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殺之

馮磊

李汧公勉為開封尉，鞠獄。獄囚有意氣者，感勉求生，勉縱而逸之。后數(shù)歲，勉罷秩客游河北，偶見故囚。故囚喜，迎歸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報德？”妻曰：“償縑千匹可乎？”曰：“末也?！逼拊唬骸岸タ珊?？”亦曰：“未也?！逼拊唬骸叭舸耍蝗鐨⒅?。”故囚心動。

以上，見《唐國史補(bǔ)》。

李勉做開封縣尉的時候，曾動用手中的權(quán)力讓一個囚犯活了命。數(shù)年后，在河北地面遇到了他。故囚一家非常熱情，竭盡全力款待他。私下里，兩口子就如何報答恩人進(jìn)行了討論。

討論的結(jié)果是，女主人說，“恩情重大，無以為報。干脆殺了他吧”。

那故囚心動了。

這故事有點(diǎn)像《三國演義》里的曹操。

當(dāng)初，曹操刺殺董卓未果，和陳宮去投奔父親的故交呂伯奢。呂大喜。安排二人住下之后即外出買酒。曹操睡下后，聽到呂家人磨刀霍霍的聲音，疑心大起，盡殺呂全家八口。殺完人，才知道呂家人磨刀是為了殺豬宰羊款待他。

二人隨即逃走。路上，遇到買酒回來的呂伯奢。曹操心一橫，把父親的故交也殺了。這是小說中的細(xì)節(jié)。

——善惡往往在一念之間。但是，這一念之間的變化卻大有講究。河北故囚原本是要報恩的，但因?yàn)槎髑槿缟綗o法回報而動了殺心。曹操本來是可以不殺呂伯奢的，但大錯已經(jīng)鑄成，遂狠下心來殺了個干凈。

這兩個故事雖然不符合邏輯，卻頗為符合人性。

符合邏輯的，是推理。符合人性的，才是文學(xué)。文學(xué)，就是要把裂變的人格展示給我們看。

“升米恩，斗米仇”，幫忙幫得多了，受照顧的一方會習(xí)以為常。得到的恩惠多了，心里會不安，還可能產(chǎn)生負(fù)罪感。久而久之，恩將仇報的故事就要上演了。

曹操殺呂伯奢一家的故事，有幾個版本。

除了《三國演義》，《魏書》中也有記載。稱曹操和呂伯奢是老朋友（不是曹嵩的），逃亡期間曹操去了呂伯奢家。呂不在家，他的兒子們見財(cái)起意，試圖搶劫被曹操反殺。

《世說新語》里說，曹操疑心重，因?yàn)閰渭覍λ梅炊鹆艘尚暮蜌⑿?。這里，有個關(guān)鍵詞叫做“對他太好”。這是務(wù)必警醒的。

總而言之吧，屠戮呂家滿門這筆賬曹操是逃不掉的。而曹呂之間的悲劇，是標(biāo)準(zhǔn)的壞故事，讓人不開心。不說也罷。

李勉的故事要陽光一點(diǎn)。

河北故囚夫婦準(zhǔn)備殺掉恩人，這件事被家里的仆人知道了。那仆人非常同情李勉的遭遇，私下里讓李勉跑掉了。李勉騎著馬連夜奔逃，跑了一百多里后，到一個旅店里歇腳。

店主人說：“這里猛獸很多，傷人無數(shù)，你怎么一個人跑來了？”

李勉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店主人聽。他的話還沒講完，從房梁上跳下了一個人，說：“我差一點(diǎn)誤殺了好人?！闭f完不見了。

天還沒亮，夜間出現(xiàn)的刺客突然再次露面。他的手里，拎著河北故囚夫婦二人的首級。

這故事除了讓人感覺做人之險，多少還給了人性一條出路。不像曹操殺呂伯奢，干脆一條道走到黑。滅了人家滿門，轉(zhuǎn)身還牛皮哄哄地說：“寧可我負(fù)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fù)我。”

——不可天下人負(fù)我。

童玲/圖