。就像撞見了鬼,他嗚哇嗚哇大叫,把半條街的人都喊醒了。他們把偷豬的事忘了,齊齊打開了手電筒,見一張壯實的男人臉是青紫的顏色,嘴咧得老大,牙齜了出來。好像是呼吸道被堵塞,一口氣沒上來,把自己憋死了。

      若不是碰見死了的大樹,半個村莊的豬都會給他們偷走。說這話的人不是幽默,是真心后怕。

      “他三十八歲啊過生日,我忘了給他燒符,這都怨我?。 ?/p>

      出殯時,高雷戴著孝帽,手舉著哭喪棒,青灰色的小臉上牙關緊咬。他一直沒哭,而是看著劉蘋哭。劉蘋的頭發(fā)披散下來,眼淚和鼻涕混合到了一起,粘到了頭發(fā)上。她坐在棺材前,誰也勸不動她給棺材讓路。楊八姐附在她的耳邊說:“這不怨你。大樹就三個符,八歲、十八、二十八,已經(jīng)燒完了?!?/p>

      劉蘋愣怔了一下,陡然不哭了。

      但逢人她還是這樣說。她忘了燒符,大樹便有了災禍。但沒人像楊八姐那樣拆穿她??粗萑豕聠蔚哪樱蝗绦恼f她什么??伤约翰恢?,離老遠就跟人家說大樹的事,如果不是生日那天忘了燒符,大樹就死不了,前些年他一直都活得好好的,算命的都說他會長命百歲。大唱的媳婦多少有點缺心眼,搶白道:“大樹是累死的好不好?農(nóng)村四大累……你又不是不知道……長點心眼吧,出了事,蕭家寡婦就鎖門跑了。他們倆天天膩在一起,好得分不開,不累死人才怪……”

      劉蘋愣愣的,傻子一樣張大了嘴巴。

      大唱媳婦又說:“你想他,他不想你。他都想跟人家結婚了。鄰居夜里聽墻根,聽得真真的。高大樹問,如果蕭三郎不死,你會不會跟我好?小寡婦說,就是那個死鬼不死,我也要跟他離婚。你跟劉小腳離婚,我們兩人一起過舒服日子?!?/p>

      一個冷不防,一口唾沫噴到了對方的臉上。緊跟著,劉蘋用一只腳支撐著躥了起來,抽了大唱媳婦一嘴巴。

      大唱媳婦捂著臉轉了兩圈磨,說劉小腳你真歹毒,我好心好意勸你,你咋又啐我又打我?

      劉蘋不依不饒,嘴里唾沫飛濺,像只奓炸毛的雞一樣從街的這頭直罵到街的那頭。說大唱媳婦就是個傻×,還想埋汰大樹。大樹行得端走得正,七尺男兒頂天立地,豈是你能埋汰的!傻×再叫一句劉小腳,信不信我把你家房子點著了!

      大唱媳婦灰溜溜地回家了,從此再不敢跟劉蘋碰面。街上瞧熱鬧的也一個一個回去了,掩上房門,說這瘸子八成也瘋了。

      沒有人見過劉蘋這一面。

      大樹的徒弟叫三寶,劉蘋喊他過來在蘋果樹下壘供桌,四面都用人造黑理石包起來,長和寬各有一米。三寶比畫說,這樣的活計開春干才好。眼下還上凍,和的灰不好用。劉蘋輕蔑地看他一眼,三寶就不比畫了。

      和好的灰用爐子烤著,三寶一锨一锨往外端,那些灰都冒著熱氣,忽而就被冷空氣收編了。劉蘋用柔軟的抹布擦那幾塊黑理石,擦了不知多少遍。抹布邊緣皺皺的,里面是一節(jié)松緊帶,這是大樹的一件深藕色褲衩,上面繡了兩朵粉白色的小花。這是結婚那晚劉蘋給他預備的。大樹對著鏡子左照右照,他說他從沒穿過帶花的褲衩。

      因為顏色淺,大樹并不喜歡穿。所以多年過去了,這條褲衩還似新的。

      劉蘋大聲說:“……黑夜兩點,那樣多的手電筒一起照大樹,你當我看不出來究竟?大樹渾身上下都是土,臉也滾成了土坷垃……我一摸,摸到一塊玻璃碴子,拔下來,腮幫子扯開了一道三角口子……棉襖棉褲都沒穿齊整,秋衣秋褲都不見了……那是早晨新穿的,大紅色,本命年那年買的……襪子就剩一只。褲衩只穿一條腿……這些只有我知道!我傻我不明白是咋回事?我也是過來人,大樹的事沒有誰比我清楚。他跟我在一起我從不成心逗弄他,我怕他心臟的窟窿受不了!大樹躺著的地方離蕭家有十米,那里正好是一個十字胡同。‘百字胡同大樹也不會從別人家出來,他是個死腦筋……只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人家會把他扔出來……像扔塊破抹布一樣……他死在人家身上算咋回事,他就是蠢,打小就是蠢小孩!”

      耐火磚在三寶手里靈活地運轉,很快砌出了一方城池。他知道劉蘋情緒激動地在說話,可她背對著他,偶爾能看到她噴濺的唾沫星子,像行星一樣藍瓦瓦地穿行在冬日的陽光里。三寶打小就又聾又啞,眼神卻出奇地靈活,他很會讀唇語,從沒領會錯師父的話。

      “三寶我也就是對你說,他跟蕭家寡婦的勾當我不是沒察覺。當年如果他們家不被人騙,他橫豎不會娶我,我心里明鏡兒似的……他不喜歡我的殘疾??扇绻也粴埣?,能跟他?跟人上床都能丟條命,女人嫁給他,永遠提著半條心……這回他是活值了……省得他一輩子跟我在一起,虧……”

      劉蘋突然住了嘴。三寶長長的影子投過來,頭部與蘋果樹的影子重疊。但他分明就在面前站著,歪著頭,一張清秀的小臉滿是困惑。大樹每次喝酒都說有三寶,劉蘋從沒覺出三寶有什么意味。此刻她努力垂著頭,甚至不敢看三寶的眼。她滔滔不絕說這些話,其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但有一樣她明白,這些都不當說,都應當爛在肚子里。她只想發(fā)泄一下,最好連老天都沒聽到。自打大樹死,費淑蘭就在家里待不住,每天游魂一樣到處走。劉蘋都快讓自己憋瘋了。

      她讓三寶來砌祭臺,也是存了那樣的想法,只不過瞬間把他沒嘴巴的事忘了。三寶的影子嚇了劉蘋一跳,然后又釋然。她把那條褲衩團成一團丟到地上,說咱們歇會兒,三寶,進屋喝口水。

      三寶先于她朝屋里走去。

      她把母親魏春芳已然回來的事忘了。眼下魏春芳就站在窗前抹眼淚,高雷膽怯地拽著她的衣襟。在高雷幼小的心靈里,覺得媽媽和奶奶都不正常,姥姥才是個正常人,他唯恐失去她。魏春芳在山西待得神清氣爽,可就是惦記劉蘋,坐了一天的火車提早回來,正好趕上高大樹的葬禮。

      她給劉亭玉打電話:“快回來吧,天都塌了!”

      9

      這一年,高雷考上了清華。全縣一共六個人考上了清華和北大,是歷史上最好成績。但高雷是狀元,除了語文,幾乎科科都是滿分。老師說,教了半輩子學生,像高雷這樣聰明而又用功的少,不論大考小考,只要不能得第一,覺也睡不著。學校把喜報敲鑼打鼓送到家里,劉蘋不接喜報,而是先到蘋果樹下燒香。黑漆似的供桌自有一番鄭重,除了香爐里燃著的香,還有瓜果、點心各有盤碗裝著。那些盤碗都是細瓷器,怕風吹來灰塵,少見地蓋著繡花手絹。劉蘋跪在蒲團上,消薄的背影拱起來,花白的頭發(fā)從兩個肩膀往下溜。那條殘腿顯然不能支撐全部軀體,重心往左偏移。學校的人都很詫異,高雷同學的家庭情況他們都一無所知。肅穆地等她磕完頭,歪扭著身子過來接喜報。她似乎有些激動,蒼白的面色隱隱沁出了汗珠。但她不抬眉眼,你看不出她的心情。她不像別的家長千恩萬謝,喜悅溢于言表。她等來的這一切,仿佛都是應該來到的,絲毫不值得大驚小怪。單調(diào)的幾個掌聲響過,學校來的人迫不及待地雙手合十也拜了拜蘋果樹。其實他們早有耳聞,罕村有棵蘋果樹很靈驗,有人不遠百里來許愿還愿。沒想到今天能在高雷家巧遇。那棵蘋果樹像是修剪過的一柄巨傘,說不出的一種威儀。再看十八歲的高雷,眉心緊皺,眉眼似乎從沒舒展過,同學甚至很少看他笑——他長著兩只扇風耳,模樣與眾不同。看看高雷再看看蘋果樹,看看蘋果樹再看看高雷。這里總像有什么玄機讓人琢磨不透。劉蘋從屋里拿出來幾條紅緞帶,上面各繡一朵粉白的蘋果花。劉蘋讓他們系在樹上。說這是太平花,能保佑自己和家人平安。

      蘋果樹上已經(jīng)系了許多條這樣的緞帶,在微風中緩緩飄動。紅綠相間,煞是惹人眼目。那些人虔誠地接過來,各自在枝杈上系好,自覺掏出了幾張鈔票,放到了供桌上。那上面已經(jīng)有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隨意擺放著,還有兩張是美鈔。

      劉蘋說,村里來了個美國人,是跟一個飛行員來串門的。美國人也知道這棵蘋果樹。

      劉蘋隱藏了一個秘密。美國人走過來時,她正坐在院子里繡花,那只小腳從鞋殼里無意識地鉆了出來,她剛洗了腳,還沒穿襪子??吹搅怂聂兆幽_,美國人差點以為她是裹腳裹的。美國人用手比畫,說裹腳的行為慘無人道。飛行員是楊八姐的兒子,一再解釋劉蘋只是殘疾,與裹腳沒關系。

      那些人仰著頭看蘋果樹,心里充滿了景仰之情。夕陽的光輝從蘋果樹的枝杈間穿過來打在臉上,溫嘟嘟的。連陽光都顯得與別處不同。

      其實,劉蘋自己也未必知道蘋果樹是什么時候有了身價。大樹死了以后,祭臺砌了起來,香火就從未斷過。也有人問劉蘋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大樹已經(jīng)死了,再這樣做還有意義么?劉蘋緩緩轉過身,盯住問話人的眼睛,聲音很重地說:“蘋果樹還沒死。你不也還活著?”這話讓人費解,似乎是在說,“你”活著也有蘋果樹一份功勞。這明顯不是好話,說出來讓人膩歪。劉蘋越來越讓人難以捉摸,兩個嫂子來她家,屁股還沒落座,就讓劉蘋嚇跑了。劉蘋抱著大鍘刀片進來,“咣當”丟在了地上,兩只眼睛里都是凌厲。她說你們或是砍了我,或是砍了房,兩樣隨你挑。沒有任何商量和探討的余地。關鍵是,過去的劉蘋不是這樣。她的改變似乎就是因為大樹的死,她對所有的人都有了提防。雨雪天劉蘋會用一頂小帳篷把供桌遮起來,感覺中,就像大樹睡在里面,院子里都是他的鼾聲。那帳篷是她用手工縫的,四個邊角鑲了假珍珠,黃色的流蘇縫到防水布縫里,感覺就像洋娃娃住的地方。那些供果早幾年都是劉蘋買,香蕉、蘋果、梨子,家里缺什么買什么。后來都是那些前來祭拜的人買,而且經(jīng)常買來珍稀水果,頂多擺一天,高雪放學回來吃得毫無顧忌。高雪長得就像畫中的女孩,一根發(fā)辮編得高高的,穿一條瘦腿褲,走路一跳一跳的。這小女孩就像花仙子,是不是蘋果花變的?初次見面的人都會這樣想。他們還想從小女孩嘴里掏出更多的情況,高雪的小嘴巴就像爆豆子,一說就是一串。

      蘋果樹是怎么來的?

      蘋果樹是飛來的種子,我爺爺在夢里夢見了一個老神仙,他一伸手,種子就從天外飛來了,落到了我家的院子里。那一年,正好是我爸我媽出生,那時他們還是兩家人。所以我媽叫劉蘋,我爸叫大樹。

      你爸是咋死的?

      他有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說他活不過八歲。可因為有這棵蘋果樹保佑,他一直活到三十八歲。老神仙畫的符我媽媽忘了在樹底下燒,結果他就死了。他死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村里人很是疑惑,大樹不是死在冬天么?土地凍得硬邦邦。他的生日好像是在秋天,第一次燒符的時候很多人都參加了,蘋果樹的葉子是綠的,穿的都是單衣裳。還有,劉蘋和大樹是同年生,但似乎比蘋果樹出生得早。當年蘋果樹種到高家,是要保佑大樹的心臟病……

      高雪不管這個那個,繼續(xù)述說傳奇。她的故事都是聽劉蘋說的,自打她出生,劉蘋每晚睡覺都用這些哄,哄孩子,也哄自己。哄著哄著自己也深信不疑。高家的歷史劉蘋說得隨心所欲,但沒想到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我爸就埋在蘋果樹下……他們小時候青梅竹馬,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我媽對我爸的感情非常深厚,所以才把他埋在家里——其實是當年她送他的一件繡品……你問我們害不害怕,怎么可能呢,你會害怕你爸爸么?”

      “我媽每天都給我爸燒香,他們用這種方法相會。”

      那樣乖巧漂亮的一張小嘴巴,說出的任何話都讓人無法懷疑。

      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細小溫存是劉蘋的整個精神世界。很難說那個世界曾經(jīng)建立過,后來曾經(jīng)垮塌過。劉蘋越來越孤獨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祈愿。她想用什么方式把過去、現(xiàn)在、未來織成一張網(wǎng),網(wǎng)住所有能夠網(wǎng)住的,過濾掉所有應該過濾的。這在她,更像一種信念,就像捍衛(wèi)高家的這所大房子,誰都休想動一磚一瓦。兩個嫂子被鍘刀片嚇退了,說以后再不會來。她給高雪講故事,說你爺爺如果活著,我們家早就發(fā)了大財。而不會告訴她如果高景闊活著她根本不可能嫁到高家。說起大樹,她也是這樣的口吻,臂力過人,能工巧匠,如果不是忘了燒符,他現(xiàn)在都還活著,能掙很多錢?!澳銥樯兑??”高雪的兩個小拳頭搗她的胸脯,一副痛心疾首樣,仿佛大樹真有機會活著,背著、抱著或把她舉到頭頂上,而不是她剛睜開眉眼就是個沒爹的孩子。劉蘋總有想法,只是那些想法不甚明晰,但自有一股力量推著她往前走。這股力量,她覺得就是蘋果樹給的。她把日子過得一點也不敗氣。孩子吃的、穿的、用的,都夠村里的頂級水平。

      高雷的金榜題名無疑是個助推器。整個暑假劉蘋都沒閑著。房門四敞打開,劉蘋坐在蘋果樹下繡太平花,繡得心寧氣靜。她的周圍經(jīng)常圍著很多人,那些慕名而來的祭拜者,看著那雙枯瘦的手一針一針把花朵繡出雛形。那可真是雙仙人的手,那么靈巧而又準確無誤,用粉白相間的絲線把花朵繡出模樣,沒人想到那是她的童子功,而是覺得她有如神助。劉蘋繡花的靈感也是偶然來的,高雪撿回來一條緞帶,是人家捆綁生日蛋糕的。純粹是出于技癢,劉蘋在上面繡了朵蘋果花。后來這條繡花的緞帶送給了那個美國人,美國人大受感動,拿出兩張百元美鈔放到了祭臺上。美國人覺得,這個中國女人很了不起。后來,這兩張美鈔總擺在祭臺的顯眼位置。只是,晚上收起來,早晨再擺上。那天來的是個語文老師,帶著班里的二十幾個學生。他們排著隊,在太陽底下,聽老師講解蘋果花:“花白帶暈,屬薔薇科,呈喇叭狀。唐代孫思邈曾說花有‘益心氣;元代忽思慧認為能‘生津止渴;清代名醫(yī)王士雄稱‘潤肺悅心……”

      后邊的同學踮著腳崇敬地看著她繡花,也是看著她。

      大樹的忌日和生日終于固定了下來,是秋后的某個星期天。天氣不涼不熱,很適合到鄉(xiāng)下行走。只是,這一天變成了蘋果樹的生日。微博、微信都在刷屏,很多人在呼朋喚友。蘋果樹身上的緞帶已經(jīng)不堪重負,有人甚至蹬著梯子往高處系。劉蘋住在后街,沿路兩旁的人家不堪其擾,雞不生蛋,羊不長肉,連生態(tài)和環(huán)境都受了影響。關鍵是,那些遠道而來的人不分時晌,他們鳴喇叭的時候也許正是午休時間。村里在主路上建了水泥墩,只能過小三碼車,村里的轎車可以左右繞行。給外邊的車輛建了停車場,派人專門收費,就像吃流水席,有時一天能停幾百輛。村里的幾家小超市生意興隆,他們專門供應開水和桶裝方便面。但這些受益者畢竟是少數(shù),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家銷售農(nóng)產(chǎn)品,一根黃瓜要賣十元。可大家都說,罕村的黃瓜與別處不一樣,香氣古老而又馥郁。又一個蘋果樹的生日到來時,甚至驚動了縣公安局,幾條馬路車滿為患,都奔向罕村。罕村的橋頭成了停車場,車輛進不去、出不來。為防有意外發(fā)生,110指揮中心臨時調(diào)配交警過去執(zhí)勤,周圍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派出所也趕來支援。

      劉蘋安靜地坐在樹下繡花,似乎對外面的世界充耳不聞。祭臺上的瓜果都換了新的,有幾張鈔票在那里隨風而動,當然,也包括那兩張美鈔。

      遠在美國留學的高雷突然夢見了蘋果樹。它開口說:“我很累。兒子,幫幫我?!?/p>

      2019年5月23日星期四3時9分5秒一稿

      2019年11月21日星期四5時47分37秒二稿

      責任編輯.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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