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
刁順子和刁菊花,是陳彥的小說《裝臺》里的一對父女。讀完《裝臺》,最感慨的是刁順子,最不愿回首的是他的親生女兒刁菊花,甚至希望書里不要有這一個人??墒?,我逼著自己并排寫下他們的名字,想寫寫這一對父女在同樣的生存環(huán)境下,表現(xiàn)出來的完全不同的生命狀態(tài);不管是“冷”或“熱”,也不管是“明”或“暗”,他們都是不可回避的存在。
刁順子的“低”與“熱”
蹬三輪、干裝臺的刁順子,帶著他的兩個女兒,還有“拾來”的第三個女人,生活在西京城里的城中村,過著忙死累活的日子,既沒本事掙大錢,連蓋幾間簡易房收房租的本事也沒有,村里沒人看得起,他的親生女兒菊花最看不起。
順子是典型的城市貧民,貧窮讓他低微、低三下四、低眉順眼,好像一個“低”字成了他的關(guān)鍵詞。但他又是“熱”的,因熱而軟,見不得比他更可憐的人,于是成了一幫農(nóng)民工在城里的依靠,被戲稱為“刁總”。他作為“總”,不會頤指氣使,只會啥累干啥,即使痔瘺脫肛滲血不止,也不敢休息,塞點棉花抹點藥往過扛。他更不會利用自己在城里的一點可憐的人脈,去剝削比他更可憐的進城務(wù)工的農(nóng)民。
“咱就是一個下苦的”,當(dāng)劇團團長或者導(dǎo)演對他的裝臺隊提出表揚時,順子說的是這句話;當(dāng)被人下眼相看、尊嚴(yán)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基本選擇退讓,安慰自己的還是這句話;他不愿為“形而上”的事情耽擱功夫,他耽不起。最大的愿望,就是卸完抬后,立即拿到裝臺隊的血汗錢,然后和弟兄們一五一十當(dāng)面分完。他的愿望聽起來不怎么高級,即便如此,這個不怎么高級的愿望還經(jīng)常實現(xiàn)不了。因為這個世界上,總有那些惡人、狠人,專門欺負(fù)他們這種沒文化、沒背景、連時間都沒有的底層人。
但他依然是“熱”的,沒放棄過對生活的念想,第一個老婆跑了,第二個老婆死了。他一視同仁帶大了兩個孩子,還培養(yǎng)二女兒韓梅上了大學(xué)。他在一個暴雨天撞倒了蔡素芬,糊里糊涂帶人回家,成了他的第三個女人。雖然他也懷疑過這女人是不是圖點什么,但并沒有過多猜疑,而很快被她的溫柔體貼征服了,心甘情愿地結(jié)束了將近十年的鰥居日子,重新?lián)肀Я松睢?/p>
他的“ 熱”, 還體現(xiàn)在對他的小學(xué)老師的感情上。寒來暑往,三十年過去了,來看望老師的學(xué)生只剩下他一個。他是那個最沒出息的學(xué)生,卻是最后給老師送終的人。老師和師娘無兒無女,有把僅有的一點房產(chǎn)送給他的想法,征求意見時,他拒絕了。他說本來照顧老師是本分,最后卻拿了老師的遺產(chǎn),那成什么人了。他順子可背不起這個名聲!天降浮財?shù)膲舨皇菦]做過,但事到臨頭,心里還是不踏實。
終于,蔡素芬和韓梅,都受不了刁菊花永無止境的言語侮辱和“虐殺斷腿狗”的恐嚇,雙雙離開了由刁順子撐的這個家。蔡素芬離開了一個本來想相守后半生的老實男人,韓梅離開了一個善良的繼父。選擇離開,是因為她們在刁順子身上,雖然感受到了“愛”,但沒有“安全”。順子太弱、太軟了,面對親生女兒的暴虐、刁鉆,他總是硬氣不來;面對裝臺隊三皮對嫂子蔡素芬的覬覦,他視而不見,也從不懷疑。他終于讓兩個想依靠他的女人,失去了信心。
刁順子又過上了冰鍋冷灶的日子,只剩下一個絕對不是小棉襖的親生女兒跟著他,不惹事、不鬧火已經(jīng)阿彌陀佛。他幾乎沒空可憐自己,為自己舔傷,只有跟著生活的車輪往前卷。裝臺隊的大吊、猴子、墩子……他們沒有誰比順子更順意,他們在這個城市沒戶口,沒落腳的地方,為了省錢,擠在一個陰暗的地下室里。這些比順子更可憐的人,不容他有“當(dāng)退休干部”的想法,他們艱難的景況,很容易地,就把順子的三輪重新推到了裝臺隊的前頭。
刁菊花的“冷”與“虐”
刁菊花對世人是冷的,而生活對她是虐的,冷和虐組成了她的生命基調(diào)。小時候,她心里也有愛,也曾欣然接受了父親帶回家的第一個繼母和“拖油瓶”妹妹,但自從她在長大后的某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妹妹比她長得好,比她學(xué)習(xí)好,經(jīng)常被人當(dāng)面贊美后,她心里就變了;后來,妹妹考上了大學(xué),在她的婚事還沒有著落的時候,又有了帥氣的男朋友,于是就徹底成了她的敵人。再后來,第二個繼母進門,不但比她大不了幾歲,而且也比她漂亮,她就徹底崩潰了,變得更冷了,除了敢摔東西,還敢殺狗了!
小時候,她不懂為長得丑自卑,也不會為父親的無能而自卑,甚至也不懂沒有母親和別人有啥不一樣。但是當(dāng)她長大了,有了虛榮心,她就為了這些而自卑起來。我想,這是正常的,不能因為一個年輕女孩虛榮而批評她。誰又沒有一點虛榮心呢?可菊花又不止是自卑和虛榮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婚事的不順,她變得更冷酷、更自私、更殘忍,好像一只笨蛋老鼠鉆進了黑風(fēng)箱,四處亂碰,找不見能照亮、能幫她逃出去的那束光。
最后,讀者看到的,是一個言語冰冷、舉止乖張的可憐可憎、幾近變態(tài)的女人,她欺負(fù)繼母、妹妹,辱罵父親,摔打東西,胡吃亂逛,在家人無底線的退讓后,她竟然殺了繼母當(dāng)初收留的斷腿狗,殺雞儆猴,并虐尸而后快??吹竭@兒,我想可能每一個讀者都在為之驚悚、惡心吧!
她想要報復(fù)和反抗的,到底是誰?是她父親還是她自己?還是她的倒霉催的命運?那兩個被攆走的人,那條被殺了的狗,刁順子被她撕裂了的生活……只是她要報復(fù)和反抗的替代品。
我無數(shù)次地想,到底是什么讓刁菊花變得這么沒人性呢?即便是單親、貧困家庭,甚至是貧困的單親家庭,她的成長有沒有溫暖一點的可能?作家為何不讓她成長為一個高光女孩——雖然出身卑微,但聰慧美麗,尊敬父親的工作,感恩父親的堅忍,和父親相依為命,最后得到一份生活的回饋與幸福?
如果生命是一輛車,刁菊花的車是完全失控了,發(fā)動機失靈,腳剎、手剎全面失控,甚至連汽油都到了警報線。不但沒有開上通途,而且在崎嶇的道上迷了路,她怎么那么倒霉?然而,這并不是離譜的虛構(gòu),而是一種生命狀態(tài)的真實。我們不能否認(rèn),地球生長萬物,卻并非每一粒種子都能迎來欣欣向榮的明天。刁菊花的生命之車,先天不是優(yōu)良配置,后天也沒得到好的維護保養(yǎng),她的車無知無覺,開進了窮巷,沒法突圍。
她是自我放棄,自甘墮落嗎?不是,她并沒有完全放棄生命的成長和演進!當(dāng)她的閨蜜傍上一個禿頂土豪時,她并未羨慕、嫉妒、恨,反而為之可惜。這說明她雖然窮,但并非完全拜金,還保持著追求。當(dāng)在外邊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伯父從澳門衣錦還鄉(xiāng),她讓伯父帶她離開,伯父答應(yīng)了。那一天,她的心忽然如水般溫柔起來,對妹妹、對狗、對這個窮家的一切,忽然產(chǎn)生了難分難舍之感。然而,伯父欠債而逃;剛做完整容手術(shù),替她買單的土豪又因詐騙進了監(jiān)獄,美容針難以為繼,她的臉變得誰也不像……生活一次又一次地,將冷冰冰的巴掌甩到她的臉上……
看到這兒不禁想,作家陳彥老師是不是太狠心了,不給刁菊花活路呀,不但不給她設(shè)計好的出身,還粉碎了一切夢想,切斷了一切可能,不給她在生活舞臺上當(dāng)主角的機會;她只能永遠卑微著,沒人替她裝臺,只有一個她看不起的、不爭強的父親給她勉力撐著?;蛟S,這就是造物主賜給她的命運吧,讓她的出現(xiàn),成為對世人的警示。
不容忽略的裝臺人
《裝臺》的作者陳彥老師說,寫這本書是為了那些抹不去的記憶,至于其他意義,他直到寫完還沒想清楚。
我想,那些舞臺上的輝煌,已經(jīng)被賦予太多的掌聲和贊美,而那些不可或缺的裝臺人,又是那么的不起眼,被忽視、被蔑視。然而,他們不會在一個滿懷悲憫的作家的心里輕易消失,他終究會提起筆,為他們立傳,審視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體貼他們內(nèi)心的溫暖和光明、冷僻和幽暗,體察他們的生命意義和價值,喚醒社會對他們的關(guān)注和認(rèn)可。
作為一個讀者,我想,不能過多地遺憾作家為何不直接贈送給刁菊花一個好聽的名字,兼有美貌、智慧和一副柔軟的心腸;也不能遺憾刁順子沒有一副高大的外表,幽默的談吐,活絡(luò)的掙錢能力;果然如此,即便出身底層,刁家父女也會堅定地走向高大上的生活,成為自我救贖的楷?!谏鐣膮擦掷铮覀円呀?jīng)把過多的注意力,停留在那些外表美麗、誘人的事物上,而長久地忽略了那些為整個社會“裝臺”的人;忽略了他們在幽暗的困境中、卑微的存在中,創(chuàng)造下的社會價值;忽略了他們的苦與痛,血與汗。
作家用一本書把刁順子、刁菊花、裝臺隊推到了臺前,給他們一次表演的機會,展示他們卷曲的油污的鋪蓋和鋪蓋里的虱子、霉氣。然而,展示不是目的。小人物雖然渺小,卻是社會的基石,他們的悲歡離合雖然不足為人道,卻是生活的真相。刁順子裝臺隊負(fù)責(zé)給秦腔劇團裝臺;更多的他們在給一座座城市的光怪陸離裝臺;佝僂著脊背、淌著臭汗、滲著血,推動著社會的大布景的,依然是那些不一定有五險一金的裝臺人!在你我的世界里,如果我們是絕對的主角,誰又是我們的裝臺人?他們不應(yīng)該被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